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敏

摘 要：《紅樓夢》作為中國古代長篇章回體小說的頂峰之作，廣泛吸收了前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經(jīng)驗及豐富內(nèi)容。其中，唐傳奇正是對《紅樓夢》影響較大的一個因素，因而也是后世讀者對《紅樓夢》的卓越成就與獨特風格進行解讀的重要借鑒。本文從夢境描寫這一方面入手，通過對夢境性質(zhì)、內(nèi)容及其作用的分析，探討《紅樓夢》對唐傳奇的接受以及在接受基礎(chǔ)上的開拓，從而指出夢幻文學(xué)從唐傳奇到《紅樓夢》的發(fā)展與成就。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唐傳奇 夢境 接受

中國古代長篇章回小說至《紅樓夢》而為頂峰，其卓越成就實由古代小說幾千年來的不斷發(fā)展、成熟積淀而成。作為小說發(fā)展歷程中的重要階段代表，唐傳奇正是對《紅樓夢》影響較大的一個部分。“從融合小說、詩詞曲賦、古文駢體等多文體來看，曹雪芹的《紅樓夢》與唐人傳奇‘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在創(chuàng)作的方法上，實有血脈相承之關(guān)系。”{1}雖然唐傳奇為文言短篇小說，《紅樓夢》是白話長篇作品；唐代傳奇作者多有浪漫奇想，《紅樓夢》作者主要采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然而這種影響與接受仍然是十分明顯而值得注意的。

《紅樓夢》本為現(xiàn)實主義力作，卻以夢命名，又卷首《凡例》有詩云：“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秉c明作者對于現(xiàn)實人生的思想正如太虛幻境對聯(lián)所寫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倍朔N思想也正是唐傳奇所集中表現(xiàn)的主題之一。唐傳奇以細膩華艷之文，敘奇異曲折之事，其中多奇趣、多夢境，真中有幻，幻中存真。這一手法經(jīng)唐傳奇開啟，在《紅樓夢》中得到了更為充分自如的運用，從而將古代夢幻文學(xué)推向頂峰。

一、以夢境虛化現(xiàn)實的小說筆法

《三水小牘·步非煙》記敘了咸通中河南府功曹參軍武功業(yè)愛妾步非煙與鄰人趙象之間的愛情悲劇。趙象后為汝州魯山縣主簿，其繼任李垣曾記錄此事，這篇傳奇正是根據(jù)趙象口述和李垣手記所寫成，人物、事件皆真實可考。然故事情節(jié)曲折、凄婉感人，已頗具傳奇色彩；而在小說結(jié)尾補敘一事，純乎虛構(gòu)，更使全文帶上了幾分奇幻的色彩：

洛陽才士有崔李二生，常與武掾游處。崔賦詩末句云：“恰似傳花人飲散，空床拋下最繁枝?！逼湎?，夢煙謝曰：“妾貌雖不迨桃李，而零落過之。捧君佳什，愧仰無已。”李生詩末句云：“艷魄香魂如有在，還應(yīng)羞見墜樓人。”其夕，夢煙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詆斥？當屈君于地下面證之?！睌?shù)日李生卒，時人異焉。

通過夢境、魂魄這一幻筆取得了余韻無窮的美學(xué)效果。

曹雪芹作《紅樓夢》，本為記寫家世生平，全書圍繞寶黛愛情悲劇展開，筆法細膩真實，生活氣息濃郁，卻又在人物的來歷上特意捏造一番，賦予寶黛二人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虛幻身份，淡化了小說的寫實性。又經(jīng)常在行文中采取虛實對照、真幻相生的夢幻筆法，給讀者以撲朔迷離之感。如第五回文字中，賈寶玉夢中神游至一所在，見“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lián)，乃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后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怡紅院迷路探深幽”，寫寶玉來至省親別墅，“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里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實境中的大觀園與夢境中的太虛幻境在寶玉這里重合起來，究竟是一處耶？是二處耶？令人遐思無盡。

寶玉在秦可卿臥室中夢入太虛幻境，得警幻仙子將其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相許配，“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將夢中人物與現(xiàn)實人物比較，令夢境似乎具有了真實感。寶玉被迷津中夜叉海鬼拖將下水，嚇得汗下如雨，失聲喊叫：“可卿救我！”此是夢境；同一時間段的現(xiàn)實情況則是秦可卿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里叫出來？”此可卿與彼可卿為一人耶？為二人耶？似幻而實，如夢如真，可見作者之用筆。

第五十六回寫到江南甄家進宮朝賀，派人來賈府送禮請安，說起甄府哥兒，名字亦叫作寶玉，相貌與賈寶玉一般無二，脾氣秉性也都是一致。寶玉聽了心中疑惑，夢中便與甄寶玉相見。行文至此，作者本是寫夢，卻又處理得似夢而真。甄寶玉自問自答：“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里了?！辟Z寶玉再次確定：“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分明夢中，二人偏偏強調(diào)這并非夢境，而是真而又真的實景，真幻相映，迷離倘恍，更增添了小說的無限情思。

