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黃神彪之前,首先從讀他的散文詩作品開始,那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當時我剛?cè)氪髮W中文系讀書。而90年代初就被中國文壇譽為“詩壇少帥”的他,就是處于那個新詩潮滾滾而來,既展示春風的生機又滾動著流火的熾烈的狂熱年代。之后,中國詩壇逐步趨于理性,黃神彪也進入了他的創(chuàng)作“潛伏期”。
這一潛伏就是25年。黃神彪曾經(jīng)輝煌過,他通過長篇散文詩《花山壁畫》,展現(xiàn)了壯民族的歷史、文化、生活歷程,獲得文學界的廣泛好評。1992年,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和文藝報聯(lián)合在北京為他舉辦了作品討論會,在國內(nèi)引起強烈反響。光陰荏苒,日月如梭。如今,在歲月深處吸納充足養(yǎng)分的他厚積薄發(fā),重出江湖,是屬于典型的“回歸派”詩人。近日,得悉他將于《西部散文選刊》出個“黃神彪散文詩特輯”,我覺得,如果我的文字能為友人的茶余飯后獻上一朵淡淡的紫薇,那我便聊以安慰。
黃神彪其人真誠、率性、風趣、幽默,是一位性情中人,他的豁達與豪爽,絕不亞于西部人。少年有成的他,雖然沉寂詩壇已久,但對于操持文字的他來說,在他情感季節(jié)里的一角春天,縱然有風有雨,有絲絲的輕寒,可他一直固守著這個角落,煮字療饑,守著一個不求回贈的純潔的心愿。
此刻,我想,身處北部灣美麗海濱城市防城港的他,一定在默默地抒寫,手指敲擊鍵盤的摩擦聲代替了鐘表的嘀嗒聲,翻過一頁頁的日歷,他還是覺得寫文時的自己仍舊真實,依舊有一個完整的靈魂,寫到動情處,他的心依舊會顫栗,他仍舊會淚流滿面。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目光已不能無目的地望著遠處,在絮雨紛飄的薄暮,在文字中讀著淋濕的感動,在柔光如夢的月夜,在文字中發(fā)思古之幽情,他仿佛覺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默默諦視中的那一片紅葉,它以最優(yōu)美的姿勢靜靜地停在自己激動的心口。
曾經(jīng)的黃神彪,每天重復(fù)著三點一線,家人不在身邊的日子,心懸著無處安放,心空著無物可填。飽食終日的日子里,有太多艱澀的等待,焦灼的渴盼,靈魂也在難耐地孤寂著。當重新試著抒寫詩行時,他卻從中找到了陽光融化山野積雪的感覺,心沉浸在一片奇幻的歡樂中,因為對文字的迷戀,已入骨入髓。
有時候,黃神彪也會讀著自己的文章激動不已,畢竟,這些文字曾伴著他走過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誠然,他不必去想自己的一肩一背能負載多少的心事,一如無須追問天堂到底離我們有多遠一樣,能做的就是拆開心事的結(jié)構(gòu),用文字再組成一個新的傳奇。
黃神彪在生活中是一位智者,瀟灑飄逸,從容自如。他在創(chuàng)作上亦然。他的散文詩是一種智慧的文本,但智慧不是聰明的滑頭和技巧,不是知識的炫耀和賣弄,也不是冷冰冰的理性推理和演繹。智慧從根本上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精神的境界和心血的燃燒,一種帶著生命體溫的可觸可感的文字,即在詩文中追求一種禪意、禪趣和禪境。
黃神彪是駱越后裔,其作品或寄情山水,或感悟生活,或發(fā)掘沉積于八桂大地的文化,但他落筆的中心不在于臨摹山水的形態(tài),如實記錄各種生活的感悟或借文化思考民族和文人的命運。對黃神彪而言,他追求的是一種天地人貫通的大境界,一種物我合一、主客體相融的生命頓悟。在他的長篇隨筆散文詩《神圣的迷戀》里,溶入了他生命本質(zhì)的狂情:“中國的詩歌,是一脈高山峻嶺;中國的詩歌,是一片滄海桑田!高山峻嶺上,登高而望遠。頭頂上的天是浩渺和高遠的天:瓦藍瓦藍的,既預(yù)示著一種蒼茫和寧靜,也預(yù)示著一種空曠和遼闊?!彼麑χ袊姼璧摹昂缅稀?,幾乎達到了那種癡狂的程度。“曾記得,無論刮風下雨,無論月明風清,無論白天黑夜,每一個階段,每一個進程,我都讓詩歌之水、語言之潮、音韻之浪,以崢嶸歲月的姿態(tài),以輝煌歷史的風貌,從外表到內(nèi)心、從精神到靈魂——這種靈與肉、堅與韌的心神熏陶。”文中從尋找《詩經(jīng)》的河流到浪漫的《關(guān)雎》,從《離騷》到《垓下歌》;從《孔雀東南飛》到《胡笳十八拍》,從《水經(jīng)注》到《漢樂府民歌》……像這樣神秘、幽靜和空靈的散文詩,穿越歷史和時空,在黃神彪的筆下,他意境中的滄海桑田,是對中國詩歌的又一豐富內(nèi)涵的理解。詩言情,詩言志,那里有詩、騷的源流,那里有溢彩流光的秦風漢月、唐宋時關(guān);那里有警醒后世的漢魏風骨,那里有唐宋時代的一座座巍峨高峰!如此意象深邃的散文詩,還可舉出《第六弦音》《大海啊,我的大?!返鹊?。從以上的“禪思美文”中可以看出,黃神彪的詩性智慧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shù)精神。因此,研究黃神彪的散文詩不能拘泥于從文字的字面意義來領(lǐng)會內(nèi)涵,而是要透過文字,從整體上把握他作品中的詩性智慧,要在純凈、幽靜、空靈的境界中體會其“韻外之致”和“言外之意”。
