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
我在攬翠樓中訪柏楊
2001年春天,我接到臺灣佛光大學邀請,赴臺參加一個學術(shù)會議。報社領(lǐng)導同時委派我采訪“臺灣十大文化名人”,我把擬出的名單向上海市臺辦作了申報,獲準同意,便于2001年6月從上海先飛香港,至香港已是中午12點,我從機場搭乘地鐵至中環(huán),在那里換取入臺證,再從中環(huán)趕往機場搭乘下午4點30分的飛機飛赴臺北。我小跑步趕到機場入口處時,離這架飛機關(guān)閉艙門尚剩15分鐘,這是我第一次飛赴臺北。由于當時大陸與臺灣沒有直飛,才讓我忙出一身大汗。
我那次赴臺北訪問的臺灣十大文化名人,包括散文家兼詩人余光中,文物書畫家秦孝儀,臺灣第一制聯(lián)高手張佛千,女小說家李昂,曹又方,電臺主持人羅蘭,電影明星胡因夢,漫畫家蔡志忠等。其中排在第一位便是我敬仰已久的柏楊先生。
我早在飛赴臺北前,就托朋友把信轉(zhuǎn)給了柏楊先生,一到臺北,我便和他通了電話,話筒里傳來他河南腔的國語聲音:“歡迎你到臺北來訪問?!蔽遗c柏楊約好時間,準時來到他在臺北市郊新店的寓所。
柏楊先生的寓所在半山腰上,我叩開門,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氣質(zhì)溫婉而讓人賞心悅目的半百婦人。她就是柏楊先生的太太張香華。張香華女士笑盈盈把我引進客廳,我終于見到了一位身材高瘦、滿頭銀霜的老人,他就是我仰慕已久的柏楊先生。
柏楊先生當時已八十掛零,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灰色的褲子。他書齋兼客廳正面對窗外起伏的群山,碧翠滿目,風景秀麗,好似一幅天然的風景畫,故柏楊將書齋取名“攬翠樓”。
柏楊請我在客廳坐下后,親切地對我說:“謝謝你在《新民晚報》介紹我的書《丑陋的中國人》?!蔽亿s緊說:“大陸讀者都很喜歡您的著作,尤其您的《柏楊版資治通鑒》在大陸初版就印了16萬冊?!?/p>
我見柏楊先生開心地一笑,又說:“我這次赴臺訪問臺灣十大文化名人,第一位就是您,讀者想了解您怎么會花10年時間將這部400萬字的《資治通鑒》改寫為白話版?”
柏楊喝了一口茶,喃喃地說:“以史為鑒,歷史就是人類的一面鏡子?!?/p>
我與柏楊相見前,已做了一些功課,通讀了柏楊先生的大部分著述以及評論他著作的各種文章。
柏楊,原名郭衣洞,河南輝縣人,他出生于1920年,父親郭學忠當過河南通許縣縣長,但柏楊自幼喪母,年幼時便受到繼母虐待,他繼母曾拿著西瓜刀要砍他,他度過了充滿饑餓、斥罵的童年與少年。柏楊17歲那年被迫離家出走,他由于沒有高中文憑,為了繼續(xù)求學,他就偽造高中文憑,先后考進了三所大學,但因“東窗事發(fā)”,都被一一趕出校門。柏楊在天津、沈陽、北京、濟南、青島、南京、上海各地流浪、徘徊,他一度想投海自盡,但還是在朋友的幫助下,來到了臺灣。
柏楊先生初入臺灣時也受了不少苦,我親耳聽他講了他入臺后的經(jīng)歷,他說:“我流浪到臺灣,開始的一些歲月,是當幾所學校的教師,其中到一個中學當歷史教師,讓我靜下心來讀了一些古籍,比如《左傳》《戰(zhàn)國策》《呂氏春秋》,這些歷史書讓我思考:為什么很多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被后人誤解與誤讀,而擁有五千年優(yōu)秀文化和文明的中國,為什么在一段時間內(nèi)社會進步如此緩慢,甚至到了20世紀中葉處于衰退、落后?”
我知道50年代初,柏楊已創(chuàng)作了第一篇小說,并且被發(fā)表,便問:“您的處女作也是當中學教師時發(fā)表的?”