二、以虛幻夢境投射真實人生的創(chuàng)作目的

夢境與現(xiàn)實，一幻一真，一虛一實，同時夢境又是現(xiàn)實的折射，體現(xiàn)出人對于現(xiàn)實的獨特認識。唐傳奇與《紅樓夢》的作者充分認識到夢境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借助夢境這一虛幻題材來傳達自己對現(xiàn)實的感悟。

“從唐宋到明清，中國古典小說有一個特定的敘寫模式一再出現(xiàn)，這就是夢。”{2}夢境題材的集中出現(xiàn)自唐傳奇始。夢境是唐傳奇的重要題材之一，亦是能夠充分代表唐傳奇藝術(shù)成就、體現(xiàn)其思想特點的重要題材。唐人寫夢，多于其中寄寓一定的思想情感，因而唐傳奇中的夢境題材，其優(yōu)秀者雖語涉幻怪、恍惚離奇，卻往往體現(xiàn)出作者對社會、人生所做的哲理性思考。

沈既濟的《枕中記》與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并為唐傳奇中最為著名的夢境題材作品。兩篇傳奇立意多有相似，《枕中記》寫盧生枕中一夢，享盡人間榮華富貴：官運亨通，直至封爵拜相；子孫滿堂，各得清要之職；壽終正寢，身后名載史冊……盧生的夢境正是唐代讀書人人生夢想的縮影。而夢醒之后，黃粱猶炊，光陰未移，呂翁謂生曰：“人生之適，亦如是矣?！北R生頓悟，慨然嘆曰：謝曰，“夫?qū)櫲柚?，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北憩F(xiàn)出人生如夢的思想。

《南柯太守傳》的創(chuàng)作受到《枕中記》的影響，構(gòu)造出淳于棼夢入蟻國的情節(jié)。淳于棼在蟻國娶公主，憑借裙帶關(guān)系攀上高位，子孫封蔭，盡享威福；亦因此在公主逝去之后被驅(qū)逐出境。醒后方覺夢中一世，不過倏忽；種種權(quán)勢、功名、情愛，亦不過如夢幻泡影。蟻生固然渺小，人生同樣微茫。

唐代佛道二教流行，人們往往借助其中思想解讀人生，而在仕途中苦苦追求的士人，更容易在挫折之后陷入對人生的懷疑和虛無主義，因而人生如夢的思想在唐傳奇中十分普遍，以夢境書寫人生之理想，寄托失意之苦悶，點明現(xiàn)實之沉重，表達離世之超脫。

再看《紅樓夢》第一回中，作者亦借著僧道之口道出：“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边@一人生態(tài)度分明與唐傳奇一脈相承，并無二致?！都t樓夢》第二十九回，賈府眾人往清虛觀打醮，在神前拈了戲，分別是《白蛇記》《滿床笏》和《南柯夢》，這《南柯夢》正是湯顯祖依據(jù)《南柯太守傳》改寫的戲曲，作者在這里用這本戲預(yù)示了賈府的榮華不過一場大夢，轉(zhuǎn)眼即逝，一切皆空。由此可見，作者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時，確實是受到了唐傳奇夢境題材的直接影響。而曹雪芹著《紅樓夢》一書，正是經(jīng)歷半生繁華，勘破紅塵富貴的真實寫照，較之沈既濟等人的求之不得帶有幾分酸意的哀嘆，《紅樓夢》中的夢幻之感顯然更為真實而深刻，這種體悟則又是前者遠不能及的了。

《紅樓夢》以“夢”名書，以“夢”結(jié)構(gòu)全書，第四十八回香菱夢中作詩一節(jié)，脂批即已點出：“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并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作此一大夢?！笨芍獣兄匾P(guān)節(jié)處皆由夢生?！都t樓夢》寫盡無限繁華，到頭來不過是“世事一場大夢”而已。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保ā斗怖罚按嘶刂蟹灿谩畨粲谩玫茸?，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凡例》）繁華為風月寶鑒之反面，正意全在“夢幻”二字。

三、從唐傳奇之夢到《紅樓夢》之夢

蔚然《〈紅樓夢〉夢系統(tǒng)解析》一文，統(tǒng)計了《紅樓夢》中夢境共計32之數(shù)。前八十回有21夢，撮其要者來看，則幾乎都可在唐傳奇中覓得原型。

