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健靈
親愛的孩子:首先我要告訴你們,這不只是一本寫給孩子的書,我更愿意你們和父母,以及(外)祖父母一起分享。這是我第一次真實(shí)地敘寫自己的生活,也是第一次如此完整地記錄外婆和我的故事。
我在四十三歲的時候沒有了外婆。
有些人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外婆,同他們相比,我也許算幸運(yùn)的。但是我很貪心,貪心到以為外婆會一直這樣健康地活下去,她會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
沒有外婆的日子,我和媽媽的世界空掉了。不再有人每天像影子一樣粘在媽媽身后,依賴她,要她照顧;當(dāng)我出門的時候,不再有人顫顫巍巍跟到門口,朝我揮著手,像孩子一樣地說“再見,早點(diǎn)回來”;回家的時候,也不再有人坐在沙發(fā)上,巴巴等著讓我抱一抱。
很老很老的外婆,是我和媽媽共同的孩子。很久以后的一個周末,爸爸包餛飩。他像往常一樣包了五十多個,等到下餛飩時才想起,把外婆的那份也算了進(jìn)去。但是喜歡吃餛飩的外婆再也吃不到爸爸包的薺菜肉餡餛飩了。
外婆走后,仍然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每一寸空氣里。她的薄羽絨外套上還留有她的體溫,樓梯的拐角散落著她細(xì)軟的白頭發(fā)。我穿著她的衣服掃塵,細(xì)心地?fù)焓八z落的頭發(fā),把臉埋在她用過的蓋毯里深深地呼吸——夾雜著中藥的苦味和淡淡的樟腦味,是外婆的氣味,嗅到它仿若抱住了外婆。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氣味終有一天消散,我又到哪里去找我的外婆?
外婆離開的當(dāng)天,我收納了一只盒子,盒子里的每一樣小東西都和外婆有關(guān):兩粒黑糖話梅。是從外婆的外套口袋里取出來的——沒牙的外婆喜歡吃糖,衣服口袋里總要塞上幾顆,對她來說,若能隨時摸到口袋里的糖,聽到糖紙窸窸窣窣的聲音,就會感到滿足和幸福。
兩枚戒指。她時常輪換著戴,其中一枚是我從俄羅斯帶回來的琥珀戒指,去世前的一段日子,她的手時不時水腫,有一回,我費(fèi)力地用了肥皂水才將它從外婆的手指上取下。
一串古董珠子穿的手鏈。好友小鸝親手做了送她的,愛美的外婆天天戴著。
兩團(tuán)用過的餐巾紙,她塞在飯桌前的抽屜里,忘了扔掉。
她戴過的絨線帽,里面有很多根她的頭發(fā)。
幾張用花格子手絹包著的紙幣。好多年前,已經(jīng)不再自己花錢的外婆對我說:“身邊沒有錢怎么行呢。”她用手絹把兩張一百元的紙幣包好,有時貼身放,有時放在枕頭下,倘若那紙幣找不著了,我便在她不知曉的情況下,補(bǔ)上兩張相同面值的,她從未發(fā)現(xiàn)過。
一根紅色的磁療項(xiàng)鏈。我從日本給她帶回的。外婆去世之后,我親手從她脖子上取了下來。
還有一塊手表。外婆日日不離身的,哪怕看不見上面的指針,也要時常抬起手腕來瞧一瞧的……
這些小東西并不值錢,卻是外婆的氣味、外婆的皮膚、外婆的目光、外婆的心心念念。外婆剛?cè)ナ赖膸兹?,我每天悲傷得無法入睡。我取來那只盒子,放到床頭柜的抽屜里,如此,仿若外婆重回身旁,終于踏實(shí)地睡了一夜。
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不時地淚水盈眶,那些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比天空還要大的悲傷,覆蓋了我和媽媽。一個人開車的時候,我故作輕松地對空空如也的后座說:“外婆,我們出去兜風(fēng)啦!”多少次,外婆坐在我的后座,興奮地說:“開心啊,開心,我家靈靈會開車,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開著車,駛過我和外婆熟悉的路。風(fēng)很熟悉,云很熟悉,江水很熟悉,房子很熟悉。外婆的氣息包裹著我,盡管我觸摸不到她。
媽媽告訴我,她每天無時無刻不在想外婆。早晨洗臉的時候想,吃飯的時候想,去上廁所的時候想,看電視的時候想,喝咖啡的時候想,吃點(diǎn)心的時候想,洗腳的時候想,臨睡前想,半夜醒來的時候想……幾乎所有的生活細(xì)節(jié)里,都充斥了外婆的影子。她無法和別人提到外婆,一提,就泣不成聲。媽媽說,好多人無法理解我們的悲傷。他們說,外婆九十九歲高齡離世,是喜喪;他們說,九十九歲很老了,老得足可以無憾地離去,活著的人也無憾,更何況,外婆離開時那樣安然,沒有痛苦??墒牵覀?yōu)槭裁催€是那樣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