柏楊點點頭說:“是的,我當時在報紙的新聞上讀到‘中華中文獎金征文委員會的征稿啟事,便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一個短篇,取名《人民》,投出后忐忑不安,沒想到很快被采用了,還收到了我人生第一筆稿酬——800元新臺幣。”
由于柏楊文學天賦被挖掘,他決定利用自己的筆展示才華,并為平民呼吁,他不斷向《自由中國》投稿,通過投稿認識了寫小說的聶華苓、林海音,寫散文的張奇君,寫詩的周棄子、彭歌,還有女作家郭良蕙,他們這些文人雅士每月在臺北中山北路上的“美而廉餐廳”聚會,每次輪到柏楊主持聚會,他都會想出一些別開生面的方式,讓大家暢所欲言。柏楊隨即拿出他當年拍攝的照片,照片上的柏楊意氣風發(fā)、玉樹臨風,是個頗有魅力的中年男子。
60年代初期,柏楊已進入了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旺盛期,他當時在《自立晚報》開設(shè)每日一篇的“綺夢閑話”的雜文專欄,每篇800字左右,長的可寫到1600余字,他以幽默的文筆,談中國女性問題,進而探討人生百態(tài),并揭示傳統(tǒng)文化對中國女性的迫害,由于引人注目,他每天都收到許多讀者來信,正處不惑之年的柏楊風度翩翩而學識淵博,他的雜文尖銳而發(fā)人深省,成了許多女讀者崇拜的對象。
被囚“綠島”寫史著
因為柏楊的雜文寫到了“醬缸”文化,寫到了潘金蓮哲學,談到了“窩里斗”,批判了中國封建皇權(quán)以及“官本位”制度下的醬缸文化,他從漢武帝劉徹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談到明王朝暴君朱元璋的大考八股文與大興“文字獄”,對此一一作了無情的批判,這就成了臺灣政府注意的對象。
正在柏楊聲譽鵲起,事業(yè)蒸蒸日上之際,1968年發(fā)生了“大力水手事件”,據(jù)柏楊先生回憶:“1967年時,我妻子倪明華在《中華日報》主編《家庭》版副刊,當時刊登了美國畫家的《大力水手》漫畫。文字部分由柏楊翻譯,由于圖文并茂,《大力水手》在青少年讀者中頗受歡迎。1968年元旦那天,我協(xié)助妻子刊出一幅《大力水手》漫畫,內(nèi)容大致為大力水手父子倆合購了一個小島,父子倆為了誰當小島的總統(tǒng)而發(fā)生了爭執(zhí),父親說,我要發(fā)表競選演講《全國軍民同胞們》?!卑貤钫f到這里,停下來喝了一口茶說:“這個口號很像當時國民黨政府元首蔣介石的口氣,于是政府當局便下令傳話我妻子與我,理由是蔣介石當時已年邁,正準備傳位于其子蔣經(jīng)國,而畫中父親的口氣,與蔣介石歷次發(fā)表元旦文告的原話一樣,于是倪明華被傳訊之后,48歲的我再次被傳訊,進入監(jiān)獄后,一直到我57歲才出獄,當時判了我12年徒刑?!?/p>
柏楊在臺東市海上的綠島監(jiān)獄一關(guān)近十年,我就問:“您在封閉的監(jiān)獄中,做了一些什么?”
柏楊回答:“我被判刑以后,驚悸的身心稍稍安定下來,我覺得這是一個讓我冷靜思考的機會,我想讀一點報紙與世界史,但牢房狹窄而擁擠,晚上睡覺時人挨著人,有一天我在監(jiān)獄圖書館看到了一部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資治通鑒》,這部書稿足足有400多萬字,我不由拿起來翻閱,一讀,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正是讀這本巨著,讓我想到了在漫長的監(jiān)獄生涯中要寫三部書稿,第一部是《中國歷史年表》,第二部是《中國歷代帝王皇后公主世系錄》,第三部就是《中國人史綱》?!?/p>
我說:“我看您發(fā)表的文章,您在讀這部史書時,曾‘一讀一流淚,一哭一扶胸?”
