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浩州
作為20世紀杰出的書法家,沈尹默和白蕉有不少值得研究、比較甚至引起爭議的地方。這種情況當年已有,并隨著當今信息的發(fā)達紛亂而愈演愈烈。關于沈、白二人的藝術和交往,陳振濂、蔣炳昌、孟會祥、李海珉等人的文章已經進行了不同程度的闡述。事實上,藝術成就的評價與定位,確實是一個無法簡單說清的問題,往往會受到非客觀因素的影響,對于沈、白這種去今不遠的人物尤其如此,一旦涉及便多少會引出偏頗之論,甚至意氣之爭。想要蓋棺定論,還需要時間的沉淀,即如陸游所言“后五百年言自公”。因此,關于藝術成就的問題本文就不展開多談。這里擬結合相關材料,對二人的交往和關系等情況做一梳理。
有說法稱,白蕉是沈尹默的弟子或學生,其書法實踐及理論受沈尹默影響很大。這種說法形成的原因應該是沈尹默年歲既長,聲名又大,其宗王崇帖的書學實踐與白蕉一致,同為海上帖派代表人物,且二人在1949年后的書法普及工作中有過共事,而與白蕉年歲相仿的如潘伯鷹等人曾得沈尹默筆法傳授,并以師禮待之。這些情況使得人們很容易將白蕉認為是沈氏傳人。
在現存白蕉1948年2月18日致姚鹓雛信中(圖1),有這樣一段話:
尹默先生頃在京,抑在申?冀得承教,懇公為介耳。〔1〕
信中白蕉想托姚鹓雛引薦,拜識沈尹默。這一情況也符合人情常理,也就是說直到1948年(甚至更晚一些),白蕉才以晚輩的身份托人請介,得與沈尹默相識。而二人的書法風格在此前已基本成熟,雖然同宗“二王”,但對比二人書法作品中的筆墨技巧、審美趣味的取向以及理論文章中的觀點,其間差異是明顯的。當然,以當時傳媒的發(fā)達,沈、白互相知名并了解對方書法情況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就書學上的相互影響,尤其是沈尹默作為前輩名家對白蕉的影響究竟有多大,還沒有確切的資料能說明。
如果僅從履歷上考察,我們能夠梳理出的二人在公事中的交集大致有:1947年,上海市美術館籌備處成立,沈尹默為指導委員,白蕉為征集委員〔2〕。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籌備委員會成立,白蕉任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參與畫院籌備工作。在之后公布的畫院相關人員名單中,沈尹默被列為畫師,而白蕉則任院務委員會委員兼秘書主任,同時亦被列為畫師〔3〕。1960年,上海中國畫院正式成立,沈、白均被聘為畫師〔4〕。1961年,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成立,沈尹默任主任委員,白蕉為會員〔5〕。1962年,白蕉在沈尹默創(chuàng)辦的上海市青年宮書法學習班執(zhí)教〔6〕。此外,沈、白二人的交往沒有更詳細的資料,相互之間的酬唱詩詞、往來書信等亦沒有發(fā)現。這一點不像沈尹默與于右任、喬大壯、潘伯鷹,白蕉與徐悲鴻、唐云、鄧散木。較為合理的解釋就是,沈、白雖然相識且有共事的經歷,但相互間的關系并不如上述好友之間融洽親密,往來也并不頻繁。
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中說白蕉“太對沈老過分一些,使沈老大大不懌”,風傳也有二人不和的說法。目前發(fā)現白蕉曾有詩作二首評價沈尹默:
氣息強能接宋元,即今論帖孰知源。名箋精絕胡桃字,書勢終憐目力冤。清言娓娓重南金,此老能書苦用心。誰料詩詞真蘊藉,信無淺語出思深?!?〕
關于詩中對沈尹默的褒貶,孟會祥《訪何民生先生》一文中分析甚明。根據現有材料以及白蕉周圍親友的回憶,白蕉提到沈尹默時一向比較尊重。而以陳巨來的身份,與沈、白同有接觸和了解,當不會無端造謠,其文中所說的情況應該是確實存在的。
沈尹默為人謙和,用他自謙的評價是“庸懦”。同時,他還曾作有《自寫》一詩,更被認為是其本人的真實寫照:
自寫情懷自較量,不因酬答損篇章。平生語少江湖氣,怕與時流競短長?!?〕
但在書法上,沈氏卻自視甚高。王靜芝曾有文章這樣記敘:
有一天,我看先生寫一條幅,實在太好。我禁不住的稱贊,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董其昌,我就順口說:“二先生,董其昌總算不錯了!”先生正寫著,抬頭看看我說:“董其昌?還差一點兒!”我直感的了解,先生是說董其昌比起先生還差一點。我連忙應聲:“哦,哦!”先生低下頭去又寫,口中自言自語:“米元章以下!”這句話真使我驚訝!我的理解是先生真的自許,米元章以下無人可比?!?〕
