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丹韻
我的父親朱閏生,是朱自清的次子?!逗商猎律防镉幸欢蚊枋觥捌拊谖堇锱闹c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那個“閏兒”就是我父親。
1925年父親出生后,祖父朱自清經胡適和俞平伯介紹,到清華學校大學部任教。1927年,父親被祖父接到北京生活,不幸的是,1929年祖母去世,父親和兩位姑姑回到了揚州,與曾祖父曾祖母生活在一起。父親一直生活在揚州,直到19歲時離開。
我是在祖父去世11年后才出生的,所以沒有見過祖父本人。我對他的了解和認識一開始也是比較模糊的。2004年,我從北方調回揚州,從事文化工作,才開始整理祖父的資料,看他留下的日記,尋訪他走過的足跡。
祖父朱自清也是個普通人,他與我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生活中有歡樂也有苦惱,有成功也有坎坷。他的興趣很廣泛,嗜好美食,喜歡燙千絲、獅子頭、包子點心,特別喜歡吃花生米。他喜愛旅游,對山水格外留戀。他對先生和老師永遠保持著一份敬重。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聰明,因而學習總是很努力,從小夢想做一個文學家,到最后真的夢想成真了。
朱家沒有明文的家規(guī)家訓,也沒有刻意營造過家風,但是朱家?guī)状?,確實都具有一些共同的性格和品質,這也許就是無形家風的力量吧。
父親“閏兒”臨終前的幾個月,我在家陪侍他老人家。為了讓他開心,我用戲謔的筆法寫了一篇父親的小傳。其中有這樣幾句話:“其人心地良善,性情平和。一身正氣,崇德向善,誠以待人,訥于言而實于行,上尊長輩,下示后代。不喜名利而尤嗜美食。今雖八十有六,疾患在身而此性未改。豈非人生一大樂耶?”
父親當時已疾病纏身,又患老年癡呆癥,看完小傳,他老人家露出了藹然寬和的笑容,提筆哆哆嗦嗦地在那段話后面寫下“很好”兩個字。對“一身正氣,崇德向善,誠以待人”幾句,他特別認可。這也是朱家?guī)状艘恢碌娘L格,姑且看作是朱家的家風吧。
至情至性,清正為人
有人說朱家在揚州是“名門望族”,其實不是。我的曾祖父、高祖父,當過芝麻小官,朱家最多只是個小康家庭。曾祖父當了十幾年的小官吏,深知官場的黑暗和險惡,他希望兒女遠離官場,飽讀詩書并學有所成,于是借蘇東坡“腹有詩書氣自華”詩句中“自華”兩字給兒子起名。所以祖父朱自清的原名叫朱自華。
祖父不負眾望,刻苦讀書,終于考上北京大學。隨著歲齡增長,祖父覺得光讀書是不夠的,首先要做好人,于是改名“自清”,意在勉勵自己做一個清正之人。
祖父自小酷愛讀書。聽長輩們講,他讀起書來,可以整天足不出戶,吃飯也要別人提醒。在揚州中學念書時,他就把經史子集中的基本典籍讀了個遍。但后來,幾次家庭變故使朱家家道中落了,無憂無慮的讀書時光成為過去式。
中落到什么程度呢?《背影》里有幾句話:“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边@番破敗景象,就是祖父朱自清考大學時的光景。這樣的生活境遇,使得祖父很小就對窮苦人生活有深切體會。他對下層勞動人民充滿同情,這種感情貫穿了他的一生。
比如1923年他在溫州教書,親眼目睹一個幾歲的小女孩被賣掉,只賣了7毛錢,為此他寫了一篇散文《生命的價格一一七毛錢》。他在文中悲嘆道:“她的悲劇是終身的?!焙髞碜娓傅角迦A大學任教,他與學校工友處得很好,平時在路上相遇,他都打招呼。有的時候當差給他送信,他會專門多給當差一點錢。工友們幫他做了什么事,他都很客氣地說:“勞駕,謝謝!”大概說得太多,這種習慣居然發(fā)展到家里來。有一次祖父叫孩子幫忙倒水,順口就說:“勞駕,倒杯水?!蔽业睦^祖母陳竹隱后來說他:“以后不要這樣和孩子講,顯得沒有父子情分。”祖父這才注意不在家里用“勞駕”這樣的詞語。
我有一次去北京看望繼祖母,她說揚州人受不了北京冬天的冷,祖父當時只有一床薄被子,冷得不行,躺下以后,讓人用繩子把被子綁在腳底下,防止走風。祖父就這樣在被子里讀書。還有一次,祖父在書店看中—本新版韋伯斯特英語大辭典,定價14元,相當于他一個學期的學雜住宿費。他咬咬牙,把那件在《背影》中出現(xiàn)過的紫毛大衣當了,買了辭典。而那件紫毛大衣,再也沒有贖回。
