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我做夢也沒想到史老三會把我給告了。接到消息時,我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手里的茶杯啪的一聲滾落到地上,茶水濺得四處都是。我使勁掐了掐大腿,又甩了自己幾個嘴巴子,感覺到臉上火辣辣地疼,我終于相信是真的,不是在做夢。
我和史老三一個村的,從小一起光腚長大。他家兄弟姊妹多,生下他時,他父母連名字都懶得給他起了,因為排行老三,直接就叫史老三了。我們一塊上學(xué),一塊下河逮魚、摸蝦,用彈弓打人家玻璃,對著女同學(xué)吹口哨,做各種下流動作。上初三那年,我們因為偷割電線一塊被學(xué)校開除了,被開除后的我們開始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摸爬滾打,我們終于漸行漸遠(yuǎn)了。直到多年后,我們都進(jìn)了城,又在城里偶然相遇,我們又像小時候一樣形影不離了。我們一起喝酒、打牌、K歌,一起談?wù)撃硞€女人的姿色,并猜測她們胸部的真假和性欲的強弱。我清楚地記得,那一次我在歌廳喝得爛醉,喝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被人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出了門外。史老三聞訊開著車來接我,當(dāng)時,他老婆剛做了膽囊切除手術(shù),病歪歪的躺在醫(yī)院里,哭哭啼啼地不讓他走,他連頭都沒回一下就走了。這都是事后史老三跟我說的,他拍著胸脯豪氣干云地說: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可不要,咱是一輩子的兄弟,打也打不散。可就這樣一個割頭換頸的兄弟,居然把我給告了,這他媽的太讓人費解了。
我抖索著點燃了一根香煙,猛烈地吸了幾口,我需要安靜下來,把前因后果理一理。是的,我是借了史老三七萬塊錢,可明明早就還清了,他為什么還要告我欠債不還呢?我絞盡腦汁地想,甚至把腳趾頭都想破了,想了整整一天,我終于想明白了,對,問題肯定出在那張借條上。當(dāng)時,我要打借條時,史老三一蹦三尺高,他滿臉不高興地說:兄弟,打什么借條,太見外了吧,快別寒磣人了!我沒聽他的,寫好借條塞進(jìn)他口袋里。他瞪著眼珠子朝我吼:陸允,你還拿我當(dāng)兄弟嗎?看他當(dāng)時著急的樣子,恨不得跑過來揍我一頓。后來,還錢的時候,我把借條忘得一干二凈。我把七萬塊錢放到他桌上,他數(shù)也不數(shù)直接扔進(jìn)了抽屜里,然后我們就到附近的大排檔喝了個昏天黑地。我以為這事就這么完了,本來也該這樣就完的,可我居然愚蠢到?jīng)]有拿回借條,我居然犯了這么個低級的錯誤。對著鏡子,我真想狠狠扇自己那張熊臉,史老三啊史老三,你口口聲聲兄弟,背后卻干這種不要臉的事情。我在心里惡狠狠地罵,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
我煩躁地一根接一根抽煙,第二包快抽完時,趙小天回來了。她進(jìn)門就不住地咳嗽,透過煙霧看她趙小天,她簡直就像個女鬼。因為被煙熏的原因,她面部猙獰扭曲,長發(fā)遮住了半邊臉,雙手胡亂揮舞著,試圖趕走一屋子的煙霧。我坐著沒動,伸手又點燃了一根煙。
陸允,你看看家里被你糟蹋成什么樣子了!趙小天似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的,她打開門窗,又跑進(jìn)衛(wèi)生間嘩啦啦地放水。
趙小天是我老婆,我們結(jié)婚八年了,八年的日子過得不咸不淡。她是一家醫(yī)院的護(hù)士,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為護(hù)士的趙小天長得太漂亮了,娶個漂亮的老婆總是讓男人不安,而我的不安總是讓她感到無比的可憐又可笑。她拉著我的耳朵說:陸允,你只配找豬八戒他三姨那樣的女人做老婆。我不知道豬八戒他三姨長什么樣子,看豬八戒的長相,他三姨肯定不會好看。對于趙小天的挖苦,我一向左耳進(jìn)右耳出,但不安的種子已經(jīng)生了根發(fā)了芽,我時刻擔(dān)憂著,會有一頂漂亮的綠帽子戴到我頭上。
趙小天從衛(wèi)生間出來,身上披了一條粉色的浴巾,顯然剛洗了澡,頭發(fā)濕漉漉的垂在腰間,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半截裸露著的小腿修長、光潔。她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把腿抬到茶幾上。我沒有理會她的不滿,我滿腦子都是那七萬塊錢的事情。
第二包香煙抽完了,我摸了摸口袋,沒煙了,我說我下樓買盒煙,趙小天就在那一刻變了臉,她的不滿已化成了憤怒。她厲聲說:抽這么多煙干嗎,想死???!我頹然地坐著,不知道如何開口說這件事情。停了一下,趙小天的語氣稍稍緩和了一些:怎么了?天塌了?我沉默一下,用手在臉上使勁抹了幾把說:史老三把我告了。
趙小天瞪大了眼睛:他好好的告你干嗎?
為錢。我無力地說。
你差他錢?
以前差,但已經(jīng)還清了,他媽的他非說我沒還。
你還錢的時候有什么證明嗎?
沒有。
那他憑什么告你?
借條,我還錢的時候忘了拿回借條了。
趙小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個蠢豬,竟然干這種愚蠢的事情。
過了許久,趙小天帶著哭腔說:怎么辦呢?七萬塊不是小數(shù)目,難道就這樣白白給他?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活了這么大第一次遇到這樣卑鄙的人,早就亂了方寸。我硬著頭皮說:下周開庭,先看看情況再說吧,不行的話,我們也找個律師。趙小天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勝算的幾率太小了,他手里有你親筆寫的借條,我們什么證據(jù)都沒有。她的話說到了我的痛處,但我不敢也不想承認(rèn)。我依然硬著頭皮說:不要灰心,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走一步看一步吧。
趙小天沉默了一會說:那個史老三不是你兄弟嗎?他怎么能干這種事情,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七萬塊錢還能夠用一輩子!說不定哪天生個病害個災(zāi)什么的,還不夠買藥呢……
我沒接她的話,事實上我也沒聽清她在說什么,我只看見她的嘴在我眼前快速的一張一合,仿佛在念什么不為人知的咒語。
開庭那天,我見到了史老三,之前給他打過很多個電話,先是無人接聽,后來,只有一陣嘟嘟聲,應(yīng)該是被他拉進(jìn)黑名單了。此時,他腆著大肚子,手里緊緊握著手機,正唾沫橫飛的跟律師在談?wù)撌裁?。見我過去,眼神明顯躲閃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fù)自然了。我恨不得撲上去把這個虛偽至極的家伙踩碎、撕爛。他不看我,依然滔滔不絕地跟身邊人說話,但余光卻不時地往我這邊掃。
我本不想跟他說話的,我覺得跟這樣的人說話就是一種恥辱。但我沒忍住,我盡量壓低聲音,假裝很平靜的說:史老三,你什么意思?有你這么做人的嗎?
