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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無知和無能

        2018-10-25 05:46:30李娟
        視野 2018年19期
        關(guān)鍵詞:寒流種地農(nóng)人

        李娟

        剛搬來此處那幾天,一連下了兩場雨。雨停后整天刮大風(fēng),氣溫降得極低。我們想,到底是“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天氣可能再也緩不過了。可是,葵花剛撐開花盤沒多久呢,便都有些沮喪。

        沒想到半個月后,天氣居然又回暖了。蚊子又多了起來,中午時分也不用穿秋褲了。

        我們都很高興。

        今年,不只是南面那塊地種荒了,水庫這邊這塊地也種得不太順利。春天播種后,等了一個月仍不出芽。大約是種子有問題,我叔叔只好又買回一批種子補播了一遍。

        所以我家這塊地成熟得比鄰近幾塊地都晚了一大截。

        所以附近好幾塊葵花地都開始收割了,我家的還在開花。

        我們只能指望眼下這樣的好天氣能多持續(xù)幾天。至少堅持到授完粉之后,可別突然過寒流……

        不過,花怕冷嗎?若真的遇到寒流,會不會凍得結(jié)不了籽?

        說起來,種地應(yīng)該算世上諸多勞動中最穩(wěn)妥的一種。春天播種,秋天收獲。也就稍微辛苦些、單調(diào)些而已。

        可大自然無從操控。所有與大自然息息相關(guān)的行為都帶有賭博性質(zhì)。

        賭天氣,賭雨水,賭各種突如其來的病害。種地就是“靠天吃飯”。

        哪怕到現(xiàn)在,我們幾乎可以改變一切了,仍無法掌控耕種的命運。

        我們可以鋪地膜為柔弱的小苗保溫、保墑;可以打農(nóng)藥除草、除蟲;可以施化肥,強行滿足作物需求,強行改變土壤成分;還能強行改變河流走向,無論多么遙遠角落里的土地,都能通渠灌溉……但是,仍和千百萬年前一樣,生存于僥幸之中。

        一場冰雹就有可能毀滅一切,一個少雨的夏天就能絕收萬畝土地上的全部投入。

        農(nóng)人駕駛著滄海一帆,漂流在四季之中。農(nóng)人埋首于天空和大地之間,專注于作物一絲一毫的成長。農(nóng)人的勞動全面敞向世界,又被緊緊桎梏于一花一葉之間。

        我最無知。我曾毫不相關(guān)地走過許多廣闊的田野,一路上靜靜欣賞,沉醉于這些大地上的人造景觀,為人的力量和人的野心而感慨。

        對那時的我來說,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拇嬖凇?/p>

        糧食理所應(yīng)當從土壤中產(chǎn)出,作物理所應(yīng)當蓬勃健壯,豐收理所應(yīng)當屬于勞動。

        我感慨完畢,便永遠離它遠去。

        我在市場買菜,蔬菜已經(jīng)捆扎得井井有條。我在飯店吃飯,食物已經(jīng)盛在盤中。

        如同一切已成定局。我一日三餐,無盡地勒索,維持眼下這副平凡虛弱的肉身的存在。明明吃一碗飯就夠了,我非要吃兩碗。

        我那些可笑的心事,可笑的悲苦,可笑的尊嚴——好像我活著只是為了將它們無限放大,并想盡辦法令它們理直氣壯地存在。

        我泡沫般活著,還奢望這樣的生命能夠再長久一些,再有意義一些。

        到了眼下,面對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一塊田野,我卻無話可說,無能為力。

        我只好拼命地贊美,贊美種子的成長,贊美大地的豐收。我握住一把沙也贊美,接住一滴水也贊美。我有萬千熱情,只尋求一個出口。只要一個就夠了。可荒野緊閉,旁邊的烏倫古河日夜不息。我贊美得嘶聲啞氣,也安撫不了心虛與恐慌。

        我不得安寧。無論生活在多么偏遠僻靜的地方,我的心都不得安寧。

        我最嘈雜,最貪婪。我與眼下這世界格格不入。

        眼下世界里,青草頂天而生,爬蟲晝追日,夜逐月。風(fēng)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涼的流星。

        只有我最簡陋,最局促。

        我醞釀出一份巨大的悲哀,卻流不出幾行眼淚。我全面袒露自己的軟弱,捶胸頓足,小丑般無理取鬧,可萬物充耳不聞。

        我無數(shù)遍講訴自己的孤獨,又講訴千萬人的千萬種孤獨。越講越尷尬,獨自站在地球上,無法收場。

        (馮金良選自花城出版社《遙遠的向日葵地》)

