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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山

        2018-09-29 07:18:02何大草
        關(guān)鍵詞:方丈王維

        何大草

        中有至人談寂滅,

        悟者悲涕,

        迷者手自捫。

        …………

        摩詰本詩老,

        佩芷襲芳蓀。

        ——蘇軾

        年 表

        701年,王維、李白出生。

        712年,杜甫出生。是年后,持續(xù)開元至天寶四十余年之盛世。

        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盛世破滅。

        756年,楊貴妃縊死于馬嵬坡。

        761年7月,王維病逝于輞川,享年61歲。

        762年11月,李白病逝于當(dāng)涂,享年62歲。唐玄宗病逝于長安,享年78歲。

        770年12月,杜甫病逝于耒陽舟中,享年59歲。

        第一章 去訪呂逸人

        途中小坐

        能看見長安城的東南角了。他們下來歇會兒。王維下馬車,裴迪下馬。

        路邊剛好有一棵松。如果從終南山望過來,正好寫成:“山下孤煙遠(yuǎn)村,天邊獨(dú)樹高原?!?/p>

        然而還沒有孤煙。早飯才過一個(gè)時(shí)辰,太陽亮堂刺眼。農(nóng)人都在田里春耕。有幾聲鳥叫,到處都安靜得很。

        松樹投下一朵影子。王維坐在影中,裴迪坐在影外,中間擺了些吃的、喝的。裴迪懷里抱了只猧兒,長一尺,尖嘴,細(xì)白毛,是高昌傳來的小白狗。

        王維喝水,裴迪喝酒。幾步外,車夫在刷洗馬鬃。

        王維說:“你咋喝那么少?”

        裴迪說:“過會兒要見呂逸人,醉了不好。”

        “我還是喜歡你喝醉時(shí)的樣子,高蹈狂歌……那時(shí)候,你還是個(gè)少年。”

        “那時(shí)候,你是該做父親的年齡了,可你卻不像。如今是做祖父的年齡了……可惜,你沒做過父親,也就做不成祖父了。”

        “……”

        “你的詩文,我快要整理完畢了……寫了一輩子,實(shí)在不算少,但也沒我想象的多。剛才坐在馬背上打盹,我還在想,你是從未寫過父親呢?還是我沒看到?”

        “我不記得他了。他死時(shí)我四五歲。”

        “思念也是可以寫的吧?”

        “思念……莫過于用心思念了?!?/p>

        “你是應(yīng)該有一個(gè)兒子的?!迸岬蠑D擠眼,擠出一個(gè)怪笑。

        “我妻子,她死了嘛?!蓖蹙S也漠然一笑,算是回應(yīng)。

        “那年你是三十歲,還可以再娶啊?!?/p>

        “我怕我隨時(shí)都會死,兒子又成了我?!?/p>

        “設(shè)想過沒有,如果你父親還活著,他今天會是什么樣子呢?”

        “你應(yīng)該想想,如果我父親還活著,我會是什么樣子呢?”

        “嚯!有意思。說說看,父親健在的王右丞該是什么樣子呢?”

        王維看見一只鳥嗖地飛過去??斓弥皇O侣曇?,強(qiáng)光,卻沒有鳥的影子。他說:“走吧,時(shí)辰不早了。”

        裴迪跨上馬的時(shí)候,嘿嘿笑了?!拔姨婺阏淼奈母澹窈髸凶鳌锻跤邑┪募钒桑俊?/p>

        “按常例,是這么叫的?!?/p>

        “右丞?屁大的官……咋配得上那些詩?!?/p>

        王維撫著一小綹胡須。“看看,你還是喝醉了?!?/p>

        這是唐肅宗上元二年的二月,合西歷761年,王維虛齡61歲。白猧兒汪汪叫了幾聲。

        東 市

        呂逸人住城東新昌里。從延興門入城,右手是青龍寺。穿寺而過,出了后門,抬眼就能看見呂家的兩棵大松樹。

        然而,王維卻棄延興門,而選了春明門。這就要向北多走會兒:隔著城墻,剛好邁過四個(gè)坊。

        “順路看看東市吧,難得天氣好?!蓖蹙S說。

        “看就看吧。不過,不是順路,是繞路?!迸岬险f。

        “……”

        “我曉得你想說什么?!?/p>

        “什么?”

        “不是順路,但是順道。”

        王維笑笑,搖頭。

        東市又叫柳市,擠滿了商鋪和酒肆?!鞍彩分畞y”已經(jīng)七年,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長安城卻已喘過氣來,再度熱鬧了。紅發(fā)綠眼的胡姬,抱了琵琶、酒罐子,在人群中亂竄。戶戶門前都有一棵粗挺的柳樹,拴著的披鞍的馬、驢,毛色純亮,閑閑地嚼著麥草或是苜蓿。

        八百棵柳樹發(fā)出嫩芽的味道,吸入鼻子,是好聞的。

        然而,街角的一家老酒館,新拆了,留下鮮明的廢墟和雜草。王維指給裴迪看?!翱上兑矝]有了……我就是在這兒把你撿到的?!?/p>

        “啥也記不得了,十九年了,何況我醉得快死了……這些老話,說了多少遍了呢?”裴迪有點(diǎn)不耐煩。

        “那個(gè)秋天,一直在下雨?!?/p>

        “雨,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李白應(yīng)詔進(jìn)了長安。每座酒樓都有他的影子,我跑遍每座酒樓去找他,還是沒找到。我想做一個(gè)詩人?!?/p>

        “長安城里詩人多了,你就只知道他一個(gè)?!?/p>

        “醋意還沒消完???說白了,我不是想要做詩人,是想成為他?!?/p>

        “……”

        “我沒有找到他,我先做了酒中仙?!?/p>

        “你醉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p>

        “你家里樣樣都好,就是缺一樣——酒?!?/p>

        “我跟他,不是一路人?!?/p>

        “那時(shí)候,人們常議論,你和他,誰的詩寫得更好些?!?/p>

        “這個(gè)議論,今天也還沒有完。你覺得呢?”

        “我說他好,你不高興。我說你好,又違心了?!?/p>

        “還是他好,是不是?”

        “也不是。他是狂歌,你是自言自語?!?/p>

        “……”

        “他和你同年生,同享詩名,卻至今沒有見上一面,想想,還是有點(diǎn)遺憾吧?!?/p>

        “遺憾什么?見了面才遺憾?!?/p>

        “遺憾什么呢?”

        王維把話岔開了?!白甙?,別錯過了呂逸人?!?/p>

        呂家門前

        新昌里在柳市的南頭,宅院一間挨著一間,粗粗一看,都差不多。不過,呂宅卻是一眼挑得出來的:兩扇門關(guān)著。大門上還有一扇小門,也是關(guān)著的。

        裴迪敲敲門,門不應(yīng)。又拍門,依然不應(yīng)。他扯開嗓子喊:“喂!”

        王維說:“別鬧了?!?/p>

        院內(nèi)傳出嘩嘩的水聲。一條明渠,貫穿了新昌里,穿家過戶地流淌著。兩人站在門口,安靜地聽了一會兒。王維說:“多好聽的聲音啊……是終南山的雪水。”

        裴迪笑道:“又來了……跟終南山有屁關(guān)系。”

        王維臉紅了一下,想說什么,小門卻吱呀開了。探出一個(gè)書童的圓腦袋。

        “主人出去了,剛剛小半盞茶工夫不到?!睍f。

        裴迪看了眼王維,哼了聲:“去哪兒了呢?”

        “東市?!睍稹?/p>

        “東市?”

        “又叫柳市?!睍忉尩馈?/p>

        “柳市!”裴迪煩躁起來?!八皇浅商礻P(guān)門寫書嗎?”

        書童老氣橫秋地笑了笑。“就是打擺子,也得歇口氣是不是?”他把頭縮回去,小門吱呀關(guān)上了。

        王維拍拍裴迪的背,把他的火氣拍下去。

        他們退到街對面。從這兒看過去,呂家引人注目的,不是院門,是鉆出院墻的兩棵松。好高的松,直指青天,襯上遠(yuǎn)遠(yuǎn)的終南山,它倆仿佛還在不停地長高。然而,其實(shí)很老了,樹皮堅(jiān)硬,虬結(jié),有龍鱗般的威儀??梢韵胍?,樹下的主人,有著如何的風(fēng)逸。

        “可惜錯過了。”裴迪說。

        “可惜什么?!蓖蹙S笑笑,“錯過了好些?!?/p>

        “他真的坐在那兒,寫了一輩子?”

        “快一輩子了……不是還沒死嘛,就像我。”

        “寫些什么呢?”

        “替圣賢作注釋,替注釋作注疏……挑點(diǎn)缺漏,改幾個(gè)錯別字,再解釋幾句話?!?/p>

        “能傳之后世嗎?”

        “自然是不能。老夫子學(xué)問,也就是老好人學(xué)問……世上最不缺的,就數(shù)這個(gè)了?!?/p>

        “李白說‘我志在刪述’。你卻說他是能夠一直流傳的?!?/p>

        “李白是裝傻,呂逸人是真傻?!?/p>

        “呂逸人傻?”

        “是傻,也許也不是很傻,有時(shí)候,心里是明白的,卻也不自己去點(diǎn)透?!?/p>

        “真傻,骨子里也還是裝傻,是不是?那又何苦呢?!?/p>

        “哄哄自己吧,求個(gè)心安。”

        “豈不是白忙活一輩子?你也沒勸勸他?!?/p>

        王維搖頭,又點(diǎn)頭,笑瞇瞇拈著一小莖胡子?!拔覀兓厝グ??!?/p>

        陳右丞來訪

        他們在長安城住下來,沒有急于回輞川。

        王維五十五歲時(shí),在門下省做給事中,五品,官不算大,但身處中樞,是個(gè)要職。不過,給事中有一大堆,不缺他一個(gè),他清瘦、體弱,好在半賦閑,一年倒有六七個(gè)月都住在輞川別墅里。安祿山造反時(shí),他恰好在署中輪值?;实酃鴹钯F妃跑了,他慢了幾步,被抓了起來。安祿山不識字,卻很賞識王維的詩,就逼他又做了偽給事中。

        五十七歲,唐軍收復(fù)長安,王維因?yàn)槿蝹温?,又被抓了起來,等著砍頭或流放。后來,皇帝把他赦免了,仍做給事中。原因呢,還是他的詩:很大的詩名,和一首恰到好處的詩。①

        去年,六十歲初夏,他轉(zhuǎn)為尚書右丞,正四品下,升了一級,卻更無須做多少事情了。他在輞川新開了三畝田,預(yù)計(jì)種兩畝麥子,一畝黑豆,用來釀酒。他茹素,但客人要喝酒,而裴迪以酒解渴,酒是不厭多的。又修葺了母親墳地,洗碑,剪草,還用手杖在墳邊畫了一個(gè)圈,告訴裴迪,我死了,就葬在這兒。裴迪笑道:“你咋會死?活成山精了?!?/p>

        他倒活不成山精。住在長安城,夜晚聽到刮大風(fēng),就擔(dān)心山里的豆棚是不是被吹翻了。在山里住久了,又想回城看一看,譬如,去跟呂逸人喝杯茶。

        呂逸人不在,這也沒什么。

        王維城里的住宅頗有幾處,陸續(xù)捐給了寺廟做廟產(chǎn),只留了個(gè)最小的。說小,也有前庭后院,桂樹、波斯菊,石缸里養(yǎng)著蓮和魚。會客也是合適的。

        晨起,裴迪刨了幾口早飯,就出門會朋友,去新豐市一帶放鷹、打獵。

        照例又有客人來訪。是從前的尚書右丞,陳右丞,七十好幾了,顫巍巍的,一手拄杖,一手被孫兒攙著。王維請客人喝茶,自己喝水,清談。

        自然會談到王維的詩。陳右丞說起三年前他那首《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稱嘆不已,說多少人寫早朝,都沒有這么尊嚴(yán)、華貴的,這才配得上盛唐啊。

        王維說慚愧,賈舍人這首早朝詩,岑參、杜甫也是和了的啊。說著,就念了一句杜甫的:“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p>

        陳右丞呵呵笑,像是嗆了水?!熬盘扉嬯H、萬國衣冠,他看不見,偏只聽見麻雀叫……就這兩個(gè)字,見出一輩子的窮人命?!蓖蹙S笑笑,不附和,也無異議。

        應(yīng)陳右丞的請求,王維為他畫了一幅小畫。畫在蜀錦上,少有的用了秾麗斑斕的色彩。這讓陳右丞相當(dāng)驚喜。畫成之后,他卻又有了些疑惑:王維畫的,是一條魚的尾巴。

        這是什么意思呢?陳右丞想問,但終于沒有問。他知道,王維不喜歡窮根究底。即便回答了,答案也不在其中。

        無梁殿

        陳右丞走后,王維覺得累。其實(shí)沒說幾句,卻像說了很多話。也只畫了幅小品,卻又像畫了滿墻壁的山水圖。

        他坐到屋檐下。陽光亮堂,有力地落到地上,怦怦有聲;屋檐下黑得像夜晚。他把腳伸進(jìn)陽光,翻來覆去曬得滾燙。熱流逆行,順著腿腳涌上來,心坎也暖和多了。但額頭還是冷的,有汗?jié)B出來,也是冷的。

        他想起陳右丞的孫兒,那個(gè)白胖少年,鼻梁是扁的,兩眼隔得很開,帶點(diǎn)蠢相……不過,倒也是很孝順的。承歡膝下,就該是這樣吧。然而,如果是真蠢,說些蠢話,“歡”又何從說起呢?十九年前,在酒館撿到裴迪時(shí),他醉后的樣子,是值得記住一輩子:

        身子是瘦長的,四肢也像長臂猿一樣,又長,又軟,蜷在胡床上,明明醉了,嘴角還在微笑;酡紅的臉,比女人還要柔膩。然而,他手里還握著一根馬鞭。

        王維后來送了裴迪好多根馬鞭。他喜歡看他揚(yáng)鞭走馬的姿勢。他總是看不夠。曾想畫下來,但沒畫好,悄悄投進(jìn)爐子燒掉了。

        天黑盡了。王維吃過晚飯一個(gè)時(shí)辰,裴迪才回來。王維問他,狩獵還算盡興吧?他冷笑兩聲,哼哼。

        “獐子、狍子、黃羊,一個(gè)沒有。野兔是有幾只,都瘦得像老鼠……老鼠呢,沒餓死的,都跑了?!?/p>

        “也不盡然,官倉鼠還是很肥的。”王維笑道。

        “這個(gè)話,不像是王摩詰說的?!迸岬弦残Φ?。

        “哦,那王摩詰該說什么話,才像是王維說的呢?”

        “太繞口了……換個(gè)話說吧。”

        “是啊,說白話,舌頭最不累。”

        “又來了!這是白話嗎?”

        “呵呵……你說,你說?!?/p>

        “今天一起打獵的,有個(gè)胡相爺?shù)男鹤?。他說他爹讀了你寫的《酬張少府》,十分歡喜,很想請你也寫一個(gè)《酬胡相》之類的?!?/p>

        “酬……湊熱鬧啊,他。這首詩名為《酬張少府》,其實(shí)通篇說我自己,老了嘛,就回到山林去過活。倘問我這到底藏了啥深意,我哪答得出來呢,只有唱著漁歌去捕魚……但其實(shí),我不吃魚,連魚湯都不喝。”

        “它的好,也正在這兒,應(yīng)酬詩而不像應(yīng)酬詩,所以能夠流傳下去。”

        “我能夠傳下去的詩,不止這一首吧?”

        “可《酬張少府》只有這一首。傳下去的,除了詩,還有張少府。”

        王維默然,嘆口氣?!啊畯埳俑翘撁?,‘王摩詰’‘維摩詰’也都是虛名啊?!雹?/p>

        裴迪輕輕哼了聲?!疤撁幢鼐吞摪?。一塊玉,標(biāo)為和田玉還是藍(lán)田玉,賣的價(jià)錢就不同?!?/p>

        “是好玉,也拿給你糟蹋了,比喻打得這么俗?!?/p>

        “因?yàn)樗祝詫?shí)。高僧說法,不就虛虛實(shí)實(shí)嗎?”

        “……”

        “寫不寫?胡相爺?shù)墓诱f,重重酬謝?!?/p>

        “寫吧?!?/p>

        王維沒有寫詩。他畫了一幅畫,比贈陳右丞的魚尾略大些。

        他畫了一棵大樹。樹下一個(gè)老僧,合十向樹而拜。

        樹杪有兩只白鳥,神情悄然、蕭閑。

        自然又題了兩行字,不是酬胡相爺,是請胡相爺賞玩之類的。裴迪歪著頭念了念,沒念全,字跡潦草而頗有情趣,但不好認(rèn)。

        “你把畫送進(jìn)相府去。酬謝,是斷不可少的,但是你不接。只說,興唐寺的無梁殿快塌了,請相爺買棵上好的老楠木,把它撐一撐。”

        “×!撐了這根木頭,還配叫無梁殿?”

        “‘無梁殿’也只是個(gè)虛名吧。想拿虛名把廟子壓垮嗎?”

        “……”

        王維的母親,虔信于佛,曾師事大照禪師三十多年。大照禪師的圓寂處,就在興唐寺的無梁殿:他坐在蒲團(tuán)上,含著笑走了。

        第二章 回到輞川

        孟城口

        長安到藍(lán)田,八十里。從藍(lán)田到輞川,乘船走輞水峽谷,又二十里。

        藍(lán)田的縣尉錢起,也是個(gè)詩人,以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聞名。他對王維,是很謙恭的。不過,王維經(jīng)過縣城,圖清靜,很少去找他。

        回到輞川別墅,已經(jīng)是二月末了。

        孟城口外,另有一條路往東,通向崔氏莊園,主人崔興宗,是王維亡妻的弟弟。不過,好多年沒什么往來了。

        入了孟城口,就看見兩行古柳已發(fā)了細(xì)葉。谷里的水,激起風(fēng),柳絲在飄動。

        裴迪說:“這兩句詩如何?賀知章的名句:‘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

        王維說:“嗯,是個(gè)妙喻?!?/p>

        “也還像一幅畫?!?/p>

        “嗯,是吧?!?/p>

        “你好像在敷衍?你的詩,不也很有畫意嗎?”

        “詩中有畫,不算啥。詩中有詩,才是好詩。你剛才念的,不過眼前之物。”

        “至少是個(gè)妙喻,你說的?!?/p>

        “妙喻,不如笨喻。”

        裴迪不服氣?!芭e個(gè)例子?”