1.魂通之夢

古人認為夢乃魂魄出竅，故而產(chǎn)生了大量書寫夢中精魂相通的作品。唐人白行簡有《三夢記》，第一夢寫劉幽求歸家途中，見其妻與數(shù)人雜坐歌笑，擲瓦不見，至家其妻語之：夢中與數(shù)人游一寺，有人自外以瓦礫投之，遂覺。第二夢寫作者與白居易等人游曲江、詣慈恩寺。白居易計元稹應(yīng)至梁州，故題詩。后元稹寄《紀夢詩》：“夢君兄弟曲江頭，也入慈恩院里游。屬吏喚人排馬去，覺來身在古梁州?！倍娡斩?。第三夢寫竇質(zhì)夢至華岳祠見一趙姓女巫，明日至祠下果有趙巫迎客，一如所夢。巫昨亦夢竇質(zhì)其人并給錢事，自始及末，若合符契。此三夢作者分為“或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皆是古人所認為的魂魄相通之夢。

《紅樓夢》中此類夢境最多。前述第五十六回有賈寶玉與甄寶玉相見之夢。這一夢境的描寫尤妙在賈寶玉夢到甄寶玉說道：“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里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边@真是夢中說夢且彼此精魂相通了。作者的巧思還遠不止此，夢中甄寶玉問賈寶玉：“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里了?！辟Z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北阌姓缳Z寶玉離魂千里相會之感。

《紅樓夢》還描寫了秦可卿托夢王熙鳳（第十三回），賈寶玉夢見蔣玉菡、金釧兒（三十四回），柳湘蓮夢尤三姐（六十六回），尤三姐托夢尤二姐（六十九回），寶玉夢見晴雯（七十七回）等魂通之夢，占全部夢境的近三分之一，既很好地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又非常符合全書的夢幻色彩。

無論唐傳奇還是《紅樓夢》，這類魂魄相通的夢境之所以產(chǎn)生，大都根源于做夢者與被夢者的深厚情感或強烈宿緣。反過來，這種夢境也證明了做夢者與被夢者之間存在著某種密切的聯(lián)系。

2.預(yù)言之夢

夢既可通魂魄，感鬼神，古人便往往將其作為鬼神的一種諭示?！稘h書·藝文志》中記載：“眾占非一，而夢為大”，正說明了當時人們對夢境的占卜與迷信。許多文學(xué)作品中也描寫了作為預(yù)言的奇妙夢境，以此表達人生種種皆有命定的思想，并流露出人力難為的無奈心態(tài)。

《宣室志·婁師德》寫了這樣一個故事：婁師德布衣時，夢至地府院司命署，見世人祿名壽命籍冊數(shù)千，其中一軸書己名，抽閱之，則載其官職年月，并壽至八十有五。后入仕，歷任官職一如籍冊所載。

這個故事的入夢情節(jié)或者對后來的《紅樓夢》有所啟發(fā)，曹雪芹在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便構(gòu)造了一個更為龐大復(fù)雜的預(yù)言夢境，奠定了全書的基調(diào)，預(yù)示了故事的走向及主要人物的命運。寶玉夢至太虛幻境“薄命司”，翻看了十二釵的判詞，聽了《紅樓夢》十二支曲，其判詞曲詞預(yù)言了十二釵并賈府的結(jié)局，“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用整整一個章回的文字描寫人物的一場夢境，為此書獨創(chuàng)，而描寫的藝術(shù)性，更遠超前人，兼之此夢境正是全書的大關(guān)鍵，“第五回的夢境描寫，對于全書思想意蘊的傳達和情節(jié)發(fā)展，既有其隱喻意義、象征意義，又有其預(yù)言意義、隱括意義”{3}。這一夢境的構(gòu)建真可謂是匠心獨運，在唐傳奇同類題材的基礎(chǔ)上生發(fā)出無限奇幻的色彩。

人死之后，鬼魂有靈，不僅可托夢表達情意，亦可以告訴生者一些將來之事?！囤笥洝ご麟小芬黄獙懘麟兴篮笸袎羯昂糜焉蛟＃陨虻梦迤饭俾?，文書已過天曹。次年春詔書下，果授沈裕五品?！都t樓夢》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一回亦有相似情節(jié)。王熙鳳與秦可卿關(guān)系親厚，因而秦氏將死之際托夢鳳姐，說明自己對家事的籌畫，建議及早置辦下祭祀產(chǎn)業(yè)，將來子孫也有退步容身之地。并預(yù)言了元妃的晉封、賈府的衰敗以及群芳的流散：“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后慮，臨別只恐后悔無益了。”“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可以看出作者乃是預(yù)先確定好人物的命運以及故事的結(jié)局（唐傳奇多寫歷史真實人物），而后據(jù)此虛構(gòu)出與之相吻合的夢中預(yù)言。預(yù)言之夢本為虛幻，這就更深化了作品虛實相生的色彩，也更深刻地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現(xiàn)實命運無可奈何，只得將一切歸于天命的悲涼情緒。

