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老友,不常見面,見了面總勸我“放下”。放下什么呢?沒說,斷續(xù)勸我:“把一切都放下,人就不會生病?!蔽野l(fā)現(xiàn)我有點兒狡猾了,明知那是句佛家經(jīng)常的教誨(比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屠刀”也不專指索命的器具,是說一切執(zhí)迷),卻佯裝不知。佯裝不知,是因為我心里著實有些不快;可見嗔心確鑿,是要放下的。何致不快呢?從那勸導(dǎo)中我聽出了一個逆推理:你所以多病,就因為你沒放下。逆推理中又含了一條暗示:我為什么身體好呢?全都放下了。
既知嗔心在,就別較勁兒。坐下,喝茶,說點兒別的。可誰料,一晚上,主張放下的幾位卻始終沒放下幾十年前的舊怨,那時誰把誰怎樣了吧,誰和誰是一派的吧,誰表面如何其實不然呀,等等。就不說這“誰”字具體是指誰了吧,總歸不是“他”或“他們”,就是“我”和“我們”。
老實說,我——此一姓史名鐵生的有限之在,確是個貪心充沛的家伙,天底下的美名、美物、美事沒有他沒想(要)過的,雖然我并不認(rèn)為這是他多病的原因。不過,此一史鐵生確曾因病得福。二十一歲那年,命運讓這家伙不得不把那些充沛的東西——絕不敢說都放下了,只敢說——暫時都放一放。特別要強調(diào)的是,這“暫時都放一放”,絕非覺悟使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先哲有言:“愿意的,命運領(lǐng)著你走;不愿意的,命運拖著你走?!蔽揖褪悄恰安辉敢狻倍弧巴现摺钡?。被拖著走了二十幾年,一日忽有所悟:那二十一歲的遭遇以及其后的二十幾年的被拖,未必不是神恩——此一鐵生并未經(jīng)受多少選擇之苦,便被放在了“不得不放一放”的地位,真是何等幸運的事情!雖則此一鐵生生性愚頑,放一放又拿起來,拿起來又不得不再放一放,至今也不能了斷塵根,也還是得了一些恩寵的。我把這感想說給某位朋友,那朋友忒善良,只說我是謙虛。我謙虛?更有位智慧的朋友說我:他謙虛?他骨子里了不得!這“了不得”,估計也是“貪心充沛”的意思。前一位是愛我者,后一位是知我者。不過,從那時起,我有點兒被“領(lǐng)著走”的意思了。
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也讀了些書,也想了些事,由衷感到,尼采那一句“愛命運”真是對人生態(tài)度之最英明的指引。當(dāng)然不是說僅僅愛好的命運,而是說對一切命運都要持愛的態(tài)度。愛,再一次表明與“喜歡”不同,誰能喜歡壞運氣呢?但是你要愛它。就好比抓了一手壞牌,你罵它?恨它?耍著賴要重新發(fā)牌?當(dāng)然你不喜歡它,但你要鎮(zhèn)靜,對它說是,而后看你如何能把這一手壞牌打得精彩。
大凡能人,都嫌棄宿命,反對宿命??捎姓l是能力無限的人嗎?那你就得承認(rèn)局限。承認(rèn)局限,大家都不反對,但那就是承認(rèn)宿命呵。承認(rèn)它并不等于放棄你的自由意志。浪漫點兒說就是:對舞蹈說是,然后自由地跳。這邏輯可以引申到一切領(lǐng)域。
所以,既得有所“放下”,又得有所“執(zhí)著”——放下占有的欲望,執(zhí)著于行走的努力。放不下前者的,必至貪、嗔、癡。連后者也放下的,難免還是貪、嗔、癡??匆磺卸际菬o意義的人,怎么可能會愛命運。不愛命運,必是心里多有怨。怨,涉及人即是嗔——他人不合我意,涉及物即是癡——世界不合我心,仔細想來,都是一條貪根使然。
(選自《花城》,有刪改)
品評
作家史鐵生從自身深刻的生命體驗出發(fā),關(guān)注每個人都會面對的困惑——“放下”與“執(zhí)著”。這篇文章基本依照“回首來路——眺望歸途”的思路,層層深入,整體呈現(xiàn)了作者執(zhí)著而富有啟示的精神尋覓之路。史鐵生的隨筆飽含沉甸甸的思想重量,文風(fēng)坦誠溫暖,有著激勵人心的人格力量;語言字字珠璣,閃爍著靈性智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