        王維想了想,竟沒有想起,就改了話?!氨坑鞑蝗绮挥鳌N业摹遁y川集》二十首,就沒一個(gè)比喻嘛?!?/p>

        裴迪道:“咋沒比喻?我讀著,倒句句是比喻?!?/p>

        王維笑笑,也不駁他。

        穿過柳樹林,再走幾箭地,就是別墅了。別墅從前的主人,是宋之問。

        宋之問是個(gè)才子,20歲中了進(jìn)士,入朝為官,很受恩寵,過著富貴日子。后來因受賄遭到流放,在56歲之年被賜死了。那一年,王維才12歲。20歲時(shí),他也中了進(jìn)士,做了官。但他沒像宋之問那么得意過,仕宦之途,一直在長安和終南山之間,進(jìn)進(jìn)退退。40歲時(shí),一個(gè)因緣,他接手了這座別墅。說是別墅,已是古木衰柳,相當(dāng)荒穢了。翻修用去了一年,主要是加固房梁,鋪了新瓦,清除灰塵雜物、繁枝亂草。再過了一年,即天寶元年,是盛唐中的鼎盛,長安城天天都是春天。

        而王維對于開元天寶盛世,今天念茲在茲的,只有一件事:把少年裴迪撿回了家。

        裴迪問王維:“為啥不喜歡李白呢?”

        王維說:“嗯……是不很喜歡他的詩。”

        “天下人都喜歡的,我也喜歡。”

        “是不喜歡他好用大詞。”

        “‘從今億萬歲,天寶紀(jì)春秋?!@詞大不大?忘了吧,你寫的?!?/p>

        王維臉紅了,還是笑。他喜歡裴迪這么跟他說話。

        那兩句詩,的確是他天寶元年寫下的,題為《三月三日曲江侍宴應(yīng)制》。天寶的年號,一共用了十五載。

        栽 樹

        三年前,王維免罪復(fù)官后,把別墅施給了后山寺。

        后山寺自然就在后山,小廟,信步可到。老方丈,加師弟、徒弟,也就五六個(gè)和尚,老的老,啞的啞,三餐稀粥,守著窮日子過。得了這么一座別墅,老方丈倒也看不出大喜,而且相當(dāng)不急。他謝了王維的施舍,卻又轉(zhuǎn)托王維看管廟產(chǎn),直到往生。

        王維曾想寫塊“后山寺”的匾,懸于別墅的大門。想想又算了,這兒明明是前山嘛。

        老方丈捎來口信,寺里的槐花開了,空了請來看看。

        王維拄杖,裴迪攜著他,午后走到后山寺。

        寺是相當(dāng)老了,石階、院墻、門……都開了裂。但相當(dāng)干凈,頗像老方丈的袈裟,補(bǔ)丁摞補(bǔ)丁,卻沒有污漬、汗垢。

        三棵古槐,一棵在院中,兩棵在院后,白花開得粉嘟嘟的,壓滿了樹梢。蜂群嗡嗡響,像刮風(fēng)。

        裴迪說:“今年槐花蜜一定好吃。”

        王維盯了他一眼。

        老方丈倒是不喜不慍,說:“蜂蜜好,自然是有人吃,有人不吃?!?/p>

        佛堂屏風(fēng)上,抄著王維的詩:

        崇梵僧,崇梵僧,秋歸覆釜春不還。

        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閑。

        峽里誰知有人事,郡中遙望空云山。

        王維說:“這是我二十幾歲的舊詩了……何必呢?!?/p>

        老方丈說:“詩無新舊,好便是好?!?/p>

        裴迪笑道:“好在哪兒呢?”

        老方丈說:“寫眼前之物,不玄?!?/p>

        裴迪又笑:“王施主論詩,最看不上寫眼前之物了?!?/p>

        王維紅了紅臉。老方丈說:“物和物也很不同吧,譬如菩提和蟑螂……你說呢,王施主?”

        王維岔開話,說:“何不抄一首寒山的詩呢,他是詩僧,合適些。”

        老方丈說:“寒山詩冷,傷脾胃?!雹?/p>

        “我的詩也冷啊?!?/p>

        “你的詩倒不冷。是不熱?!?/p>

        王維嘆了口氣?!熬退氵@樣,也不必抄一首寫崇梵寺的詩嘛?!?/p>

        “萬僧歸一佛,天下的寺,也莫不是一個(gè)崇梵寺?!?/p>

        “那這兒為啥還叫后山寺?”

        “寺以后山為名,也就等于是無名?!?/p>

        王維搖頭,看了看裴迪。

        裴迪不耐煩,踱到院中,一拳打在槐身上!

        樹枝一陣亂搖,蜂群慌了,紛紛閃開。

        老方丈說:“裴施主好氣力,這一拳開碑裂石?!?/p>

        裴迪說:“還開碑裂石?它還好好的啊。”

        老方丈笑道(這是他頭一回笑):“因?yàn)闃洳皇鞘^啊?!?/p>

        回到別墅,王維一直默默無語。裴迪問他怎么了,他說:“我要種樹。”

        樹栽在他母親的墓邊。三棵銀杏樹苗,是從附近農(nóng)家移植的,有膝蓋深,枝上冒了芽,但還沒有綻開。

        “銀杏不好,動作慢?!迸岬险f。

        “老得也慢,這點(diǎn)倒是好?!蓖蹙S說。

        “你想不老嗎?明明是,老都老了?!?/p>

        “……”

        “你想不朽嗎?還不如陶淵明種豆,寫兩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至今有人還誦讀,他也就不朽了。”

        “……”

        “種樹比起種豆,俗了些。”

        “是俗了些?!蓖蹙S終于接了話,“生下來,母親給我取名字,追慕的就不是佛陀,是維摩詰。居士嘛,開始就多了些俗氣?!?/p>

        “陶淵明連居士都不是,他比你還俗氣些?”

        “他倒是不俗。他一輩子吃的虧,就在不俗上?!?/p>

        “這又怎么講?”

        “噢……”王維在風(fēng)中打了個(gè)長嗝,從樹苗旁撐起來,拍拍手上的泥。“改天再說吧?!?/p>

        背 影

        雨落了一夜,又刮風(fēng)。王維用過早飯,裴迪還在睡覺。

        屋頂上,鋪了一層去年的舊葉子。午飯的時(shí)候,裴迪起來了,兩頓飯合成了一頓吃。他說:“睡晚了,一直在讀你的東西?!?/p>

        “我的東西?那些東西你都讀過嘛?!?/p>

        “不是你的,是那些人的東西……他們寫給你的信,幾百封呢?!?/p>

        “有意思嗎?”

        “太有意思了。感謝你的,奉承你的,還有挖苦你的……哈哈,就像人人拿了面照妖鏡,沒一處沒把你照到?!?/p>

        “打算怎么處理它們呢?”

        “我還想順藤摸瓜,找到你回復(fù)他們的信件,編成一個(gè)別集,做你全集的墊底。這個(gè)可能是后世之人最有興趣讀到的?!?/p>

        “……”

        “你對傳之后世沒把握?不會吧?!?/p>

        “……”

        裴迪酒足飯飽,照例出門溜達(dá)去了。而王維這會兒該在佛堂念念經(jīng),打會兒盹。

        但今天例外。裴迪一出柴門,他就去把幾百封來信卷了起來,徑直去了廚房。鍋里正燉著山菌、灘棗、陳年的竹筍,灶火紅通通的。他把信全塞進(jìn)了灶膛。

        火焰旺一旺,暗一暗,王維的臉,也隨著亮一下,黑一下。

        裴迪回來,信已成灰。他氣得差點(diǎn)把佛堂給砸了。

        “你這種人還信佛!比焚尸滅跡還可惡?!彼麖脑钐胖袚破鹨话鸦覡a?!翱茨阕隽耸裁??”

        “我在找舍利?!蓖蹙S喃喃說。

        “你是個(gè)瘋子。秦始皇為啥招人恨?”

        “燒書。”

        “他為啥要燒書?因?yàn)樗莻€(gè)瘋子,和你一個(gè)樣?!?/p>

        “他不瘋。他只是,有些事情,不想讓后來的人知道。”

        “……”裴迪一腳把蒲團(tuán)踢到了門外去。

        晚上,王維喝湯,裴迪喝酒。湯熬了一天,色澤是很厚了,拿勺子舀一舀,還是清湯。酒是老酒,王維老家送來的二十年汾。

        王維說:“二十年前,三月,我從嶺南回長安,過五嶺時(shí),滿山的梅樹都開了花。我從沒見過這么多梅花,香得像酒,馬都走得昏昏沉沉了,一路梅花還看不到盡頭?!?/p>

        裴迪哼了哼。“你想說什么?”

        “我是說,這么久遠(yuǎn)了,一路上的事,啥也記不起來了。倒是睡不著,就看見幾人幾騎,小如芥豆,在梅花道中,起起伏伏……”

        “那幾顆芥豆也會消失的,快了,快了。”

        “那倒不會的。”

        “為什么?”

        “因?yàn)樾?,看不清,人總想看清楚,就一直看下去……這就是執(zhí)念吧?!?/p>

        “豈有此理?!迸岬虾韧暌煌刖?,又倒上了一碗?!澳阌惺裁磮?zhí)念,笑話。清湯寡水過日子,件件都能放得下。”

        王維不理會他的嘲弄,只喃喃說自己的事?!拔?guī)讱q,父親就死了。曾經(jīng)憑記憶,給他畫過畫,母親說,不像他。母親去世前兩個(gè)月……這時(shí)候,她已經(jīng)守寡四十年以上了。我陪她去興唐寺,她走到釋迦牟尼講經(jīng)的壁畫前,指著一個(gè)人,很肯定地說:‘這是你父親。’我吃了一驚。這廟子,母親和我來過很多回,這幅壁畫,也是十分熟悉的,可她還是頭一回這么說。她手指的,其實(shí)是一個(gè)背影:一個(gè)聆聽佛法的男子。”

        “你相信他就是你父親嗎?”

        “我只想看清他的臉?!?/p>

        “看清了嗎?”

        “后來,我一個(gè)人又去了幾次。有一次,明知不可能,我還是轉(zhuǎn)到了墻的背面去……”

        “你看到的還是墻?!?/p>

        “我看到的,是執(zhí)念。”

        “可你從沒有寫過他。”

        “可見……我的執(zhí)念有好深。”

        裴迪把一碗酒又喝干了。王維把湯碗舉了舉,又放了回去。

        白石灘

        兩個(gè)人信步走到白石灘。

        裴迪說:“你的《輞川集》二十首,數(shù)《金屑泉》最土氣,《白石灘》最清明,像一首好詩……然而,哪有那么好,也就是一片白石頭,而且也從沒村姑在月下浣過紗,老農(nóng)牽牛喝水倒是早晚都有的。”

        王維說:“詩嘛。”

        “我想把《金屑泉》從《輞川集》中刪了去?!?/p>

        “還是留著好。土,俗,村氣,不是不能雅,是因?yàn)橛猩钋?。?/p>

        “沒有讀出來。每天喝一口金屑泉,可以年輕一千歲,然后就飄飄成仙,去天上見玉皇——深情在哪兒呢?”

        “可以一直飄……”

        一個(gè)笑話

        河邊有小片松軟的草地。裴迪抬來塊大石頭,鋪上自己的外衣,讓王維坐上去。自己則坐在一段倒下的樹身上。

        裴迪說:“給你編完文集,再寫篇長點(diǎn)的跋,我就要走了。”

        “……”

        “我總歸是要走的……自然,也還會回來,那時(shí)候,你一定又寫不少詩文了,我接著替你編進(jìn)去?!?/p>

        “……”

        “有朋友邀我去成都,說可以試試,在那兒給我謀個(gè)事做。不過,也只說說,還沒十分把握?!?/p>

        “很遠(yuǎn)啊。”王維終于說話了,“蜀地,那是劍門關(guān)以內(nèi),李白的老家了,一想他的《蜀道難》,腦袋就要痛。何苦呢?”

        “《蜀道難》,就是我想去看看的理由。再說,杜甫也在那兒。”

        “杜甫是逃難。你像個(gè)逃難的樣子嗎?長安、輞川,都不缺你的床、飯桌子,還有酒壇子?!?/p>

        “我不年輕了,我還想走得遠(yuǎn)一些?!?/p>

        “接輿老了,也還可以狂歌啊,呵呵?!?/p>

        “你想說的,不是狂歌,是輕狂吧?”

        王維默然,不答話。

        裴迪說:“你從前說過,狂人不說自己狂。說自己狂的,都是佯狂。李白寫過:‘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鸥δ敲词莅桶偷模氖秤谌?,前些時(shí)候在成都,還寫了首《狂夫》,說自己‘自笑狂夫老更狂’。你以為如何呢?”

        王維說:“我十六歲寫《洛陽女兒行》,有一句‘狂夫富貴在青春’。今天,我六十一歲了,也還是這么看。一個(gè)人窮愁半輩子,何曾狂過?到老了卻來嚷嚷幾句狂話,終究是可嘆的?!?/p>

        “你剛才還說,接輿雖老,仍可狂歌?!?/p>

        “接輿自小就狂,老了狂心不改,是童心宛在,也算個(gè)赤子吧。杜甫跟他一比,不免就可……笑了?!?/p>

        裴迪說:“可笑嗎?我倒覺得鼻子酸。他定是大醉之后寫下的,借酒而狂?!?/p>

        “而且是村酒。”

        “他的酒,自然沒你家的好。他的詩,卻不比你寫得差?!?/p>

        王維想說什么,身子突然晃了晃。

        裴迪問:“怎么了?”

        王維反問:“你坐得舒服嗎?”

        “還好啊。你呢?”

        王維站起身。他坐的石頭已陷入濕地半截了。

        第三章 春 山

        夜 飲

        裴迪晚飯時(shí)喝了二十年汾。入睡前,他照例還會再喝一回。

        但王維今晚把他的酒斷了。

        “就為我說了杜甫的詩好?也是個(gè)小氣的人,還學(xué)佛?!?/p>

        “小氣的人多了。宰予在課堂上打瞌睡,孔夫子也會罵他。何況我學(xué)佛不成,只是個(gè)居士。”

        “難怪……”

        “什么?”

        “李白的詩,氣宇比你大。杜甫的詩,鐫刻比你深?!?/p>

        王維聽了,反倒舒口氣,笑笑。山風(fēng)拍打窗戶,春夜還是冷颼颼的,屋里地坑里,燃著堆劈木。他拈出一根,湊過去嗅了嗅。這是輞川的老松柴,頗有松脂的余味。他說:“說大,沒有比海更大的,可有哪首寫海的詩,是好詩?說深,沒有比十八層地獄更深、更黑的,可誰的詩,寫地獄把生死寫得透徹了?”

        “分明是狡辯……離題萬里,指東說西。”

        “狡辯也罷……可這正是我想說的話?!?/p>

        王維靠近火塘,閉了眼假寐。

        裴迪把他搖醒了,遞給他一張紙。

        紙上是裴迪新寫的詩。

        王維說:“寫得好快。”

        裴迪說:“快嗎?都快夜深了,吟了一兩個(gè)時(shí)辰吧?!?/p>

        “苦吟?!?/p>

        “就這兩個(gè)字?”

        “有點(diǎn)杜甫的意思了?!?/p>

        “說我好,還是挖苦我?”

        “你的好,還沒有到杜甫,你的苦,倒是比他還重了些??嘁鞒稍姡悬c(diǎn)像巫峽秋江的猿鳴,早晚都是愁……詩,讓人滴淚容易,不滴淚才難?!?/p>

        “依你說,詩不是詩,是白話了?!?/p>

        “說白話是真難,白而簡、淡?!?/p>

        “那還要佳句做什么?杜甫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個(gè),我服?!迸岬贤蝗坏芍?,目光灼灼。

        “這個(gè),豈不是苦死了?!蓖蹙S一笑。

        “倘能寫出上品的詩,苦死也不遺憾吧?!?/p>

        “上品的詩,沒一句是佳句,合起來卻是首佳詩。何苦苦死?”

        裴迪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你好久沒像這樣說話了?!?/p>

        “是好久……”王維喃喃,現(xiàn)出疲憊和頹然。

        “你修禪一輩子,還是沒把兩顆心放平。”

        “兩顆心?”

        “一顆蒼老心,不爭。一顆童心,必爭?!?/p>

        王維默了默,哈哈大笑!笑聲尖細(xì)、蒼啞。

        “笑什么?”

        “笑而已。喝酒,喝酒吧?!?/p>

        王維向黑暗中指了下?!澳巧乳T后,還藏了壇三十年汾。”

        他倆在山雞的叫聲中醒來。

        輞川谷中,正飄今年好大一場春雪。王維頭一回這么清晰地聽到雪花的聲音,宛如萬千的春蠶在啃桑葉。他坐起來,抱著一罐熱水,焐著手,嘴里喃喃念著些話。

        裴迪蹬上樹皮靴,牽著猧兒,推門踏雪去了。

        吃午飯,雪還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裴迪回來了,問:“詩呢?”

        王維點(diǎn)頭?!皩懞昧??!?/p>

        裴迪問他:“寫得好不好?”

        他嘆了口氣。“是一首好詩?!?/p>

        裴迪要讀,他又說:“再等等。我想再等一會兒吧?!?/p>

        午后雪停了,山中一片白,一片靜。王維立在窗前,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詩,他投進(jìn)了火盆。他畫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畫,畫到掌燈,興盡而墨盡。他把那首燒毀的詩,畫進(jìn)了這幅畫——《江山雪霽圖》。

        裴迪說:“可不可以把這幅畫也燒了,再把它寫進(jìn)一首詩?”

        王維說:“可以的。不過,要等一個(gè)機(jī)會……我們都等不到了,你沒有耐性?!?/p>

        “可你有耐性啊?!?/p>

        “我有耐性,可我沒有時(shí)間了?!?/p>

        化 雪

        后半夜開始化雪了?;┍认卵└湫蹙S被凍醒,聽到屋檐、樹枝上的融雪滴滴答答。地坑里的火已經(jīng)熄了很久,沒柴了。老廚子昨晚為裴迪宰雞熬湯,把自己的指頭剁了一小節(jié)……他平日灰衣,佝僂,低眉,少言,就像個(gè)不停動著的影子。現(xiàn)在,這個(gè)影子不動了,整個(gè)莊園也就停滯了。到處都是冰冷的。

        王維喊裴迪去劈柴,點(diǎn)燃火塘,再燒一鍋滾燙的水。

        但裴迪沒應(yīng)他,只是把被子裹得更緊些,身子蜷起來,睡得更深了。睡前他一直在喝酒,還在宿醉中。

        王維實(shí)在是冷。他拍拍裴迪的肩,又拍他的頭。

        裴迪咕噥著,把王維的手擋開了,還發(fā)出酣甜的呼嚕聲。

        月光越過雪地,進(jìn)了窗,泉水一樣,落在裴迪石刻般的臉上,藍(lán)幽幽的。他不年輕了,但頭發(fā)還是蜷曲得像根根松枝,眼線彎曲,睫毛又長又密……王維哆嗦了一下。

        他寫過兩句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p>

        有人嘆息,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寫來咋就有駭人心魄的意味呢?

