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吉爾貝·塞斯布隆
在巴黎法蘭西學(xué)院的一個院子里,正對著窗戶,從葡萄藤中間露出一段管子,正好有一握粗。誰也不知道管子通到哪兒、用來干什么,平時也沒人會注意它。可是,每年有一只小鳥會來這兒,它待在里面剛剛合適,就像一粒子彈裝在槍膛里似的。它感到很安全、很清靜,所以從早到晚都放開嗓子唱歌。附近一間辦公室里有個年老的辦事員,總開著窗戶。每天上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窗,而下班前,他最后一句話就是對著鳥兒說聲“再見”。
可是,有一天,工人來修理房頂?shù)呐潘軠??!澳郎先ヒ院?,把那段管子拔下來,它什么用也沒有!”于是,鳥兒飛到別的地方藏身去了。在窗子邊辦公的老頭兒覺得很不舒服,工作起來沒精打采。過了好幾天,他探身到窗外,用手撥弄葡萄藤,才明白為什么自己這么難受,這么陰郁……“見鬼!見鬼!”
他擦了擦腦門?!耙姽?!見鬼!”他在這里工作40年了。40個春秋,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條不紊:每天要寫同樣多的文字,每天有同樣多的記錄要歸檔,有同樣多的文件要研究……40年啦!而今天……他摘下眼鏡、小圓帽和套袖,沒有對他的同事們解釋(他怕一提起來就發(fā)火),徑自下了樓,打算去找人訴苦??墒亲叩桨肼罚X得自己心中的委屈似乎有些孩子氣,而且這么做也不會使他再聽到小鳥的歌聲,便又從原路返回辦公室。他一整天都壓著一股火,還早退了20分鐘——40年來,這還是第一次。他用這個時間通過藝術(shù)橋(注:塞納河上通向羅浮宮的橋),沿著梅依斯里濱河大街一直走到一家賣鳥的鋪子,把那里每只鳥兒的叫聲都聽過一遍,然后選了一只。這只鳥啁啾的叫聲最像他那離去的同伴了。他把鳥裝在一個柳條籠子里,發(fā)黃、干瘦的手指頭從柳條縫隙伸進去:“突?!粐!?/p>
前一天下班走得早,第二天他比誰都先到。他把鳥籠掛在窗戶旁邊,添上水和小米,還放了一塊墨魚骨頭,然后開始等待。那只鳥在他離開之后,把這小小的王國巡視一番,用嘴玩弄一下葡萄藤,在孤獨之中試了試嗓子,就不斷線地唱了起來。老頭笑了笑,瞥了一眼周圍的同事,終于重新感到了愉快,能專心工作了。
有一天,一個當官的從院子里走過,發(fā)現(xiàn)那只鳥籠把整個布局都破壞了:“法蘭西學(xué)院可不是門房,也不是窮公務(wù)員的閣樓間!”人家是領(lǐng)導(dǎo),誰也別想對他解釋。于是鳥籠不見了。
過了不久,老公務(wù)員再也忍受不了這漫長、無聊的日子,便要求退休。不巧的是,只有他認識同辦公室的那位女同事的筆跡。在發(fā)生了幾次差錯以后,那位女職員也不得不辭職。
可是,20年來,她對面那位耳聾的職員習(xí)慣了她說話的語速和動作,只要看看她的嘴唇怎么動,就知道她在說什么?,F(xiàn)在聾子失去了唯一的翻譯,不能繼續(xù)工作了,只得接著告退。
然而,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里檔案的分類法。他走后,檔案出現(xiàn)了混亂,接手的人因此被解雇——當然并不是沒有爭吵,而是在這古老的屋頂下發(fā)生了一起最為激烈的口角——該辦事員工作效率很高,可是性情暴躁。他哥哥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也一起離職了,因為他們是科西嘉人。
那位老兄十分高傲,說走就走,完全沒有把工作交代一下。他本來是負責檢查學(xué)院房屋維修情況的。這幢房子年久失修,已經(jīng)破舊不堪了。10月份下雨的時候(這里,那位老職員又高興地聽到了他那小同伴的歌聲),房頂?shù)呐潘軠蠅牧?,雨水從天花板滲了進來,地板塌了,墻壁裂了縫。
房屋損壞的情況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來不及彌補。于是,人們搭起一個大型支架,靠在不太結(jié)實的墻上,把快塌的墻撐住。
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冷遇,官方的建筑師忽然發(fā)現(xiàn)樓里有許多閣樓間、貯藏室和密室——按他們的說法,有許多“浪費了的地方”。文化部認為自己的房子太擠,揚言要把這座大樓撥歸他們使用,法蘭西學(xué)院當然不答應(yīng)。一大群法學(xué)家和典籍學(xué)家紛紛研究大樓的所有權(quán),撰寫回憶錄。另一方面,人們又畫了許多平面圖,就這一爭執(zhí)交換了各種顏色封面的公文。也就在這個時候,維修工作中斷,連支架也開始搖晃起來。
官司一直打到內(nèi)閣。內(nèi)閣聲稱若干年之后才會宣判。
有時候,夜里有幾塊隔板掉了下來,幾段不結(jié)實的墻坍塌。
也有時候,一位很老的老先生——看門的仿佛還能認出他——走進院子里,一面搖著頭,一面長時間地察看這座破敗的大樓。
還有時候,一只非常小的鳥兒,唱著歌從這堆廢墟上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