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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棍女孩

        2018-10-17 05:55:30王立春
        飲食科學(xué) 2018年10期

        文 / 王立春

        從來沒覺得哪年夏天能比初三的那年熱。

        我剛剛考上了師范,家里經(jīng)濟(jì)緊張得捉襟見肘。我那工資少得可憐的爸爸媽媽和我商量說,不如自己去賣點什么,賺一點上學(xué)的錢。我從一大堆借來的厚書里抬起頭來,驚得說不出話。我們那個時候哪怕做一丁點生意都被人戳后背,大家都心照不宣,那是一件很見不得人的事。我那一年十六歲,正是敏感得連雨滴落地都覺得震撼的年齡,聽他們這么說,我差一點想把自己變成小甲蟲,縮進(jìn)火柴盒里。

        我怕爸爸那威嚴(yán)的眼神和稍稍帶點吼的聲音,整整哭了一宿之后,不得不同意他們的決定:去賣冰棍。

        媽媽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涼帽為我戴好,系好帶子,冰棍箱子捆在自行車后面。冰棍箱子是頭天晚上糊好的,兩層紙盒箱摞在一起,夾層里均勻地絮上棉花,圖的是保溫,我從書本上學(xué)了很多化學(xué)和物理知識,但一直不懂得夏天冰棍不化的道理,這回倒一下懂得了。那個顏色一看上去就是冰棍箱子,我沒讓在箱上貼“冰棍”兩個字,那無異于貼在我腦門上,我受不了。

        在冰棍廠,媽媽給我批了20根冰棍。在箱子里擠著摞好,冰棍箱子只裝這么幾根冰棍,顯得特別寬敞,媽說,其實擠得越多冰棍越不容易化,但我們不賣那么多,今天就批這些。7分錢一根冰棍,賣1毛錢,一根凈賺3分錢。我一直撅著嘴,臨走出冰棍廠時還噙著眼淚,嘟囔說我不會賣不會賣,媽,要賣你去賣!

        媽看我那個樣子,讓我在大門口等她。她匆匆跑回單位去跟領(lǐng)導(dǎo)請假,回來說,我陪你去賣。

        就這樣我和媽媽走上了街頭,出來就是一條繁華的馬路。我推著自行車,低著頭在前面走,我聽見媽在我身后喊了一嗓子:“冰棍兒——”嚇了我一跳,老天爺,我媽的聲音又細(xì)又小,沒一點底氣,還把那個“棍”字咬成了小字眼,后面還沒有拉長音,顫顫微微,誰那么叫啊,真丟人。我快步往前走,拐上另一條沒多少人的街才松了一口氣。我回頭瞥一眼媽媽,還氣喘噓噓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冰棍——”

        我頭上冒了汗,停下來,等媽媽跟上,眼睛也不看她,說,媽,你回去吧,我自己去賣。媽說,你往沒人的地方來,是不行的啊,要找人多的地方。我沒等媽的話落地,就自己跨上自行車,暈頭暈?zāi)X、夢游般地向城外駛?cè)ァ?/p>

        媽說的話還在我身后拉長著:“聽見沒,找人多的地方——”

        我的心揪得緊緊的。媽和爸永遠(yuǎn)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哪敢找人多的地方,我不只是怕丟人現(xiàn)眼,我還怕,在人多的地方,碰見我的同學(xué)!我的同學(xué)分布在我們小縣城的各個角落,你知道哪里會冒出一個?如果有一個同學(xué)看見我賣冰棍,我還不如就地死了!

        出了城東門,我的心稍稍安定下來一點,我聽見身后有一個嫩嫩的聲音飄過來:“冰棍!”我使住車閘,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回過頭,看見一個小女孩向我搖搖晃晃跑過來,手里舉著一毛錢!她叫的是我,我才知道我這時的名字叫“冰棍”!

        我咽了一口唾沫,這畢竟是我冰棍生涯的第一位顧客呀。我感激地望著她,從冰棍箱里趕緊取出來一根,遞給矮矮的她。她舉著冰棍蹣跚著走了,我賣出了我的第一根冰棍!

        對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我甕甕地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嗓子:“冰——棍——”,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的聲音在空中回蕩。我膽子大了起來,喊第二聲時盡力把“棍”字喊得圓潤而飽滿,絕不像我媽那樣幼稚。

        第一天,沒到下午三點,我賣出了我的第一箱冰棍!凈賺6毛錢!回去數(shù)錢時,那嘩地倒了一炕的分幣,是我們?nèi)覜]完沒了的笑聲。

        那個夏天足夠熱,可我希望更熱一些。我理解了課本上賣炭翁“心憂炭賤愿天寒”的意境。我也一樣,盡管自己曬得快出油了,也希望太陽再火辣一些。但是舍不得吃一根冰棍,再熱也舍不得。

        慢慢我也找出了竅門,去城中那個最便宜的冰棍廠批冰棍,可以6分錢就買到,一根能賺4分錢;媽說得對,找人多的地方去賣,我去得最多的是工廠或蓋房子的工地,那里不買是不買,一買就是十多根,趕上運(yùn)氣好,多叫賣一會兒,有時一下子能賣出二十多根呢。

        算下來,平均每天能賺到了2元錢,那可差不多相當(dāng)于我媽一天的工資呢。

        賣冰棍的生涯在二十天頭上結(jié)束了,有點戲劇性。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在一個人少之又少的郊外,終于狹路相逢了一位我小學(xué)時的同學(xué),男生。不幸的是:我曾偷偷喜歡過他,他好像也暗地喜歡過我!并且,他是我從小到大唯一喜歡過的一位男生,再進(jìn)一步講,在我的潛意識里,我賣冰棍時最怕遭遇的可能就是他!熱辣辣的野地旁的大路邊上,他和另一位在閑聊,我停下來向他們叫賣。當(dāng)他向我走過來并互相認(rèn)出時,我們都傻了!我們低著頭,誰也沒說什么,匆匆地給他取出冰棍,我騎車就逃。我知道我完蛋了!

        我還迎接不了這么嚴(yán)峻的考驗,大哭了一場,任爸爸媽媽怎么勸,我也不出門去了。

        許多年以后,我已能心平氣和地端詳那些日子了,甚至認(rèn)為,或許這段經(jīng)歷,才使自己十六歲的花季燦若流霞。今天,當(dāng)我面對自己嫩若鮮蕊的小女兒時,卻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我能像爸爸媽媽一樣,有意也好無意也好,敢在她十六歲的時候,把她推到那個夏天,推到那個火辣辣的太陽下面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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