在這里,我姑且不論黃神彪散文詩中那些精妙的比喻、奇特的意象,簡潔老辣而又富有生活質(zhì)感的語言,以及沉靜客觀、舉重若輕的敘述,僅就智慧的層面來說,他的散文詩達到了極高的水準。那是一種不以高度的技巧化,不以修辭的新穎甚至怪異為最終目的的寫作,也不是以獵奇筆調(diào)展示個人的隱私以吸引讀者,或以夸張的姿態(tài)橫掃一切、否定一切的寫作。自然,這種寫作也不可能來自于象牙塔和書齋里。黃神彪的散文詩寫作既是智慧的,也是詩性的。他的詩性智慧的源頭活水來自于現(xiàn)實生活的啟示與激發(fā),來自于他的既出世又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更來自于他的生命感悟和對事物的洞徹。
勿庸諱言,電子智能產(chǎn)品的高速發(fā)展,信息的極速傳播,一切都是短平快的。生活快節(jié)奏,人心亦浮躁。當今的很多詩歌小說,微信微博,小品電視,報刊網(wǎng)絡(luò)的文學生態(tài)景觀,俗有余而雅不足,泛黃而缺綠。所以,黃神彪的可貴和彌足珍貴之處,他的文字遠逝與自疏并羞與之為伍。其行文如行云流水,題目,絕不古怪;敘述,絕不縹渺;語言,絕不香艷;思想,絕不玄深。他任世事繁雜,也要守住內(nèi)心清靜的一隅,偶爾停下忙碌的腳步,讀幾本好書,和自己的靈魂對話。
黃神彪曾說過,與文字共處,其實也是生命與生命的一種糾纏,寫文的時候,心安安靜靜,坦坦蕩蕩,生命純凈如泥土。走進文字,一種感覺隨心植入,一切也似乎脫了俗,從靈魂中竄出的火往往干凈,人生也燃燒得十分透明,而碧海云天這天藍海藍的地方,怎能不讓人甘當一只鐘情的候鳥,年年飛回這里。
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沉寂,歷經(jīng)了輕微剝啄的黃神彪,少了一份輕浮氣躁,多了一派心定氣閑,更添注了一點堅忍果敢與寬宏容悲憫。想到自己曾經(jīng)的迷惑與煩惱,不禁陡然澎湃起一片若有所悟的感動,曾經(jīng)執(zhí)著盤踞在心的無奈,遂不覺在重新面對文字的時刻,裂成微不足道的碎片。他從那墨跡淋漓的文字中,無限感動地抬起頭,倒也覺得自己最終選擇了文字,應(yīng)該也是一種積極入世的情懷吧。
黃神彪也懂得,為文之道也就是寂寞之道,多少次,他一頭扎在故紙堆里,打磨那具生銹的犁鏵,開墾自己鐘愛的文學園地,倔強的雙手猶然不肯放松緊攥在掌心的宏圖。如今,獨對燈蔭,心態(tài)平和的他也明白壯志如煙亦如灰如水,不再縱情高呼,而是不斷地完善著寫文的技巧,努力道出最真摯的語言。為了燃燒在心中埋藏已久的文字,一切都在執(zhí)著中沉默了,主題依舊是無怨無悔。
黃神彪是一個在時光深處對美情有獨鐘的人。他一直在內(nèi)心激勵著自己,進行著人格的自我提升與自我超越。詩歌界爭名奪利的事情固然不少,處于邊緣就遠離無謂的欲望。內(nèi)心豐盈的生活才是他的終極目標。至于能否成為一流的詩人,他沒有什么奢望,但他內(nèi)心涌動著成熟的渴望,不斷朝向優(yōu)秀的詩篇。他深知,純文學的東西,是生命純潔得沒有被摩挲過的感情,是寫滿生命符號的鮫綃,掛上去就成了美麗的風景。
黃神彪對生活用心欣賞,對文字用靈魂呼喚,他那微笑依舊燦爛如星辰,而他那云一樣的思緒,飄過來又飄過去,最終還是落在自己的掌心,絢麗如霓霞。
(選自《左江日報》2018年8月15日百姓周刊)
【作者簡介】王忠民,1976年8月生。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賀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賀州市第二屆宣傳思想文化簽約人才。多次獲全國、省級獎。作品散見《民族文學》《北京文學》《延河》《湖南文學》《散文》等,入選《飛天·60周年詩歌典藏》《文學桂軍二十年·詩歌精選》《2017年中國散文詩精選》《2017年華語詩人年選》等十多種選本。有作品被《作家文摘報》等轉(zhuǎn)載。著有散文集《如花的心情》,小說集《大路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