        王維心里說,我面對的,豈是平常之景啊。

        他滴了兩顆藍(lán)瑩瑩的淚,砸在裴迪的臉上。

        青 春

        天亮了,樹林和路上還飄著冷霧。地上的積雪,化為水線,向四邊流淌。腳踩上去,吱吱地響。

        王維、裴迪去小鎮(zhèn)上買些油鹽醬醋。

        裴迪肩上掛著褡褳,走在前邊。王維拄杖跟著,有些氣喘。

        路邊有棵蒼老的孤松,很粗,但彎著樹身。裴迪站下,等王維跟上來,說:“你過去靠著樹子,畫幅畫下來,就很像陶淵明了?!?/p>

        王維喘口氣,正要一笑,樹上窸窣響,突然跳下一個(gè)人來!

        兩人嚇得同時(shí)退了退。

        是個(gè)少年。他披頭、光腳,衣服也很破舊、單薄,臉凍得紅紅的,兩顆眼珠黑得刺目,滿是疑惑,卻不驚慌。

        裴迪喝道:“干啥呢?”

        少年一手握著砍柴刀,一手抓了只松鼠。

        “作孽……把它放了?!?/p>

        少年不理睬。裴迪上前一步,要奪他的松鼠。他踢了一腳積雪,雪花飛揚(yáng)起來,轉(zhuǎn)身就跑了。

        “站住——”少年依然跑著。他似乎喜歡這么跑動,雙腿拉得很開,非常矯健、好看。前邊出現(xiàn)一處斷崖,他并不停頓,展開四肢,徑直騰躍了過去。

        裴迪看了一眼王維,王維愣愣地看著斷崖:人不見了,只有風(fēng)在吹著。

        “喂、喂……你又在作詩了?”

        “沒有……我想起了一個(gè)人?!?/p>

        “誰?”

        “十九年前的你?!?/p>

        “呵呵……十九年前看見我的時(shí)候,你又想起了誰?是如今音書杳然的祖三吧?再倒回去,當(dāng)年看見祖三時(shí),是不是又想起了十七歲就死去的祖六?”

        “……”

        “你寫《哭祖六》時(shí),也才十八歲。說實(shí)話,那首詩寫得不怎么樣。我想把它刪了,又想,你大概是很看重的。不是看重詩,是看重他這個(gè)人。對不對?”裴迪說著,嘴角掛了些怪笑。

        “……”王維嘴里嘰嘰咕咕,卻沒答清楚。

        “《哭祖六》中有兩句:‘念昔同攜手,風(fēng)期不暫捐?!覐那霸谕庥问?,你想念我,給我寄過詩,也有兩句‘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既然攜手,可見情分是深的。對吧?”

        “……”

        “《哭祖六》五言,六十四句,很不算短了。我讀了幾遍,卻看不見祖六到底長了個(gè)啥模樣,只看見你在哭。哈哈哈……啥模樣呢?”

        “……”

        王維虛齡十五時(shí),就向西渡過黃河,來到了長安。他身子細(xì)弱,但文名已頗不弱,詩有清勁,畫有詩趣,音律、書法、禪理……都是一一精通的。岐王的家里,夜夜宴飲,座上都是長安的名流,王維去了,總有他的一個(gè)位置。他就是在那兒,認(rèn)識了祖六。祖六與王維同年,身子細(xì)瘦,但不弱,臉小,眼瞳大,像一只洞中鉆出來的狐,懶洋洋的,卻讓人一眼難忘,招人艷羨。王維說他“狐媚惑主”。這是駱賓王罵武則天的話。雖說是罵,當(dāng)?shù)闷疬@個(gè)罵名的人,天下也沒有幾個(gè)。祖六聽了,就很高興。王維又說,天下如果還是武則天的,他進(jìn)了宮,就可以魅惑武后了。祖六更歡喜,哈哈大笑,也不謙虛,全收了。

        祖六的父親是位將軍,負(fù)責(zé)京師的衛(wèi)戍,鼎鼎大名。但他比父親名氣還要大,進(jìn)王侯宅院,下小酒館,都是白吃白喝。他帶王維去游曲江,逛東市、西市,夜登樂游原。樂游原是個(gè)小山坡,卻是長安城的最高點(diǎn)。那是二月,天還冷,月光是藍(lán)色的,王維裹著棉袍,祖六卻已是單薄的春衣,還光著腳。坡頂有一棵斜身子的老樹,樹梢開著一朵朵大花。樹名王維忘了,花的顏色也沒看清楚,因?yàn)樵谠鹿庀拢械娜~子和花,都是藍(lán)瑩瑩的。

        長安七十二坊的屋頂,宮闕,城墻,全都在腳下,一色睡著的藍(lán)。

        祖六爬到樹上,一手吊著樹丫,一手摘下了花朵。

        花蜜很甜,祖六啜了一下,遞給王維。王維也啜了一下。祖六拿回去,再啜一下……兩個(gè)人啜來啜去,花就在他倆手上萎謝了。

        祖六問他喜歡什么季節(jié)?他說是秋季,因?yàn)橛泄映?,還很暖和。祖六就嗤笑了一下:“秋!我嫌夏天都老了?!?/p>

        王維說:“人活那么長,總要經(jīng)歷四季吧。”

        祖六就說:“我厭惡活那么長?!?/p>

        王維就問:“那我們換個(gè)地方活呢?”

        祖六說:“除非是桃源,清靜,不冷清;人是干凈的,也殺雞,吃肉,喝酒……哪有桃源呢?書呆子的話?!?/p>

        王維月光下看著他,的確是呆了。

        祖六死的時(shí)候,十八歲。王維寫了《哭祖六》,沒一句寫祖六的狐媚。祖六的狐媚,世人還是忘了的好,他記得就行。

        第二年春天,王維寫了《桃源行》,拿到祖六墳前默念了一遍。風(fēng)把他的春衫吹得嘩嘩響;他有了一小莖白發(fā)。

        再過兩年,王維二十一歲,中了進(jìn)士。

        積雪馀暉

        祖三,名詠,比王維長兩歲,中進(jìn)士比王維晚三年。但也算相當(dāng)幸運(yùn)了。

        王維給很多落第還鄉(xiāng)的朋友寫過送別詩,綦毋潛、孟浩然……這種詩不好寫,既要安慰,說回到故土有親情,得自在,又不能說中進(jìn)士原本很無聊,因?yàn)樵驹谛睦?,?shí)在是看得很高的。

        與祖三交往,就很輕松了。兩人都少年得志,但都沒有發(fā)達(dá);雖沒有發(fā)達(dá),但年少,前邊就還有無限江山。

        王維謫官濟(jì)州時(shí),祖三路過,兩人在異鄉(xiāng)重逢。王維為他寫了兩首詩,一是留宿,一是送別。

        這兩首詩,裴迪都以為寫得好,收入了在編的王維文集中。

        裴迪念了兩句:“‘送君南浦淚如絲,君向東州使我悲?! ?/p>

        王維生氣了?!坝惺裁纯尚Φ模俊?/p>

        “王摩詰聲色俱靜,詩中少有見淚,一見淚,就已經(jīng)如絲了……我見過春蠶吐絲,不是一般的長,哈哈哈?!?/p>

        “……”

        “你喪父,喪母,喪妻,也從沒在詩中滴過一滴淚?!?/p>

        “有些事,可堪一哭。有些事,哭不出來?!?/p>

        “哦……那我死了呢?”

        “我是看不到你死的?!?/p>

        裴迪指著那棵斜身的孤松?!澳泷R上就可以看到了:我爬上去,頭朝下栽下來?!?/p>

        王維慘然片刻,轉(zhuǎn)而笑道:“也好嘛,一起死,誰也不哭誰?!?/p>

        裴迪踢了樹一腳?!八懔?,還是我留下來替你收尸吧?!?/p>

        太陽出來了。腳下的積雪有了淙淙的水聲。

        裴迪問王維:“祖六很像祖三嗎?”

        王維說:“不像。祖三衣冠整齊,有條理,明天要做的事情,今天就寫在紙上了,一條一條去做。祖六怎么會這樣呢?完全不像。”

        “祖三是個(gè)狂傲的人,按說不會這樣吧?”

        “他狂傲嗎?”

        “他應(yīng)試時(shí)寫詩,規(guī)定十二句,他只寫四句就交卷了??脊賳査遣皇遣疟M了?他笑答:‘不是才盡,是意盡?!@還不狂嗎?”

        “他寫了哪四句?”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這么傳,傳了幾十年了?!?/p>

        “嗯,傳的是故事。沒故事,這四句詩什么也不值。”

        “為什么?”

        “規(guī)規(guī)矩矩,半點(diǎn)出人意表的話都沒有,離狂更遠(yuǎn)了?!?/p>

        “可這件事是真的吧?”

        “這件事……是很有意思的?!?/p>

        裴迪沉默了好一會兒?!叭绻米媪茸嫒?,你該如何比?”

        王維也沉默了一小會兒,眼睛略微瞇?!白媪茄?,祖三是積雪上的馀暉。我在那首《喜祖三至留宿》中寫了,‘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馀暉?!?/p>

        “那我是什么?馀暉的馀暉嗎?”

        “你不是馀暉……是暉?!?/p>

        第四章 四 月

        呂逸人的禮物

        四月初,王維和裴迪信步去了辛夷塢。

        峽壁峻拔,夾一攤清水。樹像畫上去的,一團(tuán)團(tuán)的綠顏料,從谷底向上堆砌。梁子上,有猴群奔跑,母猴叫喚著小猴子。下午的太陽,曬得人發(fā)燙。

        裴迪說:“春濃了?!?/p>

        王維說:“是春敗了。”

        “也是。是敗興了,全是綠,樹和樹分不清了,哪幾棵是辛夷呢?你寫的那首《辛夷塢》,就像是假的。”④

        “本來就是假的?!?/p>

        裴迪冷笑?!坝謥砹耍謥砹?!放下你的禪,好好說話,不帶機(jī)鋒可以嗎?”

        王維苦笑?!拔乙徽f話,你就說我?guī)C(jī)鋒……是你沒有放下吧。”

        傍晚回到別墅,桌上放著呂逸人托鄰村獵戶送來的禮物。

        呂逸人長居都城,但口味偏于腥膻,尤其喜歡山雞、狍子、獐子、野豬、野山羊,以及麝、蛇、松鼠、穿山甲等。那獵戶每有所獲,必挑肥美的,專程騎驢送入?yún)渭摇渭以陉P(guān)中有上好麥田幾千畝,買野味出手是很大方的。

        裴迪戲稱呂逸人和王維是吃肉隱者,在家居士。

        王維難過了一陣,說呂逸人前世一定是頭豬,成天擔(dān)驚受怕,怕被人吃,到底還是被吃了。這一世,他要吃回來。

        裴迪說王維造口孽。

        王維不反駁。

        呂逸人的禮物,是一部剛刻印出來的書。用素色的布仔細(xì)包裹了,再盛放在一只沒上漆的柏木匣中,很樸素,又很講究。打開時(shí),有新墨和柏木的氣味,這是十分好聞的。

        王維略看一眼,就推到一邊去了。

        裴迪說:“不值得你看嗎?”

        王維笑笑。他說:“上回去訪呂逸人不遇,晚上睡不著,我作了一首詩,《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早上起床,卻沒有興致寫出來。這會兒想起來,個(gè)個(gè)字都還是清晰的,可見它是不甘心被忘了。我念,你抄吧?!?/p>

        裴迪下筆極快,王維念完,他寫完。字跡是酣暢的,卻不狂亂,端秀、勻整,簡直不像是裴迪應(yīng)該寫的字。

        全詩如下:

        桃源一向絕風(fēng)塵,柳市南頭訪隱淪。

        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

        城外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入西鄰。

        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

        “如何?”王維問。

        裴迪扔了筆,哈哈哈!笑得打滾。

        “笑什么?”

        “壞老頭?!?/p>

        桃 源

        裴迪說:“祖六死后,你寫過《桃源行》。你現(xiàn)在覺得,輞川像不像桃源呢?”

        “……”

        今夜的風(fēng)很大。屋頂上,像有幾萬只腳在奔跑。已康復(fù)的老廚子,在小屋中唉聲嘆氣,就像是風(fēng)聲。

        裴迪又說:“《桃源行》中有兩句,‘及至成仙遂不還’,‘塵心未盡思鄉(xiāng)縣’。哪一句是關(guān)隘?”

        “哪有關(guān)隘。都是一馬平川,看你想朝哪兒走。”

        “你走到了長安,又走到了輞川……哪兒是你的桃源?”

        “長安就是輞川,輞川就是長安……哪有桃源?”

        裴迪哼了一聲?!澳牵阌趾伪匕醽戆崛ツ??”

        王維嘆口氣,像在回應(yīng)老廚子的嘆息?!盁o非愚弄愚弄自己吧……人哦?!?/p>

        裴迪說:“你當(dāng)初被安祿山關(guān)押在洛陽菩提寺,我去探望,你給我念了兩首詩,末后有四句:‘安得舍塵網(wǎng),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衣犃?,是亦悲亦笑?!?/p>

        王維不悅?!靶κ裁??”

        “文人逢亂世,處困厄,都心向桃源。等時(shí)遇一變,他心也變了,桃源即便就在咫尺,他也不肯踏進(jìn)去一步。為啥?舍不得塵網(wǎng)、世喧啊。哈哈哈!”

        “好笑嗎?人活著,倘無糾結(jié),人也就像個(gè)假人了?!?/p>

        “好吧。我再問一次,你覺得,輞川像不像桃源呢?”

        “桃源中人,也該是頗多糾結(jié)的。從這點(diǎn)說,輞川自然也就是桃源了。”

        “等于啥都沒有說?!?/p>

        陶淵明

        “你詩中多處寫桃源,一輩子也在零打碎敲地隱居。所以,常有人把你跟陶淵明放在一起比。你以為如何呢?”

        “零打碎敲?語含譏諷啊。”

        “實(shí)情而已。不是嗎?”

        “好吧,也算是……換個(gè)詞,斷斷續(xù)續(xù)吧。我跟他,可以比,可是不一樣。到了死,我也是王右丞,陶淵明卻只是陶淵明?!?/p>

        裴迪喝了一口酒,指了下王維的水杯。“陶淵明喝酒,你喝水?!?/p>

        王維笑起來。“他就不喝水了?”

        “他自然是喝水的,溪水、河水、井水,還有,秧田的蓄水……順手可得的,都喝。你呢,只喝山泉、深井的地泉,還有松丫上的積雪?!?/p>

        “要這么說,那就很多了。我住別墅,他住茅屋。我吃豆腐,他還得自己種豆,收獲也是寥寥的,如他所寫,‘草盛豆苗稀’?!?/p>

        “不過,你們還有一個(gè)頂重要的相同處,都寫詩?!?/p>

        “頂重要的相同處,也恰好看出頂重要的不相同,他寫‘閑’,我寫‘閑適’。 ”

        王維說完這句話,兩個(gè)人都沉默了。

        過了半晌,裴迪又說:“問個(gè)問題,但愿沒有難為你,你會為五斗米折腰嗎?”

        王維答得少有的爽快。“我會?!?/p>

        “你的腰,那么容易彎下去?”

        “彎腰而已,為啥要看得那么重?陶淵明為了不在上司跟前彎個(gè)腰,把官印也解了,官帽也扔了。這回,他保住了氣節(jié),無愧于清名……可清名,也是虛名啊。本來,他可以靠幾百畝公田,安穩(wěn)過日子,結(jié)果也就隨官帽,都丟了。讀他的《乞食》詩,你就曉得他沒米下鍋了,餓得眼睛發(fā)黑,還要摸幾里路,去敲別人的門,討半斗糠皮、兩升面粉。他臉皮又薄,心氣又高,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唉!一次無愧,換一次次抱愧,這樣的氣節(jié),又是何苦?!?/p>

        “你說來,倒是氣節(jié)誤人了?倘人人不守氣節(jié),棄主求榮,不戰(zhàn)而降……‘安史之亂’永無平息日,你還在做偽官,天子還在流亡,杜甫也還如喪家之犬在流竄。你參禪太久,看萬物都?xì)w于空,萬名無非一個(gè)虛名……也是病得不輕的?!?/p>

        “然而也不然。萬事皆空,肚子不能空。名可虛,錢不能虛。我21歲中進(jìn)士,22歲被貶到濟(jì)州做小官,途中夜宿鄭州,作了兩句詩:‘此去欲何言,窮邊徇微祿。’勞頓、顛簸那么遠(yuǎn),做什么?無非為點(diǎn)微祿嘛……比五斗米還輕,可畢竟是米啊。”

        裴迪嘴角略微歪了下。“這么說,是一口飯,難倒了大丈夫?”

        “我不是大丈夫。只是不想為吃一口現(xiàn)成飯,還得去乞食?!?/p>

        “你不厚道啊。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在譏諷陶淵明?!?/p>

        王維不反駁。他把手伸到窗外,說:“下雨了?!卑咽帜没貋?,在舌尖上舔了舔:“是苦雨?!?/p>

        積 雨

        雨落了一夜。早晨,院里積滿了水。水上還漂著瓜瓢、木盆,幾根竹竿。

        王維望著窗口,怔怔出神。裴迪在喝濃湯,大嚼一張餅。

        墻外,遠(yuǎn)遠(yuǎn)有狗吠。猧兒突然應(yīng)了一聲,從窗戶躍出去,踏過水洼,不見了。

        “騷!”裴迪拍桌子罵。

        王維笑了?!肮仿铮植皇呛⒆?。再說,孩子也要長大的……雨久了,悶得慌?!?/p>

        “你的詩里,很有幾首寫輞川遇雨、積雨的,都與世無爭,句子清淡,涼颼颼的,倒也不悶?!?/p>

        “哦……是我沒寫好。山中四季,應(yīng)該當(dāng)涼則涼,遇熱即熱……我的詩,是沒熱過。不好。”

        “陶淵明也是寫過積雨吧?”

        “這個(gè),我想不起來了。從前很是讀得熟,后來大半都忘了?!?/p>

        “他的詩,你今天記得最牢的,數(shù)哪首?”

        “《責(zé)子》。 ”⑤

        “笑人!不過是他罵幾個(gè)兒子的牢騷話?!?/p>

        “既是牢騷話,又有什么笑人呢?”

        裴迪摳了摳頭皮,嘿嘿笑了幾聲?!罢f是牢騷話,好像又不像牢騷話,罵罵咧咧而已。罵老大懶惰,老二懵懂,老三不識數(shù),老四愛吃喝……沒一個(gè)有出息!”

        王維點(diǎn)點(diǎn)頭?!笆前?,罵罵咧咧而已。罵得好。”

        “好在哪兒呢?”

