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治勛 汪瀟

[摘要]改革開放以來的法家研究表現(xiàn)出明顯的時代特征，這是由法學研究的實踐指向性決定的。受改革重點轉換的影響，改革開放以來的法家研究相應地表現(xiàn)出階段差異性，總體上呈現(xiàn)出因與改革重點問題關聯(lián)的密切程度而盛衰起落的規(guī)律性。“法治中國”建設目標的提出，則使法家研究無論在熱度還是境界上都提升至一個新高度。需要反思的是，當下的法家研究，應以學術理性化作為自身追求，在回應實踐需要的同時以學術真理為本位，這樣才有可能無愧于時代。

[關鍵詞]法家研究，改革開放，階段差異性，學術理性化

[中圖分類號]D9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8）05-01 15-07

羅齊克曾談到“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作為中國本土政治法律思想的法家學說也是如此，無論是歷史上法家思想的發(fā)展演變還是當代法家學術研究都曾與其所處那一時代的時代精神緊密相聯(lián)，從而呈現(xiàn)出了因時而異的特點。改革開放40年來，法家研究同樣隨著國家政策的調(diào)整轉變幾經(jīng)沉浮，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時期，即法家研究的撥亂反正期、相對蕭條期、重振期以及再度興盛期。究其盛衰擅變、因時而異的原因，根本在于法學是一門實踐理性科學，實踐性的學科研究無法脫離實踐中的現(xiàn)象獨立存在，政治法律現(xiàn)象是其不可拋棄的背景與作用對象。因此，法家研究作為法學研究的一個領域，其與時代政治氣候的密切關聯(lián)具有必然性。

一、法家研究的撥亂反正與方向反思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黨和政府針對“文化大革命”的錯誤而開展了全面撥亂反正的工作。法家研究也受此影響，開始對“文革”時期的法家研究進行批判反思，我們可以稱這一時期的法家研究為“撥亂反正時期的法家研究”。在“文革”期間，法家學說成為一種政治工具，當時在輿論與學術領域發(fā)起的“儒法之爭“‘評法批儒”等運動，借推崇法家思想，批判儒家理念實現(xiàn)特定政治目的，法家研究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政治運動的工具和附庸。撥亂反正時期的法家研究針對“文革”時期研究的這一特點展開批判，前提是對“文革”時期法家研究方法與范式予以深刻反思。

撥亂反正時期的法家研究首先針對“文革”時期研究的方法與范式進行了激烈的批判。學者認為，“文革”時期法家研究具有片面政治化、為特定政治目的背書的特征，因而是一種“影射史學”，不具有客觀性和真理性，從而淪為了“文革”的政治工具。這種研究范式，首當其沖地成為了學者“撥亂反正”的對象。謝天佑、王家范針對出現(xiàn)于“文革”時期法家研究中的“長期反復辟”問題指出：“長期反復辟”這一理論“裝扮出最革命的面貌，打著‘古為今用的旗號，實際上卻是別有用心地故意抹煞古今的時代界線?！盵1]“文革”時期法家“長期反復辟”之說將法家思想看作是新生的封建地主階級的理論武器，將其政治觀點看作是長期反對奴隸主階級復辟的策略，而事實上新生的封建地主階級在當時既有同奴隸主階級斗爭的一面，又有向保守勢力妥協(xié)的一面，因而法家“長期反復辟”之說毫無客觀依據(jù)，此說無非只是為了服務當時的政治需要而已。金景芳也指出，“法家作為一個政治派別來說，不是自古就有，也不是繼續(xù)到現(xiàn)在，而是我國在戰(zhàn)國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盵2]他認為，“‘四人幫在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主義時代，竟然以現(xiàn)代法家自居，推行韓非的那一套封建地主階級的政治主張，不要生產(chǎn)，不要文化，不要賢智，堅決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和廣大人民群眾為敵。他們遭到歷史的懲罰，人民的唾棄，也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事。”[2]除去對“文革”時期法家研究錯誤研究范式的批判外，“文革”時期“影射式”的法家研究的基本論點，重要者如：將法家思想看作是新興封建地主階級的“先進”的“革命”思想，將儒家視為保守勢力的代表，從而貶低儒家思想而推崇法家思想，這一論斷也成為學者們攻擊的對象。事實上，法家是否真正是新興地主階級的代言人，本身即是值得商榷的。楊師群認為，新興地主階級的最顯著特征在于其對土地私有制的訴求，然而先秦法家所主張的經(jīng)濟思想與改革舉措中根本沒有確立土地私有制的內(nèi)容，反而是在強行推行“土地國有制下的、以個體小農(nóng)為基礎的社會經(jīng)濟結構模式?！盵3]并且“法家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的一系列主張，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完整的思想體系。從土地國有制下的分散小農(nóng)格局到國家規(guī)劃下的貧富有度的社會經(jīng)濟結構，從愚民單一的‘法治教育觀到扼殺人格、絕古主義的摧殘文化手段，都忠實地服務于加強君主專制嚴酷統(tǒng)治這一政治目的……從中我們幾乎找不到多少屬于新興地主階級利益的東西?！盵3]將戰(zhàn)國時期的法家視為新興地主階級的代表嚴重缺乏事實依據(jù)。而事實上，以“文革”時期“階級斗爭”觀念為基點來對儒家與法家兩種思想流派進行階級劃分，進而決定其“先進”與“落后”，本身即帶有政治“影射”的意味在內(nèi)。