3.得詩之夢

“小說既為詩人出其緒余之作，故往往于敘述之余，以詩歌敘入本文之中，伸意達情，彌增興趣。”{4}唐傳奇與《紅樓夢》之一大相似之處，就在于文章與詩歌的緊密融合，詩歌無處不在，甚至于人物的夢境中都可覓得詩歌的身影。

唐人沈亞之傳奇皆以詩歌為特色，并憑借詩歌之膾炙人口而得以流傳。其《秦夢錄》傳奇虛構(gòu)自己夢入秦國尚弄玉公主，而重點并非在此，而是公主逝后的一系列傷懷之作。

秦公命亞之作挽歌：

泣葬一枝紅，生同死不同。金鈿墜芳草，香繡滿春風。

舊日聞簫處，高樓當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閉翠微宮。

又使亞之作墓志銘，曰：

白楊風哭兮石髯莎，雜英滿地兮春色煙和。珠愁紛瘦兮不生綺羅，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辭別前受命為歌辭曰：

擊舞，恨滿煙光無處所。淚如雨，欲擬著辭不成語。金鳳銜紅舊繡衣，幾度宮中同看舞。人間春日正歡樂，日暮東風何處去。

并感題翠微宮門詩一首：

君王多感放東歸，從此秦宮不復(fù)期。春景自傷秦喪主，落花如雨淚燕脂。

此種傳奇，目的并不在敘寫故事，反而是詩歌占據(jù)了文章的主體，并且成為文中最為耀眼的亮點，為作品渲染出如夢如幻、凄艷悱惻的意境，小說的抒情氛圍和感傷基調(diào)也因之得到了進一步的渲染與闡發(fā)。

《紅樓夢》中亦有類似的章節(jié)，在這些章節(jié)中，小說情節(jié)并沒有太大的進展甚至是幾乎停滯的，詩夢的描寫只是為了渲染詩的意境，塑造人物品格，使小說及書中人物都更增添了詩的氣質(zhì)和超然出塵之美。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文字只是為了刻畫香菱這一人物形象，因而便構(gòu)思了香菱夢中作詩的精彩情節(jié)：

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原來香菱苦志學(xué)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于夢中得了八句。

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yīng)自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只這一個詩夢情節(jié)的設(shè)置，便讓香菱這個女子天生聰穎、渴慕詩書的美好形象凸現(xiàn)出來，從而更能夠引起讀者對她不幸命運和悲慘遭際的深切同情，如此美好的女子竟橫遭摧折，又怎能不令人扼腕痛惜、悲憤不已！

另一位女子的詩夢同樣展現(xiàn)出女性的詩才，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對女子才華的贊美。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寫到眾人行酒令，湘云吃多了酒，在山石僻處一個石凳上睡著，芍藥花飛了一身。

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云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洌，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景美、詩美，則景中作詩之人其美好可想而知。這個詩夢雖然短小，但很可作為美學(xué)上的一個范例，小說無需字字處處扣人心弦，似這般緩慢流動甚至幾乎靜止的畫面，卻因為它美好的詩境成為作品中炫目的華章。

小說作品中夢幻文學(xué)的大量出現(xiàn)始于唐傳奇，至《紅樓夢》而至頂峰，二者之間固然有高下之分，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充分顯示著文學(xué)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夢境的描寫強化了小說的美學(xué)效果，渲染了小說的虛幻意境，巧妙地映射出現(xiàn)實社會與真實人生，深層刻畫出人物品格與心理活動，賦予作品深刻哲理與無窮意蘊。從黃粱一夢到紅樓一夢，多少離合悲歡盡在其中，唐傳奇與《紅樓夢》的夢境描寫，成就正在于此。

{1} 錢志熙：《“凹晶館聯(lián)詩”與〈石鼎聯(lián)句〉——曹雪芹對韓愈的一次借鑒》，《古典文學(xué)知識》2008年第5期，第121—127頁。

{2} 姜深香：《世間萬境淋漓夢——論〈紅樓夢〉的夢介入》，《紅樓夢學(xué)刊》2008年第1期，第165—178頁。

{3} 胡紹棠：《論〈紅樓夢〉之夢》，《紅樓夢學(xué)刊》2004年第4期，第145—171頁。

{4} 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0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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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0.

[3] 李時人編校.全唐五代小說[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

[4] 汪辟疆.汪辟疆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 錢志熙.“凹晶館聯(lián)詩”與《石鼎聯(lián)句》——曹雪芹對韓愈的一次借鑒[J].古典文學(xué)知識，2008（5）.

[6] 姜深香.世間萬境淋漓夢——論《紅樓夢》的夢介入[J].紅樓夢學(xué)刊，2008（1）.

[7] 胡紹棠.論《紅樓夢》之夢[J].紅樓夢學(xué)刊，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