他笑了,他的笑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割著我的皮膚,我甚至能聽到鈍刀與皮膚相互碰撞的聲響。他居然笑得出來,我跨前一步,抬起了右手,天地良心,我并沒有想打他,我只是想指著他的鼻子狠狠地罵他。他退后了一步,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他的眼神、他的聲音都顯得無比的哀傷:陸允,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當(dāng)兄弟,可你呢,七萬塊錢借了N年,一直以各種理由推脫不還,我也不想這樣,都是你逼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也要過日子不是,那都是我的血汗錢吶,兄弟走到這個地步,我心里實在太難受了。你現(xiàn)在還想打我,有種你打啊,打死我這錢你還是要還……
史老三說得聲淚俱下,旁邊的人聽得唏噓不已。我也聽得愣住了,我居然迷糊起來:那錢我真的還了嗎?我努力從記憶里一遍又一遍打撈,撈了半天,我終于確定:我的的確確還了。
見我一直低頭不語,史老三更來勁了,他用近乎哀求的腔調(diào),可憐巴巴地說:你就把錢還我吧,兄弟這么多年我真不想鬧成這樣,你要是一下拿不出,分期還也行,我做點小生意掙錢不容易。
他的話和他痛苦的表情,令我又開始懷疑自己:我確實就是那個昧著良心拿了人家血汗錢賴著不肯還的人。
我們共同的一個朋友,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了,他忍無可忍地對我說:你把錢還給他不就行了,都是兄弟,為了這點小錢,值得嗎?他說話時,眼睛里有鄙夷的色彩在閃動。
我想為自己辯解,可不知道從何說起,最終,滿肚子委屈只匯成了一句:沒有這回事,都是他瞎編的。
聽了我的話,史老三顯得異常激動:陸允,你能不能不要睜眼說瞎話,你摸著良心說,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我真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得很厲害,是因為憤怒和憋屈造成的:我是借你錢了,可我早還你了。
史老三從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沖在場的人揚了揚說:我史老三從不做虧心事,你們看看,這是什么?借條!他陸允打給我的借條,當(dāng)初跟我借錢的時候苦唧唧的,現(xiàn)在翻臉不認(rèn)人了,我找他要錢,他根本就不睬我,見了我就躲……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我,我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居然有種想逃跑的沖動,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能逃,要挺住,不然就真的成了他口中的小人了。我挺直了身板,虛弱地沖史老三擺了擺手說:我是什么樣的人你說了不算,現(xiàn)在不說那些沒用的。我還是那句話,錢,我確實還了,借條我忘了收回。事實就是這樣,你硬要顛倒黑白我也沒有辦法,你要告,隨你便,我奉陪到底!
史老三又一次笑了,笑得相當(dāng)稠密。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借條,又小心翼翼地把臉上的笑容盡數(shù)收了回去。
官司輸了。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但我仍然無法接受。當(dāng)史老三帶著勝利者應(yīng)有的姿態(tài)從我面前走過時,我殺他的心都有了。我追上去對著他的背影大罵:史老三,人要臉,樹要皮,干這種缺德事會遭報應(yīng)的。
史老三回頭看了看我,用嘲諷的口吻說:你怎么像個娘們似的,什么報應(yīng)不報應(yīng)的,要是真有報應(yīng)這回事,天底下的壞人早就死絕了,罵人解決不了事情,你還是回去想辦法籌錢吧,我等著用呢。
我真恨自己無能,竟然找不出更惡毒的話還擊他,只能眼睛睜地看著他揚長而去。
趙小天聽說官司輸了,氣得暴跳如雷:你看看你都干得什么事,七萬塊呢,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拱手給人了,還落了個賴賬的名聲。你怎么能蠢到這個地步,借條不拿錢就給人家了,你簡直豬狗不如!
我低著頭,一句話沒敢說。趙小天一個勁地埋怨我,反反復(fù)復(fù)說的都是那幾句話,唾沫星子迸了我一臉,我用手抹了抹,抬頭偷偷瞟了她一眼,又趕緊低下頭,漸漸的,我的頭快耷拉到褲襠里了。
我用公用電話給史老三打電話,他接了,聽出我的聲音后沉默了很長時間。我說我想跟你談?wù)?,心平氣和地談?wù)?。他的口氣很強硬,一點緩和的余地都沒有: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談的。說完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我估算著他回家的時間,跑到他家樓下死等,一直等到晚上近十一點鐘,史老三才搖搖晃晃地從車?yán)锵聛怼@线h(yuǎn)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我不知道跟眼前這個醉鬼說什么,我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可又覺得非說不可。他踢踢踏踏地朝我走來,我吸了一口氣,猛地從燈影里竄出來,史老三嚇得雙手緊緊抱著提包:干嘛,干嘛!
我有點好笑:史老三,是我,你看清楚了。
史老三從驚嚇中慢慢回過神:你他媽的想出人命啊!
我攔住他說:我們談?wù)劙伞?/p>
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臉?biāo)坪跻财秸嗽S多。他的笑總讓我感到惱怒,我想象自己像狼一樣撲上去,掐斷他的脖子,也掐斷他的笑。史老三斜眼看我,眼神里藏著不以為然,他挺了挺將軍肚,又遞給我一根煙,并幫我點著了火,我們像一對正在敘舊的老朋友。
我說:有意思嗎?
有。
我掐滅了手里的煙頭,又狠狠地踩了幾下,似乎踩的不是煙頭而是史老三。史老三又拆開一包香煙,用手指輕輕一頂,香煙便彈了出來,我推開了,他就自己抽了。他說話的興致好像越來越濃:陸允,這次教訓(xùn)深刻啊!你說你,怎么不多長幾個心眼,什么是兄弟,錢才是兄弟,錢是親媽,沒有錢一切都他媽的扯淡……
我突然狂躁起來,他后來說什么我已聽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了。于是,我想都沒想,照著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就是一拳,他一下子被打懵了。停了一下,他也揮拳向我撲來,肥胖的身軀像一頭熊,帶著排山倒海般的架勢。我三拳兩腳就把他打趴下了,他趴在地上朝我齜牙咧嘴地笑:打,有種使勁打,打死我你照樣要還錢……
我垂下手,頹喪地跌坐在地上。
趙小天因為輸了官司好幾天不理我,她早出晚歸,出來進(jìn)去把門摔的山響。她不再正眼看我,偶爾遇到我討好的目光,便趕緊移開眼睛,像是不忍看見一堆污穢之物似的。我對這樣的狀況心急如焚,卻無力改變。
周末的晚上,早過了下班點了,趙小天依然沒回家。我趴在陽臺上往外看,馬路上燈火輝煌,一輛又一輛車疾馳而過。我躺到沙發(fā)上,困意一陣陣襲來,我又打了一遍趙小天的手機,還是沒人接。就在我惱怒的要撞墻時,趙小天回來了。她的眼神散漫而迷離,顯然是喝了酒。
我接過她的包,隱忍地、小心翼翼地問:去哪了?手機也不接。
她不回答我,像扔一塊爛泥一樣把自己扔到沙發(fā)上,瞇著眼睛摸索著扯下襪子扔到一邊。我倒了一杯水給她,試探著又問:去哪了也不說一聲,害我擔(dān)心了一晚上。
她接過水一飲而盡說:心里煩,跟朋友出去喝酒了。
什么朋友?
你不認(rèn)識。
你有我不認(rèn)識的朋友嗎?
趙小天閉著眼睛,不理我。
我又說:你煩什么呢?