        “好在……我無兒可罵啊?!?/p>

        兩個(gè)人都默然了。

        一只白鷺飛過窗口。

        采薇采菇

        積雨退后兩日,裴迪一個(gè)人去了長安。猧兒也沒帶,只背了一張強(qiáng)弓,說是去邀人打獵。很久沒有跑動,筋骨都擰在一起,僵了。

        猧兒從沒跟主人分開過,夜晚叫,白天就在院門口打轉(zhuǎn),張望裴迪的影子。自然是沒有結(jié)果。

        王維做著自己的事情,也不免會掐算裴迪該回來了。但每回都算錯了。

        他自己的事情,實(shí)在少得很。詩是懶得寫的,畫也少有動筆。讀書吧,每拿起一本,讀上半頁,就打盹了,迷迷糊糊做夢。他對自己說,這是春困。

        老廚子在用斧頭劈最后一頭臘豬。

        臘豬是去年冬至后宰的,晾在山洞里。即便這樣,氣溫升起來,它也會出油了。裴迪喜歡吃臘肉,尤其是肥肉,在油鍋上煎狠些,金燦燦,透亮,大口嚼著,嘴角流出燙燙的油,這是非常愜意的。

        “宰豬做什么?我又不吃肉?!蓖蹙S說。

        “裴先生今晚要吃的?!崩蠌N子把豬頭割下來,盛在盤子里。

        “他?還在關(guān)中打獵呢?!?/p>

        “我聽到他嘴巴叭叭響了……晚飯前準(zhǔn)到家?!?/p>

        “到家他也未必要吃肉。打獵嘛,還少了他肉吃。”

        “肉和肉,還是不一樣,裴先生他會喜歡的。”

        王維心跳了一下,覺得有點(diǎn)熱,有點(diǎn)酸,莫名其妙的。他瞟了一眼盤中的豬頭。豬頭經(jīng)過腌制,一冬一春的封存,變得枯槁、干縮,雙眼緊成了一條縫,就像苦修者在冥想。

        天氣好極了。陽光照下來,亮一塊,黑一塊,落在王維頭上、肩上,都是舒服的。

        濕地被太陽烤熱了,升起蒙蒙白氣。王維就想,山坡上該有蘑菇冒出來吧。裴迪頂喜歡吃臘肉湯燉的鮮蘑菇。

        他提了只籃子,就去采蘑菇。

        別墅后邊有條小路,通向松林,雨后日出,常出現(xiàn)肥嫩的松菇。王維進(jìn)了林子,摔了一跤,拐杖找不到了。他就扶著樹走,走一會兒,歇歇?dú)?。林子越走越深,陽光也收了,陰森森的,身上就冷了起來,而松菇還不見影子。他有點(diǎn)失望,但還不急,不算沮喪,想想罷了,回去。

        可是,他迷了路。明明只是掉個(gè)身子,往回走就好,可怎么走,也還在松林中打轉(zhuǎn)。他想起幾年前,自己也是一個(gè)人溜達(dá),當(dāng)然,那是在林邊,遇見個(gè)砍柴的老漢,他們還閑聊一陣,猜誰的年紀(jì)大。老漢頭發(fā)全白了,胡子、眉毛也白了,卻比王維還小半歲!兩個(gè)人都笑了。

        這會兒,王維還能想起樂呵呵的笑聲。可四周,只有安靜和幽暗。他試著叫喚一聲,就像一只猴子招呼同類。可他從沒這么叫喚過,叫不出聲音來。后來,他很累了,就坐在一棵樹下,捧著空籃子,閉眼吁氣。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和裴迪一起攜手信步的悠然,似乎已隔了一百年。他想到了死。陶淵明的絕命詩,說死了是不足惜的,可惜的只是生前酒沒喝夠。那我呢,他問自己還可惜什么。是不是,只欠裴迪一碗臘肉蘑菇湯?

        天擦黑時(shí),有幾個(gè)人打著火把,鉆進(jìn)林子,找到了快凍死的王維。

        他們是后山寺的和尚,奉老方丈的指派,給王維送來了兩大筐蘑菇。

        裴迪還沒有回來。

        第五章 三封信

        屋檐下

        兩大筐蘑菇,即便每天吃,吃到夏天,也還是有剩的。何況,裴迪又不在。

        老廚子把竹竿剖成細(xì)細(xì)、軟軟的篾條,把蘑菇串起來,掛到屋檐下,讓風(fēng)吹。王維給他打下手,遞這遞那。但笨手笨腳,沒幫上忙,倒把自己累得氣喘吁吁的。

        出了汗,人倒是通泰了。他抱一碗水,坐在屋檐下,心氣是平和的。

        終于掛滿了蘑菇的屋檐,看著很好看。風(fēng)吹過,搖一搖,有清淡的菌味,這也是好聞的。

        山谷里的風(fēng),早晚還是涼颼颼的,午飯后,則溫和有力,像很多手,在不停搖動著篾條。

        半個(gè)月后,蘑菇從屋檐放下來。王維親手挑個(gè)大順眼的,盛滿了三只竹簍。簍子里先鋪了麥草,蘑菇放進(jìn)去,依然通風(fēng),又不會擠壞。

        王維寫了三封信,把三簍蘑菇送進(jìn)了長安城。

        先托獵戶把蘑菇全交給呂逸人。

        再請呂逸人把剩下的兩簍,分贈哥舒翰的侄兒,還有胡相爺?shù)墓印?/p>

        致呂逸人

        王維在寫給呂逸人的信中,先贊揚(yáng)了一番他的著作,用了許多大詞來夸獎。隨后,王維邀請他來山中做客:

        花大多已是謝了,春萎了……但澗戶的水流大了許多,沖刷有力了。樹發(fā)了新芽,處處嗅到嫩葉的味道,這也是別有風(fēng)致的。蜀南的新茶,都趕在清明雨前采摘、制好,正用騾馬馱到成都,再經(jīng)漢中,穿過褒斜道送到這兒。茶,我因?yàn)轶w寒,已多年不喝了,但很樂意朋友們來我的別墅烹茶、清談。茶的香味,吸到鼻子里,也是莫大的喜悅啊。

        我平日是喝白水的。住在山中,好處是可以隨處取到山泉。輞川的泉是清冽的,也略帶溫性,適合我這樣衰弱的老頭子。

        你比我強(qiáng)多了。我們年齡相仿,但你須發(fā)皓然,不怕冷,也不怕熱,關(guān)了門著書,月出來舞劍,讓人可以羨慕,卻不能模仿。像你這樣的人,開元、天寶年間,長安城多了。今天,已是很稀罕……是盛世的余緒啊。

        王維寫著,眼睛模糊了一會兒。

        他起身,光腳走到廚房,討了半碗溫水喝,又回來接著寫。

        這些天陽光好,我除了晾蘑菇,也曬書。書,我已經(jīng)很少看了,眼睛干,酸,模模糊糊,但還是舍不得書的,怕它們霉了,爛了,蟲咬了。曬書的時(shí)候,摸摸它們,心里還是舒帖的。其中一部《三國志》,還是我中進(jìn)士時(shí),岐王送我的,是他從老丈人那兒拿回的,上邊有許多評點(diǎn)。那老丈人是個(gè)老翰林、老好人,學(xué)問做得死,泥古,沒啥情趣……

        寫到這兒,王維笑了笑,自樂一小會兒,筆鋒一轉(zhuǎn)(他轉(zhuǎn)得很得意)——

        比你自然是大不如的,但也迂得可愛、可敬,就考據(jù)而言,不鉆牛角尖的時(shí)候,也頗能發(fā)現(xiàn)些問題,而且隨手批在了書頁上。這部書,對你該是有用的,至少有一些啟發(fā)吧。我想把它轉(zhuǎn)送給你,很久了。

        但裴迪不在,交給獵戶,又怕夾在山貨中,糟蹋了。只好再等等。

        裴迪去長安已好多天了,與我音信不通。不知你是否見到他?你朋友多,可否請人去各處酒樓找找他?他酒癮犯起來,是可怕的,宿醉不醒,恐怕就此垮掉了。

        請轉(zhuǎn)告裴迪,他已比不得少年了,長安雖好,還是早回山中耕讀吧。莊門外荒坡上,童仆們新開了三畝田,種麥子,種黑豆,入秋收獲了,用來釀好酒。裴迪是喜歡以酒解渴的,從此可以敞開喝。猧兒每天在柴門口打轉(zhuǎn),主人一去不回,它過不安生的……小狗念舊,很是讓人唏噓。

        王維聽見自己唏噓了一聲。鼻涕滴下,他吸了一下,沒吸住,還是滴在了紙上。

        致哥舒翰的侄兒

        王維初見哥舒翰,是在天寶十一年。

        那時(shí),他是鎮(zhèn)守河西的大將軍,屢敗吐蕃,把唐帝國的疆土,從長安城的安遠(yuǎn)門,一直往西拓展了一萬兩千里。大唐之大,一半是哥舒翰打出來的。

        哥舒翰奉詔,騎白駱駝進(jìn)京,受封一個(gè)略次于宰相的名譽(yù)官職。在隨后的一個(gè)夜宴上,王維與他同席……隔了好幾個(gè)位子。

        哥舒翰是契丹人,高鼻,藍(lán)眼,蜷曲的胡子,塊頭很大。王維早聽說他雄強(qiáng),而且好酒色,卻又是天生的將才。這次見到,好奇心不減,還多了一分神秘。不過,還不至于主動去親近。就像當(dāng)初和李白,彼此能感受對方的存在,表情卻是漠然的。

        不過,哥舒翰并非李白。他喝足酒,猛然站起身!樂舞全停了,只有幾十雙眼珠子在靜靜地轉(zhuǎn)動。他雙手放到嘴邊,合成個(gè)喇叭,很高亢地唱起一首歌:

        山頭松柏林,山下泉聲傷客心。

        千里萬里春草色,黃河?xùn)|流流不息。

        黃龍戍上游俠兒,愁逢漢使不相識。

        他唱得慷慨、豪邁,卻也纏綿、憂傷……王維落了淚。這是七年前,王維出使榆林時(shí)寫的詩——《榆林郡歌》。想不到,哥舒翰會唱它,而且在今夜。

        滿堂啞然。哥舒翰走向王維,打了個(gè)踉蹌,努力站穩(wěn)了。他說,但愿沒有辱沒王先生的詩。

        王維語塞,說不出話來。哥舒翰又邀請他,合適了,去河西走一走?!拔鞒鲫栮P(guān),還是有故人的?!备缡婧策@么說,王維點(diǎn)點(diǎn)頭。

        時(shí)間一直不合適,他們沒有再見面。“安史之亂”,哥舒翰率二十萬精兵死守潼關(guān)。卻被玄宗皇帝逼出關(guān)門,與叛軍決戰(zhàn)。全軍遭遇伏擊,被砍殺殆盡。

        王維心里,盛唐的坍塌,就是從潼關(guān)的陷落開始的。

        哥舒翰被叛軍俘虜了……而后又被斬了頭。

        去年,哥舒翰的侄兒哥舒小丹,來輞川拜訪過王維。他曾在叔父帳下效命,潼關(guān)潰敗中,僥幸撿回一條命……如今,已被任命為京畿防務(wù)的將軍。長相不及叔父的魁偉,但將才是有的,而且還寫詩,雅好書畫和音樂。王維寫了一幅字送給他,抄的就是那首《榆林郡歌》。哥舒小丹謝了又謝。

        這會兒,在給哥舒小丹的信中,他寫到了山中小景:

        文杏館的杏樹,已經(jīng)結(jié)了青杏。木蘭砦因?yàn)樯綒馊张?,傍晚總是燕群翻飛。欒家瀨的水還是清淺的,游魚可數(shù)。從北垞散步到南垞,一路都能看見宮槐的嫩葉,一來一回,返影復(fù)照,讓人憐之不夠……這些,估計(jì)你都無緣看到了。天下還不安穩(wěn);求天下穩(wěn),先穩(wěn)長安,這就全賴你在戎馬之中的勞頓了。

        但愿這一簍蘑菇,可以聊慰你的山水鄉(xiāng)思。

        還為你畫了幅茱萸沜的小畫。上回你來,很喜歡這一帶的水和茱萸花,紅紅綠綠,讓人愉悅。我手酸,木,很久沒畫畫了,這幅是偶然一畫,竟頗滿意。不敢和蘑菇一起送進(jìn)城里,怕有破損。

        裴迪送畫是最合適的,但他摸進(jìn)長安城喝酒,已經(jīng)好多天了。麻煩你四下派人尋訪一下,弄幾個(gè)兵丁,或軟,或硬,把他解送回山,做點(diǎn)正事,也免酒多傷身。天寶三年,他差點(diǎn)喝死了……往事唏噓。

        寫到“唏噓”,王維又頓了下筆,咳了下,嗓子是干的,眼窩也是干的。他聽到一串鈴聲,是門前在過一群山羊。牧童在吆喝。老爺爺也在吆喝。

        致胡相爺?shù)墓?/h3>

        在給胡公子寫信前,他先給哥舒小丹畫了信中提到的畫。

        的確是小畫。墻根放了兩沓裴迪給他裁齊備好的高麗紙,他取了張,約略一尺見方,喝口水,“噗”地噴上去。不大雅觀,但要潤濕紙,除此沒有他法。裴迪在,總是裴迪噴,噴出一片水霧,裊裊散去。若有陽光照進(jìn)窗來,還能看見小小彩虹,倏爾化為烏有……讓人瞬息之間,追念不已。

        王維嘴唇干縮了,又乏力,還來不及噴,水徑直落在紙中央,濕透一大團(tuán),很不好看。他沮喪一會兒,興致索然,也不再試,就在紙上抹了一片翠綠。翠綠洇開,濃淡不一,他再點(diǎn)上數(shù)十粒朱紅,這就算畫完了。又題了舊作《茱萸沜》在上邊:

        結(jié)實(shí)紅且綠,復(fù)如花更開。

        山中倘留客,置此茱萸杯。

        他明白,這有些糊弄人。然而,但凡拿到他字畫的朋友,沒有一個(gè)不高興。長安故舊,天天都在估算他哪天死,能到手一幅,已很慶幸了。

        這成了王維懶得再畫的原因。曾告訴裴迪,自己死后,留下的字畫都?xì)w他。裴迪笑了下,卻沒什么興趣。

        給胡公子的信,寫得很短,重點(diǎn)是這么幾句話:

        下月初一,我會在后山寺畫七天壁畫。公子若有興致,歡迎來看看。

        寺廟周圍林子密,隱得深,知之者很少,可找裴迪給你帶路。

        三封信寫完,天色已經(jīng)擦黑。但他不讓點(diǎn)燈,就這么坐在窗口,怔怔地望著那條人踩羊踏的小路,空無一個(gè)影子,兩頭連著寂然。猧兒偶爾叫上一聲。

        他心里是空空的、虛虛的……長安、輞川都是虛名,王維自然也是虛名。三封信中,倘若沒有“王維”,又有誰肯應(yīng)承他一件事情?

        第六章 小碼頭

        漢中新米

        畫壁畫一事,并非王維信手寫了,蒙胡公子上鉤。去年秋天,他就答應(yīng)了后山寺的老方丈,只是遲遲沒有開筆。

        那時(shí)秋已很深了,看著就要入冬,樹木蕭索到了頭,葉子落凈,加上太陽晴好,反而有了通透的暖意。老方丈帶了個(gè)小和尚、一個(gè)男子,各肩了一袋米,來別墅拜訪。

        男子是漢中米販,后山寺的施主。因?yàn)樵S的一個(gè)愿應(yīng)驗(yàn)了,每年都會來寺里上香蠟,施幾石新稻。

        老廚子熬出一鍋粥,黏稠,醇香。再撈了老酸菜和松菇一起炒,也是濃濃山野的味道。幾個(gè)人吃得呼嚕嚕響。王維破例添了小半碗。

        老方丈說,廟子破損,落雨必漏,秋雨時(shí)節(jié)更糟些,墻壁都濕了,污黢黢的。今年收到捐助還算多,打算冬天翻修藏經(jīng)樓。完工之后,請王維畫一幅壁畫。

        王維當(dāng)即就點(diǎn)了頭。他還說,畫一幅平生最好的。

        不過,藏經(jīng)樓翻修過了,他卻一直沒有畫。一是今年以來,氣虛,力怯,怕不能支撐著連續(xù)畫幾天。二是始終想不好畫什么。因?yàn)樾哪钇鸫罅耍藗兊钠诖泊罅?,于是躊躇再三再四,沒法動筆了。

        那幾袋漢中白米,倒是已經(jīng)吃完了。也留過幾個(gè)月,舍不得吃,要等裴迪。今年裴迪來輞川,已經(jīng)開春,而米已不很新鮮了。

        裴迪說,這米只熬粥吃,可惜了。就親自下廚,磨出米粉,做了大米涼皮、熱皮,還蒸了米糕。

        王維吃得很高興,夸裴迪能干。心里卻感慨,一碗白米,熬成粥,做成干飯、米皮、米糕,也還是白米,還是一個(gè)米味道……唉。

        米糕比粥還黏勁。王維的一顆門牙就被粘住,留在糕中了。還好,也不怎么痛。

        春天過完了,裴迪又不見人影了,像被米糕粘走的牙,怕是回不來了。

        呂逸人回信

        輞川的獵戶帶來了呂逸人的回信。

        呂逸人首先感謝了王維對他著作的夸獎。隨后筆鋒一轉(zhuǎn),這樣寫道:

        閣下對拙著的夸獎,相當(dāng)慷慨,好詞幾乎都用盡了,這讓我歡喜,慚愧,頗多不安……還有點(diǎn)好笑。我雖然老朽了,不聰明,但還算是個(gè)明眼人,看得出閣下的溢美,并未落在實(shí)處:沒有舉出任何一章,或任何一句話,讓閣下說出它的好。閣下其實(shí)根本看不起我的書啊。

        我在很早前,就看出了這一點(diǎn):閣下一直覺得自己比別的人聰明。

        當(dāng)然,值得閣下高看的人,也的確沒幾個(gè)。曾經(jīng)有一個(gè)李白,可能讓閣下暗暗嫉妒過,閣下是長安詩魁,他是大唐詩仙……好在,他早就被天子放還江海了,眼下,正一顛一簸,趕往他的流放地夜郎。合該不合該,這都合該是他的命吧。

        還有一個(gè)人,比閣下年輕十余歲,運(yùn)氣沒有閣下好,但他寫的詩,實(shí)在比閣下有勁道……雖然閣下不承認(rèn),私心里應(yīng)是忌憚著他的。好在,他也把自己流放了,流寓到劍門關(guān)以南,在成都喝悶酒,呵呵。

        以上這些,是閑聊,老友間的打趣,博閣下一笑而已。

        王維讀到這兒,聽到一陣嗒嗒聲,是自己牙齒響。手也在抖,信箋窸窸窣窣……他把信揉了,緊成一團(tuán),向窗外一扔。

        然而,只做了個(gè)動作,信還在手上。

        慢慢,他又把信展開,搟平整些,接著讀。

        呂逸人說:

        我養(yǎng)有一只鳥,羽毛是淡灰色的,眼珠是青灰色的。身子比麻雀大,也更雅致些,飛翔的姿態(tài),吃喝的動作,還有叫聲,都是很有清貴之氣的。它時(shí)常飛到屋頂上、樹梢上,左右鄰居見了,都說它是上品之鳥??!我沒有把它關(guān)籠子里,因?yàn)椋鼜臎]有打算要飛走——我家對于它,實(shí)在是過于舒適和愜意。喝的是山泉,吃的是新米,松樹的嫩葉,花草中的小青蟲……它能在哪兒找到更安逸的窩?。克谖议L年閉門的庭院中,優(yōu)哉,快哉,好多年了,活得就像只鳳凰,雖然僅僅是一只灰雀……呵呵,說來也是博閣下一笑的,或者可以入得詩?

