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宇軒
第一次于歐洲看劇是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普契尼的《波西米亞人》,十歐元站票,頂層。眼看好似圣界圖景的棚壁裝飾,錦繡繁華,我才終于理解了維斯康蒂的話——他說,在這個充斥著愛樂者和樂評人的歌劇院最高層,聽眾都是“天堂的孩子”。
窮人是天使,他們遠比貴族懂得藝術。
——維斯康蒂,電影《戰(zhàn)國妖姬》
作為“身無他物”的異國留學生,此刻念起這樣的話,真是欣慰。
落座,靜候,閑來無事,隨意看觀劇院內熙攘的人潮,再生欣慰——除衣著略加華貴、講究以外,聽眾的神色與中國、北美并非多大差異。
我這邊還在失神,序曲居然就在一片吵鬧聲中開始了。聽眾聞聲,猶如調小音量的音箱按鈕般緩慢“消音”,霎時間像極了老北平的京劇茶館。觀眾的喧嘩與音樂的展現(xiàn)“溫柔”對接,沒有生硬的結束與開啟。人們不必端坐、屏息、嘴不敢張地等待樂音。原來這才是歐洲歌劇的傳統(tǒng)姿態(tài)——音樂、戲劇是生活本身的延續(xù)。
《波西米亞人》眾人皆曉,這里不再一一詳述賞劇經驗。僅是吃驚第二幕圣誕夜場景:肩摩轂擊的圣誕市集上,幾位主角在舞臺右下角落的酒館街座旁吟唱,可我們的眼睛卻被門庭若市的人潮景象“包圍”:數不清的演員扮演著小偷、警官、士兵、嬉鬧的孩子、跑出酒館的醉鬼、圣誕游行的信仰者隊伍……在這樣異常豐富而嘈雜的場面下,我們的注意力是“不設防”的,只得任由感官意志無限發(fā)散下去。主題雖然一直控制在主要的幾個人物上,但會不由自主地注意起場景中任意一個不起眼的人物。舞臺上的每一個景深,每一個層次,都有可能猛然間成為你晃神的主題。耳朵聽不盡,眼睛看不完。給人片面、細節(jié)化又訊息豐富的觀看與聆聽,如此大方“造次”的圖景好像米蘭大教堂上星羅層疊的塑像,人聲鼎沸。
遙想,這樣的歌劇場面,好萊塢導演們看了豈不氣得胃痛。滿世界尋覓的大景觀、大格調,根本趕不上一個幾十米見方的歌劇舞臺。幾天前聽說,《無恥混蛋》里的“大混蛋”克里斯托弗·沃爾茲(Christoph Waltz)開始參與歌劇導演。私度,這位有心的美國演員可能意識到了某些傳統(tǒng)。畢竟,電影與歌劇老祖宗的那張久經遺忘的窗戶紙應該被捅破了。
意大利的電影導演費里尼深知歌劇遺產的重量。在其電影里,主體人物總是被輕易遺忘,觀者在不知焦點的畫面中肆意領略眾生,觀察人世百態(tài)。他將鏡頭的深度擴展,發(fā)掘空間廣角里細節(jié)的事件。影人說他開辟了新世界。我一番粗談下來,方才明白,原來費里尼這是回歸了意大利傳統(tǒng),回到歌劇中去了?!皬V袤”的眾生相,是意大利歌劇藝術的命根子。
這一點,普契尼的“偶像”威爾第老爺早就心知肚明。