趙小天立刻坐起來:你還好意思問我,辛辛苦苦掙的錢給了別人,你說我心里能好受嗎?那都是一分一厘攢下來的,不是大水淌來的……她說著又激動起來,整間屋子里都彌漫著她尖厲的聲音。我頹喪地坐著,任她話語里的刀子一下一下刺進(jìn)我心窩深處。
再見到史老三,已是半個月以后了,他對我上次打他的事情只字不提。他說他壓根就不想看到我,但看在錢的份上,只能委屈自己了??此麌虖埌响璧臉幼樱业氖钟珠_始癢了,我抬了幾次手又努力的放了下來。
他對我的憤怒視若無睹,他理了理梳得像狗舔過一樣的發(fā)型,理直氣壯地說:錢,你什么時候給我,都拖了這么長時間了,我急用呢。
我說:我沒錢。
史老三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能沒錢?你要沒錢黃河水都干了,別扯這些沒用的,法院都判了,你還想賴著不還?我可不想鬧到強制執(zhí)行的份上,都互相留條后路吧。
我又一次捏緊了拳頭:你他媽的要知道留后路就不會干這種生兒子沒屁眼的事情了。
史老三并不生氣,他搖搖頭:隨你怎么說,錢我是要定了。說完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流中,我覺得我們的話還沒說完,想攔著他,但他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幾天后,我應(yīng)邀參加一個飯局,坐下后才發(fā)現(xiàn)史老三也在,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我沒理會。推杯換盞中,一個朋友對我說:聽說最近你跟三哥有點不愉快?
他說的三哥指的是史老三,我愣了愣,看看史老三,他也在看我。我笑了笑,有點尷尬地說:沒什么,沒什么,都是小事。
史老三站起來說:沒有的事,我們是好兄弟,來,喝酒,喝酒。他走過來,手搭在我肩膀上,對我露出無比真誠的笑臉,以此來證明我們真的是兄弟。他的表現(xiàn)差點讓我忘了我們之間的糾葛,他接連敬了我滿滿兩大杯:兄弟,感情深,一口悶。我們端著酒杯,一口一個兄弟叫著,彼此心照不宣。
幾個回合下來,我們都喝得暈乎乎地,臨走的時候,史老三大著舌頭說:別開車了,不安全。
我說:我死了不正合你意嗎?
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什么話,我要錢又不要你的命,再說你死了誰給我錢!
喝了酒的史老三褪去了白天的硬氣,只剩下一副軟塌塌的皮囊。夜色在我們之間游蕩,他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有泥土的味道: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告訴你,不想,一點也不想??扇思叶颊f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假,有了錢我史老三就是個人物,沒錢屁都不是。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沒錢我老婆生病進(jìn)不了醫(yī)院,進(jìn)不了醫(yī)院就得等死,沒錢我兒子上不了好學(xué)校,沒錢我拿什么給娘養(yǎng)老送終,沒錢我一家老小就得天天吃糠咽菜,那些勢利眼的龜孫子走路就會繞著走,你說錢是不是個好東西,誰不想要???你家境好,你就當(dāng)貢獻(xiàn)一點給我還不行嗎……
史老三說著,竟然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他哭得很突然,令我措手不及,他的哭和笑一樣令我不安。他的哭相很滑稽,兩只手在臉上來回地搓,發(fā)型也哭亂了,濕漉漉地耷拉在額頭上。他的哭聲低沉而有力,像一頭正在吭哧吭哧拉磨的老驢。
史老三的哭聲把我拉回了小時候。那是一個夏天,我們在稻場上玩玻璃球,知了在我們頭頂不住地嚎叫,汗水把我們洗了一遍又一遍。史老三光著上身,只穿一件藍(lán)褲頭,腳上沒穿鞋,渾身上下黑得發(fā)亮,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只漂亮的玻璃球,神情專注而執(zhí)著,那是他用兩把彈弓從同學(xué)手里換來的。然而,就在眨眼間,那個他視若珍寶的小東西嗖地一聲滾進(jìn)了草叢里。史老三撅著腚,趴在草叢里扒拉了半天也沒找到。于是,他坐在草叢里,張著水瓢一樣的大嘴,哭得地動山搖,那樣子比死了親媽還悲傷?,F(xiàn)在,他又是這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只是,我們都長大了,他的痛苦里夾雜了太多不為人知的東西。
我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嚎什么?你倒委屈了,也不嫌丟人。
史老三停止了哭泣,他抹了抹眼淚,四下望了望說:你什么時候給錢?
我沒想到他突然又轉(zhuǎn)到這個話題上,一直以來,我總覺得他不會真的跟我要錢,這只是一個有點玩大了的玩笑。
我說:我要是不給呢,你能怎么著?
他朝我看了一會,突然發(fā)起狠來:不給我弄死你。我還沒得及搭腔,他話鋒一轉(zhuǎn)又說:真不給,我們就走法律程序。他吐了幾口氣,拉了拉揉皺了的上衣,又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很快,那個神氣活現(xiàn)的史老三又回來了,他的變化使我應(yīng)接不暇。我簡直不敢相信,就在剛才,這個人曾經(jīng)痛哭流涕過。他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期待。我聲嘶力竭地嚎叫:史老三,老子明天就給你錢,以后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否則老子砍死你!
陸朵朵是在那個黃昏丟失的,那個黃昏對我和趙小天來說,是一個沒完沒了的噩夢。那個黃昏的雨絲很長、很細(xì),整個世界都迷迷蒙蒙的,讓人看不清來路和去路。陸朵朵是我女兒,她只有六歲,上小學(xué)一年級,六歲的她陷進(jìn)那個迷迷蒙蒙的黃昏,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那是我和史老三約定交錢的日子。一大早趙小天囑咐我晚上接孩子,她說她晚上跟同事調(diào)班。我心里想著和史老三那些窩心的破事,根本沒聽清她說什么,稀里糊涂的答應(yīng)了。交錢時,我和史老三又一次發(fā)生了口角,這一次,史老三的氣焰明顯矮了很多,他說錢已經(jīng)到手了,懶得再廢話了。而我因為憋著一口氣,整個人像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氣球,我把錢用塑料袋裝著,惡狠狠地扔到自己腳下。史老三的臉快速抽動著,表情似笑非笑,他在我面前蹲下來,伸手去撿錢。我俯視著他,他的腦袋又圓又大,肩膀蠢得像堵土墻,他脖子后面長了一顆碩大的黑痣,黑痣上又長了一根長毛,看上去有點惡心。
史老三拿著錢,滿眼歉意地說:對不住了,兄弟,以后我發(fā)達(dá)了,一定加倍償還你。
我鄙夷地說:其實,你可以用別的方式找我要錢的。
什么方式?借?或者直接要?那不行,那樣我就欠你的了,我史老三可不想欠任何人什么!
這樣就不欠了?
可以欠,也可以不欠。
蠢豬,你他媽的簡直是個蠢豬。
他苦笑,我再罵,他依然苦笑。窗外不知道什么已經(jīng)燈火通明了,雨從玻璃上淋下去,淅淅瀝瀝的。史老三給我倒水,討好地說:喝點水吧。
我再也無法直視他的媚態(tài),揮拳砸向他的鼻子,他伸手擋了,我又揮拳,他又擋了,兩個男人來來往往,像是在演一場關(guān)于花拳繡腿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趙小天的電話來了,她氣急敗壞地說:雨嘩嘩的,帶孩子去哪了?
我懵了:我沒帶朵朵呀!
那她人呢?
我不知道??!
你沒去接她?
沒有??!
趙小天聲音都變了調(diào):我的天,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趕緊找女兒!