        對王維信中所說的《三國志》、裴迪,呂逸人均無一字提及。信就結(jié)束了。

        王維仔細(xì)把信折疊好,壓在硯臺下。這時(shí)候,他感覺腿上癢癢的,低頭看看,是猧兒在扯他。

        他把猧兒抱起來,放在膝上,捋它的細(xì)白毛……一個(gè)慢吞吞的下午,就這么捋過去了。

        碼 頭

        王維想不明白,后山寺的壁畫怎么畫,但到了五月初一,還是一定得畫的。一是,已在給胡公子的信中說好了,不能再變了。再是,如果再變,可能就永無動筆之日了。他擔(dān)心入了夏,溽熱,潮悶,自己吃不下飯,連握筆的氣力都沒有了。

        從前,他是畫過很多壁畫的。那回在青龍寺,畫佛陀坐在白象上說法,信眾如林。畫了七天,僅那頭大象,就用了七八桶顏料。畫得好酣暢,畫完之后,連他自己看了也不敢相信。去了很多很多信眾,瞻仰壁畫。他們排列在那頭白象前,和壁畫里的信眾,自然而然連成一體,人山人海。

        玄宗皇帝也曉得了這一件盛事。

        貴妃娘娘深夜出宮,悄悄來寺里燒了子時(shí)香。

        回想起來,似乎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扇倌昵?,還沒有大唐呢。

        今天風(fēng)弱,有陽光,也還不灼人,這是他喜歡的天氣。他出了別墅,拄杖去碼頭走一走。

        猧兒在前邊小跑,不時(shí)回過來咬他的袍角。

        碼頭在鎮(zhèn)子的半腰,人來人往,形成一塊集市和小廣場。四月末,輞水水量充足,也比較清澈。不時(shí)有船讓纖夫拉進(jìn)山來,還有船陸續(xù)放下去。

        幾十里外的莊戶人,也翻山越嶺來趕集。面相生辣,厚嘴、小眼睛,有種鋤頭把子的硬邦邦。

        賣豬羊雞鴨的,味道重,王維離得遠(yuǎn)一些。賣青菜、鮮筍的,他就喜悅,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賣菜的不高興,把菜往自家身前拖一拖。這是讓人沒趣的。他的手,干縮,發(fā)黑,有點(diǎn)像雞爪,看著自然不好看。

        人群騷動,猧兒突然叫了兩聲,又回頭瞟了他一眼。他心里咯噔一下,該是小狗看見了熟人吧?

        然而不是。兩個(gè)汗淋淋的農(nóng)夫,各扛了根巨大的象牙穿過集市。后邊,有主人坐在轎子里押著。他是輞川鎮(zhèn)數(shù)一的大糧戶,矮胖,認(rèn)得王維,就下轎謙恭地致禮。

        王維問他,象牙怎么得來的?

        大戶說,是有人在曲江芙蓉園外的野地?fù)斓降模萌ラL安東市上叫賣,也不貴,用一頭毛驢就換了。

        王維很驚訝。論斤賣???便宜得也跟豬牙、狗牙差不多了吧。

        大戶說,人家嫌厭,說有血腥氣。我倒無所謂。我是一個(gè)種田的,地里長出糧食就知足。一鋤頭下去,還能挖出兩根象牙來,這不是大吉大利嘛。

        不怕它污穢?

        污穢?污穢它也是象牙啊。鵝卵石再干凈,也只是鵝卵石。對吧?

        大糧戶打著哈哈走了。王維用袖子抹掉了一顆眼淚。經(jīng)過跟前的人,都略停一停,用奇怪的目光,看看他,搖搖頭。

        這兩根象牙,王維似乎是見過的,不過,當(dāng)初它們好好的,伸在一頭巨象的鼻子兩側(cè)。那是在大明宮前的廣場上,由嶺南又南的一個(gè)小國進(jìn)貢的,白象巍峨,仿佛一座移動的山。使者恭請大唐天子坐上去試駕,天子,也就是玄宗皇帝,笑著搖搖頭。但他鼓勵貴妃娘娘去親近一下象。她就拿了根小紅鞭子,由侍兒攙扶著,去大象屁股上,軟軟地抽了兩下子。宮前一片歡騰,秋天的太陽照著琉璃瓦,黃金燦爛,王維站在群臣中觀賞。他雖是個(gè)低溫的男人,卻也被感染了,升起無限江山的感喟。

        貴妃回身走近王維,問他能不能為盛典畫一幅壁畫呢?

        王維自然說能。

        那是天寶十四載八月的事情。過了三個(gè)月,安祿山就反了。楊貴妃被一根白綾勒死在荒地?;始医分械恼淝莓惈F,混在難民中亂跑,一些死了,一些去向不明。那頭大象,可能是餓死的吧。它那么雄壯,皮又厚實(shí),刀箭是奈何不了它的?;蛘呤撬幌牖盍耍蜐L進(jìn)曲江自斃了?

        可以想見,它死了,肉爛了,生了蛆蟲,潰成膿血,浸入泥土,再化為泥土,又一遍遍長出青草。誰都忘了它,只剩下兩根象牙。如果沒有拾荒人的多事,一萬年后,象牙還會插在那兒,成為開元、天寶盛世的憑據(jù)。

        今天,就連憑據(jù)也沒有了。

        可是,有憑據(jù),沒憑據(jù),又有什么分別呢?

        王維覺得頸子一圈冷汗涔涔。他把猧兒抱起來。抱著這條沒有主人的小狗,他才有點(diǎn)熨帖和踏實(shí)。

        獨(dú)臂武師

        王維在賣瓜的地?cái)傔呑俗?,討了口水喝。忽然心頭一空,找猧兒,猧兒卻不見了。四下找,也不見影子。他從沒喚過狗,現(xiàn)在急了,竟開口就叫了起來:汪、汪、汪!

        聲音又干,又尖厲,不像狗,像只鳥在叫。一些人轉(zhuǎn)頭看著他。

        更多人則向前圍攏去,爭著看什么稀奇,還發(fā)出哈哈的笑聲。

        笑聲中有猧兒的哀鳴。

        他用拐杖在人群中撬開一條縫,看見猧兒正被賣藝的獨(dú)臂壯漢上下拋擲著,就像拋肉球。同時(shí)被拋的,還有一柄銅錘。

        一只左手,一柄銅錘,一條狗,上下翻飛,看的人笑出了牙床。

        獨(dú)臂壯漢是個(gè)武師,禿頭,敞胸露懷,滿身油汗,手上忙著,臉上也是笑瞇瞇的,像個(gè)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王維拿拐杖掃了下他的腿。

        銅錘砰地落在地上,猧兒還捏在他手里。他瞪著王維,兩眼兇光閃閃,卻也不乏孩子氣。

        王維說:“這是我的狗?!?/p>

        武師搖頭,說:“是我的?!?/p>

        猧兒眨巴著濕眼,看著王維。王維說:“狗也是有靈性的,放了它吧。再說,你拿它做什么呢,這么一條小狗?”

        武師呵呵笑。他努下嘴,示意地上一頂?shù)狗诺牟菝保湛盏??!俺浴N医裉爝€沒開張呢。狗狗是小,燉一鍋是沒問題的。”

        憤怒和悲傷,幾乎讓王維栽倒。他問武師:“你吃得下去嗎?”

        “呸!我本是大唐的軍士,潼關(guān)一戰(zhàn),我中了五箭,被砍斷一條胳膊,滾蘆葦蕩,吃人肉,喝馬尿……才活到了今天。一條狗,我憑啥吃不下去呢?”他臉上的痛苦,甚于王維,簡直像悲泣。

        王維默然一會兒,對他道:“我無話可說,只想拿回我的狗?!?/p>

        武師說:“可以。你來打我一拳,我倒了,你把狗拿走?!?/p>

        王維嘆口氣,說:“你打我一拳吧。把我打死了,隨你做什么?!?/p>

        眾人變得十分安靜。武師先是吃驚,繼而有點(diǎn)發(fā)怵,他打量著王維,有點(diǎn)不知如何是好。王維和他相比,相當(dāng)相當(dāng)瘦小,而且枯槁和蒼邁……可是,這個(gè)形象,也接近傳說中很厲害的高人。

        武師猶豫了。

        王維笑了下,鼓勵他:“來吧,打一拳?!?/p>

        眾人不耐煩了,跺腳吼起來:“打??!”“打??!”“臭狗屎!”“裝什么慈悲?。 ?/p>

        武師知道,自己只是有一點(diǎn)擔(dān)心。

        王維再次笑了下,嘲諷道:“你沒膽量?”

        武師突然大叫一聲,一腳踢在王維的胸口上。

        王維身子向后,像把谷草,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有一小會兒,他平仰在氣流中,眼睛頭一回從這個(gè)角度,看見了天上的云朵。還有一行蒼鷺,正悠閑地滑行著。

        隨后,他猛烈地壓倒在河沿邊賣雞蛋的地?cái)偵?,失去了知覺。雞蛋發(fā)出噗、噗、噗的破裂聲,悶悶不樂的。

        暗紅的血,從他的鼻孔、嘴巴慢吞吞流出來。

        夜歸人

        人群很快舍了武師,轉(zhuǎn)而把王維圍了起來,嘰嘰喳喳議論著。有人猜測,他已經(jīng)死了。有人說,未必啊,這老頭活成了精,不會只有一條命。

        一個(gè)娃抓了幾只螞蟻,塞進(jìn)王維的耳朵,看他還怕不怕癢癢。

        另一個(gè)娃抓了根篾條,在他臉上戳了戳,突然抽起來!他的臉、脖子,暴起幾條血痕。

        王維其實(shí)已經(jīng)蘇醒了,但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甚至沒有疼痛感,只感覺身子輕。他知道猧兒在他腦袋邊打轉(zhuǎn),護(hù)著他,替他挨了幾篾條。

        幾股尿箭射到他臉上、頭發(fā)上,蹦蹦跳跳,嘻嘻哈哈……隨后,四周安靜了下來。

        天色晚了,河上起了風(fēng)。

        猧兒默默舔他臉上的臟東西。

        他想,如果就這么走了,也還算利索吧??梢撸膊蝗菀?。如果側(cè)身一滾,倒是可以落進(jìn)河流中,這自然就簡單了。不過,他現(xiàn)在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

        當(dāng)初,被安祿山囚禁在菩提寺時(shí),他也沒有想到過尋死。還想著,活下去,慢慢就會好起來。

        從那天,慢慢就到了今天。

        今天,也就該是一個(gè)了局吧。

        他冥想著這些,覺得一部分魂靈已從身體中分離,非常輕盈。

        一個(gè)人俯下來,伸出雙臂,把他抱了起來。

        那個(gè)人很有力氣,動作也很沉穩(wěn),他馬上想到了裴迪,眼眶里一下子全是淚水。

        然而不是裴迪。是那位常在輞川和長安之間走動的獵戶。

        獵戶今天賣光了野味,買回半背篼的鹽。他把鹽抱在懷里,把王維放進(jìn)背篼,走回別墅去。

        背篼里充滿了動物的膻氣、血腥氣、死亡氣、邪氣……王維蜷縮其中。他素食,潔癖,修禪,可他又能怎么樣呢?

        他睜不開眼睛,卻能感受到月亮出來了。月光在皮膚上爬過,猧兒在輕聲打著響鼻兒。

        老廚子站在別墅門外,抱著棵松樹,長聲叫喚著:“老爺啊,老爺??!”

        子 時(shí)

        王維臥床,擦洗了身子,換了輕暖的內(nèi)袍,又喝了半碗米粥,感覺好多了。除了想不起那一腳踢在哪里,其他細(xì)節(jié)都記得十分清楚。

        他慢慢從頭回憶了一遍,確信挨打是跑不掉的,命定如此,一環(huán)環(huán)都扣好了,只能自己鉆進(jìn)去。然而,他后來又懷疑這種命定:倘若其中一環(huán)被我躲開了,我也就躲開這個(gè)劫難了。譬如,不在地?cái)傔呌懰?,或者喝水時(shí)還把猧兒抱懷里……但,這每一環(huán),也可能都是在劫難逃吧。誰知道呢?阿彌陀佛。

        時(shí)辰可能已到了子夜,王維愈加清醒,沒一點(diǎn)睡意。聽到柴門嘎吱一響,有人進(jìn)來了。猧兒卻沒有叫,該是也累了,睡死了。

        來的客人,是藍(lán)田縣尉錢起。錢起矮腳,淡黃胡子,比王維小十多歲,也寫詩,對王維很尊敬,奉他為老師。但老師被打了,而且是在他負(fù)責(zé)治安的縣境內(nèi)。王維被打在傍晚,那時(shí)候,錢起正跟朋友們在小酒樓喝酒。禿頭武師沒有緝拿到,圍觀者也跑精光了,一個(gè)口供也沒錄下來。

        錢起說了許多抱愧的話,后來撲通跪在王維的床前。

        王維趕緊叫他站起來,不然,只好陪著他跪了。

        錢起就問:“先生還記得那個(gè)賣藝武師的長相吧?”

        王維搖頭說:“我啥都沒看清,也不知道他是個(gè)賣藝的人?!?/p>

        “這怎么可能呢?好肥大的一個(gè)活人啊。說不見就不見?。俊?/p>

        王維苦笑著,念了兩句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先生還有這心思……是不是在取笑我?”

        王維不答,反問他:“今晚喝酒作詩沒有呢?”

        “沒作詩,是寫詩,寫在一面新抹了白灰的墻上?!?/p>

        王維問:“寫的哪一首?”

        “就是先生從前贈我的,《送錢少府還藍(lán)田》?!萆障蚝?,桃源人去稀……’”

        王維嘆息著,重復(fù)道:“桃源,桃源?!?/p>

        “先生,還把藍(lán)田輞川看作桃源嗎?”

        王維點(diǎn)頭,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說:“是啊,這兒嘛,還是桃源啊。陶淵明就沒說過,桃源里的人不打架。他們殺雞,喝酒,喝多了,打架是難免的。他們只是不知魏晉罷了。他們依然是魏晉?!?/p>

        “他們不知有漢……活著活著,也就活到了漢?!?/p>

        王維伸出手指,在空氣中畫了一個(gè)篆字:秦。他說:“活到了漢,也就會活到秦?;畹角兀簿碗x、離……”

        王維咳起來,胸膛里亂響。

        錢起替他把話說完:“離亂世不遠(yuǎn)了?!?/p>

        王維緩過氣,念了兩句陶淵明的詩:“嬴氏亂天紀(jì),賢者避其世?!?/p>

        “先生自年輕起,就一直在避世。可開元、天寶是盛世啊,幾千年也難遇一回的。為什么?”

        王維回答了一句。聲音太微弱,錢起沒聽清,但也不好再問了。

        第七章 屋 漏 痕

        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王維在給胡公子的信中寫到的,他要在后山寺畫壁畫。

        畫是要畫的,但日子是隨手拈出的。胡公子也并沒有回復(fù)他。他可以在家靜臥,被踢過的身子還相當(dāng)?shù)奶撊酢?/p>

        不過,初一他天亮前就睜了眼,四周還黑黢黢,腦子卻已十分清醒了。昨晚有蛙聲,今早是麻雀轟鳴。感覺一棵一棵樹都在搖撼,像是起了大風(fēng)。

        他摸索下床。老廚子的粥剛熬好,他喝了半碗,愈覺得有餓意,又喝了半碗,身上出了毛毛汗。起身走幾步,竟然頗有氣力。他就拄了拐杖,信步出了門。

        天氣也不錯,陽光透亮,樹蔭下還有寒意。他本想只走幾步。走了幾步,又心想,走幾步算幾步吧。腳上有勁,竟一直走了下來。

        人走山道上,走下去,可能也是走上去。他登一條石梯,走走,歇歇……翻過了梁子,嚯,看見后山寺了。

        這是他頭一回,單獨(dú)走到這兒來。

        寺里的和尚們,見王維跨進(jìn)山門,很是驚訝,都伸頭去看他后邊,是不是還有誰呢。

        王維說:“是有一個(gè)人同來的?!?/p>

        和尚們說沒有看見啊。

        “我一路心頭在罵他,他自然就是跟我同行了?!?/p>

        眾僧笑。有人問,這個(gè)人是誰???

        “后山寺的方丈啊……我罵他沒事找事,硬要我畫壁畫?!?/p>

        這個(gè)和尚又問,假設(shè)不來廟里畫壁畫,今天施主就沒事了?

        眾僧呵呵笑出聲來。王維也笑了,笑而不答,若有深意而不點(diǎn)破。

        其實(shí),他心頭空空的,不知該答什么。

        王維帶點(diǎn)警覺,多看了眼發(fā)問者:表情頗為木訥,帶點(diǎn)蠢相,似乎是無心發(fā)的問。

        老方丈采藥去了。

        王維進(jìn)了藏經(jīng)樓,在那堵臟墻前,來回走了一陣,仔細(xì)思考,究竟畫什么好。

        雨水在墻上留下了沖刷和浸潤的痕跡,時(shí)間又讓其積存了灰垢、燭煙,看起來,一方面相當(dāng)有力量,一方面又像繼續(xù)在膨脹。濃淡不均的色團(tuán),還留下許多彎彎曲曲的縫隙。

        他把這面墻,想象成了山崖絕壁:采藥的老方丈,腰間系了繩子,在山崖和山崖間蕩來蕩去。這會是一幅上品的好畫,然而,它也是相當(dāng)危險(xiǎn)的,這讓他眩暈,吃不消。還是另想合適的吧。

        小 善

        老方丈采藥回來了。他纏著綁腿,手上拿了把小鐮刀。身后,跟了個(gè)扛著禪杖的和尚,王維從前沒見過的,一見,吃了一驚,差點(diǎn)認(rèn)成碼頭上踢他的武師:都是禿頭,魁梧,瞪著怒目,惡狠狠的神情。只是,多了一叢黑油油的絡(luò)腮胡。

        王維瞟他兩眼,不覺就退了一步,離他遠(yuǎn)些。

        老方丈笑笑,說:“他是新來的?!?/p>

        王維說:“好好,進(jìn)寺廟,總是好的。不進(jìn)寺廟,念念經(jīng),也還是好的?!?/p>

        那和尚甕聲甕氣地說:“俺不念經(jīng)。俺不識字。俺也不識得佛和菩薩。”

        王維有點(diǎn)尷尬,僵住了。

        老方丈說:“他從前是太原府殺豬的,殺多了,七竅都被戾氣堵住了……出家,求個(gè)順氣。我給他取了法名,叫作小善。還行吧?”