在消解掉法家研究的政治影射色彩與政治異化傾向之后，學者們嘗試著站在客觀立場上重新分析法家思想在價值層面上的優(yōu)劣性。“文革”時期基于政治目的刻意制造出的“儒法之爭”，將法家與儒家截然對立并大力推崇法家思想，給予法家學說以極大肯定的價值立場，在這一時期的研究中得到初步反思批判。一方面，如何在客觀審視基礎上正確看待法家思想包含的合理性內(nèi)容。劉澤華認為，先秦法家思想是具有許多可取之處的。先秦法家思想家提出立法應當依據(jù)八方面的原則——順天道、隨時變、因人情、循事理、定職分、明開塞、重刑罰、量可能，“把立法的過程同時也當作對自然、社會、歷史、現(xiàn)狀進行綜合考察的過程。他們認識到自然、社會、歷史的運動比法更具權威。法的規(guī)定性應反映客觀事物的關系及其客觀的規(guī)定性，在順從自然、人事的必然性中謀求統(tǒng)治者的利益?！盵4]這意味著先秦法家思想已經(jīng)認識到了法律的物質(zhì)制約性特征，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是相當先進的和難能可貴的思想。另一方面，也有學者認為盡管法家思想中具備一定的合理成分，但其理論存在著本質(zhì)缺陷，致使其在中國社會的歷史發(fā)展中起到了負面作用。朱日耀認為，盡管先秦法家較早地提出了法治理論，對法的本質(zhì)、特征及法治的原則等都作出了歸納，但其缺陷和不足仍然是十分明顯的，表現(xiàn)在：法家不強調(diào)限制君主權力；法治理論的出發(fā)點在于人性而非理性；在法律與道德關系問題上完全忽視倫理的價值，從而走向了法律強制的極端。法家思想存在的上述本質(zhì)缺陷導致其理論與實踐的最終失敗，最后被儒家學說吸收而僅在制度實踐中發(fā)揮出相對次要的功用。在中國古代社會，“封建的綱常倫理在實際上比法的觀念更深入人心”，[5]法治的范圍是有限的并且要服從于禮制秩序，這一歷史后果在很大程度上與先秦法家自身缺陷存在必然聯(lián)系。

