周潔茹

我在預(yù)約的時間到達華特餐廳，一分不差。

七點四十五分，周小姐，兩位，我對站在門口的接待員說。穿荷葉邊圍裙的接待員在預(yù)約名單里找了起來。我望了一眼餐廳里面，很多空位。

七點四十五分周小姐兩位，她重復(fù)了一遍。

是的，我說。

請在外面等一會兒，她說。

我看著她。

準備好了會叫你的，她又說。

我又望了一眼餐廳里面，空蕩蕩的桌椅，似乎沒什么要準備的。

但我還是點了點頭，站到了遠處。因為餐廳的外面是一個升降電梯，一條長廊，不站遠一點，好像也沒有地方可以站。

這是一個高級餐廳，我又跟自己重復(fù)了一遍。為了請劉蕓，我挑選的是我能夠達到的最高級的餐廳。

“柔和的米白色墻身配上深木色裝潢、閃亮的黃銅裝飾和華麗的古典吊燈，典雅大方，最適合大宴親朋，一起舒適寫意地享受開胃小菜和親切周到的服務(wù)，更可以透過玻璃窗欣賞園林景致，眺望南中國海的動人景色?！?/p>

這個餐廳在網(wǎng)上的介紹就是這樣的。

“精心烹調(diào)的西冷牛扒配鮮菜、慢煮牛仔柳蛋扁意粉、誘人的扒波士頓龍蝦……在昔日維多利亞時代的浪漫氣氛中細嘗滋味菜肴并向傳奇人物華特先生致敬。”

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劉蕓一起分享這個時光。我都能夠想象得出來，她坐在我的對面，心花怒放的樣子。

七點五十五分，荷葉邊接待示意我可以進去了。

我趕緊入了座，閃亮的黃銅裝飾，華麗的古典吊燈，一切都很對。

我給劉蕓的時間是八點整，我的提早示意了我的重視，而且我要請的是龍蝦。

我想吃蛇、青蛙和龍蝦，劉蕓是這么說的。回國的前一天，她把這一句發(fā)在了她的朋友圈。

我說我請龍蝦。蛇和青蛙我也不知道哪里有。

除了我，沒有一個同學回應(yīng)她。我起先以為真是沒有同學回應(yīng)她，后來才想起來，是我自己沒有任何一個同學的微信。他們回不回應(yīng)她，請不請她吃龍蝦、蛇或者青蛙，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也好久不去同學會了。上一次已經(jīng)是十年之前，這十年之間，同學們開不開會，探不探老師，我也不知道，我假設(shè)他們一直在開會也一直在探老師，我不在，因為我肯定是一個阿珠或者阿花。電影《阿珠阿花的同學會》，沒有工作也沒有丈夫的阿珠和阿花，每天晃來晃去，為了去同學會，她們穿上了職業(yè)套裝。編劇為什么要編這個劇，我是這么想的，所有的編劇都曾經(jīng)是個廢柴，受盡校園欺凌，所以他們才能夠成為編劇，或者成為作家。

十年之前的那個同學會，我也穿了件職業(yè)的黑西裝。

八點零五分了，劉蕓還沒有到。

我把菜單看了三遍。每一道菜都在四百元以上，但是這是一個套餐，有頭盤，色拉或湯，一個主菜，配菜和醬汁都有六個選擇，而且，加多48元就可以得到一份甜品，Supplement $48 to Enjoy Dessert。

我給自己要了一份最便宜的是日海鮮，羊排的價格一樣，但是海鮮肯定看起來更高級一點。劉蕓，當然，我給她要的是龍蝦，菜單上最貴的那一個，波士頓的龍蝦，五百元。

田園色拉或者龍蝦湯，不是奶油湯不是紅菜湯，是龍蝦湯，我注意到了這一點，毫不猶豫地給自己要了湯，海鮮配龍蝦湯，太高級了。

我也要了甜品，一個香草冰淇淋，給劉蕓的，只要加48元。

湯馬上來了，南瓜色的湯面，一道高貴的白奶油花紋，是一碗真正的龍蝦湯?？墒俏蚁氲氖莿⑹|不能再要龍蝦湯了，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龍蝦主菜，她得用田園色拉去配那個龍蝦，要不然就太土了。

