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衛(wèi) 何承波 趙佳佳

2018年初，王某在杭州住進了自如公寓，入職體檢報告顯示各項身體指標正常。到了7月，他被診為急性髓系白血病，之后不幸去世。王某的妻子來到杭州，檢測了那套房子，發(fā)現(xiàn)甲醛超標。

9月初，一篇《阿里P7員工得白血病身故，生前租了自如甲醛房》刷屏，將自如公寓帶進了甲醛的漩渦，自如甲醛房，也引起了租客們的普遍恐慌。黎大衛(wèi)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了北京自如友家的租客群里。作為一名從業(yè)10年的化學分析工程師，他一直在第三方檢測公司從事一線檢測工作。

我們采訪了這位空氣污染物檢測員，他的講述為我們呈現(xiàn)了甲醛檢測背后的亂象。

以下是根據(jù)黎大衛(wèi)的口述整理，為保持行文流暢有輕微改動。

“70%以上是甲醛超標的”

目前市場上做甲醛檢測的人非常多，從業(yè)者魚龍混雜，設備也是五花八門。

我是10年前進入這個行業(yè)的，一直從事一線檢測工作，以技術支持人員身份出入各種第三方檢測機構和政府檢測部門。

實際上，每個民用建筑工程在投入使用之前，必須做的一項工作就是空氣污染物檢測。

我積累的人脈算是比較多的。昨天，有人找我測一家幼兒園。他們剛開園，要一份室內(nèi)空氣檢測合格的報告。我說距離太遠了，你找你當?shù)氐陌?。他找了個當?shù)氐模瑘髢r6000塊錢。

6000塊錢，坦誠地講，這個對檢測機構來說，是芝麻一樣小的單。但這個幼兒園卻嫌超預算了，于是又來找我，想低價買份假報告。

現(xiàn)在很多人要假報告，低價購買。

但這是個強制性檢測，樓盤、學校、醫(yī)院在竣工時要交給住建局備案的，表明這個建筑大樓完工以后，空氣是經(jīng)過檢測合格了，可以交付給別人使用的。

民用建筑會檢五個項目，一個項目是氡，第二個是甲醛和氨，第三個是苯和TVOC。

其中氡來源于大理石、花崗石，這是一種放射性元素，但目前國內(nèi)氡超標的幾乎沒有，我是從來沒有遇到過。所以氡根本就不用操心。

第二個要檢測的是甲醛和氨。氨是怎么來的呢，是房子在建的時候，混凝土里面的一個添加劑，房子裝修了以后，它是跑不出來的，氨也不用操心。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醛。

甲醛的來源特別廣泛，屋子裝修完，有70%以上是甲醛超標的。但又要經(jīng)過檢測合格了才能用。

那為什么你又說甲醛超標呢，這就比較矛盾了。

兩套標準

這要從兩套檢測標準說起。其中一個是國標50325，一個是國標T18883。

50325是進行強制性檢測。建筑工程完工后，基本上都能夠通過50325標準來驗收。

檢測的時候，建筑就是個空框框，里面沒有家具，沒有木地板，沒有窗簾沙發(fā)，所以甲醛含量是比較低的，非常容易通過。同時，50325只要求門窗關閉一個小時，即使這個屋子里面有點兒甲醛，它積累的時間太短，量還沒上來。

但是業(yè)主拿到房子后自己進行裝修，添置了木地板、家具、窗簾、床墊，尤其是一些裝飾用的板子，人造板，那才是甲醛的一個重要污染、揮發(fā)源。家具越多，揮發(fā)的量也越多，全部積累起來，室內(nèi)空氣的甲醛就多了。

室內(nèi)空氣的另一個標準，是國標T18883，這個T是“推薦”的意思。

差別在于，T18883要求房子封閉12個小時，50325只要求封閉1個小時，其他的操作沒有太大的差別。這兩個標準，測出來甲醛含量是不一樣的。目前能做18883檢測的公司很多，但業(yè)務量不大，最關鍵的是業(yè)主出不起這個錢。

我們主要是按照50325來做，50325是一個強制性的標準，每個樓盤必須要做，所以市場挺大的。那個阿里巴巴的員工家屬在打官司，拿著T18883檢測報告去打，不一定（能勝訴），因為這是一個推薦性標準。

以自如這樣的公寓為例。怎么檢測，這個看合同怎么談，看租戶是怎么要求的。如果沒有點名要求，檢測機構出于正義的角度，應該要按照T18883來做，或者說必須封閉12個小時來做。從租戶自身的利益這個角度，按照50325來做是對它有利的，但是從租客健康的角度，按照T18883的總是有利的。

你封閉12個小時，按照自如的這種情況，那可能有60%-70%房間超標。

維權非常困難，因為T18883不是強制性標準，說到底還是我們在立法標準的基礎上有點落伍，對租客非常不利。

“這里面文章可多啦”

除了封閉時長，還有一個控制檢測數(shù)值的問題。

設備的值都是可調(diào)的，你想調(diào)高就調(diào)高，想調(diào)低就調(diào)低。技術人員可以在儀器上動手腳，比如說紫外分光亮度計。

本來甲醛是用630納米測的，但是第三方檢測人員把這個630納米調(diào)成620納米、610納米，業(yè)主不知道吧？OK，那甲醛好像就低了。

你知道，現(xiàn)在的CMA正規(guī)檢測機構做空氣檢測都沒有現(xiàn)場讀數(shù)，都是采樣回去在自己的實驗室讀數(shù)的。

這里面文章可多啦。

甚至，有很多的報告是怎么來的呢，以點為單位，有的要求100塊錢一個點。公司肯定不干，現(xiàn)場人工費都不止了。對方就請別人采樣，然后寄給公司。至于這個寄樣，你寄一管水過來，也不管的。這樣的公司我也認識。

空氣檢測最郁悶的是什么呢？沒辦法留樣。其他的檢測都要留樣的，空氣檢測，你今天測了，明天再測，數(shù)據(jù)又變化了。因為今天的氣溫和昨天的氣溫不一樣，空氣流速和昨天的不一樣，這個揮發(fā)量就不一樣。

所以，這是個沒法重復的實驗。如果技術人員迫于壓力作假，你要找他的茬，還真不一定找得出來。他可以說，昨天下了雨，空氣濕度和今天不一樣啊。

我想了一下，其實有一招，可以讓檢測員沒辦法做假。第一，必須封閉12個小時，第二，就是公開檢測技術。

我認為公開檢測技術的目的就是讓租客們信任租戶。信任的核心是，你不能把這個東西搞得太神秘、太專業(yè)化。而是讓租客們親眼所見。

檢測技術到底是怎么檢測的，怎么加試劑的，儀器讀數(shù)跟甲醛含量有什么樣的直接關系，必須現(xiàn)場鑒證。

在你眼皮子底下，是做不了手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