撥亂反正時期法家研究的特點同樣可以從研究范式與研究內(nèi)容兩個方面進行歸納。從研究內(nèi)容上看，這一時期的學者作出的研究大部分是對法家思想與政治關系層面上的批判性反思，而較少有針對法家思想體系與內(nèi)容層面上的純粹學術的考察，更是缺乏將法家思想直接地與當時正在進行的制度改革方向相關聯(lián)的思考。在“文革”時期法治受到嚴重踐踏，改革開放初期法治建設方興未艾，法學研究更是萬緒千端，法家研究的首要任務并不在于直接介入法治建設實踐，它需要具備這樣的條件，就必須首先清理好“城邦的畫布”，才有可能進行正確且完善的建構。而從研究范式上看，這一時期的法家研究仍然未能完全擺脫“文革”時期盛行的“階級斗爭”范式的束縛，以階級分析方法入手來對法家思想進行價值判斷的研究策略比比皆是；在表現(xiàn)出了對“文革”時期研究高度政治異化的極大反感的同時，其自身也帶有著極其濃厚的政治意味，思想上的撥亂反正是黨反思和否定“文革”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也是重建健康政治生態(tài)的迫切需要，這不僅構成了改革開放事業(yè)的良好基礎，也是進行包括法家研究在內(nèi)的正常學術研究的基礎和出發(fā)點。

二、改革選擇性與法家研究的相對蕭條

在1992年鄧小平發(fā)表南巡講話與黨的十四大之后，改革開放進入新階段，實行經(jīng)濟體制改革、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成為這一時期經(jīng)濟改革的重點。由于法家思想的內(nèi)容主要集中于政治與法律領域，法家改革思想中較少有關于經(jīng)濟改革的部分，因而與這一時期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主題關系不大，法家研究由此進入相對蕭條期，表現(xiàn)為學術成果產(chǎn)出較少，堅持法家研究的學者數(shù)量也相當有限。

這一時期的法家研究開始關注法家法治思想的本質(zhì)屬性問題。有學者認識到，法家法治思想是君主專制體制有機組成部分且具有君主專制統(tǒng)治工具的屬性，法家法治思想本質(zhì)上是人治思想。栗勁認為，“法家學派的基本理論和基本特征，就在于它主張法治、術治與勢治，并把這三者說成是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的整體。就是專制君主用法治理百姓，用術駕御群臣，而用法行術的后盾就是由暴力造成的勢?！盵6]法家法治思想中的“法”與“術”“勢”都是君主專制統(tǒng)治工具體系的組成部分，“法”并不能給君主帶來任何限制，法治本質(zhì)上不過是人治的便利工具。但也有學者提出了不同觀點，認為法家法治思想仍然提供了一種區(qū)別于人治的治理新模式。徐進將法家法治理論的精髓概括為“明法、重刑、必行”。明法要求法律必須“明白易知”，“主張建立完備、嚴密的法律”[7]，給百姓提供行為的規(guī)范。重刑論是基于富國強兵目的的一種臣民自治的方案，臣民會根據(jù)自身趨利避害的原則行事，所以可以靠賞罰規(guī)范臣民行為。[7]必行論則強調(diào)“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信賞必罰，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二是有法必依，不譖賞，不濫罰。”[7]他進而從四個方面論證法家法治思想的合理性：其一，變法論從法的變革與社會發(fā)展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論證實行法治的必然性，“法家認為根據(jù)社會的變化，在當時只能采取法治的辦法才能達到治的目的?！盵8]其二，性惡論從法的人性基礎出發(fā)論證刑罰用眾的必要性，既然“人性的基本特征是追名逐利，或者稱趨利避害”，[8]則仁義教化只能使少數(shù)人向善，以法律與刑罰規(guī)范民眾就是必然合理的選擇。其三，“中”君論則認識到堯舜這樣的圣人君主與桀紂這樣的暴君都很少見，大多數(shù)的君主都是“中”君，因而不能將國家治理的成敗維系于君主一身，法治才是最好的穩(wěn)定的治國方略。由是觀之，法家法治思想與近現(xiàn)代西方法治思想在形式上仍有相通之處，但由于其所主張的法治是作為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手段和下位規(guī)范才獲得了存在的必要性。因而從本質(zhì)上看，法家法治與現(xiàn)代法治仍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制度體系，絕不可等量齊觀。

