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
這個冬天我做了件蠻風雅的事:很冷的天氣里,在蘇州看了一出昆曲。
臺下有個中年男子拿著熱水瓶給每人沖一碗茶,捧到手里剛喝一口,胡琴響了,披著牡丹刺繡袍子的小姐上臺,咿咿呀呀唱了起來,一時臺下全是舉起來的手機相機。
丫鬟拉小姐去游園,小姐在園門口唱“好天氣也”四個字,唱了大概半分鐘。昆曲真是一門考驗人耐心的藝術。十六歲的小姐,在園子里偷偷玩了一會兒,回去做了個春夢,夢里書生來相會,兩人唱得非常熱情。
未能謀過一面,感情已經(jīng)如此熱烈。古人把這叫做“天作之合”,其實是因為小姐自小沒怎么見過男人,但凡偷偷見過哪個男人的臉,回去百般回味,便把這男人插上所有想象的翅膀,認定他就是那個命中注定的人。
這樣的感情,大概就是現(xiàn)代女人迷戀超級巨星的心情吧,得不到,翻來覆去做夢,對方不用花一點工夫,就已經(jīng)成了女人今生的摯愛。感情如果瘋狂發(fā)酵起來,天長地久,終于長成一副可怕的模樣。
舊時代的人,愛起來非山盟海誓不可。
夏目漱石寫的《三四郎》里,三四郎在公園碰到一個女孩,大吃一驚。他花了很多天品味這個女孩,后來終于得見第二次,女孩跟他問路,就這樣不超過三分鐘的相識,讓他魂不守舍了幾十天,看不進書,吃不下飯,做什么都不起勁,好不容易淡化了這份想念,等他跟女孩正式認識了,幾乎每一次和女孩的對話都懷抱著忐忑和不安。
脆弱,但又脆弱得很美。
現(xiàn)代人沒有這份感情了,很多人喜歡一見鐘情,一次活動上看到,恨不得當晚就睡在一起。有個朋友說,這叫把握機會,不然很可能這輩子都碰不到了。
你的感情完全不能醞釀,直覺告訴自己這個人還不錯,就會馬上開口問: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女孩當然也覺得,好吧,閑著也是閑著,為什么不呢?
進行完一系列活動后,兩人不由自主產生一種感覺,還不錯,沒什么問題,可是,為什么非他不可呢?世界上還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男人和女人,誰能證明,眼前人就是最適合的一個?選擇太多了。
小時候我媽給我買過一塊巧克力,我當時覺得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巧克力,我還記得她是怎么拿出六塊錢,又是怎么在一個供銷社一樣的地方,買給我當新年禮物。長大后我吃的巧克力實在太多了,再也沒有哪種非吃不可的巧克力。
但還是會記得,小孩拿到巧克力時,那種忐忑的感覺,那種每一口都如置天堂的感覺,吃到最后一小塊,忽然有種害怕被責罵的心情。
僅僅是一塊巧克力罷了。杜麗娘的書生,就是這塊巧克力。值錢的并不是巧克力,是傾注在巧克力上的感情。人的感情明明可以變得這么深,這么沉醉,這么值得回味,你卻情不自禁走向了暴飲暴食的路,反正,吃過之后還會有,為什么要在男女之情上小心翼翼呢?
三四郎沉浸在對女孩的渴望中,他仿佛看到了第三個世界,這個世界宛如春光乍泄,耀眼奪目,有歡聲笑語,有發(fā)泡的香檳酒,有電燈銀匙,更有美麗的女性,堪稱萬物之首。他決心投入第三個世界,娶一個美麗的妻子。
而身處第三世界的你,因為周圍俊美的生物太多,完全忘記了向往是怎么一回事。
向往就是杜麗娘唱一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里面字字是情。而你說一句我愛你,就像跟某寶客服說謝謝一樣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