掛了電話,我站在原地半天,才理清一個事實:我們都沒接孩子,朵朵丟了!我發(fā)出狼一樣的嚎叫,箭一樣沖出門。史老三追出來問:怎么回事?我沒功夫搭理他,像一只無頭蒼蠅般橫沖直撞,他追著我叫:出什么事了?要我?guī)兔幔?/p>
在學(xué)校門口,我見到了水鬼一樣的趙小天,她淚雨滂沱地說:朵朵不在,朵朵不在,她能去哪呢?我嘴里說沒事沒事,心卻一點一點往下沉。我們找遍了學(xué)校附近的角角落落,親戚家、朋友家,老師、同學(xué)家都翻了個遍,連孩子的影子也找不到。我們報了警,警察詳細(xì)地問了事情前前后后的經(jīng)過后說:我們一定盡力尋找,你們回去等消息。
我和趙小天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她似乎醒悟過來了,嚎叫著撲到我身上又撕又咬:說好你接孩子的,你死哪去了……
我沒動,靈魂似乎出了竅。史老三拉著趙小天的胳膊說:嫂子,你先別急,我們再找找,興許被哪個好心人收留了。孩子都六歲了,也能找到家了,說不定明天就自己回家了。
趙小天眼里燃起了一點希望,她坐到角落里無聲的哭。我心亂如麻,如同盲了眼的野狗在屋里亂竄。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可憐的朵朵因為我的疏忽從我們身邊消失了??粗恼掌?,我心如刀割,趙小天更是天天以淚洗面,茶飯不進(jìn),她祥林嫂般地重復(fù)著一句話:她能去哪呢,她能去哪呢?
是啊,她能去哪呢?這么小的一個小人兒,我想起電視上看過的拐賣兒童的紀(jì)錄片,他們被人販子以高價賣給丐幫老大,然后掰折他們的胳膊,打斷他們的腿,扔到路邊幫他們討錢;或者,賣掉他們的器官……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渾身都顫抖起來,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我不敢想象我洋娃娃一樣的女兒缺胳膊少腿的模樣。
后來的日子里,只要看到路邊有乞討的小孩,我都會下意識的走到跟前仔細(xì)端詳他們的臉。他們哀憐的眼神總令我心疼的不能自己。我胡亂扔給他們幾個錢,腳步凌亂的跑了。
趙小天因為女兒的丟失,總是恍恍惚惚的,精神差到了極點,她總是在噩夢中醒來,哭喊著女兒的名字。她不再跟我說話,看我的眼神冷得像一塊陳年的冰,我們都無法從失去女兒的痛苦中走出來,我不停地酗酒,以此來麻痹自己。我們一天天熬著,生活像被悄然打掃過的戰(zhàn)場,一點生機都沒有了。我和趙小天的交流只剩下了眼神,我們的眼神里都埋著女兒的影子,仿佛她從來不曾走遠(yuǎn)。
半年過去了,我和趙小天不得不承認(rèn)一個殘酷的事實:我們的女兒不會再回來了!她被那個下著雨的黃昏帶走了,像一滴水珠一樣蒸發(fā)了。半年來,我們?nèi)杖杖缤凶咴诘鬲z里。趙小天完全失去了以往鮮活的模樣,變得暴躁易怒,動不動就像一頭發(fā)狂的母獅,扇我的臉,抓我的頭發(fā),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深紫色牙印,我一一忍了。我覺得自己如同案板上的一只羔羊,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的沉默和忍讓并沒有改變什么,趙小天對我的漠視和虐待簡直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了。那天,和朋友們聚會,我一個人灌了一斤多白酒,回家時已是午夜了,趙小天還沒睡,她斜靠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電視機,電視里正播一部古裝片,一個衣袂飄飄的女人正在為赤裸上身的男人療傷,很快,一口鮮血從男人口中噴出……
我坐到她旁邊,她依然盯著電視機,目光很散亂。我噴著滿嘴的酒氣說:看什么呢?這么入神。
她一愣,茫然地看著我,像看天外來客一樣,停了停,她又皺眉看了一眼電視,電視里的男女已經(jīng)抱成一團(tuán)了,互相啃對方的嘴。她突然拿起遙控器,咬牙切齒地砸向電視機:播的什么爛片子。又轉(zhuǎn)頭看著我說:怎么不喝死你!
我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覺得天地都在不停地旋轉(zhuǎn),酒精在胃里熊熊燃燒,燒的我?guī)缀跻鴺?。我雙手按在茶幾上,幾次想站起來都沒成功,我有氣無力地說:小天,我想喝水。
趙小天靠在臥室的門上,冷冷地看著我,不說話也不給我倒水。后來,我就哭了,我說我想朵朵了。我的話像一根導(dǎo)火索瞬間就把她點燃了,她扯著我的衣領(lǐng),把我死命往衛(wèi)生間拖,并用一根水管接上自來水,對著我沒頭沒臉的猛噴,邊噴邊狂叫:你不配想朵朵,你不配想朵朵,不配,不配,不配……
派出所打來電話說他們在一個水溝邊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的尸體,叫我們過去辨認(rèn)一下。我沒敢告訴趙小天,一個人心急火燎地去了。水溝邊圍了好多人,幾個警察在一邊守著。我湊上去說:我是陸允,你們打電話叫我來的。一個警察打量了我一下說:在那邊,過去看看。
我往那邊望了望,一個小小的身體躺在不遠(yuǎn)處,看不清面目。我的腿突然沉重起來,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打死我也不相信那個散發(fā)著臭味的身體是我花朵般的女兒。我說:我不看了,她不是我女兒。
警察說:都沒看呢,怎么說不是呢!
我瞟了一下那小小的、靜止的生命,心里一陣劇烈的疼痛。我拼命搖頭:不是,不是,絕對不是。
我穩(wěn)了穩(wěn)身子,掉頭往回跑,一個瘦高個警察攔住了我:我們理解你的感受,既然來了就看看吧。
我推開他:你不理解。
瘦警察無奈地看著我說:還是看看吧。
我覺得自己簡直要崩潰了,刀割的是我的肉,你們自然不會疼。我的怒火就在那一刻噴涌而出,我抓住瘦警察的胳膊,把他狠狠摜倒在地上,對著他一頓拳打腳踢,嘴里模糊不清地叫著:你理解個屁,丟的不是你女兒。人群嘩然起來,他們忽地圍攏過來,把我們?nèi)υ谥虚g,他們嘆息著,議論著,但沒有一個上前勸阻。
瘦警察沒有還手,他只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fù)踔?。他的同伴們趕過來,三兩下就摁住了我,他們沒有為難我,只是隨便教訓(xùn)了我?guī)拙?,又順便安慰了我一會。我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可思議,我紅著臉語無倫次地對瘦警察說:真是對不起,我剛才失控了,不是有意的,心里太亂。
瘦警察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說:沒什么,也沒傷著,攤上這樣的事誰心里都不好受。
人群見沒什么熱鬧可看,便三三兩兩的散了。瘦警察說:真不看了?
我說:不看了,不看還有個念想,我怕我這一看,她就永遠(yuǎn)回不來了。
我在他們似懂非懂的目光里逃跑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怕跑慢了那個小小的身體會追上來,我不敢回頭。我覺得有一雙稚嫩的眼睛在看著我,那眼睛里有河,河里長滿了碧綠的水草。那纏纏繞繞的水草仿佛絆住了我的腳,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直到筋疲力盡地躺到地上,我閉上眼。天哪,我的周圍全是眼睛和眼睛里的水草。
趙小天休了長假,休長假的趙小天每天無所事事。她除了在家摔桌子砸板凳、對我發(fā)脾氣外,就是不停地往外跑。先是不回家吃飯,后來發(fā)展到整宿整宿的不回家,問她去哪了,她挑了挑眉毛,只回答我一個字:玩。我說:玩什么呢?她說:你管不著!