可是劉蕓還沒有到，我得請服務(wù)員推遲劉蕓的菜。我的手足足舉了三分鐘，服務(wù)員送來了頭盤，我順便提出了我的這一個要求。

雅致的維多利亞風格。望著服務(wù)員的背，我又想了一遍這個網(wǎng)上的句子，然后我用英文念出了這個詞，Victorian，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了更多的三個字，蕾絲邊，蛋糕裙，泡泡袖。

我應(yīng)該穿得好一點的，可是我沒有。我想過穿一套職業(yè)女裝，好像一放工就趕來餐廳的樣子，可是沒有，我穿了一件大襯衫，可以蓋住肚子上的肉的那種，但我拎了我最好的包包，十年來這個包包都沒有走樣。

八點十五分了，劉蕓還沒到。旁桌的客人落座了，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兒童。他們要的也是龍蝦，還有牛扒，甚至給小孩也要了一份牛扒，還是肉眼扒。

我突然擔心劉蕓的龍蝦，我又舉起了我的手，我想的是請服務(wù)員暫停煮她的龍蝦。

服務(wù)員一直沒有來，我只好放下了手。我專注于我的頭盤，一碟淡牛油和一個，面包？我把它轉(zhuǎn)了個個兒，肯定了它是一個面包，只不過是做成了Muffin的形狀。

面包的滋味，不可思議。

主菜也不可思議地來了，一塊正方形，白色，我猜不出來它是什么魚，我甚至猜不出來它是海里的魚還是湖里的魚。配菜是蘆筍，我也有十年沒有吃到蘆筍了，我記憶里的蘆筍還是綠油油很粗壯的樣子，與面前的三根有很大的出入。但我也是絕對不會要炸薯條或者焗薯做配菜的，太粗魯了，只可以去配牛扒，同樣粗魯?shù)募t酒汁或者黑椒汁，又蠻荒又西部的時代，如同今天的土豪。我對自己說是因為季節(jié)，因為在香港，這就是蘆筍現(xiàn)在的樣子。

旁桌的客人正在試酒，然后他們果斷地要了一瓶紅酒，一整瓶。我想也許我也應(yīng)該看一眼酒單，如果只是一杯氣泡酒，只要一杯，為劉蕓，也還在我的預(yù)算內(nèi)的。我只是想想的。

劉蕓的電話來了，她說她現(xiàn)在餐廳外面，但是找不到餐廳的門，我馬上從膝蓋上拿下了餐巾，站了起來。

然后我把包包和一切留在座位上，走出去找劉蕓。

我們在餐廳的大門口擁抱了一下，我感覺到劉蕓的肚子很硬，而且她也跟我一樣，穿了一件棉質(zhì)襯衫，襯衫的下擺遮住了我們的肚子。

回到座位，一位荷葉邊服務(wù)員正站在我們的桌子旁邊，古典吊燈下看不太分明她的表情?？梢陨喜肆?。我趁機說，可以上菜了，謝謝。

劉蕓完全沒有碰她的頭盤，那個Muffin？或者面包？于是她的那朵牛油花也沒有壞掉。

好累?。∵@是劉蕓落座后的第一句話。然后她喝了一口水。

這才叫水，這是劉蕓的第二句話。她是這么說的，這些天我就沒喝過一口好水。

我看了一眼水杯，我喝不出來水的好壞，餐廳們都往水里放檸檬，所有的水就都一樣了。

這水，好嗎？我情不自禁地說。

好啊。劉蕓說，回來這幾天，我連一杯好水都沒喝上。

我突然想到我們可以不用叫酒了，我們甚至不用叫咖啡或茶，我們就喝這個水好了，水是免費的。我就把已經(jīng)到舌尖的那一句“香港的水也是內(nèi)地過來的”生生咽了下去。

