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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的信

        2018-10-26 05:52:04黎戈
        人民周刊 2018年18期
        關(guān)鍵詞:信紙奶瓶熱水

        黎戈

        吃飯的時候,媽媽突然低下頭,有點(diǎn)兒羞澀地說:“我昨天找換季衣服,翻了好幾個抽屜,居然翻到當(dāng)年我給你寫的信?!眿寢岊D了一下說,“真想不到,我當(dāng)時居然有那么多話要對你說,好像怎么寫也寫不完?!?/p>

        我連忙讓她把信拿出來給我看。媽媽從床下拖出箱子,里面有幾封信。信封上寫著我的學(xué)校、班級,還有我的名字,名字后面寫著“女兒”。不記得自小靦腆的我是怎么在眾目睽睽之下收信的。

        皮搶過信紙,想大聲地讀出來,我立刻制止了她,怕她外婆也就是我媽會覺得不好意思。我把發(fā)脆的信紙展開,上面是媽媽年輕時的字跡。原來字也會老。媽媽現(xiàn)在手的力道不足,記性也差,字的棱角沒了,字體是軟的,還有很多錯別字。她年輕時的字,看起來十分雋秀。看落款是1990年,那年我13歲,媽媽去上海探親,后來轉(zhuǎn)道去云南。她舍不得買臥鋪票,三天三夜的火車,坐得腿全腫了。媽媽就是在這旅途中,從上海到昆明,一直在給我寫信。

        寫了什么呢?“女兒,那天你幫媽媽推行李到火車站,媽媽很高興,我的女兒終于長大了。”“你該考過期中考試了吧?考得怎么樣呢?媽媽很想念你,一定給你帶禮物?!边@樣矜持克制、幾乎沒有什么修飾語的表達(dá),卻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她日常的抒情程度,足以讓現(xiàn)在的媽媽覺得有點(diǎn)兒尷尬了。我爸爸特別善于言談,熱衷于表達(dá)。從小,家里都是爸爸的聲音:發(fā)號施令、對我們狂暴怒吼、醉酒后罵街;很少聽到媽媽的聲音,她幾乎是一個悄無聲息的存在。

        媽媽的愛,是春風(fēng)化雨,無聲無息。皮剛出生的時候,被推出產(chǎn)房,所有等候的家屬都擁過來,親啊,抱啊。我媽卻只是在床邊轉(zhuǎn)了一圈,默默觀察了一番,然后就悄然出門了。等所有人親完、抱完、贊美完,終于發(fā)現(xiàn)我們帶來的奶瓶尺寸不對時,媽媽已經(jīng)趕在超市關(guān)門之前,買回了新奶瓶。她高度近視,又擔(dān)心我,急著往回趕,一腳踩進(jìn)水洼,弄濕了半條褲腿。

        媽媽不善言語,卻有耐心和慧心。皮周歲的時候,還不能完整地表達(dá),坐在小推車上老是哭,我們都不明白是為什么。媽媽仔細(xì)觀察后,調(diào)整了推車的角度、散步的路線。后來有一天,媽媽給皮縫了一個小墊子,皮不哭了,也不在椅子上扭來扭去了。原來是因?yàn)檐囎椎牟剂媳?,她的小屁股怕冷。媽媽終于讀懂了不會說話的皮的心思。

        我新婚時,媽媽常常穿過整座城市來看我。她舍不得坐車,騎將近一個小時的自行車,穿越城市來我這里,帶來各種洗凈的肉和菜——一只雞,洗得干干凈凈,內(nèi)臟裝在小塑料袋里,蔥姜全都處理好了。那只雞我一直沒吃,過年時把它帶到了婆家,漫天的年夜鞭炮聲中,我想媽媽,不知她的餐桌上有沒有燉雞。在這些菜旁,常常有媽媽寫的紙條,寫的都是菜的做法和處理方法,或是給我?guī)Я耸裁礀|西,放在哪里。這些留言條,才是媽媽給我寫得最多的信吧,也是她一貫的表達(dá)方式:切實(shí)、簡單、不言愛。

        而我一直到了今時,在做了母親、歷經(jīng)人生滄桑之后,才能在媽媽這個不習(xí)慣說想念和愛的人的留言條里,讀出愛,讀出想念,讀出我離家后她的孤獨(dú)。

        我是一個長期浸淫于語言,并且大量生產(chǎn)語言的人,可是我知道,最深的愛,往往沒有語言的外殼,就像媽媽對我這樣。雨夜回家,媽媽早早燒好了熱水,她想我一定很想泡個腳。皮哭鬧時,她立刻抱走皮,讓我安心讀書寫稿。媽媽不發(fā)一言,卻總在想我需要什么。一盆熱水、一個安靜的空間,都是媽媽給我的信,上面寫著愛與關(guān)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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