威爾第延續(xù)意大利歌劇的傳統(tǒng),描繪“眾生”,但更進一步,加入強調戲劇化的表達。我姑且無知地將其命名“眾生戲劇性”或“百態(tài)戲劇性”。意思是說,他的戲劇性不完全是費里尼的平鋪結構,而是卡拉瓦喬式的,聚焦的、放大的,是將事件擴展給你看,以此達到震驚的效果。但不同于卡拉瓦喬,威爾第展現(xiàn)的不是單一化的戲劇事件,而是眾多零落的戲劇事件,是“散點聚焦”?!吧Ⅻc”與“聚焦”兩個詞原本相互違背,卻在威爾第這里驟然生效。他創(chuàng)造了“聚焦-轉換層次-再重新聚焦”的閉路循環(huán),在龐大分散的景觀中不斷完成卡拉瓦喬那樣的戲劇性效果。威爾第讓意大利藝術兩種分割的傳統(tǒng)走到一起:一是巴洛克,世俗歌劇,追溯的是蒙特威爾第的那種故事化的音樂傾向;二是文藝復興,人界與圣靈的大熔爐,追溯的是貝利尼和卡帕奇奧的那種紛亂繁雜的人物景觀。兩者交融,形成威爾第歌劇眾生相里的凡俗景。聆聽它們,仿若在散亂與專注間體會悲喜。
威爾第的大部分歌劇是受歡迎的,情況一直延續(xù)至今——歌劇院高朋滿座,詠嘆調街頭傳唱。換句話說,威爾第,尤其在意大利,是不分年齡、教育層級而受到廣泛喜愛的。私自揣測因由:一是歐洲傳統(tǒng)使然,這我剛剛見識,也知曉了;二很可能是威爾第藝術的通俗性。你可能會說,歌劇從巴洛克以來本就是世俗的。殊不知這“世俗”二字是對比著中世紀的神圣信仰來說的,并不是“通俗”的意思。關于通俗藝術,肖伯納有個說法簡明概要,他認為通俗藝術的目的是鞏固人們的既有價值觀,得到純粹官能的享受。相較之下,高等藝術的目的則是挑戰(zhàn)人們的價值觀,讓人們體會從未認知到的新世界,引發(fā)思維沖突而產生求索欲望。若是從這個維度上看,威爾第的創(chuàng)作可謂合二為一——在高等藝術中穿插通俗。威爾第喜好設置通俗的陷阱,你被官能世界的包裝吸引而跳入其中,卻猛然發(fā)現(xiàn),他的歌劇實則一場場穿插價值觀的“陰謀”。在聽眾被強烈的戲劇沖突無限著迷的同時,也無意識地體驗著作曲家企圖傳達的的高級哲思。走出歌劇院,人們或開心或難過,表情狀態(tài)與看完一部跌宕起伏的商業(yè)大片無異。殊不知,這樣的快樂與感傷已與走入劇院的設想截然陌路:在悄無聲息中,你經歷了一場“爭斗”。一種強烈的思潮,已在劇院的人群中擴散開去。
當十九世紀的意大利人用“萬歲,威爾第”(“Viva Verdi”是“Viva Vittorio Emanuele Re DItalia”的縮寫,因為威爾第的名字剛好是Vittorio Emanuele Re DItalia國王名字首字母的縮寫)當作政治口號的時候。他們也許并沒有意識到,如此強烈的民族情緒,其實就是他的歌劇偷偷傳遞到人們頭腦中的。威爾第的藝術游走于思想和聽覺之間,他不是遺世獨立的藝術異徒,而是陷于浪潮,創(chuàng)造主流,企圖“進化”人們的觀念。
從地圖上看,米蘭的古城區(qū)是不大不小的正圓。在圓形的左上,有一個明顯的缺口,狀長方,那是斯福爾扎城堡。在米蘭上學的朋友告訴我,城堡老舊,毫無“血色”,不看也罷。我不信邪,偏偏跑去,就是為了看看“老”和“舊”的意味。
剛出地鐵口,立刻遠望見城堡鮮紅色的外墻,心想,好端端的“血”色,何說老舊?移步走進,抬頭細看,才瞧出石壁“枯竭”的端倪——墻面水跡斑駁,風化的痕跡隨處可見,原本赤色的部分已經凋敝發(fā)灰。眼入此景,我大呼古氣的好看,卻也怎奈無知的思緒頑固不化,張嘴便問:“為何不修?”同行者見狀,向我解釋:“一直在修,按舊的辦法修,以舊制舊。”城堡圍墻之中,是一方開闊的列隊廣場。如年已失去舊時“凌厲”:不見兵家操練,只有“撲面而來”的小商小販,手里瓜果飲料、玩物琳瑯,吆喝起來大聲叫喊,好一般中國九十年代色澤——與古相論,可謂現(xiàn)代;與今而論,是似曾相識,卻不再熟悉的前現(xiàn)代。