這是什么？劉蕓指了指我的魚的旁邊，一個紅色的包包。

不知道啊。我說，就是個裝飾吧。然后我把那個紅包包切開了，果然是個裝飾，我甚至看不出來它的材質(zhì)，蕃茄？或者就是染紅了的豆腐皮包包？我不知道。

劉蕓的主菜恰如其分地來了，一份，波士頓龍蝦。配菜當然也是蘆筍，尺寸和件數(shù)都是一致的，一個批次。

劉蕓拿出手機拍那個龍蝦。我看著她。

謝謝你啊，劉蕓說。一邊轉(zhuǎn)動盤子，又拍了幾張。我看著她。

你有吃到青蛙和蛇嗎？我問。

沒，劉蕓干脆地說。

為什么？我說。

她不說話。繼續(xù)地拍那個龍蝦。

以前住波士頓的時候龍蝦是最便宜的。我說，中國館子各種做啊蔥姜炒啊蛋黃焗啊避風塘啊還有四川水煮的……

你來香港有十年了吧，劉蕓說。

十年了，我說。我把那一句“龍蝦出了波士頓就要五百呢”生生咽了回去。

劉蕓開始切那個龍蝦，揪出一團白肉，并不比我的魚大多少。然后她叉了一根蘆筍。

我也覺得配菜里有個炒雜菌挺奇怪的。我說，那不就是brunch了嘛，還培根煎蛋配吐司呢。我假笑了一聲。

劉蕓默不作聲地叉了第二根蘆筍。說實在的，那些蘆筍真的比她還瘦。

我注意到旁桌真是用炸薯條配牛扒！而且真的是那種細條兒的薯條，而且他們的紅酒也真的喝掉了半瓶。

實際上我想的是我干嗎不要牛扒呢，我不要那種跟龍蝦同價的肉眼扒我要個最平的牛肩扒啊，八安士呢，只比精選海鮮多二十塊錢，至少我能吃飽啊，我真是為了我的虛榮付出了代價。

我可以再看一眼菜單嗎？劉蕓說，再叫個主食吧。她是這么說的，沒吃飽。

我的手又舉了三分鐘，然后，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自己去餐廳門口拿了一份餐單回來。旁桌喝著紅酒鋸著牛扒的夫婦還有兒童肯定看我了，我也不是要生氣，我對服務(wù)員不生氣，我對餐廳不生氣，我當然也不是要對劉蕓生氣，劉蕓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不僅僅是同學，她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就好像阿珠與阿花， 阿花與阿珠一樣。

劉蕓要了一份大蝦帶子龍蝦汁Spaghetti，兩百塊，只是一堆Spaghetti，也許Spaghetti上面放一只蝦和一個帶子，龍蝦汁，她可真是喜歡龍蝦。

旁桌也要了一份，還要多了一份炸，薯，條！

現(xiàn)在的人為什么這么有錢呢？他們還這么年輕。我不知道。

Spaghetti剩下了，龍蝦汁浸過的Spaghetti，一團，剩下了。我看著那團古怪顏色的意大利面被收走。

沒吃完。劉蕓抱歉地說，龍蝦汁的面吃起來真的怪怪的。

是啊是啊。我連聲附和，肯定不好吃。

沒有人請你吃蛇和青蛙嗎？我又追問了一句。

沒有。劉蕓干脆地答，反正我也不是真的想吃。

那你為什么要在朋友圈說呢。我說，我還以為這是你最大的愿望。

這是我最大的愿望，劉蕓說。

我老公都沒有請我吃過龍蝦，一次都沒有。劉蕓平靜地說，我的好朋友請我吃了。

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羞愧地低下頭。

不就是只龍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有點結(jié)巴，在波波波士頓很很很便宜的。

劉蕓笑了一笑。

你這次回來見到哪個同學了嗎？我問。

沒，劉蕓答。

那你這次回來，去看老師了嗎？我問。

沒，劉蕓答。

有十年了吧。我說，我后來也再沒有去過，同學聚會，還有老師家。

劉蕓笑了一笑。

就像阿珠與阿花。十年前跟著同學們?nèi)ダ蠋煹募遥蠋煻褲M書的書桌玻璃板下面壓著很多張金色名片。做到銀行的行長了呢，做到主任醫(yī)師了呢，公司上市了呢，找的丈夫都是博士呢……老師眼眶濕潤，為你們每一個人的努力感到驕傲。

