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緋龍
今年在為伯父掃墓時,一些往事片段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想起那些同伯父在一起的短暫而愉悅的經歷,讓我不禁淚流滿面,那些記憶恍若蒙上泥垢與塵埃的珠璣。
伯父是農耕的好把式。小時候,每逢暑假、寒假,就盼望著父母帶我回老家玩,因為可以欣賞到伯父農耕的情景。在我幼小心靈里,農耕的好把式與打鐵、編斗笠、裁縫、做銀器、剃頭、彈棉花、補鍋、打姜糖等傳統手藝人一樣,都讓我欽佩,是必須投以欣賞的眼光。
初春時節(jié),伯父揮鞭吆喝,聲音清亮,直沖云霄。黃牛扶犁蹚開水田,黑油油的泥土緊緊咬著犁鏵,向兩邊鋪展一朵朵新鮮豐盈的泥花。黑亮的泥花,映襯著伯父嘴角綻放的黎黑笑紋。這種幸福的笑紋,織就了中國農民最樸素最純真的愿望,那就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家業(yè)興旺。伯父插秧特在行,動作快且插得均勻齊整。他彎腰的剪影,被框定在太陽七彩的光暈和遠方裊裊升騰的炊煙里頭,呈現出一種古樸、莊重、圣潔的色調。他輕移步子、輕甩手臂的姿態(tài),瀟灑自如,紫燕尾翼迅疾掠過水面時的樣子也不過如此吧?
我有時在欣賞伯父插秧的優(yōu)美姿態(tài)后,心癢癢的,也情不自禁地下到田里幫忙??晌也宓寐朴频?,而且秧苗歪歪斜斜,像課堂上一群竊竊私語東倒西歪的調皮蛋,哪比得上伯父插的秧苗呢?那就像是受部隊首長檢閱的解放軍儀仗隊。
我往往呆不到十分鐘便跳上田埂。一是稻田里的水太冰涼,刺激得我連打噴嚏;二是我非常忌諱田里一種恐怖的動物:螞蝗。它會無聲無息吸你的血,在未吸足喝飽前是很難從腿肚上弄下來。我每次看見螞蝗,都會尖叫起來,趕快讓伯父幫忙弄下,螞蝗那伸縮前行軟綿綿的模樣,讓我全身皆起雞皮疙瘩。于是懇求伯父以棍將螞蝗切為兩段,然后我又狠狠地壓上石子,讓腰斬的螞蝗再接受陽光暴曬,以消內心之熊熊怒火。等我消氣后,才發(fā)現伯父的腳上也爬著好幾條螞蝗,可他竟無動于衷,繼續(xù)下田勞作,我嘟嘟囔囔地說:“伯父太蠢了,它們在吸你血呢?!笨刹笁焊鶅翰焕頃5任议L大以后,我才終于明白,農民哪會在乎小小螞蝗呢?農耕比啥都重要,耽誤不起,讓螞蝗吸點血又有何妨?
夏夜,通常是月光流淌的恬美時刻,伯父喜歡踩著蛙叫與蟲鳴,踩著一路月光的碎影,踩著滿腹心事去為稻田補充水源。一個月圓之夜,他扛著一只長長的木勺子,在水溝里舀滿水,然后奮力潑向稻田。水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弧線,然后珍珠般紛紛下墜,墜向干渴的稻田,亦墜向伯父焦躁的內心。我蹲在路邊的草叢里捉蛐蛐,驀然一回頭,發(fā)現伯父的木勺子里躺著一輪月亮。伯父一次次將木勺子里的月亮甩出,于是我驚奇地看到世界上最唯美的畫面:伯父心愛的稻田里,綠瑩瑩的禾苗下水光反射出無數個晶亮的小月亮,與天上碩大渾圓的月亮交相輝映,在一道歡奏月光交響曲。
有一次,在沒有月光的黃昏,伯父吩咐我代替他去田里戽水(伯父唯一的黃牛走丟了,他得去山里頭找尋)。我,一個9歲的小男孩,拖著一只比自己個頭還高的木勺子,走數里山路來到伯父的稻田。看見田里有的地方已裂開縫,禾苗大部分黃蔫蔫的,好像在嚷嚷:渴,渴,渴。
我開始戽水。起初,沐浴著清爽的山風,諦聽山雀在宛轉歌唱,凝視山谷里一大片禾苗在水的滋潤下開始手牽手愉悅地表演芭蕾舞,我感到挺愜意。但隨著夜色漸濃,涼意漸起,各種山獸的吼叫從遠處漣漪一般漫逸過來,恐懼開始慢慢爬進我的脊背。這只悄無聲息潛行的毛毛蟲,輕觸我柔嫩的皮膚,從微癢到酥麻到微痛再到刺痛,似乎其觸角不是爬行在身體外部,而是穿過表皮,鉆進骨髓,穿行于血液里頭??謶值亩舅亻_始蔓延、發(fā)酵,小小的我,靜立于水溝邊瑟瑟發(fā)抖。我沒有氣力戽水了,木勺子不知啥時掉落在地,斜躺在腳底。附近草叢里迸出“窸窸窣窣”奇怪的聲響,也許是蛇,也許是野兔,也許是青蛙,也許是螳螂……我胡思亂想,漸漸地耳膜開始麻木。身體也好像不再屬于自己,它箭矢一樣飛快而準確射回伯父家中。這里,只留下一顆孤立無援的鮮紅心臟,在“咚咚咚”地劇烈跳動。