        王維一下就笑了。這么個(gè)大塊頭,叫小善!但他立刻覺得不妥,把笑收了起來。

        但小善并無慍色。他從禪杖上取下一只小竹籃,里邊是藥材。

        藥是老方丈專為王維去采的,化瘀血。

        王維說自己已經(jīng)不痛了,而且一直就沒搞清楚,到底被踢中了哪兒。

        老方丈說:“很多事,并非是眼見為實(shí)的。藥,還是應(yīng)該吃?!?/p>

        藥,是一把草根。入土深的部分,是白色的,上邊一節(jié),則是紫色的。熬水喝。

        老方丈說:“沒苦味,沒怪味……差不多啥味都沒有。你要天天喝,就當(dāng)是喝茶吧?!?/p>

        王維說:“我是不喝茶的?!?/p>

        “那,就當(dāng)是喝水吧?!?/p>

        “可……這并不是喝水啊?!?/p>

        “那就當(dāng)是念經(jīng)吧?!?/p>

        王維點(diǎn)頭。心想,那些經(jīng)啊,我也是好久沒念了。

        小善把草根解開,仔細(xì)攤放在一只簸箕上,端了拿到高臺上晾曬。王維見他步子很大,行走如風(fēng),卻剛一邁開,就突然定住。隨后,小心翼翼繞了一下,再一步跨了過去。

        王維好奇,踱過去看了下,地上有條小蚯蚓在爬行。

        槐下貴婦

        今天寺里的齋飯,是個(gè)例外,在槐樹下吃的。

        陽光穿過槐蔭,在桌子、碗碟、人的臉上波動、跳躍。

        吃的沒啥講究,也不拘束。一甑子米飯,一甑子饃饃,半筲箕枇杷。枇杷用井水洗過,濕淋淋的,但還能看出表面留著深黃的絨毛。也有清茶和素酒。

        還有一個(gè)豐腴的夫人。王維看著她感覺略微面熟,但想不起了。從前在很多王侯深宅的宴飲中,都能見到這樣的貴婦,富貴氣襲人,但面目模糊,見過了,也就忘記了。

        這位夫人的頭上,從前也一定插著象牙的梳子,密集的珊瑚、翡翠佩飾……今天都卸下了。她一身素服,也不施脂粉。頭發(fā)還是旺盛的,一半青絲,一半白發(fā),綰成松松的大髻,塌下來,遮住了耳和腮。她沒有吃飯,但喝茶,也喝酒,喝了不少,眼睛漸漸變得迷糊,水汪汪的。老方丈說,這位夫人就住在寺后谷底的一個(gè)小村子。別的,他就沒有多說了。

        王維知道,安祿山攻破長安后,很多王侯重臣的家人,沒死沒殘的,都逃進(jìn)終南山的峪口,在群山中流散了。這一兩年,陸續(xù)有人活著出山,人已經(jīng)沒有人樣,像活著的餓殍。也有人再沒有了聲息。這位夫人,也許是其中的一個(gè)吧。然而,她還活著,卻留在山谷。她的端莊和矜貴還在,再活二十年,也是不會把她看作一個(gè)村婦的。

        那,她和誰生活在一起?衣食又從何而來呢?王維沒有問。他自忖,這一生對許多事情都好奇,但也很少去深究。深究了,又如何呢。

        裴迪曾抄了杜甫的《哀王孫》《哀江頭》給他看?!把聦毇i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yàn)榕蓖蹙S讀到這兒,就擱到一邊去了。裴迪問他,寫得不好嗎?

        他說:“至痛至哀,經(jīng)歷一遍已是噩夢,再寫下來,傳之不盡……這個(gè),不是我要寫的。”

        裴迪生氣了,說:“那你要寫什么?”

        他說:“問得好。我能寫什么呢?”后來,他念了兩句詩:“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

        裴迪笑笑,說:“和尚就住在空門里,他消了嗎?和尚的俗家爹娘死了,姊妹被奸殺了,他就不傷心?”

        王維想想,欲說卻又吞了回去:“你說得有理……但看得太近。”

        今天,王維隔著一桌子齋飯,看著對面的夫人,覺得她相當(dāng)遠(yuǎn)。

        她剝了一顆枇杷,用指頭拈了,雙手遞給王維。

        王維有點(diǎn)沒有回過神,經(jīng)老方丈點(diǎn)醒,才把枇杷接過來。果肉厚實(shí),甜,他牙不好,只能慢慢吮吸。有一年,也是五月,他住在長安城,和裴迪整理出一些夏衣、書,準(zhǔn)備到輞川閑住。馬車都要啟動了,楊國忠的侍衛(wèi)快馬趕到,捧上一籃枇杷,說是相爺送給先生嘗鮮的。

        籃子也是新竹編的,翠綠,有竹的清香。枇杷金黃,陽光落上去,有黃銅般的顏色,又更通透、輕盈些。王維送了半籃給后山寺,半籃讓裴迪吃掉了。他只吃了一顆,說牙齒受不了。

        和尚們吃了枇杷,把核撒在廟子后邊的枯水溝。枇杷樹長起來,成了枇杷溝。

        雖然牙不好,但王維今天吃出來,枇杷是相當(dāng)好吃的。今年,他是頭一回這么用心吃枇杷。楊國忠,卻已在馬嵬驛被亂兵砍死六年了。

        楊國忠是楊貴妃的族兄,權(quán)相,奸佞,人人恨不能扒其皮,食其肉。王維論官職,只在中下,還是閑職,也沒有巴結(jié)過他,可他對王維很是周到,還有些謙恭?!八麍D我什么呢?”王維問過裴迪。

        “你的虛名?!迸岬险f?!八械奶撁疾皇翘摰?。”

        “……”

        王維終于對付完了一顆枇杷。但夫人又把一顆枇杷遞了過來。他有點(diǎn)為難,看了一眼老方丈,示意算了。

        老方丈以為是王維客氣,反勸道:“吃吧。不是讓你白吃的,夫人有問題要請教你?!?/p>

        王維嘆口氣。

        夫人說:“聽說先生被人打了?”

        “是啊,被人踢了。”

        “痛嗎?”

        “很痛?!?/p>

        “痛到啥情景呢?”

        “以為活不了了……”

        “哦,這就是了?!狈蛉怂坪踝匝宰哉Z,沉吟一會兒,又問,“先生也是有痛楚的啊。我讀過先生許多詩,能讀的,都讀了,可詩中,先生從不寫到痛。這是為什么?”

        王維想,又來了。這么多人對這點(diǎn)有疑問,為什么?他說:“因?yàn)?,我不想痛?!比欢?,他其?shí)是這么回答的:“也許,我下一首詩就要寫痛了?!?/p>

        夫人默然了一小會兒,換了個(gè)問題?!敖裉煸绯?,我還在讀先生的《過香積寺》。最后一句‘安禪制毒龍’,我知道,毒龍是欲念,是不好的。安禪就是為了控制它??墒牵鯓硬拍艿靡园捕U呢?”

        王維說:“人跟人不一樣?!?/p>

        “先生的毒龍,制住了嗎?”

        “可以這么說?!?/p>

        “我想知道,先生是怎么辦到的?”

        “就靠挨了那一腳?!?/p>

        四個(gè)字

        夫人請求王維:“先生,可以給我寫一幅字嗎?”

        王維看看老方丈。

        老方丈說:“女施主這個(gè)心愿,已經(jīng)好多年了。從前在長安,熱鬧處,她不方便求你。你閉門在家,也不好打攪你。今天機(jī)緣倒是合適了,你手軟,卻未必肯提筆。”

        “你怎么知道我手軟呢?”

        “女施主給你的枇杷,你得拿雙手才能接得住?!?/p>

        王維愣了愣,強(qiáng)笑兩聲。

        “不必一幅字,幾個(gè)字也行的?!狈蛉四樇t了下,似乎是抱歉。她補(bǔ)充道,“就寫先生自己最喜歡的吧?!?/p>

        “單刀直入?!蓖蹙S說。

        “為什么……是這四個(gè)字?”

        “因?yàn)?,我總是做不到?!?/p>

        老方丈嘆了口氣。夫人的臉,漸漸煞白了。

        她說:“我想出家已經(jīng)很久了,可一直猶豫著……怕剃度?!?/p>

        “還有東西舍不得?”

        “不是的。不該舍的東西,我都舍去了……”夫人把垂到腮邊的發(fā)髻推上去。

        王維抽了口冷氣。

        夫人的兩只耳朵,都不見了,只留下丑陋的疤痕,像燒焦的樹洞。

        “是亂兵用刀割下的……他們真該割了我的頭。我想象自己披上袈裟的樣子,又大又圓的腦袋,蠢肥的臉,沒有頭發(fā),沒有耳朵……就是個(gè)噩夢中的羅剎?。 ?/p>

        夫人用兩手捂住自己的臉,悲泣起來。沒有哭聲,淚珠從指縫中淌出來,像樹膠一樣黏。

        老方丈喃喃念著阿彌陀佛。

        王維倒平靜下來了。他沒有勸慰夫人,沒說一句話,只是定定看著她悲泣。他想,這位捂面悲泣的貴婦,是最應(yīng)該畫入壁畫的。不過,他也知道自己不會畫。

        王維當(dāng)夜住在寺院。天黑盡之前,老方丈陪他四周轉(zhuǎn)轉(zhuǎn)。夫人已回谷底的小村了,帶著王維贈給她的“單刀直入”。

        那四個(gè)字,王維寫了又寫,總覺不滿意,后來攤一地,請夫人自己選。她把它們收拾好,疊成一摞,小心卷起,都拿走了。

        第八章 僧舍一夜

        功 夫

        帶轆轤的井臺邊,有塊小空壩,那個(gè)法名小善的絡(luò)腮胡子和尚在練禪杖。他力氣大,舞得快,風(fēng)聲激激。

        老方丈和王維站在一邊,看了會兒。

        王維贊嘆:“身手很好?!?/p>

        老方丈搖搖頭:“還好……可惜慢不下來?!?/p>

        那和尚像是聽見了,禪杖立刻慢了很多。王維正想感慨兩句,卻見他身子一軟,趴地癱下了,嘴里大口、大口喘粗氣。

        老方丈說:“快已經(jīng)不易,慢就更難了……硬要慢,就要受傷了?!?/p>

        “那,怎么才能慢得了?”

        “慢慢來?!?/p>

        柴火棍

        后門外,幾個(gè)和尚燃了一堆火,趺坐地上烤豆餅。

        焦煳煳的味道,在空氣中散開。

        王維和老方丈吸口氣,都說了聲:“好香?!?/p>

        和尚們看見兩人走來,就站起來施禮。老方丈說:“算了吧。禮就是規(guī)矩,你們不念經(jīng),擅自烤餅、加餐,已經(jīng)失禮在先。再多磕頭、行禮,也是多事了?!?/p>

        他撿起一塊餅,一掰為二,遞了半塊給王維,自己吃了半塊。

        和尚們看著老方丈。他說:“論味道,還值得偷吃,犯一回戒條?!?/p>

        王維咬了一小口。他牙不好,而且沒一點(diǎn)餓意。他啥味道也沒吃出來,但說實(shí)話,掃興,說好話,又是打誑語,就支支吾吾笑了下。

        老方丈也不問。和尚們抓起沙土,把火澆滅了。老方丈抽了兩根棍子出來,看了半晌。

        棍子是核桃木的,握在手里,頗有深沉、結(jié)實(shí)之感,是根好木頭。但被燒了,做不了木材了。卻又沒有燒夠、燒盡,黑乎乎的,是燒焦了,但沒燒進(jìn)心。

        “未燼柴……”老方丈用兩根棍子相互拍打著,看了看王維。

        “……”

        “有的樹,是用來蓋房子的。有的樹,是用來燒飯的。有的樹,是用來燒,卻不是用來燒飯、烤餅的?!?/p>

        王維沉思著老方丈的話。

        一個(gè)和尚問:“燒了又不用來燒飯和烤餅,那又干啥呢?”

        老方丈罵道:“蠢東西!那自然就是點(diǎn)亮啊?!?/p>

        然而和尚不服:“燒柴點(diǎn)亮……那油燈又用來做什么?”

        老方丈轉(zhuǎn)向王維:“王施主,你說呢?”

        王維吃了一驚,隨口答了句:“也是點(diǎn)亮啊?!?/p>

        和尚恍然大悟,拍腦門,笑道:“是我糊涂了?!?/p>

        明月出山

        睡覺前,他想今天心事多,可能很難入睡吧。然而,卻很快睡著了。心事多,也是累人的。

        不過,山中嚓地一下!他被驚醒了。

        那聲音不響亮,但低沉,有力,像是一個(gè)活物,掙扎著猛地從網(wǎng)羅中蹦了出來。

        他起身,摸索著走了幾步,一推窗戶,滿目清輝:月亮正從谷底升了起來。

        他眼里噙住的兩顆淚水,慢慢滑了下來。

        天寶末年,也是五月初的傍晚,王維住在城里,在葡萄架下喝完一碗粥,出了汗,就去洗個(gè)澡。裴迪就著一盤腌牛肉,還在喝酒。

        再回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皇帝的兩個(gè)貼身黃衫太監(jiān),已站在飯桌邊恭候了。

        他隨即被請上馬車,直奔華清池而去?;实酆蜅钯F妃正在那兒消閑。

        馬車馳進(jìn)行宮,夜色早已垂落。天上有很多星星,璀璨奪目,每顆星都像在爭鳴著,喊叫著,發(fā)出最響亮的聲音。

        王維沒有問太監(jiān),皇帝召見所為何事?問不問,答不答,都沒有意義?;实凼翘熳?,天意是莫測高深的。王維有過幾次被皇帝突然叫去問話的經(jīng)歷,緊張是難免的,一路上他都在預(yù)習(xí)功課,猜皇帝要問什么。然而,每次的預(yù)習(xí)都派不上用場,只能隨問隨答。

        他答得倒也不算很離譜,每次臨走,都會被賞賜一件小玩意兒。

        他習(xí)慣了被動。被動比主動更安妥,沒風(fēng)險(xiǎn)。譬如下棋,攻防之術(shù),他選防,視攻方的落子,自然而然應(yīng)一手。他的棋藝到啥程度,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很多大臣都跟他下過棋,結(jié)果一般都是和棋,雙方的心情都不壞?;实垡苍兴ハ逻^一盤,而且吩咐“放開了下”。他說,放開了,也可能下輸啊。但皇帝說:“不準(zhǔn)輸,也不準(zhǔn)和?!边@當(dāng)然難。但王維還是下了盤和棋,用光了所有的棋子,棋是下完了,卻沒有輸,也沒有贏。他磕頭謝罪:“臣已經(jīng)盡力了?!被实酃笮?,賜了他一方白玉,晶瑩、溫和,可以用來刻章或者雕鳥獸。這方玉,王維送給了裴迪。裴迪去揚(yáng)州游玩時(shí),換了酒喝。

        像今夜這樣突然被皇帝的馬車接走,驅(qū)馳百里的經(jīng)歷,王維還是頭一回。雖然安于被動,心情還是忐忑的。

        華清池的行宮中,燭光亮堂,鋪的,掛的,擺的,以紅色為主,都很鮮艷?;实墼谝粡埡裉荷习肱P半坐,吃著嶺南新獻(xiàn)的荔枝,翻著一卷書。他大約七十歲了,已做了四十年的皇帝,頭發(fā)全白,但又用烏菱的灰燼染黑了。臉上頗有些皺紋和倦態(tài),卻是紅彤彤的。

        楊貴妃泡溫泉去了。

        皇帝在等她,神情十分閑逸。

        王維謙恭地跪下去。但皇帝擺擺手,讓他站起來。

        皇帝問:“知道朕為啥叫你連夜趕過來?”他瞪著王維,雙目炯炯。這是個(gè)雄強(qiáng)的君王,西至帕米爾高原,東到大海,都是他的版圖。

        王維心坎咚咚跳,腦子閃過一念,到底是來了一劫。

        他不說話。說什么都是不合適的。

        “‘月出驚山鳥’,是你的詩吧?”⑥

        “……”王維點(diǎn)頭。

        “月亮出來,怎么會驚山鳥呢?山鳥不是都睡了嘛?!被实壅玖似饋怼km然已經(jīng)七十歲,他依然是魁梧的?!澳阏f!”他指著王維。

        “……”王維不敢吭聲。他選擇以沉默抗旨。沉默,是他自保的唯一良策。

        皇帝抹著嘴角和胡須,在紅毯上踱著小圈子。他說:“貴妃娘娘喜歡你的詩,今天忽然問朕,月亮升起來,為啥會讓山鳥受驚呢?朕說,天很黑,月亮那么亮,鳥兒自然就被驚嚇了。可娘娘說,鳥兒都睡著了,哪看得到月亮呢。她說,是月亮從地下爬出來時(shí),一剎那有巨大的聲響。朕說,扯淡!可她說,她是聽到過的呢。就這么爭了一下午,連晚飯也沒吃舒服。朕叫你來,就是要你親口告訴朕,朕和貴妃,哪一個(gè)說對了?!?/p>

        王維松了一口氣。但立刻又慌了,他也不知道答案啊。當(dāng)初,不過是信筆寫下這五個(gè)字,寫完還來回念了好幾遍,頗為得意的。至于月出為啥驚山鳥?哪會多想。無非一句詩。

        皇帝和貴妃娘娘居然認(rèn)了真。

        他覺得皇帝是對的。何況,貴妃又不在,說了也不讓她尷尬。于是就答了:“確如陛下所說,鳥兒是受了月光的驚嚇。月出是沒有聲音的?!?/p>

        皇帝孩子般地笑起來。他說:“朕要好好賞賜你?!?/p>

        傍晚,就是王維在家中喝粥時(shí),潼關(guān)外的黃河中,打起來一條金色大鯉魚,并迅速送到了華清池。

        皇帝宣旨,把鯉魚抬過來。

        鯉魚碩大,飽滿的肉體,閃閃發(fā)光的鱗甲,讓王維看花了眼。

        皇帝揮起安祿山獻(xiàn)給他的契丹彎刀,銀光一閃,砍下了鯉魚的尾巴。魚血很黏稠,也是嬌艷的,接近于胭脂。

        猜對了答案的皇帝,心情愉快,把魚尾巴賜給了王維。

        今夜,王維靠著后山寺的窗口,就像站在船的甲板上,感受著明月出山的晃動?!班辍钡匾豁懞螅荷皆谳p微地?fù)u曳。

        他發(fā)現(xiàn)了贏家應(yīng)該是楊貴妃。

        而她已被勒死多年,香骨也該爛了吧。

        當(dāng)年的皇帝,已做了太上皇,蟄居在宮中一個(gè)偏僻小院里,消磨著余生。

        月光真好,群山水盈盈的。卻沒有一只飛鳥。

        第九章 后山寺之晨

        動 墨

        王維天快亮?xí)r才迷糊入睡,隨后又迷糊著睜了眼。

        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似乎還可以嗅到烤豆餅的香味。這餅子,是嗅著比嚼著有味道,他這么想著,人一下就清醒了。他是來畫壁畫的,昨天就應(yīng)該動筆了,卻一筆也沒有畫下去。

        客房里備有筆墨,一卷卷的紙張。他把紙掀開,拿指頭裁為小塊小塊的,在上邊畫草稿。他其實(shí)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畫什么,只是意隨筆走,一幅幅畫了下來。

        畫了好久,庭院中敲銅木魚吆喝吃飯了,他也沒聽到。

        一個(gè)僧人,就是那個(gè)法名小善,絡(luò)腮胡,扛禪杖的魁梧和尚,推門進(jìn)來請王維去用齋。

        王維還在畫著,不快不慢,用力均勻,一張接著一張,畫完抹到一邊。

        地上,已經(jīng)鋪滿了他的畫。

        和尚突然大叫了一聲!就像迎頭挨了一棍子。

        他跑了。過會兒,他帶著老方丈來了。

        王維還自顧自畫著。

        老方丈蹲下去,把畫仔仔細(xì)細(xì)都看了。畫的全是肥胖的裸女,有的在舞蹈,有的在打坐,有的在貪婪吃喝,有的則正在交歡,欲火如焚……他問徒弟:“看清畫的什么嗎?”