沒有工作的阿花沖著沒有丈夫的阿珠使了個眼色，阿珠笑了一笑。

我沒有時間。劉蕓說，我沒有去老師家的時間，我更沒有去同學會的時間，我只是回來看一下爸媽，我只有這個時間。

時間這種東西，我說，擠一擠總是有的。

我把自己一分為二。劉蕓說，一半給小孩，一半給爸媽，一半給孩子的又再分一半，四分之一給老大，四分之一給老二，分來分去，不想讓孩子說我不公平。

你都沒有分一點給你老公，我說。

如果他能多分一點自己給小孩，劉蕓說，我就不會分得這么累。

我倒是想分一點給你啊，我說，可是我也早被分掉了，我都沒分給自己。

劉蕓笑了一笑，你請我吃龍蝦啊。

這是必須的。我說，又不是天天吃，難得吃一次。又是你第一次來香港轉(zhuǎn)機。

孩子大一點了，我要開始找工作。劉蕓說，希望多賺點錢，讓父母安心欣慰。

對啊對啊。我說，生小孩帶小孩生第二個小孩帶第二個小孩也有十年了吧，是應(yīng)該出來工作了。早就應(yīng)該這么想了。

可是我沒有時間了。劉蕓說，查出來腫瘤，腸胃上面的，不是很好。

還有甜品呢。我說，冰淇淋，香草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說。

回去進一步檢查，該手術(shù)手術(shù)，該怎么療怎么療。劉蕓說，入院前見一下父母，所以突然回來。

“轉(zhuǎn)身就是永別”，我想起這一句，劉蕓發(fā)在朋友圈的，發(fā)完“我想吃蛇、青蛙和龍蝦”后她又發(fā)了這么一句，我理解為她是感嘆父母們的年老多病，轉(zhuǎn)身離別。我的方向有點錯了。我們也四十歲了，我們自己的離別，好像也開始了。

我的手舉到第幾個三分鐘，我不記得了。跟生老病死比起來，遲遲不來的甜品也不算什么。

不要了。劉蕓說，不吃了，我真的不能吃，每一口都痛。

要！我堅持，要吃！說實在的，她是胃痛，我是心痛。心會不會痛？如果一餐飯吃掉一千五百塊，維多利亞式香港服務(wù)又是這個樣子，誰的心都會痛的。

冰淇淋上桌的時候已經(jīng)有點融化了。劉蕓沒有吃，我也沒有吃，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一份冰淇淋賭氣，又不是免費的，都是錢。

旁桌也要了冰淇淋，而且是三份，他們的酒都沒喝完。我真的有點恨我自己了，我老是去管別人，為什么啊，我自己都顧不上自己。

我們都被時間打敗了，站在華特餐廳的門口，劉蕓對我說。

我正在等餐廳打單給我，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他們的單，我又沒有地方可以報銷。

也沒有什么永遠。我接過餐廳急急忙忙打印出來的單，說，都是一個瞬間。

劉蕓笑了一笑。

坐在深夜的巴士上，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份色拉沒上！田園色拉，如果單點，那份色拉要八十塊呢。我在要不要回去問他們要那份色拉的問題上來回想了好幾遍，還是放棄了。我的心真的痛了。

去年你談英文寫作、英文閱讀，甚至在火星上種土豆什么的，這次可不可以切題談一談《華特餐廳》？

華特餐廳在香港。

你說過你的最后一篇小說給《小說界》了，以后你就不寫了……

是不寫了，去年五月到今年五月。但我又開始寫的第一篇小說也給《小說界》了。

要不就談一談《小說界》吧，既然你這么喜歡提《小說界》。

我上過《小說界》的封面，2000年第三期，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封面，是一個創(chuàng)作談，《年關(guān)》。第一次在《小說界》發(fā)表作品是1998年第六期，小說《出手》，當時的編輯覺得我在所有70后女作家中最不城市氣，我一直想要糾正他——我挺洋氣的啊。2017年，我選擇去做編輯，不寫了，我還有兩篇小說，《如果蘑菇過了夜》和《抽煙的時候買一顆藥》，“蘑菇”寫得太好了，我誰都不舍得給，最好的小說給最好的《小說界》，我還收到過最好吃的《小說界》牛軋?zhí)悄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