三、依法治國方略的提出與法家研究的重振

在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相對蕭條后，法家研究在1997年開始呈現(xiàn)出重振的態(tài)勢。1997年黨的十五大提出了政治體制改革與民主法制建設方面的新主張——即“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而1999年第九屆全國人大第二次會議更是將依法治國寫人了憲法，依法治國隨即成為這一時期的學術研究熱點。作為中國本土最早推崇“法治”與“依法治國”的法家學派也因此在這一時期重新受到學界重視，法家研究得以重振。

此時的法家研究著重對法家的法治思想展開思辨，學者開始嘗試將法家法治思想與當代法治建設實踐聯(lián)系起來，然而仍對法家思想中的專制主義成分保持高度警惕。徐大同認為，法家思想中的主要內(nèi)容與當代法治所追求的理念嚴重不符，其時代與階級局限性十分顯著，“特別是他們提出的心術和權謀思想不斷遭到人們的垢病。”[9]楊師群更是尖銳地指出“法家的‘法治實行的是赤裸裸的血腥恐怖統(tǒng)治”，[10]其“所謂法律制度，實質(zhì)上是一種專制政治?！盵10]他尤其尖銳指出，過去以階級斗爭為理論基礎，對法家法治思想法律文化全盤吸收的做法對建設現(xiàn)代法治社會產(chǎn)生了嚴重的負面作用。而這一觀點很快就得到了其他學者的回應。武樹臣對楊師群的觀點提出了針對性的反對意見，認為楊師群將法家“法治”思想全盤否定的論斷不能成立。武樹臣指出先秦法家的“法治”其實是一種中國土產(chǎn)的法治，它與西方法治“形異而神似”，法家法治思想與西方法治思想的差異性產(chǎn)生于社會歷史條件中，法家的“‘變法是政治革新而非社會革命”[11]。但由于它代表官僚階級立場與統(tǒng)治階級利益，從而沒能形成西方以自由主義和個人本位為邏輯起點的法治形態(tài)。然而這并不能否定其“法治”的本質(zhì)，法家的法治思想提出的法具有普遍性、法應當約束官員依法行政等內(nèi)容都與西方法治思想神似，是具備法治的基本特征的。宋洪兵認為法家思想中存在很多有益的可借鑒價值，它并非單純是一種維護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學說，將法家思想一概批評為“專制”的觀點實質(zhì)上僅僅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說教，用以呼應西方制造的“專制中國”印象。[12]事實上，法家“法治”學說既非專制學說，也非人治學說，又非刑治學說。法家思想中存在對君主守法的要求，也存在限制最高權力的思考。[13]法家的政治哲學的最終目的并非為了構建絕對的君主專制統(tǒng)治，而是要建立起有道德的社會。他進而認為，“從社會環(huán)境及客觀制度的視角而非自個人內(nèi)在道德修養(yǎng)的層面思考社會道德的滑坡與重建，是先秦法家的思想洞見”[14]。這對于當代法治建設是有借鑒性意義的重要提示。

