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冰

天色漸晚，一個偏僻的地方，幾座窯爐燒得正旺。人們虔誠地等在窯爐口，等待著大事件的發(fā)生。終于，紅彤彤的液態(tài)金屬流出了窯爐，經(jīng)過一個工人手里的長勺，被緩緩注入窯爐口附近巨大的“土立方”里面。

在場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眼看著經(jīng)過數(shù)次加工的滾滾熱流消失在“土立方”里面。

人們緊張地期待著，伴隨著熱流的溢出，液體由沸騰漸趨平靜。

人們期待著熱流冷卻，期待著經(jīng)過熔化、提純、合成、澆鑄，最終金燦燦的重器在“土立方”里面孕育和降生。

人們期待著“土立方”能夠早一點被打開，期待著重器的真容盡早展露，期待著……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一群肩臂線條結(jié)實飽滿、皮膚棕亮并間以斑斑燙痕的壯漢中，竟然混進(jìn)了兩個瘦小單薄的身影。而且，看樣子……他們還是孩子。

最怪異的是，在終年高熱的熔鑄工坊里，他們竟然還穿著厚厚的羽絨服。

“我感覺我已經(jīng)出汗了。”一個小孩說。

“好吧，我都感覺不到我出汗了?！绷硪粋€答。

沒錯，這兩個孩子就是皮皮和洛洛。他們這一次比較不巧，從江南濕冷的初冬，一下子來到了這個人人赤膊的熔鑄場，目睹一件青銅器被鑄造出爐的全過程。

盡管他們渾身上下被汗水濕透，但是巨大的好奇心牢牢抓著他們。以前都是在博物館的櫥窗前觀看一件件沉默的青銅器，它們在恒溫恒濕的環(huán)境中佇立，看上去那么不真實，仿佛天外飛物一般，與周圍的世界并不發(fā)生觀瞻以外的任何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皮皮和洛洛即將目睹一件青銅器是怎樣被鑄造出來的，一件真實的，與周圍的世界密切相關(guān)的器皿，是怎樣被工人們真真正正鑄造出來的。

“師傅！”

在眾人的呼喚聲中，剛才掌勺澆鑄銅水的中年男人冷峻地盯著“土立方”。他避開大家熱切投來的目光，靜靜地計算著時辰，觀察著時機(jī)。

良久。

“這一身透汗真舒服，我的感冒都要好了。”洛洛說。

“正相反，我感覺要中暑了?！逼てふf。

終于，開范的時間到了。被大家稱為“師傅”的男子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總工程師，大家都尊稱他為“工成”。他虔敬地拜謝了上蒼，乞求這尊即將用在先君葬儀上的方鼎可以完美成型。

陶范（又稱“印?！保垂糯袊T造青銅器的陶制范模）一片片解體，金燦燦的光芒在爐火的映照下突然從陶范的間隙躥出來，刺人眼目。一尊方鼎，赫然屹立。

“怎么是金色的？”皮皮大聲問，“我們在博物館里看到的明明是青綠色的。”

“那是長滿了綠銹，新銅當(dāng)然是金燦燦的。我爸爸說，古時候的人把銅叫做金?！?/p>

還不等皮皮和洛洛說完，工成“啊”地大叫了一聲。

大家紛紛圍攏在方鼎的周圍。這是一件近乎完美的作品，沒有一個氣泡，沒有一條模糊的線條，饕餮紋完整而清晰，四足上的獸頭立體而飽滿，只需要在接范地方的毛糙處稍加打磨，就是一件完美無缺的作品。

“銘文，快看銘文！”有人在人群中發(fā)出了聲音，大家的目光接連轉(zhuǎn)移到了方鼎鼎腹的中央。

皮皮和洛洛也湊過去觀看，只見方鼎鼎腹中央有一片密密麻麻的他們不認(rèn)識的“小蝌蚪”，歪歪扭扭擠在一起。

“大叔，這上面刻的是什么??？”皮皮問身邊的一個人。

“這上面寫的是銘文，記錄了先君一生的事跡。周天子聽說先君薨歿（hōng mò），特地派使臣送來一批青銅鑄造方鼎?？墒恰?/p>

“可是什么？”洛洛問。

“可是，似乎老天爺并沒有庇護(hù)我們，這鼎鑄了七遍了，總是不成功。先君的葬儀在即，日期耽誤不得。這次終于器形完美了，但是銘文卻一團(tuán)糟……”

“大叔，打斷一下，你是說，這上面是字？”皮皮問。

“是啊，難道字不都是這樣子的嗎？你看，我這里還有大夫?qū)憗淼氖指??！?/p>

說著，大叔從腰間摸出一只小小的皮囊，皮囊里是一塊雪白的絲綢一樣的布，布上面用毛筆寫著工工整整的字，像小蝌蚪一樣的字，皮皮和洛洛一個也不認(rèn)得。

“這怎么，怎么感覺和甲骨文有點像呢？又不完全一樣?！甭迓逑肫鹆嗽?jīng)的遭遇。（注：把字刻在骨頭上，叫甲骨文；把字刻在銅器上，就叫金文。）

就在這時，一個尖利的聲音劃破了眾人的紛亂。

“還不把工成抓起來！”

“是！”

不知道從哪里一下子涌來一群帶甲的武士，他們黑亮亮的皮甲反射著爐火、天色和方鼎的色彩，他們手里持著光亮的長戈，緊緊地圍住了熔鑄場。

“先君葬儀在即，你竟然連續(xù)七次鑄鼎不成，我看你分明是對先君不滿，有意破壞先君葬儀，你究竟是何居心！”尖利的聲音出自一個戴著高高帽子的人，帽子上充滿了葬儀的素色。

“分明就是先君在世的時候，積弊太多，如今又寫下粉飾的銘文。我盡心盡力七次鑄鼎未成，一定是上天的旨意，不許他欺世盜名、蒙蔽后世啊，大人！”工成以頭搶地，血流滿面。

“一派胡言！來人，把他帶走，為先君殉葬！”

帶甲勇士踢翻了工成，將他五花大綁。

“爸爸！”一個小男孩從人群中沖了出來，撲向工成，卻被皮皮和洛洛緊緊拉住。

“你不能這樣，我們看過很多歷史故事，這些人從來不會憐憫小朋友的?！逼てご蠛?。

“歐冶子，不要哭，鑄鼎七次不成，天數(shù)難違，我已經(jīng)料到自己在劫難逃了。你從今以后，再不要鑄鼎，生逢亂世，唯有利刃可以防身自保。你今后要一心鑄劍，這樣我才能放心?！?/p>

說罷，工成就跟著帶甲武士走出了熔鑄場。

歐冶子掙脫了皮皮和洛洛的手，沖向了自己的父親。“爸爸！”

一個帶甲武士猛地轉(zhuǎn)回身，長戈的寒光像閃電一樣。皮皮奮力奔跑，想要沖過去拉住歐冶子。

“不要！不要！”

……

“不要，不要，不要！”

兒童圖書館里，周六下午的暖陽正照在閱覽室的桌子上，皮皮猛然從桌子上驚醒。定了定神，他感到羽絨服里面熱乎乎的，空調(diào)很足，他出了一身大汗，怕是會感冒了。

“洛洛，我剛才打瞌睡，好像做了一個夢?！?/p>

“我好像也做了一個夢?！?/p>

桌面上是一本《有趣的漢字歷史》，還有一本打開的小說集，正翻到《鑄劍》這一篇，剛才他們倆還橫豎都不想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