        “……”小善和尚的臉漲得通紅,咬緊了牙關(guān)。

        “畫的是色相?!?/p>

        老方丈把畫一一撿起來,疊成一摞,碼在墻根,又很愛憐地拍了拍。“讓他畫吧,去把粥和饃饃端進(jìn)來?!?/p>

        但王維把筆擱下了。紙上留著粗粗的一橫,一個(gè)圈。

        山門犬吠

        狗叫的時(shí)候,王維心口一酸,想到了白猧兒。胡公子終于帶著裴迪回來了。

        進(jìn)山門的,的確是裴迪的猧兒,后邊跟了兩個(gè)陌生人,卻不見裴迪的影子。

        陌生人都穿了華貴衣衫,一個(gè)湖綠,一個(gè)絳紅,腰間還系了鎏金的香球,不時(shí)有細(xì)細(xì)的煙霧飄出來。他們的氣宇是軒昂的,但對王維和老方丈說話,倒還不乏恭謹(jǐn)。

        他們說自己是商人,在長安西市開鋪,一個(gè)販絲,一個(gè)販茶,跟裴迪是朋友。裴迪向他們各借了一大筆酒債和賭債,利息不低,累積到今天,也相當(dāng)可觀了。說著,就摸出了一摞借據(jù)遞過來。

        王維把頭偏到一邊去。老方丈倒是接過來,一張張點(diǎn)清了,再還回去。但客商把他的手擋住了。

        一個(gè)客商說:“廟子是清靜的地方,不過,也免不了被不清靜的事打攪下……這也才合情理,跟世間法相符?!?/p>

        另一個(gè)客商說:“我們來,也是裴先生指的這條路。不然,荒山小廟,我們做夢也夢不到?!?/p>

        前邊的客商又說:“我這兄弟,說話不知輕重……”

        老方丈笑道:“句句都是實(shí)話嘛,不打誑語的?!?/p>

        王維則搖搖頭,喃喃問:“他還跟胡相爺?shù)墓釉谝黄鸬膯幔俊?/p>

        “胡相爺已經(jīng)罷相了,家抄了兩回,貶到梧州下邊做一個(gè)縣尉,過兩天就上路,行程夠得走,總需磨蹭個(gè)兩三月……世間已沒了胡相爺?!?/p>

        “那胡公子也沒有了?”

        “胡公子倒還是胡公子,依舊喝酒、吃肉、打兔子。”

        “裴迪也還跟著他?”

        “是他跟著裴先生?!?/p>

        王維心頭一松,竟笑了笑?!澳沁€好?!?/p>

        客商指著老方丈手里的借據(jù),也笑道:“都還好,就這個(gè)不大好。”

        老方丈也笑道:“想讓王施主還錢?你們以為他的口袋,存得下多少錢?”

        客商搖頭?!伴L安城里,還沒人好意思跟王先生提錢的事。”

        “你們不就為錢而來嗎?”

        “倒也是,但也不全是?!笨蜕棠贸鲆粋€(gè)卷筒,展開來,是一幅畫——《陽關(guān)三疊圖》。落款是王維的名字。

        “是裴先生交給我們抵債的。王先生的畫,我們自然是喜歡的。誰不喜歡呢?”

        王維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是裴迪的仿作。

        裴迪跟王維學(xué)過畫,還臨摹過王維的《輞川圖》《江山雪霽圖》,幾可亂真。但王維看來,氣不對。是多了些英氣、散漫氣、無賴氣。

        “這個(gè)我也知道的。”裴迪對王維說,“而且我很知道,還比你少了點(diǎn)東西?!?/p>

        “是啥?”

        “有氣無力……之氣?!?/p>

        這幅《陽關(guān)三疊圖》,太像裴迪自己了,大大咧咧,一大碗一大碗喝下去,走了再說。別后重逢?管他呢。

        客商說:“這畫,我們是很滿意的,但還想請先生把那首詩親筆抄上去?!?/p>

        另一個(gè)客商說:“那些借據(jù),就可以化為一把紙灰了……焚化在菩薩腳跟前最好了。”

        王維把自己的《送元二使安西》抄在了畫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簽了名,還補(bǔ)了一筆:重錄于后山寺古槐下。

        客商留下白猧兒,帶著畫走了。

        王維嘆口氣,對老方丈說:“裴迪作孽……是偽作啊?!薄八麄兾幢夭恢朗莻巫鳌!?/p>

        羚羊和狼

        老方丈問王維:“王施主寫了‘單刀直入’四個(gè)字,送給那位女施主。那么,你要再寫四個(gè)字送自己,又該是什么?”

        王維說:“羚羊掛角?!?/p>

        “也是因?yàn)槟阕霾坏剑俊?/p>

        “那倒不。因?yàn)槲业脑?,一直都做到了?!?/p>

        老方丈講了一個(gè)羚羊的故事。

        是他親身的經(jīng)歷。那時(shí)候,他還只有八九歲,因?yàn)榧腋F,已經(jīng)在隨父兄種地。本鄉(xiāng)有一戶財(cái)主,是個(gè)善人,廣有良田,兒子又在京城做官,糧倉、錢庫總是塞得滿滿的。還重金聘了一位當(dāng)?shù)孛?,教?dǎo)自家子弟,而別人家的娃,不論貧富,但凡愿意的,都可以來念書識字。老方丈有空也去旁聽,不到半年,腦子里積下了幾百個(gè)字,讀《論語》已不成問題。有一回,名儒又講到“人之初”,老方丈就問,那么“狼之初”又是什么呢?

        名儒一時(shí)回不過神,就反問,那你說是什么?

        老方丈說,讓我說,我也說不好,但,見還是見過的。

        他說,他家后院有片雜木林,林中是片荒冢,荒冢的盡頭,是一大塊草灘,再過去,就是一條拐彎的河流。時(shí)常,天上飛過黑壓壓的鴉群,地上跑過黃兔、野驢、羚羊,還有餓狼。有一天,他看見一條瘦得只剩一張皮的幼狼,正追逐一頭羚羊。

        羚羊跑得飛快,而幼狼跑得更快。但,羚羊逃進(jìn)林子,在樹和樹之間,不停地急拐彎,終于把幼狼擺脫了。

        第二天,他看見這個(gè)情景再次出現(xiàn)了,幼狼瘋追著羚羊,羚羊故技重施,在林中拐來拐去,十分輕快、自得。

        突然,羚羊的蹄子崴了一下,就這一剎那,幼狼撲過來咬住了羊脖子,把羊血全都吸干了。隨后,幼狼用牙撕開羊皮,滿嘴新鮮骨肉,細(xì)嚼慢咽,享受它的好運(yùn)氣。

        老方丈看得目瞪口呆。他想把這件事寫下來,卻只在紙上滴了兩顆淚。他對名儒先生說,我問狼之初,也是在問人之初,既然天生為善,為啥天生還這么難?

        名儒已經(jīng)很淡定了。他笑笑,說,天地不仁。這有啥好問的!

        王維說:“這個(gè)故事就完了?”

        老方丈說:“故事沒完,但我講完了。”“為啥講這個(gè)故事給我聽?”

        “說清了……還叫羚羊掛角嗎?”

        畫完了

        天亮前,王維已開始畫壁畫。空腹,只喝了一碗水。

        畫完的時(shí)候,陽光還沒有爬上山。鳥叫也只有三兩聲。

        墻壁上的屋漏痕,大團(tuán)、小團(tuán),像黯然的云朵,相互擠壓著。他用一支不算很粗的筆,沿著它們的邊線,略加勾勒,這使它們看上去,成了一群大象的背影,正朝著幽深莫測之地走進(jìn)去。

        在象群的縫隙中,又畫了一只轉(zhuǎn)過身來的白猧兒。

        白猧兒又白又小,大象把它襯得更小了。它眼里有憂傷和留戀,看著畫外,伸手就可以接住它。但又怎么可能呢?它屬于墨、顏料,一堵會慢慢剝落的墻。

        老方丈站在墻前,看了很久。又退后,看了很久。他嘆息道:“畫得好啊。”

        “好么……你看到了什么呢?”

        “大慈悲?!?/p>

        “……”“不過,你為啥要畫得這么快?”“我……急著喝粥啊?!?/p>

        第十章 瓜熟了

        崇梵僧

        王維21歲,進(jìn)士及第,在朝中做了一個(gè)小官。這是春天的事情。

        到了秋天,因?yàn)橐患∈虏煌祝毁H到濟(jì)州,做了個(gè)更小的官。濟(jì)州是寂寞之地,適合消磨光陰。

        光陰寂寂,每一天的消磨,卻也是漫長無聊的。

        王維在濟(jì)州白云寺結(jié)識了一個(gè)寄宿僧人,跟自己同年,秀氣得像個(gè)尼姑,低眉,說話臉紅。王維跟他交談,說十句,他應(yīng)一句。很多時(shí)間,他都在默念經(jīng)文。

        彼此還沒有很熟悉,僧人就回崇梵寺去了。王維問他,崇梵寺在哪里?

        他說,峽里。

        又問,有多遠(yuǎn)呢?

        他說,也不算遠(yuǎn),天亮走,天黑就到了。

        他給王維留下了幾部書,是《高僧傳》《辟谷術(shù)》。他說,明年春天還會來濟(jì)州。

        然而,王維在濟(jì)州耗了六年,再沒見到他。

        王維寫了春天的崇梵寺:“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閑?!?/p>

        這是他的遙念,也是想象,不能作數(shù)。

        后山寺的老方丈,卻把它抄在了屏風(fēng)上。

        崇梵僧送他的書,至今還堆在輞川別墅的窗臺上。不過,王維當(dāng)初隨手翻翻,就再沒有打開它們了。

        書頁被陽光曬脆了。飄了雨水,又變軟了些。再曬干,就慢慢地現(xiàn)出舊的痕跡,有了老態(tài)。

        王維把書放在手心里,再拍拍,自忖我也很像這些書了吧?再想想尼姑一樣秀氣的崇梵僧,他老成一本舊書,該多么不忍相見啊。

        畫了壁畫,從后山寺回到別墅,王維沒病沒痛,但一吃飯就噎,喝粥也噎。只怕今后喝水都有麻煩。雖不妨礙過日子,但總是讓他感到自己的虛弱。

        老方丈為他采的草藥,他沒煎水喝,放在了枕邊,聞著可以安安神。

        他聽說過,古廟里那些百歲老和尚,都把鳩首雕刻在杖頭,因?yàn)轼F是不噎之鳥。又用烏龜,來支自家的禪床。龜嘛,是長壽的活寶。這是有趣的,但也很是可笑。

        不過,也不妨試試嘛。

        他這么想著,也就動手來做。但,把床壓在烏龜上,烏龜倘若壓死了,龜殼里一攤?cè)忉u,這就是作孽。

        而要把鳩首刻于拐杖,則需精準(zhǔn)的刀法。幾個(gè)童仆,都笨手笨腳。老廚子倒長年使刀,可又嫌他油煙氣重了點(diǎn),不宜。

        他本人?他好多年都不摸刀了。

        那就算了吧?那倒也不必。放棄一事,還不如退后一步。

        他細(xì)心畫了一幅畫:被烏龜扛著的床。一根雕著鳩首的拐杖,斜靠在床邊。

        畫貼在了飯?zhí)玫膲ι?。自從裴迪走后,他每天在飯?zhí)冒l(fā)呆的時(shí)間,比在佛堂念經(jīng)還要多。

        還好,還好

        又落了幾天雨。雨水讓土地和草木吸走了。別墅柴門外,路邊的松、楊、宮槐,都油亮了,蓬勃,煥發(fā)。蛙鳴、蟬鳴比鳥叫還突兀而有力,這是夏聲了。

        王維心知夏天到了,但身子還是涼津津的。他想寫首詩,把自己比作在棚架上耷拉的豇豆。但他沒有寫。因?yàn)樗呓戳唆?,在陽光下十分飽滿、晶瑩,沒一點(diǎn)蔫樣。讓他喜悅,贊嘆……自愧不如。

        白晝長了。時(shí)間多得比濟(jì)州還要無聊。

        從前的無聊,會有點(diǎn)焦灼,怕光陰蹉跎了。

        今天的無聊,是松松的、輕飄飄的。無聊也就無聊了。

        走路也是輕飄飄的,好像腳沒有受力,人被風(fēng)托著。

        晚飯喝了粥,他就拄了拐杖,在門外輕飄飄踱到天麻麻黑。

        一些扛著鋤頭回家的農(nóng)夫,和他對面走過。認(rèn)識他的,恭謹(jǐn)?shù)馗蛘泻簟?/p>

        不認(rèn)識他的,還會多看他兩眼,有種奇怪的表情。奇怪什么呢?

        來了一群羊。咩咩的叫聲,好似嬰兒夢醒了。兩個(gè)放羊娃晃著羊鞭,指著王維,嬉笑打鬧,說話聲音,一點(diǎn)也不避他。

        “看,老怪物?!?/p>

        “俺娘說,他倒不怪,是吃錯藥,瘋了?!?/p>

        “老瘋子?!?/p>

        “哈哈哈!”

        “咩、咩、咩、咩……”羊兒們也跟著笑。

        放羊娃沒門牙,笑起來不關(guān)風(fēng)。

        王維的門牙也沒了。他也跟著笑,但笑得沒聲音。笑的氣力也沒多少了。

        路到了拐彎處,有一塊瓜田,半月形,朝南,地勢略高,半沙半土,最適合種瓜了。

        這是王維的地產(chǎn),他租給了一戶瓜農(nóng)。租金很少,就是瓜熟了,挑好的,送些到別墅就行了。

        瓜最怕的是雨水。王維走到瓜田邊,用拐杖敲敲瓜。

        瓜農(nóng)父子幾個(gè)在田里忙活著。當(dāng)?shù)慕型蹙S先生,當(dāng)兒的叫王維老爺。

        王維問瓜怎么樣了啊,落了幾天雨。

        “還好!還好!”父親與兒子們滿臉堆笑。

        “還好”是什么意思呢?王維沒有問,問了人家也不好回答。

        “還好”是個(gè)含混的詞,很適合用在含含混混的問答中。

        王維想,我是不大喜歡別人回答我“還好”的。然而,我也在很多場合用“還好”來答問。

        含混的意味,大約就跟熹微、暮色……一樣吧?他想,也跟我的晚景很相似。

        瓜農(nóng)的小兒子,識得些字,曾請王維老爺給他家種的瓜起個(gè)名。

        王維說:“你起吧,隨你起。”

        他就說:“故侯瓜?!?/p>

        這是從王維的《老將行》中借來的:“路旁時(shí)賣故侯瓜,門前學(xué)種先生柳?!?/p>

        王維笑了,說可以可以。

        瓜農(nóng)父子幾個(gè),其實(shí)長得圓滾滾的,比老爺還要富態(tài),像瓜,像羅漢,就是不像將軍。

        野老念牧童

        王維走回別墅,燈已經(jīng)點(diǎn)亮了。

        裴迪側(cè)身躺在地毯上,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在玩弄猧兒,就像從沒離開過。

        王維噎了口冷風(fēng)。

        裴迪笑道:“你嘴里嘰嘰咕咕啥的,吟詩?”

        “……”

        “念出來聽聽?!?/p>

        王維就念了兩句:“野老念牧童,臨風(fēng)聽暮蟬。”

        裴迪哼了哼。“哪年的舊貨了,還顛三倒四的……這些日子怎么樣???”

        王維忍了忍,說:“還好。”

        “‘還好’是什么意思呢?你頭一回用‘還好’來敷衍我。”

        “敷衍嗎?那你覺得我好不好?剛才,兩個(gè)牧童叫我老怪物、老瘋子?!?/p>

        裴迪笑了?!斑@倆娃!你是有點(diǎn)怪……但還不夠怪,也更不夠瘋?!?/p>

        王維瞪著他。“什么才叫瘋?”

        “胡相爺被貶逐梧州,臨行前一晚,胡公子用兩支箭刺瞎了自己的雙眼……他瘋了?!?/p>

        “死了嗎?”

        “還好,還沒死?!?/p>

        “死了才叫好?!蓖蹙S淡淡道。

        “沒想到,你也這么沒心肝?!迸岬铣榱丝诶錃狻?/p>

        “你……對我可有心肝嗎?”

        “……”

        兩個(gè)人再無話。蟬子叫了半夜,蛙聲倒很稀落。

        王維小口啜著一碗水,裴迪喝干了半壇酒。

        響亮耳光

        裴迪回來了,一切如舊,睡到近午起床,吃了早飯,帶猧兒去林子溜達(dá)一圈,再撿起王維的詩文,細(xì)加整理。

        上午蟬子叫聲慢,時(shí)間顯得長。裴迪埋頭筆案,王維坐在一旁,倒顯得無事可做,多余。

        良久,裴迪說了一句:“你無聊,就寫詩吧。寫了,正好編進(jìn)去?!?/p>

        王維苦笑?!盁o聊,怎么寫詩???”

        “換個(gè)吃不飽飯的人看,你的詩都很無聊啊?!?/p>

        “……”

        “杜甫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你寫‘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他憂世傷生,你無聊至極。不是嗎?”

        “是……”

        “那我為啥還要替你編文集?豈不也很無聊嘛。”

        “你不是無聊,是消磨無聊?!?/p>

        “這有什么區(qū)別呢?”

        “區(qū)別是有的……我這輩子已快無聊到頭了,你還不至于。”

        “……”這回是裴迪默然了。

        午飯,裴迪啃了半只羊腿,喝了酒,倒頭睡了。睡醒來,窗臺上有紅通通的光照,他口渴,又喝了兩碗淡酒。

        王維一直坐在窗前發(fā)呆。

        裴迪拉了王維出去走一走。

        路上遇見扛鋤頭歸來的農(nóng)夫、羊群、放羊娃。

        兩個(gè)放羊娃晃著羊鞭,指著王維,嬉笑打鬧。

        “老怪物?!?/p>

        “老瘋子?!?/p>

        “咩、咩、咩、咩……”羊兒們也跟著笑了。

        裴迪走過去,一人甩了一個(gè)大耳光!

        放羊娃鼻血噴出,臉腫得像桃子,斜了眼,不敢哭,也不敢看裴迪。

        王維嘴里嘰嘰咕咕。

        “你還在念牧童?”