我說我是你老公怎么就管不著呢,她哼了兩身,滿臉不屑的表情。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知道女兒的丟失對她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而這個打擊是我造成的。失去女兒的趙小天完完全全換了個人,她眼神黯淡,衣著邋遢,甚至滿嘴粗話、臟話,我無法接受現(xiàn)在的趙小天,也無法找回以前的趙小天。我痛苦、彷徨、無助,生活因此變得混亂不堪。
一個親戚給我出主意讓我們再生個孩子,我欣然接受了,我覺得這是個再好不過的主意了。孩子是一個家的紐帶,這話說得太貼切了,我和趙小天正因為失去紐帶才弄成這樣的。對,再生個孩子,有了孩子一切都會回到從前了。
我試探著,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時溫柔了八百倍:小天,我們再生個孩子吧。
趙小天正在攪一杯速溶咖啡,她的眼神空洞地盯著那一杯褐色的液體,手機械的動著,已經(jīng)攪了十幾分鐘了。她似乎沒聽清我的話,轉(zhuǎn)頭疑惑地看著我,我撫了撫她的臉,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們再生個孩子吧。
她的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臉剎那間變得灰白灰白,她推開我的手,咬牙切齒地說:滾你媽的蛋,要生你自己生,我只要朵朵,我心里只有朵朵!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下來。我伸手想幫她擦,卻被她潑了一頭一臉的咖啡。
趙小天的同事陸續(xù)來看她,其中有一個叫馬成為的,接連來了三次,每次都痛心疾首對我說:怎么會弄成這樣,怎么會弄成這樣,多精神的一個人啊,好好照顧她吧!
我雞啄米般的點頭。他捏捏趙小天的袖子,皺眉說:穿的這樣少,本來身體就不好,怎么受得了!他從門后的衣架上拿了我的風(fēng)衣給趙小天披上,上上下下捋平整了。他做得很自然,很妥帖,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我站在一邊,仿佛我是來探望趙小天的,而他是這個家的男主人。
趙小天慢慢好轉(zhuǎn)了,她依然頻繁外出,但眼神不再灰暗了,里面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跳動。偶爾,她也會正眼瞧我一下,心平氣和的跟我說話了。我高興得真想大哭一場,我覺得以前的趙小天已經(jīng)從遠(yuǎn)方走回來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我在一家餐廳里意外地遇到了史老三,他帶老婆孩子在吃飯。很長一段時間里,因為女兒和趙小天的事情,我?guī)缀跬诉€有這么一個人。他朝我笑笑,我冷著臉把頭扭向一邊,他倒也知趣,繞著我走開了。但他兒子看見我了,小家伙驚喜地說:爸爸,你看,那是陸叔叔,陸叔叔好!
因為以前經(jīng)常去史老三家,他兒子跟我很熟。他的兒子長得細(xì)皮嫩肉的,像個小姑娘,以前在史老三家里,我曾帶他做過各種各樣的游戲,因此,孩子跟我很親。孩子天真的笑臉感染了我,我沖他擺了擺手,他不失時機地給我做了個鬼臉。史老三老婆也朝我笑,他老婆長得不漂亮,但很耐看,微胖,圓圓的臉,笑起來兩個深深的酒窩。此時,這個很耐看的女人朝我走來,一股清新淡雅的化妝品味道襲來,她叫我陸大哥,眼睛里滿滿的都是笑意,她說:怎么不見來家里了,最近很忙嗎?聽她的口氣,似乎并不知道我和史老三的事,我當(dāng)然也不想提。
我努力擠出笑容,嗯嗯啊啊地說:是啊,最近有點事,比較忙。
我們七扯八扯了一會,她的兒子在我們身邊竄來竄去,史老三在吧臺邊假裝點菜,眼睛不時地往我們這邊瞟。他老婆熱情地說:一塊吃吧。
我說:我還有客人呢,下次吧。
撇開她們母子,我繞到史老三身后,陰陽怪氣的挖苦他:干了缺德事,連老婆也瞞著。
他不抬頭,盯著手里的菜單說:婦道人家,知道多了不好。過了一下,他又說:聽說你們家朵朵一直沒找到……
提到女兒,我的心猛地疼了,我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管,你還是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吧,不要哪天走夜路遇到鬼。
他似乎被我的話噎住了,使勁咽了咽唾沫,張張嘴,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他老婆隔了好幾張桌子朝我揮手,我假裝沒看見,一轉(zhuǎn)身進(jìn)了包間。史老三猶自站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晚上,我跟趙小天說:我今天看到史老三了,被我罵了一頓。
史老三?她有瞬間的迷惑,而后長長的喔了一聲,惡毒地說:他怎么還沒死?拿七萬塊錢回去不是買墓地的嗎?
我開玩笑說:他不死我有辦法?又不能弄死他,犯法!
趙小天不吭氣了,她裹著一條花毯子,窩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剪趾甲,然后挨個給它們涂上深紅色指甲油。她漂亮的十趾立刻鮮活起來,像一個個熟透了的紅櫻桃,令人垂涎欲滴。我的身體突然間涌來一股股熱浪,我扯掉她的毯子,又去扯她的褲子,她死死拽著褲子不松手,雙腳亂蹬,茶幾上的杯杯盞盞掉到地上摔得七零八落。我的手又稍稍使了點力氣,她的牙齒毫不客氣地落在我肩上。鉆心的疼痛過后,我聞到了一股血腥氣,疼痛和沮喪令我的興致消散得無影無蹤,而趙小天在我的疼痛和沮喪中溜進(jìn)了臥室,然后嘭地一聲關(guān)上房門。
史老三現(xiàn)在生意做得可大了!這話我是聽一個哥們說的,這哥們是我和史老三在酒桌上認(rèn)識的,因為覺得互相都有些利用價值,所以就成了朋友。他說史老三現(xiàn)在倒騰建材發(fā)大了。見我一直不說話,他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史老三在外包了個二奶,據(jù)說還是個在校的大學(xué)生,他們經(jīng)常出雙入對,很多人都看到了。我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那是人家的事,咱管不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老是想到史老三老婆,那么文靜那么耐看的一個女人,真為她不值。我搗了搗身旁的趙小天:睡著了嗎?趙小天犯翻了個身,不耐煩地說:睡著了。
我說:說說話吧。
她背對著我:自己說吧。
我點了一根煙,窗外有雷聲轟隆隆滑過。我說:小天,下雨了。等了半天沒人應(yīng),轉(zhuǎn)頭看她,已發(fā)出細(xì)細(xì)地鼾聲。
跟史老三恰恰相反,我的生意越來越不順,先是兩個合作多年的伙伴先后撤了股,緊接著,家里的運輸車在高速上出了車禍。那天是正月十五,我喝了不少酒,暈乎乎聽到手機響,看看時間已是凌晨三點多了,手機里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請問您是陸允嗎?我們是事故大隊的,請您過來一趟,您家的車子出了事故。
我顧不上跟趙小天說一聲,爬起來就跑,趕到出事地點天已經(jīng)亮了,警車、救護(hù)車、消防車都在,駕駛員小陶被卡在駕駛室里,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運輸車撞上一輛拉鋼筋的貨車,一根鋼筋穿過擋風(fēng)玻璃,又從小陶的右胸穿過,把他牢牢地釘在駕駛室里??吹轿?,他只微弱地說了一句:陸總,救命!便沒了聲息。
小陶的家人得知小陶的死訊后,帶著親朋好友幾十號人,把我的公司團(tuán)團(tuán)圍住,揚言一定要我有個交代。我急得焦頭爛額,偏偏這個時候趙小天向我提出離婚,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她重復(fù)了三遍我才相信是真的。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懵了半天才醒過來,我聽到自己用顫抖的聲音問趙小天:你以什么理由跟我離婚。
沒理由,就是不想過了。趙小天的語氣冷冰冰的。
我說:我不離,我死都不離。
趙小天說:我死都要離。
我絕望了:趙小天,你能不能不要這么逼我?
