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你被人欺負時,咬著嘴唇,沒哭;熬過難關(guān)后,見到自己人,聽到句軟語安慰,卻會忍不住“哇”的一聲號出來,哭個痛快。
類似的經(jīng)歷,大概不止我一個人有。
以我所見,此時心情大概如此:你被人欺負時,知道對方懷有惡意,知道哭出來后,對方便確定你軟弱可欺,更惡意的欺負便會來,于是跟自己說,不能示弱,否則所受傷害,勢必會加倍,所以熬著,不哭。等事完了,似乎安全了,面對一個可傾訴的人,也來得及審視自己的情狀,覺得自己真慘,于是哭了。
我爸老家鄉(xiāng)下,以前有種習俗。老人死了,有專門的老阿婆來哭。老阿婆嗓子響亮、聲氣悠揚,一嗓子哭一下午,還能和軍樂隊的樂曲相和,哭聲繞梁三日。我爺爺過世時,有兩位老阿婆恪盡職守。我親眼見她們倆,吃完午飯,彼此商量:“再哭兩聲吧?”“好?!比缓缶蛽涞届`前:“哎呀,他老爺子,你怎么走得這么早?。俊?/p>
我爸和我叔叔,喪事上都鐵青著臉,沒怎么哭。因為他們是當家的,得請人,得招待親戚,得聯(lián)系火葬場,得包車,得供飯,得搭棚,很累人。到喪事最后一天,兩位阿婆又浩浩蕩蕩地哭了一遭,我爸和我叔叔好像忽然釋放了似的,也哭了一場。哭完之后,我叔叔累睡著了,起來就肯吃東西了:還要吃蹄髈!
有些哭是假的,就像背景音樂;有些哭是真的,哭出來了,就是一口積食,都嘔出來了。
我明白他們的心情,是在幾年之后。我外婆過世了。我奔前走后,頗為躁郁。外婆進火葬場了,那時我的心情,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憤怒。心里有無名火,不知該往哪里撒。最后給外婆下葬時,我聽我媽一哭,就被傳染了——哭和嘔吐一樣,看了聽了,就會傳染——于是我號啕大哭了一場。那會兒的心情,我現(xiàn)在還記得:
“人世無常,再也見不著外婆了,難過得很。大家都要死,怕得很。為什么偏是外婆遭了病?委屈惱怒得很?!?/p>
哭完了,無名火也就散了。
馬里蘭大學(xué)有位先生說,哭能抵消皮質(zhì)醇和腎上腺素的影響,緩解壓力。
如果你安慰過人,也被人安慰過,一定有這種體驗:安慰者說的那些道理,什么要看開點、什么要節(jié)哀,你都懂,但你自己說服不了自己;得聽別人說了,才句句入心,說你得哭一場,就會好些。本來嘛,道理誰都明白,大家都會講。人需要的,只是一個肯聽自己傾訴的對象。你可以安全地袒露自己的軟弱,聽別人安慰。
實際上,在我看來,當一個人,尤其是成年人,遭遇不幸、壓力極大的時候,安慰他“不哭”,叫他“別傷心”,都不頂用。如果對方遭逢大變,不哭、不傷心、很堅強,那是他的本分,但這并不代表問題獲得了解決。就像相聲里的段子:富人發(fā)愿,方圓二十里,不能見到一個窮人,有一天,真見著窮人了,一捂眼睛:“快把這人給拽走,我心都碎了!”同理,當一個人難過時,你不能單純地要求他“不哭”,然后讓他臉色鐵青,把不安和委屈憋在心里。
如果你想安慰這么個人,就得讓他傾訴,讓他說。你如果要求他“一定要堅強”“不哭”之類,是堵,而不是疏。
所以,如果你真心要安慰或支持一個遭遇了厄運的人,說“不哭”“要堅強”之類,很像是在下意識地擺家長范兒。你不能要求一個人經(jīng)受了不幸,還得獨自在心里承擔一切。如果你誠心想安慰一個人,可以考慮這么告訴他:
你可以哭,你可以悲傷,你可以不堅強,你可以說你有多難過、多害怕、多委屈。在我面前,做這些是安全的,這些我都聽著,而且愿意幫你想轍,而且,你哭過、悲傷過、軟弱過之后,我依然會守在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