        “阿彌陀佛?!?/p>

        “哈哈哈哈……”

        “你不該……”王維說。

        “為啥不該?當(dāng)頭棒喝,不如劈臉一巴掌。”裴迪冷笑。

        “咩、咩、咩、咩……”羊兒們好像都一齊哭了。

        走到瓜田,那幾個(gè)父子都不在。瓜快熟了,靜臥在沙地中。

        裴迪蹲下去,拍了拍,贊道:“好瓜啊?!?/p>

        王維用拐杖敲了敲,說:“是好瓜。”

        “恐怕我吃不到瓜了。這幾天編完你的文集,我就要走了?!?/p>

        “……”

        遠(yuǎn)遠(yuǎn),從麻麻黑的夜色中,傳來羊群的叫聲。

        咩、咩、咩、咩!

        裴迪告訴王維,他已與哥舒小丹另有約定了。

        哥舒小丹收到王維的信后,的確找到了裴迪,并相約同行,到輞川拜訪,取走王維為他畫的《茱萸沜》。

        但沒幾天,哥舒小丹卻受命去了蜀地。成都附近的幾個(gè)縣城,都先后爆發(fā)了叛亂,雖然鎮(zhèn)壓了下去,但局勢不穩(wěn)。蜀地農(nóng)產(chǎn)豐饒,相當(dāng)于朝廷的半個(gè)糧倉,亂不得。哥舒小丹受命重組蜀地的軍隊(duì),就是要讓皇帝能睡上安穩(wěn)覺。

        臨行前,哥舒小丹邀請裴迪到他帳下供職。他說,那兒是李白的故鄉(xiāng),也是杜甫的安身之邦,很值得流連。有的人活得盛大莊嚴(yán),但也就是人生一世。唯有浪子,一輩子可以活上幾生幾世。

        “譬如誰?”裴迪問。

        “李白?!备缡嫘〉ふf。

        “那王維算什么呢?”

        “他算寫詩、畫畫的維摩詰。浪子的要義,在浪。而趺坐,才是維摩詰一生一世的功課?!?/p>

        “那我又算什么呢?”

        “你以為自己是浪子,其實(shí)你只是個(gè)影子?!?/p>

        “我可能就情愿做他的影子吧?!?/p>

        “趺坐者坐化之后呢?你甘心隨之寂滅嗎?”

        “……”

        “你甘心嗎?”王維問裴迪。

        “不?!迸岬险f。

        “不?”

        “不。”

        第十一章 茱 萸

        七十老翁何所求?

        過了幾天,王維把畫的《茱萸沜》找出來,交給了裴迪。

        王維說:“你去過幾生幾世的日子吧,你的確不該甘心做影子。哥舒小丹將軍說得對?!?/p>

        裴迪問:“他說得對?”

        “也有不對的,譬如說我。我并非畫畫寫詩的維摩詰,我只是王維字摩詰。”

        “可能,世上沒人真甘心做另一個(gè)人的影子吧?”

        “不,我愿意……可惜做不到?!薄笆前?,你還是做不到?!薄笆橇硪粋€(gè)人做不到?!薄啊?/p>

        又過了幾天,裴迪依然整理詩文,王維坐窗邊閑看,打瞌睡。

        裴迪有疑問,就在吃飯的時(shí)候向王維提出來。

        “你寫《夷門歌》時(shí),大概多少歲?”⑦

        “你覺得呢?”

        “應(yīng)該七十歲。最末一句不是‘七十老翁何所求’嗎?當(dāng)然,只是以常理推斷罷了。而其實(shí),你可能才十七歲,跟寫《洛陽女兒行》《桃源行》差不多。”

        “十七歲,多年輕啊……可以這么去寫一個(gè)老人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十七歲,是很年輕,可你從沒年輕過?!?/p>

        “……”

        “詩是真的好,也只有你才寫得出,那么蒼老。”

        “不是蒼老吧?這兩句是:‘向風(fēng)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多慷慨意氣。”

        “這兩句,只有后一句能流傳。它單獨(dú)流傳的時(shí)候,就成一股頹然之氣了?!?/p>

        “……”王維頹然搖頭。

        “有的人,生下來就老了,比如你。有的人,老了也還長不大,比如李白?!?/p>

        “那,還有很多該年輕就年輕、該老就老的人呢?”

        “哦,他們屬于注定要被遺忘的人……已經(jīng)有很多人被遺忘干凈了。”

        “那么,你自己呢?”王維突然目光灼灼。

        輪到裴迪頹然了。他端起酒碗,要喝未喝,說:“你能夠不被遺忘,我就能夠被記住。”

        “你還是在說影子嗎?”

        “也許吧,雖然不甘心?!?/p>

        “人有不甘心,就還年輕吧。其實(shí),我也年輕過,憑據(jù)是,至今也還有所不甘心?!?/p>

        “哦?”

        “我聽不得你夸別人的詩寫得好。”

        “噗!”裴迪一口酒噴在王維的老臉上。

        崔氏山莊

        午后,天上壓了一塊厚云,峽里陰下來,細(xì)雨蒙蒙。

        王維戴了斗笠,出柴門,信步拐向右手。柳林茂盛,風(fēng)簌簌吹著,碎葉灑到峽底溪水上。溪水是清亮的,冷颼颼,有點(diǎn)像退回了早春,也有點(diǎn)秋意蕭散。他緊了緊領(lǐng)子,用杖頭小心探著路。

        后邊傳來腳步聲,嘁嘁喳喳。是裴迪。他本已睡下了,但是沒睡著。

        你不是還喝了酒的嗎?王維說。

        裴迪說,喝過了,就喝清醒了。

        穿過柳林,出了孟城口,兩人并未商量,連眼神也沒對,就齊步上了另一條道路。

        這路已很少人走動,車轍長滿雜草,相當(dāng)?shù)幕牧恕?/p>

        王維望望頭上,有幾只白鷗在空中移動。雨飄進(jìn)他眼里,再慢慢蠕出來,像是老人的濁淚。

        裴迪說:“‘峽里誰知有人事,郡中遙望空云山。’你當(dāng)年謫居濟(jì)州時(shí),如此想象崇梵寺。今天,長安城的人,也是這么想象輞川的?!?/p>

        “那,你想輞川嗎?”

        “廢話。我不就在輞川嘛。”

        “……”

        他們走了很久。雨還在飄,但更細(xì)小了,跟霧差不多,粘在空氣中、臉上,有點(diǎn)癢癢。

        路的盡頭,隔著池塘和灌木,是一座森然的莊園。這是王維的妻弟崔興宗的別墅。

        大門緊閉。透過柵欄望進(jìn)去,環(huán)繞庭園的房屋,門窗也都一一關(guān)著。不見人影,也沒有狗吠,和通向這兒的山路一樣的敗落了。

        莊園的背面,是桑樹、桃樹、杏子林,密密的,斜著生長,一直攀上后山崖。雨中的后山也是寂寂的。

        “很像今年春天,我們在長安拜訪呂逸人,對不對?”王維說。

        “完全不像。倒像三年前的重陽,杜甫來輞川拜訪你。你躲著不見,弄得他悵悵的,寫了兩句詩:‘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 ’”⑧

        “我見了他,他也就寫不出這樣的佳句了。他好詩不多,這兩句倒可以流傳。”

        裴迪想說啥,又忍住了,只是笑笑。

        “這不可笑吧。我不見他,是他并非存心要訪我,順道而已?!蓖蹙S用拐杖指了下破舊的崔氏莊園?!八莵砀按夼d宗的盛筵的。他這個(gè)人,很有意思,潦倒,吃不飽飯,倒很喜歡湊熱鬧。孤傲,自負(fù),到了人群中,卻總是大聲跟人打招呼。”

        “我也喜歡湊熱鬧。”裴迪冷冷道。

        “你不同……是熱鬧離不開你。他是離不開熱鬧?!?/p>

        裴迪哈哈大笑。他說:“你何止不甘心!”

        王維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三年前的重陽,崔氏莊園菊花盛開,新酒熟了,笙歌裊裊,賓主盡一日之歡。

        很多客人都留下了詩和畫,隨后就風(fēng)流云散了。

        茱 萸

        從崔氏莊園回來,淋了雨,王維發(fā)燒,嗓子痛,但還好,能忍住不說。

        裴迪一點(diǎn)沒事,吃喝如常。過了一天,也可能是兩天,細(xì)雨還一直在飄,道路終于成了泥濘,屋里啥東西都濕答答的。

        反正哪兒也去不了,裴迪就整日編訂文稿。渴了就喝茶,也喝酒。茶酒就擱在案頭,伸手就能端到嘴邊。

        王維裹了毯子,蜷在書房的角落,算是陪他。

        晚飯前,裴迪回頭向著王維,說:“我是按編年給你編訂的。其實(shí),也不妨有另一種編法……在聽嗎?”

        王維“唔”了聲,表示聽到了。

        “我整理出來的這些詩文,你按自己的心中所想,排個(gè)優(yōu)劣順序,我做成附錄,放在文集后邊。如何?也很別致,有趣?!?/p>

        “唔……”

        “‘唔’是啥意思?”

        “可以?!?/p>

        “嚯,真答應(yīng)了。好嘛,你說咋排?”

        王維坐起來。他頭暈,太陽穴赤痛,喉嚨冒煙,很想喝點(diǎn)水,但沒忍住,先說了:“你找張大紙來,畫個(gè)圈,排名就順著圓圈寫,無始無終,沒頭沒尾?!?/p>

        裴迪愣了半晌,大罵:“呸!老東西。天下人只有我知道,你比誰都狂。你修的什么佛?”

        王維不說話,走過來把裴迪的碗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卻是酒。他沒吐,咕嚕咕嚕全咽下了。上一回喝酒,似乎已是一百年以前了。

        裴迪在詩稿上用指頭畫了下,念道:“‘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然是好詩……”

        王維警覺地看著他。

        “茱萸的詩,杜甫也寫過。三年前的重陽,在崔氏山莊的酒席上,他寫了兩首,除了‘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還有一首,末兩句……你大概還沒讀過吧?”

        王維笑笑,搖搖頭。

        “‘明年此會知誰?。孔戆衍镙亲屑?xì)看?!谀阒习桑俊雹?/p>

        “……”

        “你是讀得出來的。何況,就詩說詩,你從來還是說實(shí)話?!?/p>

        “這個(gè)不好比,我寫于17歲,他寫于47歲?!?/p>

        “這恰好能比啊。你比他早慧,寫到了不盡之意。他比你老辣,吟出了弦外之音。你說呢?”

        “我說嗎?依我說,好的詩人,不是寫兩句好詩,是一輩子寫好詩?!?/p>

        “他已經(jīng)寫了很多好詩了,可惜沒幾個(gè)人愿意看……他的詩名可能永遠(yuǎn)被湮沒?!?/p>

        “哦……”

        “你可以幫幫他,替他寫一篇文章?lián)P揚(yáng)名。”

        王維笑笑,笑得相當(dāng)冷淡?!拔疫B自己的功名都懶得去操心,為啥要操心他的詩名呢?”

        “你的意思是,他不值得你操心?”

        “唔,也不值得你費(fèi)這么大心思?!?/p>

        “你還是把他看扁了?!?/p>

        “看扁倒沒有。他的詩,我是看過一些的,都是貼著地面在寫詩。就算是個(gè)好的詩人,他也只是最好的走獸,至死不能飛起來,更別說……超凡出塵的一剎那!”

        “何謂超凡出塵?”

        “拈花微笑?!?/p>

        “這也太玄了。你舉出兩句來?!?/p>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蓖蹙S淡淡念出聲。⑩

        沉寂。裴迪定定地看著王維。

        王維似乎耗干了氣力,抱著雙臂,頹然軟在墻根。

        夜色鋪展下來,窗外的遠(yuǎn)山近影,都昏暗了,又模糊了。

        午后的訪客

        藍(lán)田縣尉錢起來訪。他是踏著午后的泥濘來到別墅的。

        四月間,他來過一次,慰問被獨(dú)臂武師踢傷的王維。王維受了重?fù)?,所幸挺住了,腦子清醒,事后也不怎么痛。這回,王維無聊,也無大恙,卻覺得十分虛弱,沒有待客的興致。

        好在錢起只對王維禮節(jié)性地問候了一番,重點(diǎn)卻在裴迪身上。

        錢起也收到了哥舒小丹的信,邀請他和裴迪同行,去蜀地做事,有一番作為??h尉是個(gè)小官,他并不留戀,但對蜀地和哥舒小丹,他都不熟悉,想和裴迪有個(gè)商量。

        裴迪午睡中被叫醒,很是煩躁,卻又得忍著,心情糟透了,只能用哈欠、嘆氣來應(yīng)酬著錢起。

        錢起有點(diǎn)尷尬,只得又把王維拉進(jìn)來說話。他征求王維的意見。

        王維表示沒有意見。

        錢起說:“先生的意思,我可以去。不過,去了做不成事情,又當(dāng)如何呢?”

        王維勉強(qiáng)一笑。他說:“那就不去嘛。”

        “這個(gè)……我31歲中進(jìn)士,總不能做個(gè)縣尉終老吧?!?/p>

        “那又如何?我21歲中進(jìn)士,已經(jīng)老了,做的官,既小且閑。”

        “我如今已經(jīng)40歲了,總得有個(gè)決斷吧?!?/p>

        王維看了眼裴迪。“他也是40歲了。操心的人,總有他人替他操心?!?/p>

        裴迪打個(gè)哈哈,干笑了兩聲。

        錢起皺起眉頭。他原本少年老成,過了四十,仕途蹉跎,臉上更添了憤懣和憂戚。“我是打算去闖一闖……如果沒結(jié)果,就閉門做學(xué)問,做一個(gè)顏回?!?/p>

        “不要做顏回??组T中,就數(shù)他最無趣。你把《論語》讀爛了,也只看見孔夫子在捧他,卻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一句有點(diǎn)意思的話,他也說不出。還不如宰予,白天睡懶覺被罵了,倒能讓人笑出聲?!蓖蹙S說著,漸漸有了些生氣。

        裴迪又哈哈笑起來。

        “那,再不行,我就去做隱士。”錢起喃喃道。

        “做隱士有很多苦要吃……先想好,吃這個(gè)苦,是要等誰?姜子牙等文王,孔明等劉備。你呢?”王維目光錚錚。

        裴迪又要大笑……然而,錢起先笑了,而且相當(dāng)響亮!

        錢起臉色青白,逼視著王維,把他當(dāng)作了總橫在自己路上的頑石、滾木、蒺藜。

        “先生問得好。我也有一問問先生。先生的詩名,自然是長安第一。但也有分庭抗禮的人,是李白。還有最忌憚的人,是杜甫。李白的志向,是做宰相,不是一般的相爺,是做曹操。杜甫的志向,也是做宰相,也不是一般的相爺,是做周公。先生,您呢?”

        裴迪看著王維,有點(diǎn)緊張。

        王維卻舒了一口氣?!拔液茉缇兔靼祝艺l也做不了。我想做一個(gè)好兒子,卻沒有父親。不想做個(gè)丈夫,卻娶了一房妻子。早年也一心隱居村野,卻必須養(yǎng)活弟妹。想保一世清名,卻被安祿山逼著做了偽官……我已老了,回頭看看,一路都是違礙心意的事。我哪知道我該做什么?”

        錢起并不罷休?!疤热簦@些違礙心意的東西都不存在,您就知道自己的志向了嗎?”

        王維一笑?!案恢懒?。”

        “……”

        “有的人,就是要被違礙心愿的力推著,才有一顆活下去的心,譬如我。其實(shí)呢,李白、杜甫也是這樣的?!?/p>

        “那種力是什么?”

        “它叫‘過不去’?!?/p>

        錢起和裴迪對視了一下。

        裴迪說:“‘過不去’和‘過不去’,也是很不一樣的?!?/p>

        王維深深點(diǎn)頭?!笆前。前?,李白、杜甫是自找‘過不去’。我呢,是‘過不去’找上我。”

        錢起嘆口氣,回復(fù)了黯然和苦相。他自言自語道:“我又有啥過不去的呢?”

        裴迪也已從午后的煩躁中清醒了?!安灰攵嗔?。喝茶吧……過會兒喝酒。”

        第十二章 夏 暝

        君問終南山,

        心知白云外。[11]

        七月第一天,王維問裴迪,文集整理如何了?

        裴迪說:“差不多了,還缺一篇跋……最多三兩天?!?/p>

        第二天,王維就把裴迪送走了。親手替他收拾好行李,把他推出了別墅。他懷里抱著猧兒。

        裴迪說:“你就這么等不得了?只剩下了一點(diǎn)點(diǎn)?!?/p>

        王維說:“剩一點(diǎn)沒做完,你就留了個(gè)掛念……說不定,還會再回來?!?/p>

        裴迪說:“你就沒別的話叮囑我?”

        王維搖頭?!澳阒?,我遇事,但凡有三策,我總是選下策。能叮囑你什么呢?”

        “那上策、中策是什么?”

        “我從來不明白?!?/p>

        “見了杜甫,需不需要我?guī)€(gè)話?”

        “哦……叫你少喝兩口村酒吧?!?/p>

        裴迪是吃了午飯上的路。

        整個(gè)下午,王維都坐在柴門口,看著那條空蕩蕩的路。路邊,三畝麥田、豆田,已長出了茂密的雜草。羊群在草中蠕動。

        夏天正在終結(jié)。陽光黃亮亮鋪在路上,已經(jīng)是秋光了。

        又過了幾天(大概是七天),老廚子見王維遲遲沒起床吃飯,去叫他,他已經(jīng)死了。

        風(fēng)像群鳥一樣,有力地吹進(jìn)窗戶,把文稿吹得滿屋子亂飛,一些落在地毯上,一些吹出了窗外,永遠(yuǎn)不見了。注釋:

        ①“安史之亂”時(shí),王維陷于安祿山之手,一度被囚于洛陽菩提寺,后出任偽職。裴迪前去探望,他作詩一首,讓裴迪帶出,以示并不甘心附逆:“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碧栖娛諒?fù)長安后,王維下獄,卻最終幸免,跟這首詩有重要關(guān)系。

        ②王維,字摩詰,號摩詰居士,意在追慕古印度的著名佛教居士維摩詰。

        ③寒山,唐代詩僧,隱居、孤傲,詩風(fēng)冷冽,名句有“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等。

        ④王維《辛夷塢》全詩為:“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p>

        ⑤陶淵明《責(zé)子》詩,有“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fù)實(shí)。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等句。

        ⑥出自王維《鳥鳴澗》,全詩為:“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shí)鳴春澗中?!?/p>

        ⑦王維《夷門歌》,吟戰(zhàn)國時(shí)代魏國都城看守夷門的七十歲壯士侯嬴,慷慨、悲壯,頗具王維早期詩歌的風(fēng)格。

        ⑧詩句出自杜甫《崔氏東山草堂》。

        ⑨詩句出自杜甫《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

        ⑩詩句出自王維《秋夜獨(dú)坐》。

        [11]詩句出自王維《答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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