聯(lián)系當代法治實踐的法家研究是一項“以史為鑒”的工作，客觀評判法家思想在歷史上的功過是非對于正確理解法家思想的當代價值有重要意義。以法家思想為指導的秦朝政權興衰即是一面供學者們考量法家思想當代價值的鏡子。一種觀點認為，法家思想本身并不能導致一個政權的快速滅亡，如何運用法家思想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屈永華指出，法家治國方略的核心——“法、術、勢”本身并沒有嚴重失誤之處，秦政權快速倒臺的關鍵在于“錯誤地理解與運用了法家的這一治國方略，從而導致法、勢、術盡失”。[15]屈永華同時強調(diào)應當正確看待與評價法家思想的功過是非，“不能簡單地用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標準去衡量與批判中國傳統(tǒng)社會根據(jù)法家治國方略建立的君主專制中央集權政治，更不能被秦朝的速亡一葉障目，而不見法家治國方略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法律中的地位與作用，而是應當歷史地、辯證地去對待它。”[15]許抗生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認為法家的過錯不在于制度設計上而在于其政治與政策的實踐，只講求暴力威脅而忽視仁政與道德教化的作用，這一錯誤的價值導向是導致秦失敗的根本原因[16]。而占居主流的一種觀點則認為，秦朝速亡與法家思想本身存在直接的關聯(lián)，法家推崇的治國理念與治理實踐皆存在嚴重的弊端?；舸娓ＵJ為，法家思想的最大弊端在于其重刑主義觀念，在重刑主義這一錯誤政策指導下秦朝很快滅亡。法家以其人“‘惡刑制而好‘利”，的人性論為基礎，得出應采用重刑主義的結論，同時強調(diào)“國家政權必須牢牢控制人民，制約他們的行動”，[17]并以詭辯的手段強調(diào)法是“愛民、親民、利民”的。而事實上，正是法家思想推崇的重刑主義激起了人們的反抗，最終導致秦二世的滅亡。馬作武同樣認為法家的重刑主義觀存在極大危害甚至流弊后世。法家所謂的“法”基本上可以等同于“刑”或刑法，在法家重刑主義下產(chǎn)生的諸多酷刑、懲治言論罪與思想犯以及連坐株連等政策加速了強秦滅亡。更嚴重的是重刑主義為后世帶來了嚴重的不利影響，重刑主義思想“其實已經(jīng)滲入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血脈之中，干擾、阻礙著我們這個民族法律理念的健康成長?！盵18]而徐進則認為，是法家功利主義的法治工具論導致了受法家思想指導的秦政權的失敗。法家不追求良法而只追求法律有效，“極端功利主義的追求不僅促使他選擇了由國家逼迫臣民耕戰(zhàn)的辦法，而且決定了他不能接受由民富實現(xiàn)國富國強的道路?！盵19]可見，法家思想將法治作為實現(xiàn)專制集權目的的手段，這種極端的功利主義態(tài)度才是法家思想的命門所在。

在當代法治的基本內(nèi)涵及基本要求大多源自于西方的背景下，法家法治理論與現(xiàn)代法治理論之間的關系就成了無法回避的話題。何勤華認為，法家對于法治提出了幾點要求，包括“以法為本”，人人守法；嚴格依法辦事，賞罰分明；法律應當公開、公正；提出“刑無等級”“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并強調(diào)“法必須是順應時勢、順應自然的法”等觀點都頗具進步意義。但是與西方法治思想相比，法家的法治思想目的在于打擊反抗專制君主的臣民，只是在追求形式法治，強調(diào)君主意志必須被遵守與執(zhí)行等內(nèi)容上并不包含西方法治中對公平正義的追求。法家思想也因此產(chǎn)生了負面效應。[20]這樣看來，法家思想僅具法治理念的某些形式特征，而缺乏當代法治所追求的實質(zhì)價值基礎。王人博也指出，法家所推崇的法治更多是形式意義上的法治。西方法治理念存在兩種進路，“一是‘原教旨主義（fundamental-ism）：二是‘普世主義（ecumenicalism）。前者遵循西方的古典傳統(tǒng)，通過展示西方某些最基本的價值標準以及對‘法的某些道德要求，向人們證明建立一種理性的法律秩序既是合理的也是可能的；后者則試圖繞開西方那些基本價值和道德要求，單就‘法律秩序自身范圍內(nèi)尋求對法治的認知和實踐?！盵21]既然法家的法治思想與普世主義法治觀在對法律規(guī)則的看法上有異曲同工之處，法家的法治思想也就不過是一種“形式法治”。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家的法治思想對當代法治建設毫無意義，法家的法治思想“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個‘最低限度的法治概念”[22]，因而對當代的法治建設依然是有所幫助的。

