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傈
我,名叫曼拉,今年十九歲,家住阿壩縣查理鄉(xiāng)然木多村。
一
五月初,我參加了村上的“中式烹調(diào)培訓(xùn)班”,戴上廚師的白中帽,穿上廚師的純白服,中規(guī)中矩,在白晃晃的人群中,我有些拘謹。
培訓(xùn)的老師很親切,用川普說道:“來!都瞧著!炒菜用的肉切成片、條或丁,肉要勾芡,洋芋切成細絲,青椒切成條,紅燈籠椒用手撕成塊。人熱了會出汗,菜籽油熟的時候,它會微微冒煙,那是它在告訴你,它急需擁抱食材。我們需要用熱油先爆香小米椒圈和蒜末,大家不要怕油濺起來,炒前油里加點鹽,就不會濺油了。記住了,爆炒一定要旺火熱油,然后下肉,下菜?!崩蠋煁故斓氐噱仭⒎?,火光乍起,“啊”驚呼聲中人人都向后退。老師嚷嚷:“不用怕,不用怕,沒有火災(zāi),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只有一盤色香味齊全的菜肴出鍋?!?/p>
爐火映紅了老師的臉,老師開始教我們制作涼菜。我問自己:“我能學(xué)會嗎?”手心微微有些汗意,對于自己的動搖,我有些懊惱,便用自己的左手狠狠地掐了右手一下。不,我應(yīng)該要下定決心學(xué)會。只有我學(xué)會了才能去應(yīng)聘“仁戈牧家樂”,才可以守著阿媽、共科、德尕,才能守著這個家。
二
自從去年阿爸查出患了肝硬化后,他整日里食欲不振,疲憊乏力,他自嘲道,“自己怎么像一只春天的乏羊,老是犯困呢?”一向牛高馬大的漢子,突然憔悴了起來,后期因腹水的緣故阿爸的腹部有些膨脹,大腹便便行動似孕婦般蹣跚,“我像不像只青蛙?”穿著病號服的他還不忘逗小弟弟德尕。“咯咯咯,像,阿爸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钡骆貭恐氖郑瑢⑿∧樰p輕靠在他的大肚子上。此時阿爸的身后,我13歲的弟弟共科正緊咬嘴唇,雙眼蓄滿淚水。在花光了家中所有積蓄以后,仍舊沒撿回阿爸的性命。
坐在門口石階上的阿媽,捻著念珠,久久不語。我懂阿媽的憂慮,家中的頂梁柱轟然倒塌,這個家也就置身于風雨飄搖中。
阿媽患有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不能干重活,兩個弟弟共科、德尕在縣城住校讀書,家中不能沒人照料。我既不能翻山越嶺地去挖藥材,也不能離縣外出打工,這樣一來,在牧家樂干活是最好的選擇,不僅離家近,待遇也不錯。我悄悄地從后面環(huán)抱住阿媽,“阿媽,從此我就是家里那把遮風擋雨的傘?!?/p>
三
仁戈大叔的牧家樂坐落在公路沿線的一個緩坡上。盛夏,站在山頂,看連綿起伏的黛色青山,美侖美奐的碧色草原盡收眼底,山花、牛羊、藍天、白云,一切都讓人流連忘返。
仁戈大叔的牧家樂隨著游客的增多,單一的藏餐已不能滿足客人的需求,點中餐的客人變得越來越多。
這是我上班的第三天。熱氣騰騰的玻璃廚房里,擇菜的、剁肉的、包和尚包子的、熬茶的,七手八腳忙碌著。老板娘邛么大嬸吆喝道:“依嫫(姑娘),3號亭客人點了番茄炒蛋和尖椒肉絲,快點哈?!薄芭堆剑 蔽耶敿礈蕚浜檬巢?。記得老師說過要做好這兩道菜關(guān)鍵是要抓住要領(lǐng),番茄炒蛋關(guān)鍵在蛋嫩,尖椒肉絲關(guān)鍵在椒辣。