是你在逼我,你不離,好,我明天就搬走。趙小天的話沒有一絲回旋的余地。
看著眼前這個決絕的女人,我的心疼得無以言說,快十年了,十年的時間就是養(yǎng)條狗也該有感情了,何況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幾千個日日夜夜朝夕相對,難道僅憑一紙判決就成了陌路人?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趙小天不顧我的苦苦哀求,毅然決然地搬走了,她只帶走了自己的衣物,她說:其他東西我一概不要,更不會要你一分錢,你只要同意離婚就行。我說我不同意。她說隨便你,反正這個家我是不會再回來了。
她提著大包小包往外走,我攔不住她,就跟著她一起下樓,她說:你不要跟著我。我說:你住哪?我送你去,
她怒目圓睜:我告訴你,別在我跟前裝可憐。
我可憐兮兮地說:我沒裝可憐,我就是想送送你。
不用。
你這樣走我不放心。
趙小天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棵秋天的樹:以前不都是我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嗎?你哪次說過不放心了?就連我生朵朵都是一個人去醫(yī)院的……
提到朵朵,我的心又一次狠狠疼了一下。我說: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好,我都改,我保證都改,不離婚行嗎?
趙小天不理我,她攔了出租車,把大包小包狠勁往里塞,然后,出租車在我眼前優(yōu)美地轉(zhuǎn)了一個圈,很快就消失了。
小陶的家人從公司追到家里,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他們就砸窗玻璃,在門上潑大便,弄得整棟樓臭氣熏天,鄰居們怨聲載道。為了息事寧人,我只得答應(yīng)他們提出的高額賠償。事實上,保險公司已經(jīng)賠償過了,可他們非說我這個做老板的有責(zé)任,硬要我再賠五十萬,我完全可以拒絕的,但小陶死時的慘狀令我原諒了他的家人,他才二十九歲,孩子才一歲半,給再多的錢也換不回一條命啊!
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小陶的家人同意只要二十萬。當(dāng)我把二十萬交到小陶母親手上時,這個年老的農(nóng)村女人已哆嗦得說不出話了,他一歲半的兒子伏在媽媽懷里,一小口一小口地舔著手里的棒棒糖,他小小的世界里沒有死亡。我想到了朵朵,我心愛的朵朵,她這個時候在哪呢,有遮風(fēng)擋雨的屋舍嗎?有糖吃嗎?
離開小陶家已經(jīng)是晚上了,鄉(xiāng)下的夜晚很靜,只有蟲鳴,很輕很柔軟的燈光從窗戶里淌出來,慵慵懶懶地鋪在地上,屋檐下似乎有一些陳舊的歡笑,也可能是嘆息。洋槐樹立在黑暗里,只看見模糊的輪廓,它們像一團(tuán)團(tuán)無法自拔的黑影,等著曙光把它們推開、融化。
沒有趙小天的家再也不像家了,衣服、鞋襪滿地都是,廚房里已經(jīng)沒了煙火氣息,桌子上積了一層灰,我就著灰塵在桌子上寫:趙小天,朵朵,朵朵,趙小天。我經(jīng)常發(fā)呆,一發(fā)呆就昏天黑地的。
我到趙小天單位等她下班,她見了我劈頭就問:想好了?同意離婚了?
我忍住從心底漫上來的悲傷:是的,想好了,我還是不同意。
趙小天冷冷地說:那你什么時候想好再來找我。她新做了頭發(fā),大波浪卷發(fā)松松散散披在腰間,臉上畫了精致的淡妝,白色高跟鞋踏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我說:我們這么多年的夫妻,哪能說散就散呢!她不答話,朝我相反的方向裊裊婷婷地走,我追上去:趙小天,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她回頭看我一眼,惡狠狠地拋出一句:有屁人,滾!
小陶的老婆帶著孩子來找我,我吃了一驚:不是都按照你們的要求賠償了嗎?小陶老婆說:還有一筆誤工費沒算。
誤工費?
是的,你看啊,我們家小陶出事以來,我們家人總共耽誤了九天沒干活,多的不說,按一天一百元算,一共五個人,你還得給我四千五。
我簡直哭笑不得:我給你們的錢已經(jīng)包括了所有。
那是你說的,我們沒說包括這些。她在我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下來,這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剪著短發(fā),皮膚黑粗,兩只手骨節(jié)粗大,不看臉絕不會有人相信這是一雙女人的手。她的腿不自然的抖動,泥土掉了一地。
我說:該負(fù)的責(zé)任我都負(fù)了,這個我不能給。
她聽了也不說話,從包里往外掏衣服,在沙發(fā)上一件件碼好:不給也行,我們娘倆就住這里了。
我真恨不得把這個不講理的女人從窗口扔出去,還沒來得及發(fā)作,趙小天來電話了:陸允,你再不同意離婚,我只有起訴了。
那一刻,我?guī)缀醢殉植蛔×耍矣X得自己是一棵秧苗,在風(fēng)雨里苦苦掙扎了很久,最后還是被淹沒了。我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椅子:離,不離我是你孫子。趙小天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說:這么說你同意了?
同意了!
那行,明天上午我們?nèi)マk手續(xù)。
掛了電話,我覺得自己快虛脫了,全身軟綿綿的,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小陶的兒子睜著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小陶老婆并沒有被我的反常言行嚇倒,她依然端坐著,一副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神情。我多一眼都不想看到她了,我拿了一沓錢扔給她:走吧,不要在這影響我心情。她拿起錢,沾著唾沫數(shù),數(shù)的很認(rèn)真,完了朝我笑笑說:那我們走了,有什么我再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再敢來,我就要你的命。
第二天,我硬著頭皮去了民政局,趙小天已經(jīng)在等我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她過來拉我:進(jìn)去啊。
我往回縮了縮:昨天說的是氣話,我不想離。
趙小天的臉漸漸灰暗了:你想拖我一輩子,你存心的是吧……
我不想聽她說那些絕情的話,它們像一支支利器,肆意在我身體里來回穿梭。我轉(zhuǎn)身往回走,我只想盡快逃離這個隨時能讓我徹底失去趙小天的地方。趙小天哭了,她說:陸允,你真是個孬種!你明知道我對你一丁點感情都沒有了,還非要死耗著。我越來越看不起你了,你知道嗎,自從朵朵丟失后,我對你對那個家沒有一點留戀了。我心里也清楚,你也心疼朵朵,你也不想那樣,可我就是無法停止對你的怨恨。我時時刻刻都活在痛苦中,每個角落都有朵朵的影子,都有她的哭和笑,對你的怨恨,對朵朵的思念,壓得我快要窒息了,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陸允,看在朵朵的份上,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吧!
我呆住了,我從來不知道趙小天的心里藏著這么深的痛苦,一直以來,我一直想方設(shè)法彌補自己犯下的錯,盡管我知道這個錯誤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但我真的盡力了,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看這樣子,真的無法挽回了。我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按住趙小天的肩膀說:小天,我不想你這么痛苦,只要你高興,我同意離婚。
她哭得更厲害了,幾乎站不穩(wěn)了,我擁著她,走進(jìn)民政局?;仡^時看到馬成為站在馬路對面,不住地朝我們這邊張望,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他是趙小天的同事,他只是碰巧路過,僅此而已!