柏楊娓娓而道:“我是一個個性倔強的人,但也是一個極易動感情的人,歷史上的仁人志士遭受不幸與迫害,無不令我義憤填膺?!?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9/30/qkimagesshjyshjy201805shjy20180521-1-l.jpg"/>
在柏楊被關(guān)押期間,孫觀漢等一些有良知的愛國者都在設(shè)法營救,并且把當局對柏楊的起訴與柏楊在監(jiān)獄中寫的答辯全文,刊登在香港《人物與思想》雜志上,其中由臺灣留美學者姚立民寫的2萬字的《評介向傳統(tǒng)挑戰(zhàn)的柏楊》文章向臺灣當局抗議,柏楊在獄中雖然并不完全知道,但他依舊在“放風”時看看報紙,并呆在牢房中唱一首剛學來的《綠島小夜曲》。
1975年,蔣介石去世,蔣經(jīng)國決定對在押政治犯實行赦免,柏楊獲得了4年減刑,也就是他到1976年3月7日,可以走出監(jiān)獄之門。
但迎接柏楊歸來的羅祖光、梁上元、陳麗真等人趕到臺東,依舊是一場白歡喜。因為政府規(guī)定,柏楊不能離開綠島,他要留在綠島指揮部任教官,柏楊聞訊發(fā)怒:“這是對我變相的囚禁?!眹H人權(quán)組織發(fā)起了全球性的人權(quán)外交,一直到1977年4月1日,歷經(jīng)磨難的柏楊先生才出現(xiàn)在松山國際機場,一下飛機的柏楊便和前來迎接的朋友們深深擁抱。
以講解歷史來改變民眾的觀念
柏楊盡管已經(jīng)出獄,但他并沒有被解除監(jiān)視,他家的電話被監(jiān)聽,出外行動有人跟蹤,面對這一切,柏楊說:“我突然想起了蘇格拉底的一句話:‘當你對一個制度不滿時,你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離開這個國家;另一條是遵行合法的途徑并通過非暴力的手段去改變這個制度?!卑貤蠲靼鬃约哼^去對當局的批評,已經(jīng)讓他付出了犧牲十年自由的代價,他決定用另一種方法來生活與工作,既然不能對時事發(fā)表言論,那就按他當年在獄中的設(shè)想,把《資治通鑒》這部文言巨著,改寫成讓人人都能讀懂的白話版。
我說:“我讀過好幾本有關(guān)司馬光的傳記,每次閱讀都非常激動。司馬光記載的每一個歷史事件都很注重其真實性,并作了嚴謹、多方面的考證。”
柏楊說:“我記得30歲的司馬光進入史館任館閣??敝?,他有一次去查宋夏戰(zhàn)爭時期的有關(guān)檔案,沒有發(fā)現(xiàn)劉平戰(zhàn)敗降敵的記載,司馬光覺得很奇怪,與同僚商議后,決定如實補寫,但史館修撰孫抃居然一口拒絕,原因是‘國惡不可書,也就是說國家存在的問題、錯誤與恥辱是不能寫進歷史的。為此,輕易不動怒的司馬光怒斥了孫抃的不學無術(shù)與毫無歷史感的厚顏無恥。他說,遮掩犯錯誤的歷史,我們這些文過飾非的歷史記載還有什么價值?”
柏楊說到這里,眼睛有點濕潤,說:“只有一腔正義感、敢于說真話的正人君子,才能主持編纂《資治通鑒》,才能使這部史書真實地還史實的真相?!?/p>
我問:“在中國古人中,我特別欽佩司馬光,您呢?”
柏楊回答:“中國史學界的‘二司馬都是我平生最為崇敬的人物?!?柏楊又說:“司馬光這個人為人極其誠實,他為了堅持信念,拒絕宋神宗的高官厚祿,在閑居洛陽15年中,完成了這部編年體的歷史巨著。司馬光對歷史的研究、整理與對歷史事件的評價,都有極大的真實性,這是由他的進步的人生觀決定的,所以這部《資治通鑒》有極大的教育作用與借鑒作用?!?/p>
我又說:“您把《資治通鑒》改成白話版,是一個龐大的工程。”
柏楊說:“這幸虧臺北遠流出版公司王榮文董事長,他不僅極力支持我,還給我配備了譚焯明、麥光硅兩個助手。”
由于柏楊確立了這一心愿,他馬上著手進行,1983年5月,《柏楊版資治通鑒》第一集《帝王之死·可怕的掘墓人》出版了,擔任總編輯的詹宏志仿效《牛津詞典》分期出版的方式出版,一征訂,就有6000位訂戶,這個固定的讀者群,給出版社與柏楊吃了一顆定心丸。同年9月,《柏楊版資治通鑒》居然訂數(shù)達10000冊,一個小小的臺灣,居然有這么多人爭相購買這樣一本書,王榮文眉開眼笑,柏楊更是喜上眉梢。一年后,《柏楊版資治通鑒》被讀書界、文化界評選為“1983年最具影響力的書”之一,并連續(xù)四個月蟬聯(lián)臺灣“金石堂排行榜”小說類第一名,此書在香港及海外華人市場也十分暢銷,不久,大陸也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購買版權(quán),更名為《現(xiàn)代語文版資治通鑒》,第一冊就印了16萬冊,創(chuàng)下了當時歷史類學術(shù)著作印刷發(fā)行的最高紀錄。
我在訪問柏楊先生前夕,對這部書的成功發(fā)行已做足功課,但我仍然要請柏楊先生自己回答:“請您說說這部宋朝人的著述,為什么至今仍擁有這么多的讀者?”