祖父還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唯其如此,他的散文才注滿情義,打動人心。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有寫父子之愛的《背影》,有寫夫妻之情的《給亡婦》,有寫兒女之樂的《兒女》。散文家李廣田評價《背影》最能代表祖父的為人。這篇文章論行數(shù)不滿50,論字數(shù)不過千五百言,卻有歷久傳誦的感染力,不是靠宏偉的結構或者華麗的文字,只是憑了它的老實和真實感情。這種至情至性,也表現(xiàn)在他平時的為人處世中。
在祖父的日記中,我經??梢宰x到這樣的字眼:“我太自私了”“過于懶惰”“不夠努力”等等。1926年,他親身經歷了“三·一八”慘案,目睹了血雨腥風的場面,后來寫成了《執(zhí)政府大屠殺記》一文,痛斥反動政府的暴行,但他也坦率承認,自己當時有點害怕。對于自己的“由怕而歸于木木然”,他自責道:“實在是很可恥的?!边@正是他誠樸正直天性的自然表露。
一身正氣三兄弟
“北有朱自清,南有朱物華,一文一武,一南一北,雙星閃耀”,這是中國知識界、教育界對朱家兩兄弟的贊譽。
祖父的二弟朱物華,是我國電子學科和水聲學科奠基人、中科院院士,曾任上海交通大學校長,培養(yǎng)的學生中有楊振寧、鄧稼先等。他和兄長朱自清—樣,一身正氣,熱愛祖國,嚴謹治學。他們兩人就連生活中待人接物的方式也很相似。那時候二叔祖已經是一級教授,每個月工資365元,但他只拿300元,說人不能太貪心。
1955年,二叔祖奉調從上海交大去哈爾濱工業(yè)大學,走前處理房產,他把自己買的衡山路3層小樓以2000塊的低價賣給一對退休夫妻,因為老人拿不出更多的錢了,他很同情這對老人。周圍的同事提起這件事,都說二叔祖“迂啊”。
二叔祖80多歲時,交大的領導看他年事已高,給他配了專車。他不肯要,再三推辭,終于拗不過眾人,被大家擁進車里。車子載他回家以后,他—下車,便做了一件驚人的事:立即步行返回學校,再步行回家,以此證明“我還有行走能力,不必乘車”的決心。
上世紀八十年代,二叔祖隨政府代表團出國訪問,看到有媒體報道,說朱物華教授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還用3個月的時間掌握了俄語。二叔祖大為光火:“胡說八道,我哪有這樣的本事!”他讓人去和媒體交涉,要求更正。
他有3個孩子,老大考到交大時,他有點不高興,覺得有瓜田李下的嫌疑,怕別人說他是搞關系,于是宣布另外兩個兒子不準考交大。結果一個兒子以第七名成績考上了清華大學。二叔祖還不信,讓人打電話問招生辦是不是搞錯了名字,要求對方務必仔細核對名字。
1989年秋,87歲的二叔祖上班步行途中,被一個冒失的年輕人騎自行車撞倒,頭部血流不止,急送醫(yī)院。交警扣下了年輕人的自行車。年輕人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帶著禮品到醫(yī)院探望,二叔祖只說了一句“不收”,隨后掙扎著起來,顫顫巍巍趕到交警隊,為年輕人說情:“他不是故意的,把車還給他,以后小心就行了?!蹦玫杰囎樱遄孀屇贻p人把禮品掛在車把上,說一聲“去吧”,對方望著頭纏繃帶的二叔祖,一時恍惚,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
祖父的三弟朱國華,廈門大學法律系畢業(yè),拿全額獎學金,還是學生會主席,抗戰(zhàn)勝利后在無錫地方法院擔任檢察官。
有一次,他在路上遇見一名富商,富商見到他就彎腰鞠躬,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富商迅速拿出幾根金條往他懷里塞。三叔祖吃了一驚,不知道怎么回事。原來這是一位開銀樓的商人,有樁官司經叔祖審理獲得勝訴,使其免于破產,富商以此表示感謝。三叔祖就說,勝和敗都靠法律依據(jù),我沒有做什么,東西不能拿。富商掏出一支派克筆,一定要做個紀念。他一看推不掉,轉身就走了。