2008年以后，法家研究開始出現(xiàn)了新的特點。次貸危機的發(fā)生與國際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惡化致使國家間的政治經(jīng)濟競爭不斷加劇。黨的十七屆三中全會指出，面對動蕩的國際環(huán)境，我們應當增強憂患意識，積極應對新的挑戰(zhàn)。在應對國際政治經(jīng)濟競爭的時代背景下，法家研究者開始重視法家的“富國強兵”觀與立足于“救亡圖存”的近代“新法家”思想。時顯群對法家思想在近代復興的原因作出了闡釋。他指出，“務實功利”是法家法治思想的價值取向，法家的法治主張是法為國家利益服務，促使民眾從事耕戰(zhàn)，富國強兵。[22]在戰(zhàn)國時代弱肉強食的狀態(tài)下，國家需要功利的策略迅速富強起來，而面臨著“救亡圖存”壓力的近代中國同樣亟需一種可以引導國家“求富強”的理論支撐。這樣一來，與西方法治精神及實證主義法學學術路徑上都存在共鳴的法家法治思想得以在近代復興為“新法家”。（川程燎原更為直接地提出，近代諸如章太炎、梁啟超、陳啟天等思想家所提倡的思想是一種“新法家”思想?！靶路摇痹噲D將中國傳統(tǒng)的法家思想與西方傳入的現(xiàn)代政治理念結合起來，如陳啟天將法家法治思想中富國強兵的理念與從西方傳人的現(xiàn)代政治哲學相結合而構建起“新國家主義”的法治觀，在“安頓了民主、憲政、法治這些現(xiàn)代國家的文化與制度系統(tǒng)”[24]的同時，建立起一種以國家為中心和本位的法治系統(tǒng)。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新法家”的法治思想實質(zhì)上是“用現(xiàn)代西方‘法治或‘法治主義的話語，歸納和解說原始法家的思想”，從而實現(xiàn)對西方法治思想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25]這對于漸趨加強的當代中國的法治建設而言，可謂一種極有價值的理論儲備和方法論啟示。

四、“法治中國”話語下的法家研究：系統(tǒng)化與專題化趨勢

黨的十八大與十八屆四中全會之后，全面推動依法治國、全力推進“法治中國”建設成為黨和國家頂層設計的新重點。在依法治國、“法治中國”成為政治新熱點的背景下，作為本土法治理論代表的“法家”思想更加受到學界的重視，逐漸成為近年來的學術熱點。十八屆四中全會以來，法家相關研究在質(zhì)與量上都較前幾個時期顯著提升，呈現(xiàn)出研究論題系統(tǒng)化與研究專家組織化的態(tài)勢。從研究論題上看，出現(xiàn)了以“先秦法家”和“近代新法家”法治論為系統(tǒng)論題的研究，以及集中于此種論題之下的相當自覺的、有所組織化的研究專家團隊分工合作、共同推進的學術現(xiàn)象，主要在以下三個重要理論問題的研究上有所體現(xiàn)：關于法家思想的現(xiàn)代化研究；關于法家思想與當代法治間的關系問題；“法家三期論”的觀點提出及其反響。