于慕尼黑留學至今,我慢慢體會到“先進”的氣質。行人井然,工作有序,墨守良規(guī)……是德國人倍感優(yōu)越的后現(xiàn)代格調。體系化與機械化讓德國走入發(fā)達國家的前列。我在主觀與被動的生活體味中,倍感一方社會結構所帶來的舒適安逸,同時亦與想象中歷經華俗的歐陸姿態(tài)漸行漸遠。一半是由于過往世紀二戰(zhàn)的摧毀,一半是由于當今時代超前發(fā)展的進程。在冷靜而井序的德意志“現(xiàn)代人”面前,懸想失效,關于“異國風情”的幻覺逐漸零碎。對比之下,與意大利的“會面”是如此不同。長期的發(fā)展不良讓整個國家與發(fā)達社會脫節(jié),滿目的古跡將今時的貧困與彼時的輝煌相連接。走入米蘭,仿若重回過時的記憶。譬如這些穿著過時、打扮過時甚至脾氣過時的倫巴第商販,性情分明寫在臉上,與老祖宗無異:他們原本就不是王公貴族,也根本不曾帶有謙遜委婉的“現(xiàn)代人”氣質。幾十年,幾百年,祖祖輩輩,父父子子,格調、秉性從未改變??粗矍暗倪@些人,仿佛穿越時空,與十八世紀的老米蘭人打打交道。
幾年前怎能料想,在德國,認知被顛覆,關于歐陸想象的辨認與覓尋愈發(fā)模糊,終陷沉郁。而意大利,作為“現(xiàn)代”歐洲的異端,累積貧窮,與燦爛的古代黯然別離,卻開拓了我的懸念,坐實了我的想象。
游完城堡,稍事休息。大概晚上七點,一行人乘坐唧喳亂響的有軌車來到心心念念的斯卡拉歌劇院。不巧,旅途時間短暫,無法長期停留,沒能欣賞一場原汁原味的威爾第歌劇,卻購得一張當晚廉價票——芭蕾舞劇《茶花女》,約翰·諾伊梅爾創(chuàng)作,肖邦作品伴奏舞蹈。讀著宣傳單,默然欣喜,心想,這樣的錯位真有意思:在斯卡拉,未看成威爾第的《茶花女》,卻即將“相識”一位伴隨肖邦音樂翩翩起舞的茶花“舞女”。也罷,來到斯卡拉,僅感受演出氣氛,心已足矣。
斯卡拉歌劇院的內部構造與德國歌劇院看似類同,其實不然。德國劇院格局凌厲、硬朗,且大部分在二戰(zhàn)后重塑,猶有王侯將相的歷史厚重感,斯卡拉則典雅、閨秀。此刻燈色暗黃,似乎刻意淡染了過度貴氣的黃金裝飾。它的空間巨大,座位密麻,卻看起來比實際要小巧。我位置雖居遠處,但感覺上離舞臺很近。又因每層樓座凹陷回廊之中,視覺稍稍遮蔽,賞劇片刻好像身處私室,如若沙龍聽音,好不自在。
米蘭聽眾的“難伺候”是早有耳聞。今日倒是還好,諾伊梅爾的編排雅俗共賞——旋律好聽,舞姿優(yōu)美,不少家長攜子女前來,不為認真評鑒,僅是輕松娛樂一番了事。據說平時氛圍可沒這么輕松。若是有經典劇目上演,臺下聽眾必然“大動干戈”,捧場與貶損的氣勢與京劇票友如出一轍。好的表演自然掌聲雷動,可歌唱家要是稍有疏忽,臺下一定是毫不留情地喝倒彩。
很久以前就聽說過女高音米蕾拉·弗雷妮的遭遇。當時,她在卡拉揚的指揮下出演《茶花女》里的維奧萊塔。序幕拉開,弗雷妮剛剛演唱,就“迎來”了聽眾的大聲叫罵。理由只有一個——她的表演與剛剛去世的“女神”瑪利亞·卡拉斯無法比擬。類似的事件還發(fā)生在當代的歌唱家弗萊明和阿蘭尼亞的身上。女高音芮妮·弗萊明在自傳中寫道,“那是自己最糟糕的一次演出經歷”:1998年,在表演完多尼采蒂的《盧克雷齊亞·波吉亞》全劇之后,謝幕時,觀眾們向她發(fā)出“鄙視”的口哨聲,害得可憐的弗萊明在酒店里整整哭了一個晚上。更別說羅伯特·阿蘭尼亞了,斯卡拉的一個著名事件就因他而生——2006年,在出演《阿依達》時,唱到《純潔的阿依達》段落,觀眾向他無情地喝了倒彩。哪曾想這位向來脾氣火爆的男高音根本沒服軟,立刻面對觀眾揮舞拳頭,隨后憤然離場,一去不返。事后,歌劇院方將阿蘭尼亞的行為“判為”不負責任,直接取消了他在斯卡拉整個樂季的演出。