朱家三兄弟都有一顆拳拳愛國之心。祖父朱自清病逝前不到兩個月,在家境十分艱難、身體極度衰弱的情況下,毅然在拒領美援面粉的聲明上簽名,捍衛(wèi)了國家和民族的尊嚴。二弟朱物華、三弟朱國華則以另一種方式表達著自己的家國情懷。1961年,正是國家遭遇自然災害時期,朱物華時任上海交大副校長,他謝絕國家為他配置的花園住宅,謝絕按規(guī)定小車接送的待遇,還多次謝絕增加工資,看病求醫(yī)也不出示公費卡,節(jié)衣縮食,默默地為國家分憂解愁。三弟朱國華,在任之時也是兩袖清風、廉潔自守。
家風如水滋養(yǎng)后人
我父親這輩兄弟姐妹七八個,幾乎都繼承了祖父、叔祖父的遺風。
我的叔叔朱喬森,是中央黨校知名的黨史專家、教授。當年,祖父朱自清在拒領面粉的聲明上簽名后,正是朱喬森親手退回了面粉票,當時他只有15歲。受祖父影響,他一生十分看重節(jié)操、修養(yǎng),愛國敬業(yè),廉潔奉公。他在生活上非常簡樸,除了參加重要活動穿一身西服外,幾乎沒什么像樣的衣服。代步工具是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在生病戒煙之前,他抽的都是價格最低廉的香煙。但他在對待別人或公家時卻表現(xiàn)得非常慷慨。每次為災區(qū)捐款捐物,他幾乎是所在教研部里捐得最多的,一次捐款就高達千元。有一次捐衣被,—嚇捐了幾十件,而且是拖著病弱之軀親自送到教研部。
1994年,他被查出身患癌癥。手術化療住院期間,他把病房變成了書房、課堂,在病房里讀書寫作,給博士生講課。死神逼近時,他幾乎已經無力說話了,依然支撐著虛弱的身體,為博士生批改論文。2002年,68歲的他被癌癥奪去了生命。
我的大伯父朱邁先是朱自清的長子。1933年,朱自清把他接到北京,他考上了崇德中學,并在學校入了黨。他曾對他的好多同學產生過影響:孫道臨、黃宗江、楊振寧。在孫道臨、黃宗江的回憶文章里,都曾提到朱邁先。孫道臨說自己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在朱邁先鼓勵下寫的。
2009年我接待楊振寧先生時,他跟我提起朱邁先,說兩人是北京崇德中學的好友,他曾專門詢問朱邁先的下落。大伯父朱邁先在盧溝橋事變前已經入黨,一直從事抗日救亡活動。據(jù)與他共事八年的抗戰(zhàn)老兵譚濤說,朱邁先平時喜歡學習,看進步書報,文化水平很高,有學者風度,沒有官僚習氣,平等待人,以理服人。他還給同事介紹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一書,后來策動了國民黨一個師起義。大伯父曾經說:“以我的職位撈點是很容易的,但是我不能給父親臉上抹黑,更不能做對不起國家、對不起老百姓的事?!?/p>
我三叔祖的孩子朱韻,小學畢業(yè)后因故輟學,十六七歲從上海去云南務農,回城后當車工,自學文化課。1988年,她參加招干考試,此時她正好在上海郊區(qū)給一個干部的子弟補課。那位干部說:“報考我們這里的單位吧,我來幫你安排?!彼芙^了,她認為如果考得不好而被錄取,這對考得好的人是一種不公平。結果,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被中國銀行錄取。
到了我這一輩,我想說說我的堂兄、朱自清的長孫朱壽康。他大學畢業(yè)后,回到母校南寧三中當老師,幾乎年年都是先進工作者,還被評為全國師德模范、廣西特級教師。多少年過去了,提起朱老師,認識他的老師、學生仍然豎起大拇指。他曾對我說過:“我雖然沒有見過祖父,但祖父的人格和品行,是我永遠都要學習的?!?/p>
或許是家庭規(guī)模不夠大,或許是族人天各—方過于分散,朱家并沒有專門制定家規(guī)家訓,但是我的前輩們在生活和事業(yè)上留下的點點滴滴、枝枝葉葉,像清澈的溪水,一直在滋養(yǎng)著朱家后人。這種家風的傳承方式除長輩們講道理外,更多更主要的是他們行為舉止上的率先垂范。
如今,朱家后人中沒有做大官的,也沒有富豪,都過著平凡普通的生活,但是內心寧靜、平凡普通的生活不也是一種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