法家思想的現(xiàn)代化研究可以看作是對前一階段法家法治思想可借鑒性研究的一種延續(xù)。學者的觀點較前一時期更為激進，一些學者認為中國當代法治建設應當直接從法家思想中尋找經(jīng)驗，甚至可以移植法家的法治觀于當代。有學者從當今時代的國際格局出發(fā)論述了法家思想對當下法治建設的借鑒意義：當今中國所要實現(xiàn)的法治是建立在國際制度競爭之上的“發(fā)展型法治”而不是“穩(wěn)態(tài)法治”?！爱敶袊M行的社會制度變革，是法家式變革……不繼承法家傳統(tǒng)，不可能建立法治中國?！盵26]因而，當代中國法治建設應當吸收法家傳統(tǒng)中的“法治基因”，從被動走向主動。喻中則從法家法治思想與當代法治建設的對比中尋找法家思想與當代法治建設模式的一致性，認為當代中國的依法治國是對先秦法家以“法”強調(diào)“治”的延續(xù)，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舉措與法家思想都強調(diào)“治”，且“法”都是實現(xiàn)“治”的手段，而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是實現(xiàn)國家治理最有效的治道與治術。這與西方所提倡的rule of law意義上的法治是完全不同的；[27]先秦法家學說是中國法治的文化源頭，當代提倡的依法治國事實上也是中國法家文化吸納、轉化了西方法治文化的產(chǎn)物；[28]在法家思想與當下的國家實踐之間，具有多個方面的同構性，從本質(zhì)上看中國模式就是一種法家模式。[29]必須看到，無論法家思想中的“治”還是當代依法治國理念中的“治”其本質(zhì)都是社會控制，法家社會控制論的核心目標是為了實現(xiàn)君主個人的政治抱負，法律、權術等社會控制方式均是服務于這一目的的技術手段，這顯然與當代依法治國的基本目標存在本質(zhì)性的差異。在當代，我們可以從實質(zhì)法治與形式法治的結合角度對法家社會控制論進行批判。其早期“立法并重”“以民為本”與“以法治國”等作為手段出現(xiàn)的理念的確具有值得借鑒之處，但后期作為社會控制目標的“富國強兵”與“君權獨尊”以及“術勢結合”的手段則應予以摒棄。[30]另有觀點認為，法家思想與當代法治建設之間并不具有天然的一致性，應當從法家思想的內(nèi)在合理性中尋找法家思想與當代法治建設的契合點。正如錢錦宇指出的，盡管法家理論具備合理性內(nèi)核，但法家思想在當代復興仍需要理念上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由先秦法家的‘弱民轉換為現(xiàn)代政治的‘強民”，“由先秦法家的‘君主立法轉換為現(xiàn)代政治的民主立法、以憲護法”，“由先秦法家的‘天道轉換為現(xiàn)代政治的人權?！盵31]

關于法家思想與當代法治間的關系問題，筆者在“新法家”研究中進行過專題討論。通過對先秦法家思想與近代“新法家”思想進行觀察與分析，筆者認為，吸收法家法治理論經(jīng)驗構建當代法治需要保持冷靜與審慎的態(tài)度，原因在于：法家學派的法治思想在價值層面與當代法治理念并不相符，其中存在的種種不合理之處容易將法治引入危險的境地；雖然近代“新法家”曾經(jīng)嘗試復興法家思想，從法家思想中尋找可借鑒的內(nèi)容作為國家建設的理論依據(jù)，但事實上，將法家思想移植于一個具有類似時代背景的新時代中的嘗試并不完美。盡管近代“新法家”思想在當時起到了啟發(fā)民智、鼓勵民眾以及挽救危亡的積極作用，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近代中國民族國家意識的形成。[32]但其國家主義、工具主義特點以及其對于形式法治的推崇，是不容忽視的重要理論缺陷。近代新法家通過移植法家思想所描繪出的法治，屬于韋伯所談到的“形式合理的法”，其帶有明顯的工具主義理性與形式法治色彩。形式法治國“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偏離甚至拋棄了其實質(zhì)性目標，最終使得現(xiàn)代制度無可避免地朝向‘鐵的牢籠墜落?！盵33]類似的情況在德國的歷史上是確實發(fā)生過的，必須引以為戒。為避免形式法治國所帶來的危害再度出現(xiàn)，建設法治國家“應當始終以法治的內(nèi)在實體目的為導引，以盡快全面地落實公民基本權利為契機，推動‘法治中國向深度層面邁進?！盵34]而“新法家”在意識形態(tài)上同樣存在不足之處，其“生物史觀”是一種移植于西方“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學說，盡管迎合了中國近代救亡圖存的訴求，但由于其內(nèi)在邏輯存在問題，無法形成一個完善的意識形態(tài)學說，它僅僅是在外在壓力刺激下而形成的一種被動的、不甚完善的理論反應，在民族國家建設方略諸多方面缺乏長遠性規(guī)劃；其奉行的唯國家至上論又存在易使政治體制設計陷入專制主義之中的傾向。[34]因此，從近代“新法家”移植法家思想的經(jīng)驗中我們也能看出，一味地將法家思想引人當代法治建設而不進行徹底的現(xiàn)代性反思批判，未必能夠開出好的理論之花、結出善的實踐之果。