而白蕉在所作《書二書人》一文中也有自評:
云間曰:“書道難哉!”仆師法魏晉,友于隋唐,平視有宋,冥索十年,若有所知。今又十年,粗有所得。然我手不獲我心,我力未副我目。物不得歟?資不足歟?年齡為之歟?時代為之歟?而盱衡當世,仆竟何敢讓?斯又凜凜焉惟長傲惰之是懼也?!?0〕
另在《云間隨筆》中有云:
余早歲臨池,夙以之自負。遇得意,自鈐“晉唐以后無此作”印,狂態(tài)可掬。然迄今亦未敢以此席讓人。〔11〕
白蕉類似的自評還有一些,甚至在發(fā)言稿中還“隱隱自居為第一”〔12〕。同沈尹默一樣,這些當然都是二人對自己書法高自標持的自信,但把自評放在一起對比,雖非刻意,卻有著某種針鋒相對的味道。
圖1 白蕉1948年2月18日致姚鹓雛信札 柳亞子紀念館藏
圖2 白蕉1963年跋沈尹默《春蠶詞冊》(選自《海派代表書法家系列作品集·白蕉》)
白蕉曾為沈尹默書《春蠶詞》作跋(圖2):
鳥有同命,繭有同功。悲歡離合,鑄夢無窮。史焹賢友屬題尹老《春蠶詞》,倚醉書此。
他日又續(xù)兩句云:“人有同心,白頭如新。白蕉仍在酒中,時癸卯一月?!薄?3〕
該跋書于癸卯(1963)初,第一次題就之后,另日又補書二句。值得注意的是,兩次題跋均在酒后。一般書畫家為人書題跋,多謹慎謙恭,對前輩名家的作品尤其是經典名作往往更是如此,乃至要經過“沐手焚香”等帶有儀式感的莊嚴活動之后才能動筆。而白蕉先后兩次醉中作跋,則多少帶有幾分對沈尹默不敬的意味。筆者以為,白蕉對沈尹默“過分”而使沈“不懌”,恐怕主要原因是白蕉對沈氏書學觀點和書法實踐的不盡認同,換言之是關乎藝術觀點和學理,并非有意針對其人。而白蕉被沈禹鍾稱為“清狂跋扈人”〔14〕,又被陳巨來列于“十大狂人”之一,為人的清高狂傲是本性的流露。知之者以為率真,不知者當然會由于誤解而感到不適。凡此種種,讓沈尹默感到些許“不懌”也就在情理之中。
盡管會有“不懌”,但正如沈尹默《自寫》詩中自評的那樣,他其實并不計較與時人之間的高低短長,對白蕉也不會例外。當然,他人的品性為人、成就造詣,沈氏本人還是洞若觀火的。近日,筆者偶然見到一件上拍的沈尹默致陳毅信函殘稿〔15〕,拍品提要有如此介紹:“根據《中共中央關于新解放區(qū)城市中組織各界代表會議的指示》關于‘在城市解放后實行軍管制的初期,應以各界代表會議為黨和政權的領導機關聯系群眾的最好組織形式’的規(guī)定,上海市第一次各界代表會議于1949年8月3日舉行,副市長潘漢年致開幕詞,市長陳毅作《關于上海市軍管會和人民政府六七兩月的工作報告》,中共中央華東局書記兼上海市委書記饒漱石作政治報告?!?/p>
沈尹默以學術界代表的身份岀席了上海市第一次各界代表會議。拍品應是沈老在會議舉辦前后與陳毅就會議有關內容進行討論時所草擬的信函手稿。信函后半部分提到的“白、吳”,或是指白蕉、吳湖帆。白蕉的簡札體書法得晉人神髓,但因狂狷不羈且有“附逆”的污點嫌疑,在當時頗受非議,甚至有他與沈老不太和睦的傳言。這件函稿雖有殘缺,但沈老對白蕉的維護之心赫然可見〔16〕。
殘稿后半段對白蕉的評價,茲錄于下:
白君素有狂士之名,言辭未免激烈,然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類多如此,雖涉做作,無關品行。民國號曰“共和”,社會上之封建思想一仍其故。文人之以病態(tài)為美學者,豈僅白、吳諸君哉?賢若張(元濟)、徐(森玉)諸公,庸懦如尹默者,孰能其免之?
白君自以魏晉為中國書法之最。眼界既高,稟賦亦足以負之,下筆如有神助,恍若右軍再生,故能睥睨一切。近之書法名者,鮮能與之并肩,手眼俱不能及。
這里沈尹默首先為白蕉“狂士之名”作辯解,也從另一個方面印證了白蕉為人確實有清狂的一面,為時人所非議。之后,則對白蕉書法作出了相當高的評價,認為白蕉眼界、造詣極高,時人鮮有能及,其狂狷自有資本。沈氏如此言論確數高風亮節(jié),對后輩的殷殷賞識維護之意躍然紙上。
正如拍品提要中所述,考慮到此信的寫作背景,沈尹默如此向陳毅上書,固然是出于對白蕉、吳湖帆等人的維護。更進一步的意思,其實是為自己所屬的舊時代文人的辯解和聲明,其中隱含的無奈,更耐人尋味。
1949年以后,沈尹默和白蕉都投入到新社會文化建設中,言傳身教,著書立說,不遺余力地宣傳、普及書法。其對于書法的傳承發(fā)揚,自有不可磨滅的意義和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