我把兩盤炒好的菜放在托盤里快速向3號玻璃亭走去,邛么大嬸手提兩壺奶茶緊緊跟上。3號亭是一位戴咖色寬邊呢帽的藏族帥哥帶的一批重慶游客,我們替客人們一一斟上奶茶,穿藍色沖鋒衣的白面大叔夾一筷尖椒肉絲,細細品嘗。片刻,大聲問道:“誰炒的?嗯……嗯,趕得上我的手藝了,又香又辣。”邛么大嬸笑著指了指我,“這藏家幺妹手藝好,長得又粉,不曉得又便宜那家渾小子了。”藏族小伙拿起酒杯敬了一圈酒,回到座位,趕緊嘗了一筷,嗯……嗯……笑嘻嘻地戲謔道:“阿嘖嘖,我家駿馬都忍不住想馱你當十么(媳婦)了?!壁雒创髬鸸笮?,穿套裙的重慶嬢嬢接話:“巴適哦,這么賢惠漂亮的妹兒估計得用八抬大轎抬進門哦?!蔽译p頰發(fā)熱趕緊轉(zhuǎn)身逃走。
廚房里,矮胖的仁戈大叔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新聞,見我進門,插了一句:“依嫫,工錢發(fā)了,記得給家里人買醫(yī)保和社保。”緊接著進來的邛么大嬸拉長聲音:“哇各哇各(可以了可以了),電視整天念叨,你也整天念叨,門口的黃哈巴都記住了,西達西達(知道了知道了),‘看病少花錢,養(yǎng)老有社保嘛”,一本正經(jīng)的藏普逗得一屋子人笑逐顏開。
四
秋雨瀟瀟,在族人的幫忙下,我們辦完了阿爸的喪事?;氐郊抑?,我沒有開燈,摸索著爬上獨木梯,躲進了自己的臥室。遠處燈火通明,有人兀自歡聲笑語,手觸窗欞,指尖寒涼,這個家沒了阿爸,空蕩蕩的讓人害怕。我從匣子里拿出那對珊瑚耳墜,細細摩挲,腦海里又想起扎西爽朗的笑聲,“尼泊爾鎏金工藝鑲嵌,阿卡牛血紅珊瑚,這對耳墜襯得我的曼拉像天女下凡。”我捂住滾燙的雙頰,眼眶濕潤起來。雖說聽來的話像風一樣缺少真實性,但那傳言還是好生傷人,“尕青家族可沒有為曼拉預(yù)備下龍碗。”言語中溢滿不屑與輕賤。
有當會(諺語)唱過,“我前面只有一雙手,我背后只有肩胛骨,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想了又想,還是摁下手機按鍵,囁嚅著:“扎西,我們……我們……還是散了吧。”
遠在西藏的扎西顯然被驚嚇到,“你是不是累糊涂了呀!呀呀呀,我就說嘛不吃草的牛羊有心事,我前腳剛走,后腳咋就變天了”。
望著家徒四壁的家,想到扎西富庶的家族,我心中像澆了一勺滾燙的酥油,煎熬得刺痛,聲音不由得壓低了,“我辦不起妝奩,都說好馬得配好鞍?!?/p>
良久,手機里傳來他低沉的聲音,“曼拉,你先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嗯?!?/p>
“最近我們客棧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個流浪歌手,女的是拋棄都市生活來高原尋心的女子。他們是轉(zhuǎn)閣拉(轉(zhuǎn)經(jīng))時認識的,呵呵,菩薩牽的線哦,他們很相愛,很快樂,沒有房子、車子、票子的負累,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著實令人羨慕。”他停頓了一下。
“扎西,我有些忐忑?!?/p>
“我在……我想,我們也可以像他們那樣,拋開毫無意義的炫耀與面子。還記得《娜姆與嘉措》嗎?”