和趙小天離婚后,我的生活過得相當(dāng)潦草,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空蕩蕩的,一切都毫無著落。我隔三差五給趙小天打電話,我還不能接受她不是我老婆的事實。一開始,她接我電話,耐心地聽我懺悔,嘮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的多了,她就煩了,隨便敷衍我?guī)拙洌慵贝掖覓炝?。我不甘心,一遍遍又打過去,她就不接了。我慌了,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人愿意傾聽我的心聲了,我被徹底遺棄了。夜里,我端詳著趙小天和朵朵的合影,多親密的母女,朵朵倚在趙小天懷里,笑得像盛開的二月蘭,趙小天目視遠(yuǎn)方,表情恬靜。燈光給照片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色彩,我的視線模糊了,生命中重要的兩個人都不我身邊了,我成了孤家寡人。這個家,曾經(jīng)充滿了歡笑,但現(xiàn)在,每一條縫隙里都爬滿了我孤獨的憂傷。
因為精神恍惚,生意接連虧損,越不順越急,越急越不順,幾經(jīng)折騰后,我終于賠完最后一點家底,兩手空空了。
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半夜里,我給趙小天打電話,電話是一個男人接的,聽上去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他不耐煩地、生硬地問:找誰?
我仔細(xì)看了看號碼,沒錯,是趙小天的。我遲疑地說:我找趙小天。電話那頭不吭聲了,過了一會趙小天的聲音傳過來:半夜三更的,有什么事?
我沒回答她的話,直直地問她:剛才那個男人是誰?
我們都離婚了,你管得著嗎?
我知道趙小天的話一點都不過分,但這不代表我能接受,我的聲音在夜晚顯得空曠又寂寞:你身邊怎么會有男人?
趙小天被激怒了:你給我聽好了,我又結(jié)婚了。剛才那個人是馬成為,我新婚的老公,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
趙小天的話像一個巨大的悶雷,在我身體里炸開。她怎么能再結(jié)婚,怎么能這么快,過去的種種真的一筆勾銷了?我摔碎了手機,又找出趙小天的照片,一寸寸撕爛,我像一頭困獸,在原地不停地轉(zhuǎn)圈。之前,我心里一直存著一個念想:趙小天還會回到我身邊?,F(xiàn)在,這個念想空了,碎了,一個沒有了念想的人,還是人嗎?
整個晚上,我都在屋子里轉(zhuǎn)圈,窗外的月亮不圓也不亮,被云層壓著,若隱若現(xiàn)。樓下的綠樹間安了燈,燈光照著樹葉,稠密的綠光便傾瀉下來,陰森森的,像一片鬼魅之地。我一會抬頭看天,一會低頭看樓下的樹木,偶爾,樓梯里響起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我就會有種錯覺:趙小天回來了。直到聲音漸漸遠(yuǎn)去了,我又明白過來,趙小天不會回來了,她已經(jīng)躺在另一個男人的溫存里了。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承受了,我被恨填的滿滿的,我幻想自己是一把槍,奮力脫離了持槍人,沖向趙小天和那個男人,把他們的腦瓜子崩開,開出血糊糊的花。
當(dāng)黎明從窗外毫不客氣的擠進(jìn)來時,我想到了史老三,這個原本在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了的人又漸漸清晰起來,我突然全身顫抖,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剛剛被驚醒。是呀,我怎么能忘了他,一切根源都在他身上,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如果不是他見利忘義訛我的錢,朵朵就不會丟失,朵朵不丟失,趙小天就不會跟我離婚,趙小天不跟我離婚,我就不會破產(chǎn),弄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史老三造成的。
我被自己的發(fā)現(xiàn)驚呆了,既而是無邊無際的仇恨,我把牙齒咬得咯嘣響,史老三把我害成這樣,他憑什么逍遙自在過舒坦日子?對,不能放過他,我要報復(fù)??沉怂?,把他剁成肉醬,不,不行,這樣太便宜他了,我要要他像我一樣生不如死,可該怎么做呢?
我苦苦思索著,直到樓下那鬼火一樣的綠光再次亮起,我依然沒想出整治史老三的好辦法。我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又胡亂想了一會,依然沒有任何進(jìn)展。困意一點點爬上眉梢,我坐在地上,頭靠著沙發(fā),就勢打了個盹。我夢到了朵朵,她穿著丟失時的公主裙,小臉臟兮兮的,小辮子也散了,哭得稀里嘩啦的,我伸手去拉她,她就不見了,我一著急就醒了。
醒來的我如醍醐灌頂,一下子就開竅了,對,他讓我的朵朵沒了,我也要他的兒子沒了,這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打定了主意,我的精神一下子亢奮起來,我進(jìn)了廚房,想為自己做一頓漂亮的晚餐,打開冰箱,才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沒有就沒有吧,出去吃。
我穿戴整齊,又在頭發(fā)上噴了一層啫喱水,鏡子里的人看上去很憔悴,烏青的眼圈,臉色灰不溜秋的。出了門,在樓梯口遇到對門的大媽,大媽一臉慈祥,臉上永遠(yuǎn)掛著善解人意的笑容:出去???
我說:嗯。大有壯士一去不回還的悲壯。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一直在為如何接近史老三的兒子而煞費苦心。我在他家樓下蹲了幾天,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我把自己喬裝打扮了一下,剃了個鍋蓋頭,大骷髏T恤,布滿洞眼的牛仔褲,就差沒戴墨鏡了,往鏡前一站,我?guī)缀醵颊J(rèn)不出自己了。我徘徊在史老三家樓下,看他匆匆下樓,嘴里嚼著還沒來得及咽下的早飯,他老婆從窗口探出頭叫:慢點開車。又過了一會,他老婆牽著一蹦一跳的兒子走出來,騎上電動車去幼兒園,每天如此,我一點下手的機會也沒有。
我不氣餒,我相信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機會來了。那天,他們剛下樓,史老三兒子就嚷嚷作業(yè)本落家里了,他老婆急急忙忙上樓去取。我瞅準(zhǔn)這個空檔,上去抱起小家伙就跑,小家伙剛想喊叫,我捂住他的嘴說:我是陸叔叔,你爸爸叫我?guī)闳ネ?。到底是孩子,三言兩語就被哄得服服帖帖了。我?guī)е⒆永@著城市沒有目的地轉(zhuǎn)了幾圈,不禁茫然了,去哪?如何下手?
經(jīng)過再三考慮,我決定帶孩子到電信大樓,那里人多,越是人多的地方越安全,最重要的是那里樓層高,我打算把孩子帶到某個窗口,神不知鬼不覺把他推下去。
在去電信大樓的路上,我故意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說話:幾歲了?
五歲。
叫什么名字?