柏楊想了一想說:“我想,首先是這部史書記載的公正性、客觀性與真實性。其次,我對《資治通鑒》文言文的改寫,不僅是對古文的官名、地名附上今名,而是每十年的歷史,我親自繪制了一幅地圖,以圖片來印證歷史事件。為了點題,我在一些重要歷史事件旁都插有‘柏楊曰,即對古書的眉批。我在此發(fā)表辛辣而深刻的評述,并注入我的新思想,幫助讀者讀史?!?/p>
我補充說:“好像在書上讀到,華人作家江南曾說您的白話版是一個‘新的起點和新的解放運動?”
“這個不敢當,不過我的白話版有我個人對歷史的獨特見解與看法。”他頓一頓又說:“白話版的第二個特點是生動體現(xiàn)了遠流出版公司的經(jīng)營方法,‘整體規(guī)劃、分期出版,這讓讀者有所期待,因為中國歷史是一條長河,可以吸引讀者繼續(xù)讀下去。而分期出版,也可以及時收回成本,讓資金得以周轉(zhuǎn)?!?/p>
我點點頭說:“這個辦法好,正如報上的連載小說,讀了上集,讓讀者急于知道下回分解的內(nèi)容。”
柏楊又說:“白話版第三個特點是:每本書后有‘通鑒廣場,專門發(fā)表為讀者提供意見的園地,我認為,一本書出版,不可能沒有差錯,無論是史料上的,還是觀點上,有偏頗,有爭議,都是正常的,尤其是對某個人或某個歷史事件,每個人都可以發(fā)表自己不同的看法,我提供一個互動的園地,這對廣大讀者也是一個吸引?!?/p>
我說:“司馬光完成這部《資治通鑒》整整花了19年時間,您完成這部《白話版資治通鑒》一共用了多少時間?”
柏楊重重嘆了一口長氣:“我花了9年時間,我動手寫這部白話版時,已64歲,完成時已經(jīng)73歲?!?/p>
“您最想通過《白話版資治通鑒》表達什么觀點?”
柏楊說:“中國歷史的長河非常壯闊曲折而浩浩蕩蕩,我在改寫的過程中,必須把記錄的歷史事件仔細‘過一遍,不僅是讀與翻譯,還要認真思考,讓我用現(xiàn)代民主的思想來分析歷史事件的起因與引發(fā)的后果,注入我個人的觀點,讓讀者通過讀這部書,了解歷史、了解什么是封建專制,從中看出統(tǒng)治階級的心態(tài)與權(quán)術(shù)。司馬光先生當年寫這部書是寫給皇帝大臣看的,而我改寫這部白話版是寫給今天的官員與老百姓看的,讓他們看到什么是中華民族的正氣,什么是封建專制的血腥鎮(zhèn)壓,以及奸惡之徒的詭詐與偽善?并讓讀者從中汲取歷史教訓與人生得益?!?/p>
據(jù)張香華女士旁證:“柏楊在著手翻譯這部《資治通鑒》時,我們還沒結(jié)婚,到他完成72冊《白話版資治通鑒》時,我兒子中中已經(jīng)上了小學。我記得,他一個字、一個字翻譯,案牘勞形,翻書閱卷,真夠壯烈,幸虧成仁。這本書每冊印到10000冊,在二千萬人口的臺灣,真是令人快慰?!?/p>
“一本歷史著述白話本,竟有這么多讀者爭相購買,真是一個奇跡!”我贊嘆之至。
柏楊又說:“在《白話版資治通鑒》全書問世之日,我記得在臺北誠品書店舉辦了一個慶祝酒會,我與次子郭本垣一到現(xiàn)場,便見到了陸鏗與孫觀漢先生,還有陳麗真等老朋友,當時致辭的是蔣緯國先生,他在臺上很有風度地對我說:‘我要代表我老哥向您柏老致歉。說完,蔣緯國下臺與我緊緊握手?!?/p>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夕陽西下,我與柏楊夫婦合影后告辭。柏楊的“攬翠樓”離新店地鐵站約有10公里路程,端莊豐潤的張香華女士主動提出由她開車送我下山,這位已年近花甲的女作家兼女翻譯家看上去不過五十掛零。她原是一位“閨秀派”女詩人,文筆雅致。張香華后來為我編的“夜光杯”寫過一篇《妻子們》的短文,她寫夫君柏楊坎坷傳奇的一生,她說,柏楊一生中曾有不少伴侶同行,她只是最后陪伴他的一位。她的胸襟之開闊大度,和她的車技一樣令我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