“記得?!?/p>
“波濤洶涌的江水,剛從山溝出來,就有寒冰來阻,你若有心流去,哪怕磐石來擋……”他輕聲哼唱。
“我不是這個意思?!蔽乙ё∽齑健?/p>
“那你什么意思?”他壓低嗓子笑了,“如果我對財富享樂充滿貪欲,就不會放棄安逸的生活而去西藏創(chuàng)業(yè)了,家里人誰不說我是自討苦吃?!?/p>
“我懂你……嘎達(辛苦了)?!蔽艺嬲\地回答。
“既然下山背水,就不能空著水桶上山。我只希望你能支持我?!彼D了頓:“曼拉,牛角腰刀我一直揣在懷里,妝奩,我們一起掙錢辦。你是我的嘎吾(護身符),我的帳篷里有你喝茶的龍碗與睡覺的羊皮。”
“如果你是金嵌的寶瓶,我愿做你瓶口的神羽?!蔽业吐曇鞒獞?yīng)和,欣喜的眼淚奪眶而出。
五
經(jīng)幡舞動、山花爛漫,還有錯落有致的村寨。
“好馬是騎出來的,能干人是磨出來的”,這是仁戈大叔的由衷之嘆。他屬于轉(zhuǎn)產(chǎn)轉(zhuǎn)業(yè)人員,他同兄弟達哇賣掉了家中所有的牦?;I集到資金40萬,又經(jīng)小額貸款貸了10萬元才建起了這個牧家樂,終結(jié)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旅游旺季時,每天平均收入1000元以上,不像以往的放牧生活,勞累辛苦,風餐露宿,一年下來才八九萬元的收入。
“水泥路、自來水、熱水澡。牛羊有暖棚,教育全免費,這越來越甜的日子喲?!比矢甏笫甯吲d地說道?!笆糯笳匍_了,國家的好政策更是起串串咯,這個世界看樣子已經(jīng)不缺票子了,應(yīng)該是只缺腦子?!笔卦陔娨暀C前的他一拍大腿,感嘆道。
“有牦牛一樣大的身軀,不如有紐扣一樣大的智慧。”邛么大嬸假意嗔道。
“是啊,是啊。”他連連點頭,不一會兒,屋外響起“突突突”的摩托聲,是仁戈大叔騎著他的“黑電驢子”外出取經(jīng)去了。6天后,仁戈大叔騎了匹白銀馬,牽了匹火焰馬,趕了20頭牦牛,15只羊,還帶了兩頂黑帳篷回來。這些是仁戈大叔跟本村親戚租來的,仁戈大叔準備推出體驗“一日游牧生活”的旅游模式。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草原、牛羊和牧人,仁戈大叔準備重現(xiàn)以往冬窩子的場景。首先他得將黑帳篷搭建在山頂開闊處,遠看挺像倒扣在地上的黑木斗,帳篷里搭好土灶,在熊熊的牛糞旺火上熬奶茶,坐席鋪上顏色鮮艷的毛氈。牛羊隨意放牧在這座山上,兩匹馬身系上五顏六色的綢帶,架上白楮皮黑銀鞍勒,讓游客牧馬草原,在嬉戲娛樂中體驗游牧生活。
六
高原的夏天美麗又短暫,10月初,開始降溫了,草木蕭瑟,青綠的山巒開始漸黃,游客也越來越少,生意清淡了不少。我和邛么大嬸在各個玻璃亭里拾掇著家什,牧家樂的季節(jié)性很強,天氣一冷,便同農(nóng)區(qū)的輪息地一樣也要進入休眠期了。正午陽光炙熱,山腳下響起仁戈大叔“突突突”的摩托聲,人還未進屋,便大聲嚷嚷:“阿羅!依嫫,鄉(xiāng)政府在辦藏式服裝培訓(xùn)班,我?guī)湍銏罅嗣?,明?點到鄉(xiāng)政府找婦聯(lián)主任報到哈?!?/p>
“哦呀,嘎真切偉阿卡啦(恩深似海的叔叔)”。
在阿壩鎮(zhèn)五村寬敞明亮的多美藏式服裝培訓(xùn)中心里,302名學(xué)員整整齊齊地坐在縫紉機旁,具有15年縫紉經(jīng)驗的切美老師,聲音洪亮地說道:“各位學(xué)員,老話說得好,一技傍身,吃穿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