想想剛到田邊時,我根本就不會害怕,感覺自己像衛(wèi)士一樣勇敢地守護著青青禾苗,為它們攜去清涼的慰藉。而此刻,我一下膽怯了,畏縮,渺小了,我還是我嗎?我狠狠地扇自己一記響亮耳光,讓疼痛盡量延續(xù)長久一些。我開始了奇思妙想的旅行,想象眼前親愛的禾苗成為自己的保鏢。它們雖然臂膀尚稚嫩,但團結一致,是可以抵御任何山妖鬼魅的。我又閉著眼睛冥想,想著稻谷拔高抽穗,想著開鐮時伯父激動的表情,想著稻穗猛力摔打桶壁紛紛落在禾桶里的動感弧線,想著冬天與伯父一家圍著碳火做糯米果吃的溫馨時刻……
想著,想著,恐懼漸漸爬出我瘦小的身體,它重新爬回夜幕深處。不久,伯父打著火把急沖沖小跑過來。他念叨著“一心找牛咋就忘了還有小侄子在黑夜里戽水呢?”并不停地向我道歉。我卻一點不嗔怪伯父。是他這次的失誤,讓我知道了什么叫一諾千金,也第一次活出男子漢的膽略與氣魄。
伯父的稻田錯落分布在幽深山谷里,在一個夏秋之交的夜里,泥石流將他一塊稻田里的稻穗沖得七零八落。伯父翌日好像大病一場,他在田埂邊撫摸著倒伏的稻穗,痛苦萬分。伯父身形單薄,他的身后田埂荒涼,石塊縱橫,伯父竟然發(fā)出細碎的像女人一樣的哭泣聲。他“吧嗒吧嗒”抽完一根又一根卷煙,然后挽起褲腿踏入稻田,耐心地搬走一塊塊石頭。每搬走一塊,伯父便長嘆一聲,似乎壓在心頭的重荷減輕了一些。他小心扶起稻穗,就像扶起自己的孩子,目光柔和。這一天,伯父還帶回一支折斷的稻穗。晚飯后他坐在屋前石凳上,不停地掂量夭折的稻穗,就像掂量汗水的重量,掂量自己的重量,掂量耕地的重量。他接著雙手合并,開始揉搓稻穗。一粒粒清香的稻子,合著伯父眼圈里一顆顆晶亮淚水蠕動的節(jié)奏,悄然墜落。
這個故事是某日大堂兄親口告訴我的,我確信故事的真實性。一位靠天吃飯的老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一頭默默耕種的黃牛,一片齊刷刷向他致敬健壯豐實的稻穗,他還有多少親密朋友多少超越現實的念想呢?恰恰是這種對耕地固執(zhí)而孤絕的愛,讓生命繁衍不息,讓故鄉(xiāng)炊煙裊裊恒久不斷,讓一切靈魂均擁有可靠的安放居所。
稻谷深處的故鄉(xiāng),跳動著金黃色的火焰。
我確信,稻谷已經植入我的魂魄;我的肌膚散發(fā)出清悠的稻香,彌漫每個平凡的日子;我生命的軌跡越來越像稻草,磕磕絆絆,永遠走不出捆扎命運的堅強姿勢。我憶起,在故鄉(xiāng)的老屋,伯父絮絮叨叨地向我講述一件件農具的繁雜打制過程,一個個農業(yè)節(jié)氣的來龍去脈及主要特征;在伯父的耕地上,我嘗試著插秧、割禾、打谷,談不上內行,但重在參與,苦中有樂;我還憶起,與幾位堂兄站在高高的稻垛上,伸出手去試探著摘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我很喜歡回老家玩,只是幾位堂兄一般都不允許我再下耕地干活,他們說地不多忙得過來。單純做客的滋味當然不好受。于是,有時我會帶上女兒下到堂兄們的耕地里玩一把,哪怕捉幾只泥鰍,摘幾粒毛豆,撿幾個田螺也好。就是啥也不干,光著腳丫踩在滑滑的爽爽的泥土里呆一會兒,其感覺亦非常美妙。
有一天,當我老了。兩鬢蒼蒼踉蹌前行的自己,是否會留戀老家的山山水水,留戀兒時的農耕生活,甚至想定居在老家,侍弄幾畝水田?是否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耕地走走看看,看莊稼長高了多少?就像當年觀察女兒一天天成長一樣。
前幾天,二堂兄在電話里對我說:“你不是特愛吃糯米果嗎?今年我地里的糯米收成好,你啥時有空回老家一趟,一起做糯米果吃……”
我此刻又想到與伯父一家子圍坐在火盆旁做糯米果的情景,眼淚“唰”地一下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