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萍萍
8月3日上午,一段“男子駕車在非機動車道行駛并當街辱罵路人”的視頻在網絡上炸了鍋。
“看老子的車牌,就是比你牛。”視頻中,身穿黑色T恤的男子站在一輛轎車旁亢奮地嚷嚷,并且越罵越起勁。
其實,作為“堵城”,北京街頭幾乎每天都會上演類似的劇情。通常,劍拔弩張的雙方在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和人們不耐煩的催促下各自消化了事。但這一次,事情的走向似乎被社交媒體、視頻直播等新技術所掌控。
黑衣男子的工作單位、家庭住址、婚姻狀況等個人信息迅速被網友曝光,短短幾個小時,這一事件在微博上的轉發(fā)量就突破了4萬。男子辭去了工作,到公安機關自首,不料卻引發(fā)上千人聚集在派出所外,憤怒地高呼口號要求其“道歉”。據網上流傳的視頻來看,現(xiàn)場的人們齊刷刷地舉著手機,開著攝像頭,幾乎是360度、不間斷地直播。
當晚18時,北京市豐臺公安分局在其官方微博上發(fā)布通報稱,涉事司機曹某13時自行到右安門派出所自首,接受對其駕駛機動車進入非機動車道的違法行為的處罰。另外,針對其在公共場所公然辱罵的行為,豐臺公安分局對曹某依法刑事拘留。3分鐘后,平安北京轉發(fā)了這條微博。隨后,《新京報》、《人民日報》、中國新聞網等媒體報道了該通報。
見過世面的曹某怎么也想不通,一條罵人的視頻竟然將自己推入險境,但假若他得知20天前,同齡人穆罕默德·阿扎姆((Mohammad Azam)在印度的遭遇,大概是更要驚出一身冷汗了:7月13日下午,印度南部卡納塔克邦的一座村莊里,32歲的阿扎姆慘死在當地人的拳腳、棍棒和鐮刀之下。
卡納塔克邦是印度人口最多的十個邦之一,首府班加羅爾有“印度硅谷”之稱。這一天的早些時候,軟件工程師穆罕默德·阿扎姆和兩位朋友駕車經過當地一所學校,車上的薩爾曼將隨身攜帶的進口巧克力拋給放學的孩子們。一行三人并沒有過多停留,而是一路開到了湖邊,準備開始享受美好的假期。但很快,他們便遭遇了圍攻,先是石頭,然后是拳腳、棍棒、鐮刀。層層聚集的村民指責他們?yōu)榻壖軆和鴣?。村民的猜測來自一段曾在當地流傳甚廣的視頻:3個孩子正在街上玩耍,突然,兩名騎摩托車經過的男子,將其中一個孩子拽上車,揚長而去。
駕車的阿扎姆和朋友的行為引發(fā)了一些當地人的聯(lián)想。幾乎在他們駛離學校的同時,他們的照片和視頻就被冠以綁架者之名在當地人廣泛使用的社交軟件WhatsApp上傳播。憤怒的村民沒有給阿扎姆和同伴任何解釋的機會。
在當地,這并不是一個孤立事件。就在阿扎姆去世前一周,還有5個人因為同樣的理由被暴徒打死。為此,在印度政府的督促下,WhatsApp在報紙上刊登了整版廣告,告訴人們如何辨別謠言,并限制了向群組轉發(fā)消息的最大次數。警方也通過發(fā)放傳單,勸說人們不要輕信謠言、動用私刑。
但,悲劇還是發(fā)生了。根據媒體報道,事后,警察確認了阿扎姆等人與綁架兒童無關。
暴民的愚昧讓一些人又一次想起了《烏合之眾》有關“群眾從不接受理性的影響”的言辭;作為幫兇,散布謠言、煽動公眾情緒的社交媒體也又一次成為《娛樂至死》的注解。
一段時間以來,人們更愿意相信,是視頻文化與社交媒體的合謀將民眾變得“膚淺”“愚蠢”。針對“娛樂至死的時代,如何避免變得愚蠢”的討論總是能博得人們的關注。
美國獨立學者蘇珊·雅各比(Susan Jacoby)在《反智時代》中寫道:“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和沒有在那么小的時候接觸視頻的嬰兒相比,嬰兒們觀看電視的時間每多一個小時,他們所能理解的單詞數量平均就會少六到八個。但如果營銷人員可以自由行事的話,我們很快就會找不到在學會走路和說話之前沒有對視頻著迷的對照組嬰兒了?!?/p>