除了這些演唱家以外,指揮大師里卡多·穆蒂也沒能逃脫“斯卡拉浩劫”。他由于擅自刪除了《游吟詩人》中的詠嘆調《看那可怕的火焰》最后部分的High C 段落,而在謝幕時“幸運地”獲得了全場的噓聲。這個行為引來了大師長久難以平息的巨大震怒。
對比之下,北美和亞洲劇院的觀眾就好對付多了。無論當刻臺上表現(xiàn)如何,“結局”自然是觀眾大肆喝彩,鼓掌叫好,甚至請求加演返場。再大的批評、不滿,也沒人在現(xiàn)場表露出來,勢必事后諸葛——“咱們報上見!網上見!”這是禮貌、規(guī)矩,是不約而同的“現(xiàn)代人”習俗。可斯卡拉的聽眾不吃這套,他們的做派與十九世紀別無異數:他們不喜歡現(xiàn)代社會的虛偽,管你什么明星大腕,只要感覺不對、氣血不順,就當場大罵,噓聲一片。
中年的威爾第一度厭惡米蘭的演出氣氛,卻在晚年一反常態(tài)地異常親近斯卡拉。一位英國樂評家寫道,這是因為他歌劇中反現(xiàn)代社會的觀念與斯卡拉堅守傳統(tǒng)的姿態(tài)不謀而合。威爾第的創(chuàng)作從來不是漫無目的地展現(xiàn)個性,他的藝術是通透的、敞開式的,帶著意大利人恒古通今的表情和民族性格,也因此與傳統(tǒng)血脈對接而逆向于工業(yè)社會。不巧,信息時代正引領著大多數人步入機器化,人類漸漸走向音樂大師夙愿的反面——謙遜、禮貌、規(guī)律的工作、規(guī)律的生活。我們在井序的生活中,看到了理性的力量,卻也逐漸失去了個體意識和生命的根基?,F(xiàn)代社會是閉塞的、私人的。網絡的過度傳播,讓訊息變得被輕易接收,卻也使得這份經驗沒有血肉、觸不可及,因而悵然無趣。
還記得紀錄片《電影史話》在介紹導演貝魯托奇的段落,曾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鏡頭先是“瞄準”健身房的跑步機上一位表情呆滯卻身姿曼妙的運動女子,然后猛然切到大街上一位面露病容的樸實老者臉上。接著,略帶奇怪口音的英文旁白這樣問觀者:
你喜歡哪個人?
若是喜歡第一位,很棒,證明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現(xiàn)代人。若是喜歡第二位,恭喜你,你是個人。
媒體時代擴張人性的趨同,世界由網絡連接,網絡使世界駛入相同的軌道。威爾第的歌劇,與流行歌曲、DJ音樂相比,根本過時??烧l讓意大利人就喜歡這份過時呢,他們就生活在過時里。而威爾第的音樂,是過時的狂歡。
正自獨愁愁不歇,江關蕭瑟聽驪歌。
在米蘭,不羈的倫巴第人肆意玩味威爾第,未見獨愁,卻在一番蕭瑟圖景中體驗著歌劇藝術的精神盛宴。貧窮與凋敝,是他們覓尋本源的紐帶。諦聽《西西里晚禱》《阿依達》《游吟詩人》《奧賽羅》……人們在過時的傳統(tǒng)里,找回零落的精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