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爽

狗，又稱犬，是人類最早馴化的動物之一，也是和人類關系最為密切的動物。從遠古時代起，無論游牧、狩獵，狗都是人類不可或缺的好幫手。它們外形可愛，機警聰明，忠誠懂事。直至今日，很多家庭都將狗視為家中愛寵，精心飼養(yǎng)。

狗以它討喜的特質，也成為歷代畫家描摹的對象。如郎世寧、徐悲鴻、黃胄、劉奎齡、劉繼卣、齊白石、劉旦宅等，都是畫狗高手。吉林省著名畫家李巍先生，也常以狗為題材作畫。

吉林省博物院藏清吳昌碩書畫作品百余幅，其中有一件，即是以小狗為題材的繪畫作品。此類繪畫題材在吳昌碩的遺跡中鮮有發(fā)現(xiàn)，所以顯得十分特別和珍貴。

此圖為紙本立軸，畫面描繪了皓月當空，一只黑白相間的小狗坐立于夾竹桃樹下的情景。吳昌碩的繪畫以氣勢為主，講究畫面布局。這幅《月下吠影圖》釆用對角斜勢的章法，夾竹桃的枝干，一枝直上沖起立勢，一枝交錯橫破垂向對角，又以細枝巧妙地隨勢穿插而出，疏密有致，通過撇葉的方向加強氣勢，三組花朵上下呼應，將小狗繪以左下，布局上與垂下的一組枝葉可歸納為一個整體，使畫面和諧沉穩(wěn)。這種對角布局的構圖形式在吳昌碩的繪畫作品中十分常見，如他的梅花、牡丹、竹石、籬菊、壽桃等，都有此類構圖。作品于左上題款：“小犬隔華（花）時吠影，月明宮禁有誰來。師孟皋本。安吉吳昌碩，年七十八畫。”三行豎款與直立的枝干既在態(tài)勢上相互照應，又有向上延伸之感?！绑疚獭?、“蒼石”一白一朱兩枚名章，鈐于款下，順應了向下的動勢，以朱文“半日邨”為壓角章，與畫面對角的斜勢形成一個三角形，平衡了全局的趨勢，整個構圖開闊而平穩(wěn)。

吳昌碩在《缶廬集》中云：“曾讀百漢碑，曾抱十石鼓；縱入今人眼，輸卻萬萬古。不能自解何肺腑，安得子云‘參也魯？強抱篆隸作狂草，素師蕉葉臨無稿?！眳遣T在繪畫造型的處理上得益于他的書法、金石功底。他一生致力于《石鼓文》，對古代的甲骨、鐘鼎、漢瓦、石刻、碑碣，各家書法、印章以及文字訓詰金石考據(jù)之學，都做過廣泛深入的研習[1]。吳昌碩中年之后才開始嘗試繪畫創(chuàng)作，胡公壽認為他學畫過晚，但任伯年卻不以為然，“胸中有才華，筆底有氣韻，遲些又有什么關系？”吳昌碩初學畫極力模仿任伯年繪畫的形式，對最關鍵的筆墨之法卻未能盡通。任伯年從旁指點，一句“子工書，不妨以籀寫花，草書作干，變化貫通，不難其奧決也”點醒吳昌碩，遂用自己的金石書法來構建繪畫的骨力及氣韻。我們以此來解讀吳昌碩的繪畫?？此嬛械挠霉P，枝枝葉葉都與書法橫、豎、撇、彎、勾、點有著某種相似之處，特別是畫花干，幾乎完全是石鼓文之形象再現(xiàn)。他畫的花朵，不同于真實的花卉結構，而是對自然物象的藝術概括和處理，根據(jù)“以作書之法作畫”的美學原則安排花、葉、干及各個描繪對象的關系。另外，中國漢字是橫畫多而短，豎畫少而長。吳昌碩的立軸畫作多出現(xiàn)這種結構，他以漢字為基礎，分割畫面，布局章法，這幅《月下吠影圖》以及他的一些桃實圖、籬菊圖等對角式的構圖形式，與甲骨文中的“麋”十分相像，或許這是個巧合，但是于飽知書法的吳昌碩來說，也可能是一種無意識的必然了[2]。