隨著法家研究的逐步成熟，關于法家思想當代傳承現(xiàn)象的思考也結出了理論成果，這就是喻中首先提出的“法家三期論”的觀點，這也是法家研究創(chuàng)新化、專題化的重要體現(xiàn)。他認為法家思想可分為“三期”，第一期主要包括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法家思想家即“先秦法家”；第二期主要是近代中國諸如梁啟超、陳啟天等復活法家思想研究形成的“新法家”學派；而當下全面推動依法治國、全力推進“法治中國”的理論與實踐則形成了法家思想發(fā)展的第三期，即“第三期法家”。[35]法家三期盡管在政治背景與思想背景上均有差異，但其都旨在應對世界竟爭的格局?！胺胰谡摗钡奶岢鲆驳玫狡渌麑W者的呼應，如錢錦宇對“法家三期論”進行評述時指出，法家思想的產(chǎn)生以及之后的發(fā)展變化都是為了“應對某種‘挑戰(zhàn)而積極‘應戰(zhàn)的結果”，對法家思想史進行歷史斷代和分期并進而提出“第三期法家”說的理論意義在于：有助于“強化中國法治的文化自信”。[36]

五、小結：走向理性化的法家研究

縱觀改革開放40年來的法家研究歷程，法家研究與政治背景之間的關聯(lián)一覽無余?！拔母铩睍r期，法家研究乃至整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均無奈地陷人了高度的政治異化浪潮之中。在改革開放初期對之進行撥亂反正時，學者們便已經(jīng)意識到學術研究常常成為政治附庸、為政治所異化的問題，田居儉曾尖銳地指出，學術研究“只能是為了追求真理，修正錯誤，發(fā)展科學；而決不能是為著趨炎附勢，出賣靈魂，拿原則作交易?！盵37]但問題在于，同樣的悲劇在歷史上總是存在并不斷地重演著。因之，堅定地確立學術研究的理性并以之為指導就顯得尤其重要，正如二戰(zhàn)后盧卡奇在總結德國教訓時所指出的：“一旦現(xiàn)實本身、思想家的生活不能指明向著值得肯定的未來而發(fā)展的前進運動，不能指明超越現(xiàn)代的未來遠景，就會否定理性或宣告理性的無能為力。因此，一切敵視理性的態(tài)度的根源在于—客觀上，在社會歷史發(fā)展本身的過程中，主觀上，在有關個人的立場中—是贊成滅亡的東西還是贊成新生的東西。”[38]686改革開放40年來，法家研究因與改革開放核心問題的關聯(lián)度而展現(xiàn)出盛衰擅變的規(guī)律性，這再次說明法家研究始終沒能完全擺脫為時代政治需要服務的命運。當然，法學研究作為實踐性很強的社會科學，服務于現(xiàn)實與實踐是其應有的面向；但服務現(xiàn)實與實踐不等于跟隨政治風潮同步起舞，而是應當始終根據(jù)理性的判斷發(fā)出引領時代正確價值方向的聲音。因為，學術研究的根本目的只能是探求真理，也只有建立在正確發(fā)現(xiàn)真理的基礎之上，學術研究才能正確地回應實踐的需要，引領時代的發(fā)展和進步。反之，一旦學術研究忽視學術理性，視追求真理為功利實現(xiàn)的障礙，就極有可能成為助推時代悲劇的幫兇，一如以往的歷史教訓一再昭示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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