越來越多的人和蘇珊·雅各比持有相同的觀點:從印刷文化到視頻文化,短暫的感官刺激和碎片化信息消費正在摧毀一代人的頭腦。
在中國,以快手、抖音為代表的視頻類社交媒體,也不斷受到精英分子的詬病?!秳e讓抖音毀掉你的孩子》《吃雞、抖音、朋友圈,是如何毀掉你的》《西媒稱抖音堪比21世紀鴉片》之類的文章層出不窮。而“快手”合伙人曾光明在媒體溝通會上發(fā)表的“快手的大部分用戶來自二線以下城市,最高學歷低于高中,他們拍的東西在都市精英看起來很low,但是他們并不在精英的判斷框架里”的言論,成為最直接的印證。
這似乎和社交媒體剛剛興起時的局面大為不同。那時,社會精英、知識分子還因其“賦予大眾平權”而興奮、歡呼。但隨著曾經在互聯(lián)網中完全失語的鄉(xiāng)鎮(zhèn)群體、基層民眾,不斷攻克“快手”“抖音”,甚至“拼多多”等平臺,一個完全有別于精英視角的“隔壁的中國”,以一種意外的方式進入了主流社會的視野。在那里,“農村二嘎子”“山東小闖”等憑借“自虐”“耍寶”的表演獲得了滿滿的存在感。
不想,這些舉動卻傷害了執(zhí)著于“人文情懷”的精英分子。他們抱怨:大眾不再為嚴肅的閱讀興奮,而是平均每天花1.5個小時泡在抖音、快手上;大眾在購買一本書時斤斤計較,卻愿意為一個在選秀節(jié)目中“唱歌都跑調”“只會哭”的女孩花重金拉票;大眾沉迷于倚臥在舒適的座椅上享受視覺快感,卻不關心生活本該有的可能性。這些注定難以進入史冊的民間影像,在他們看來,既不具有理性的內涵,也不具備價值。
不過,他們遭遇了網友無情的回擊:這不是低俗,這就是農村,是你我的爺爺奶奶家,是大半個中國。
寓言式奇幻文學大師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冷靜地剖析著精英文化中的這種矛盾:“知識分子總是毫不留情地批判他們制造出的流行文化?!?/p>
當然,這里不是借大師之言為當下膚淺的視覺狂歡開脫,也并非否認我們很大程度上確實生活在虛假的數字世界之中。但顯然問題并不完全出于視頻文化、社交媒體的發(fā)展。卡爾維諾戲虐道:“在人類歷史的任何一個階段,人們變得愚蠢的危險一直存在。”
美國著名漢學家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就曾在《叫魂》中記述過如出一轍的故事,而那發(fā)生在清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一種名為“叫魂”的妖術席卷了半個帝國,百姓、官員、帝王無不陷于無形的恐懼之中。
所謂“叫魂”是術士們通過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發(fā)或衣物加害于他,并偷取受害者的靈魂精氣為己服務,首發(fā)在浙江、江蘇,之后從江南地區(qū)向中部地區(qū)轉移。叫魂案來勢兇猛,清廷對于妖術的清剿也隨之展開,但終于因破綻百出而被叫停。
大半年后,真相大白,“叫魂”只是一場鬧?。簺]有一個貨真價實的妖人,沒有一件證據確鑿的妖案。恐懼來自人們的想象,這想象多半根源于廣泛的不安全感所帶來的焦慮,其背后有著更廣闊的歷史圖景。
這就如同讓印度卡納塔克邦村民陷入集體恐慌的那段信息模糊的視頻一般—它不過是巴基斯坦的一則公益廣告罷了。視頻文化、社交媒體更像是恐慌、不安全感、焦慮等社會問題的放大器。
相對于所謂大眾制造的謠言,其實,我們早已生活在景觀的幻象之中。1967年,法國學者居伊·德波(Guy Debord)就已批判道:“整個社會生活顯示為一種巨大的景觀的堆積”。處處都能看到有意識的表演、作秀,被展現(xiàn)出來的景觀、可視的景觀及其建構起的視覺體制正不斷將我們吞噬。50多年后的今天,這一切變得更加清晰。商品、技術、互聯(lián)網、影像為我們布下了天羅地網,沒有人可以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