吳昌碩曾提出：“奔放處離不開法度，精微處照顧到氣魄?！痹谠O色上，他也是小心經(jīng)營，頗費心思，根據(jù)描繪對象形態(tài)的需要隨類賦彩。畫中折枝夾竹桃以顏色代墨寫意，枝干和花朵使用復色勾勒點染，深淺變化豐富，筆跡清晰，雖是綠葉紅花，卻絲毫不落于粉脂俗艷。這種點花的紅色，是一種很少被用于中國繪畫的西洋色彩——西洋紅。西洋紅在清代主要用于印章用色，乾隆時期的藏書家吳騫在《論印絕句十二首（其十二）》中寫道：“血染洋紅久不消，芝泥方法費深調?！卑此淖⒖芍敃r人已經(jīng)知道西洋紅優(yōu)于中國顏色之處：“洋紅，出大西洋國，以少許入印色，其紅勝丹砂、寶石百倍，日久而愈艷?！被ㄩg以淡淡的黃繪一輪明月，施以花青襯托，色彩清新活潑，妍麗明快?；ㄇ白⒌男」酚弥啬蠢振迦?，用筆沉穆有力，古拙厚重，體現(xiàn)出吳昌碩以金石味筆意入畫的特點。小狗的筆墨處理巧妙地壓住了景物用色的清淡，使畫面重心穩(wěn)定。筆法的不同突出了主體物小狗，與襯景對比，前后一實一虛，產(chǎn)生強烈的空間感。小狗腳下以淡綠色點染，與景物相呼應，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畫面。

據(jù)題款可知，此畫作于1921年，吳昌碩時年78歲，屬吳昌碩晚年時期作品?？钪小皫熋细薇尽?，可知此圖師法孟皋而來?！懊细蕖?，即張孟皋，一字孟皋，名學廣，工畫人物、翎毛、花卉，尤工折枝；多作沒骨，妙于設色。吳昌碩喜其畫風，數(shù)十年間心慕手追，如46歲作《擬張孟皋籬菊圖》、60歲作《擬張孟皋設色花卉》、65歲作《仿張孟皋祝壽圖》、71歲作《擬張孟皋花果圖》、80歲作《臨張孟皋清供圖》、81歲作《偶學張孟皋桃實圖》、84歲作《擬張孟皋壽桃圖》《擬張孟皋富貴花開早》等。題款中也多見對張孟皋的推崇贊譽，如“偶見北平張孟皋有此本，設色古逸，筆意直接宋元，真奇品也”，“學北平張孟皋，頗得其勃郁縱橫之趣”，“擬孟皋而似清湘，所謂取法其中，翻得乎上者也”。吳昌碩曾于1912年為美國波士頓博物館題匾“與古為徒”，這四個字準確道出了他一貫的藝術主張。他對中國的古文化、古藝術極為喜愛，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摹寫。他所習者甚眾，如徐渭、陳淳、朱耷、石濤、趙之謙等，他在《缶廬別存自序》中說：“既而學畫，于畫嗜青藤雪個?！痹谒粝碌睦L畫作品中也不難窺見這些大師的影響。他一生交游甚廣，與任伯年亦師亦友。而張孟皋在畫壇的名聲并非顯赫，卻同樣給了吳昌碩極大的影響，另外他還曾效仿張賜寧、周閑、奚岡、錢載等這些小名氣畫家，可見他謙遜善學，不論今人、古人，有佳處皆可為己所用，博釆眾長，終成一代大師。

這幅《月下吠影圖》的題款詩出自明代詩人高啟的《宮女圖》：“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午夜時分，皓月當空，宮女從西園宮宴上陪酒歸來，微微有些醉意的她在婢女的攙扶下走過布滿蒼苔的小徑。也許是風兒吹動了花枝，引起愛犬的警覺，不停地朝那邊叫喚著，宮女停下腳步，探頭尋找，卻并無動靜，她不由嗔怪道：如此夜深之時，又是宮禁之地，哪里會有人來呢？詩人通過描寫宮女生活的一個瞬間，反映了深宮幽閉的歲月里，無數(shù)女性的青春和幸福被葬送的現(xiàn)實，表達了對這一特殊群體女子的同情，平淡中暗含著控訴。這一詩句通常題于仕女題材的繪畫作品中，意境有憂愁哀怨、楚楚可憐之感。而吳昌碩的這幅《月下吠影圖》，畫面僅僅描繪了“小犬隔花空吠影”的情景，若脫離開詩句來看，無論是畫面內(nèi)容還是色彩的運用，都顯得瀟灑活潑，有一種時下的小清新的感覺。若配以詩文來體會，又使人浮想聯(lián)翩，意味幽遠。

2018年，農(nóng)歷戊戌，生肖狗。撰此文以應景。

[1]趙輝：《吳昌碩書畫鑒賞》，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9年。

[2]李巍：《中國高等美術院校國畫名家教學畫稿·寫意花鳥》，遼寧美術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