        李娟

        剛搬來此處那幾天,一連下了兩場雨。雨停后整天刮大風(fēng),氣溫降得極低。我們想,到底是“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天氣可能再也緩不過了??墒?,葵花剛撐開花盤沒多久呢,便都有些沮喪。

        沒想到半個月后,天氣居然又回暖了。蚊子又多了起來,中午時分也不用穿秋褲了。

        我們都很高興。

        今年,不只是南面那塊地種荒了,水庫這邊這塊地也種得不太順利。春天播種后,等了一個月仍不出芽。大約是種子有問題,我叔叔只好又買回一批種子補播了一遍。

        所以我家這塊地成熟得比鄰近幾塊地都晚了一大截。

        所以附近好幾塊葵花地都開始收割了,我家的還在開花。

        我們只能指望眼下這樣的好天氣能多持續(xù)幾天。至少堅持到授完粉之后,可別突然過寒流……

        不過,花怕冷嗎?若真的遇到寒流,會不會凍得結(jié)不了籽?

        說起來,種地應(yīng)該算世上諸多勞動中最穩(wěn)妥的一種。春天播種,秋天收獲。也就稍微辛苦些、單調(diào)些而已。

        可大自然無從操控。所有與大自然息息相關(guān)的行為都帶有賭博性質(zhì)。

        賭天氣,賭雨水,賭各種突如其來的病害。種地就是“靠天吃飯”。

        哪怕到現(xiàn)在,我們幾乎可以改變一切了,仍無法掌控耕種的命運。

        我們可以鋪地膜為柔弱的小苗保溫、保墑;可以打農(nóng)藥除草、除蟲;可以施化肥,強行滿足作物需求,強行改變土壤成分;還能強行改變河流走向,無論多么遙遠角落里的土地,都能通渠灌溉……但是,仍和千百萬年前一樣,生存于僥幸之中。

        一場冰雹就有可能毀滅一切,一個少雨的夏天就能絕收萬畝土地上的全部投入。

        農(nóng)人駕駛著滄海一帆,漂流在四季之中。農(nóng)人埋首于天空和大地之間,專注于作物一絲一毫的成長。農(nóng)人的勞動全面敞向世界,又被緊緊桎梏于一花一葉之間。

        我最無知。我曾毫不相關(guān)地走過許多廣闊的田野,一路上靜靜欣賞,沉醉于這些大地上的人造景觀,為人的力量和人的野心而感慨。

        對那時的我來說,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拇嬖凇?/p>

        糧食理所應(yīng)當從土壤中產(chǎn)出,作物理所應(yīng)當蓬勃健壯,豐收理所應(yīng)當屬于勞動。

        我感慨完畢,便永遠離它遠去。

        我在市場買菜,蔬菜已經(jīng)捆扎得井井有條。我在飯店吃飯,食物已經(jīng)盛在盤中。

        如同一切已成定局。我一日三餐,無盡地勒索,維持眼下這副平凡虛弱的肉身的存在。明明吃一碗飯就夠了,我非要吃兩碗。

        我那些可笑的心事,可笑的悲苦,可笑的尊嚴——好像我活著只是為了將它們無限放大,并想盡辦法令它們理直氣壯地存在。

        我泡沫般活著,還奢望這樣的生命能夠再長久一些,再有意義一些。

        到了眼下,面對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一塊田野,我卻無話可說,無能為力。

        我只好拼命地贊美,贊美種子的成長,贊美大地的豐收。我握住一把沙也贊美,接住一滴水也贊美。我有萬千熱情,只尋求一個出口。只要一個就夠了。可荒野緊閉,旁邊的烏倫古河日夜不息。我贊美得嘶聲啞氣,也安撫不了心虛與恐慌。

        我不得安寧。無論生活在多么偏遠僻靜的地方,我的心都不得安寧。

        我最嘈雜,最貪婪。我與眼下這世界格格不入。

        眼下世界里,青草頂天而生,爬蟲晝追日,夜逐月。風(fēng)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涼的流星。

        只有我最簡陋,最局促。

        我醞釀出一份巨大的悲哀,卻流不出幾行眼淚。我全面袒露自己的軟弱,捶胸頓足,小丑般無理取鬧,可萬物充耳不聞。

        我無數(shù)遍講訴自己的孤獨,又講訴千萬人的千萬種孤獨。越講越尷尬,獨自站在地球上,無法收場。

        (馮金良選自花城出版社《遙遠的向日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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