史星宇,我爸爸媽媽都叫我小宇。
小家伙伏在我懷里,似乎有點累了,他撅起小嘴說:你們大人真無聊,見到我都問一樣的問題。
我笑笑說:小宇,叔叔帶你去前面的大樓里玩。
于是,我?guī)е@個就要因我而消失的孩子進(jìn)了電信大樓。他拽著我的衣襟,我們進(jìn)了電梯,我轉(zhuǎn)頭看他,他長得很像史老三,那眉眼,那神情,連走路的姿勢都很像,在外人看來,我們很像一對親密無間的父子。有一瞬間,我懷疑他是我的朵朵。
八樓了,十樓了,十五樓了……我們在十八樓停了下來。十八樓,多吉利的數(shù)字,十八層地獄,是的,我要讓史老三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站在窗口往下望,一切都那么渺小,人群、樹木、車輛都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小宇抱著我的腿央求:叔叔,讓我看看。我抱起他,讓他坐在窗口的護(hù)欄上,他歡呼起來,像一只躍躍欲試的小鳥。我閉上眼,現(xiàn)在,只要我一松手,他就會飛出去,一切就會如我所愿了。我在心里數(shù):一、二、三,松手。可已經(jīng)數(shù)了無數(shù)個一二三了,手就是松不掉,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我的手和他的身體緊緊粘在一起。
我努力鎮(zhèn)定了一下,又一次閉上眼,我不忍心看到這么一個嫩生生的生命在我眼前摔成肉泥的慘狀,可是無論怎么努力,我的手就是不聽我的使喚。就在我沮喪至極的時候,我想到了杳無音信的朵朵,想到了趙小天在另一個男人懷里溫存的情景,想到了如喪家犬般落魄的自己……
我那顆剛剛有點柔軟的心又開始硬了,我把小宇往邊上挪了挪,我對自己說:陸允,你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你還怕什么?把他推下去,就一了百了了。我的手稍微松了松,小宇的身體晃了幾晃,眼看就要偏離護(hù)欄掉下去了。他雙手死死抓住我的袖子,清澈的眼睛里滿是驚恐。那一刻,我的心隨著他身體的晃動也猛烈地晃了晃,我來不及想什么,一把抱住他,只一瞬間,冷汗已濕透了衣服。
小宇咯咯地笑:叔叔,你太棒了。他天真無邪的笑臉令我有無地自容的感覺,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深深吸了幾口氣,我鄙視自己的婆婆媽媽,同時也鄙視自己這種惡毒的小人行徑,兩個我在我心底掀起了一場戰(zhàn)爭,他們打得不可開交、難分勝負(fù)。
兩個我一刻也不消停,我抱小宇的手漸漸麻木了,白花花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兩個我還在糾纏:還等什么?推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不推,不能推,孩子沒有錯。
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朝著那明晃晃的太陽大喊:滾,你們都滾。隨著喊叫,我麻木的手不經(jīng)意間松了一下,小宇猛地往前一趴,我下意識地伸手抱住,并用牙齒緊緊咬住他的衣領(lǐng)。謝天謝地,他總算沒掉下去,我抱著他,像抱著一件失而復(fù)得的寶貝,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小宇幫我擦眼淚:叔叔不哭,我又沒掉下去。我把臉貼在他臉上,他摟著我的頭,我們站在十八樓的窗口,仿佛一對喜極而泣的父子。
我們走出電信大樓,我既覺得如釋重負(fù),又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在大門口,我又一次茫然了:該去哪?小宇半睜半閉著眼睛說:叔叔,我困了,我要睡覺。我輕拍他的背,他靠在我懷里,摟著我的脖子,很快就睡著了。
我抱著史老三的兒子不知道何去何從。在一個小公園里,我把小宇放在長椅上,活動一下麻木的筋骨,他睡得很香,不停地砸吧嘴。我坐下來,盯著自己的腳尖發(fā)呆。旁邊有幾個老人在下棋,我們這一老一少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停下來看了我一會,又埋頭下棋了。我什么心思也沒有,只盼著天快點黑,天黑了,我這個邪惡的靈魂就會被掩埋,就沒人看見了。
華燈初上時,小宇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說:叔叔,我餓了。帶他去飯館的路上,他突然蹲在地上不肯起來,問了半天他才咧著嘴說想媽媽了,說完就哇哇大哭起來,眼淚鼻涕糊了我一身,任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了。我不禁又想起了朵朵,她是否也這樣哭著找媽媽,緊接著,趙小天的影像在腦子里閃了又閃。我煩躁起來,小宇肆無忌憚地哭聲無疑是火上澆油,那股惡毒的力量又開始牽扯我。對呀,我怎么能對史老三這樣的人心慈手軟,他罪有應(yīng)得,他活該一輩子活在失去兒子的痛苦中。
我?guī)е∮顏淼搅嘶疖囌?,是的,我要把他丟在火車站,既然我下不了手就讓他自生自滅吧,是生是死全靠他的造化了。小宇對這個人群堆積如山的地方很感興趣,他忘記了找媽媽,東瞅瞅西望望。我把他放在一個人最多的地方,告訴他乖乖等著,叔叔去買票帶他回家找媽媽,他聽話地點點頭。我背對著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耳邊是混亂的嘈雜聲。我不敢回頭,我怕自己再次心軟。
一百米,二百米,五百米……我很想回頭看看,看看他是否被人抱走了,或者已被茫茫人海融化。我腦子里很亂,一會是朵朵,一會是小宇,他們衣衫襤褸,拖著缺胳膊少腿的身子,蹲在路邊乞討。我的心劇烈地抽搐起來,而就在此時,一個孩子響亮的哭聲無比清晰的響在耳邊,我猛然回頭,朝小宇的方向狂奔。他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小小的身影顯得特別孤單,看上去絕望又凄涼。我沖過去抱他,頭埋在他小小的胸膛里。
出了火車站,我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把孩子還給史老三,不做這缺心少肺的事了,太折磨人了。做了這個決定后,我突然就輕松起來,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我抱著小宇攔出租車,沒注意到一輛電動三輪車向我沖過來,駕車的中年婦女大聲喊:讓開,讓開。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被撞翻在地,胳膊被車上的鐵皮劃了一個大口子,血源源不斷地涌出,小宇被我護(hù)在身下,安然無恙。中年婦女連聲道歉,要送我去醫(yī)院,我拒絕了,我急著要把小宇送回家,整整一天了,不知道史老三和他老婆急成什么樣了,我比誰都了解那種揪心揪肺的疼。
我抱著小宇,我的血糊在他雪白的T恤上,分外的刺眼。小宇幫我用嘴吹,說吹吹就不疼了,又用雙手捂住我流血的傷口,試圖擋住那一股血流。然后,他又用沾滿血的手在臉上撓,弄得一頭一臉都是血,整個人血糊糊的,看上去特別恐怖。
到了史老三家樓下,已是深夜了,小宇早在我懷里睡著了。我思考著,如何才能把孩子安全的交到史老三手上,又不讓他知道是我干的。我來來回回徘徊了好大一會,也沒想出什么好的方法。最后,我決定不管不顧了,直接告訴史老三,他兒子是我?guī)ё叩?,要殺要剮隨他便。
當(dāng)我從陰影里走出來時,迎頭碰上史老三和他的兩個哥哥。史老三看到我懷里渾身是血的小宇,他愣了幾秒后,嗷的一聲向我撲來:小宇,小宇,我的兒子……我還沒來得及說話,眼睛上已經(jīng)挨了重重一拳,我頓時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見了。他的兩個哥哥也撲上來,他們按住我的手腳。史老三踩住我的頭,死命地踹我。我想告訴他,小宇好好的,他身上的血是我的,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了。
史老三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把扳手,他先是在我腰上、背上猛擊了幾下,然后又在我頭上敲了幾下,我的頭立刻就麻酥酥的,一股又腥又甜的氣味鉆進(jìn)了鼻孔,而后,我又聞到史老三身上青草的味道,牛糞的味道,烤紅薯的味道……透過黑暗,我看到多年前的史老三,他拍著胸脯說:我們是兄弟……
我覺得自己飄起來了,離地面越來越遠(yuǎn)了,恍惚中,我聽到小宇的哭聲:不要打陸叔叔,不要打陸叔叔……我想伸手去摸摸他,可我覺得全身都空蕩蕩的,仿佛四肢都離我而去了。
我又一次看到趙小天了,她在沖我笑,朵朵在她跟前跑來跑去,像一只快樂的花蝴蝶。她們隱在一片花叢中,好像是杜鵑,又好像不是。我繼續(xù)飄著,遠(yuǎn)了,遠(yuǎn)了,更遠(yuǎn)了,那一片花叢和花叢里的人漸漸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