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東
有幾次,在回陜西的飛機上,我對比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們家庭富裕,童年不會經(jīng)歷貧窮,這是幸運,但是,等到長大,他們無法擁有那種友誼——那種只有在貧窮的童年、少年時,因為真心的幫助、無私的分享、共同的患難而建立的友誼——這卻是我的幸運。卓別林說過:窮人的生活才是生活??赡芤彩且粯拥囊馑?。
從出生到1995年,也就是讀大學之前,我生活在陜西省鳳翔縣南指揮鎮(zhèn)西指揮村——“指揮”是唐代的軍銜,想來是遠唐當時駐軍,才有了最早的常住群落,成了村名沿襲至今。我的家境是家鄉(xiāng)當時非常典型的類型:父親在縣城國有企業(yè)上班,每天騎自行車往返縣城與家之間,母親種地,哥哥和我在村里讀小學,在鎮(zhèn)上讀中學,往返步行,父親的工資負擔學費和各種開銷,吃的就是母親種的糧食和蔬菜,一年有幾天可以吃得上肉,大多是在春節(jié)。
就是那個階段,我們從同學成為兄弟的。
少年時候,情誼易予。
僅僅是因為同班,課間經(jīng)常一起上廁所,或放學時同路,就成了好朋友——不是今天偶然某個場合上換個聯(lián)系方式就可以稱為朋友的那種“朋友”,是比成年后熱戀的情侶還膩的朝夕相處、無話不談、耳鬢廝磨、兩肋插刀……每個人都一樣。海峰家在南指揮村,初二時和我同桌,還有隔壁班的向紅、曹龍、欣偉——他們仨在東指揮——光聽村名你就知道多近——天天混在一起,上學討論作業(yè),放學一起出校門;我爸媽那時候常常吵架,一吵架我就去他們幾家輪流??;每年大年初一聚在一起吃飯,偷喝56度的西鳳酒,通宵聊天,五個人擠一張單人床睡;三個人掛在一輛自行車上去上學,談女同學,談文學,暢想去周游世界,要不要在手腕上文個“忍”字,該不該離家出走去大城市,還是去少林寺當和尚,去縣城錄像廳看港臺槍戰(zhàn)片,暑假趕集賣葡萄想掙錢沒掙到卻吃葡萄吃得拉肚子拉兩星期……關(guān)系好得就像其他同學全部消失了,不存在了。不,不僅是同學,簡直跟地球上其他人類都消失了一樣地粘在一起,沒有拜把子,排行是有的:向紅老大,我排老五,海峰還大我一歲,排老四。
有一天,海峰沒來上課,看著另外半張空空的桌面,我有不祥的預感。很快,預感被證實,命運那天發(fā)給他一張充滿惡意的牌:正值壯年的父親忽然病逝。此后,我們其余四個讀高中、上大學、在城市工作、娶妻生子,也有過高考失利、創(chuàng)業(yè)失敗、負債失業(yè)……和對其他人一樣,命運發(fā)給這四個人的牌有大有小,總還能有勝有負,不至于被趕下牌桌。而海峰,每一天翻開的牌好像都是被對手出了老千,只有輸不見贏:
——成績好,考上了中專。我們四個高考前,他開始在縣城一個國有單位上班, 忽然大家才意識到,我們可以設(shè)想更廣闊更遙遠的未來,而海峰的未來已定。
——外人入室,家人受欺。好幾年大年初一,我們親眼看著海峰在家門口抱頭痛哭。
——市場化在內(nèi)地開始深入,市里、縣城的國企中,職工大量下崗找出路,沒有下崗的有工作卻沒活干,薪資長期拖欠,海峰屬于后者。
——女兒降生,全家開心,擺脫了外姓的糾纏,母親也遷到縣城,全家相依為命也還不錯。懷上第二胎,本想狠心不要,檢查結(jié)果是龍鳳胎,一下決心,就背負起養(yǎng)三個孩子的責任。
——常常和我們討論,有什么賺錢機會,大城市里有什么新鮮東西搬回縣城里來賣……后來選了晚上去開出租車。當年我回家探親,一進縣城,擠滿道路的就是他開的那種一看就知道很難保證安全的,不知道什么品牌的綠皮小汽車,滿街的司機拉開窗戶喊:兩塊錢就走。
要是你了解一點這30年內(nèi)地小縣城的情況,你就會知道,在前一個階段,縣城有著怎樣絕望的氣氛,計劃經(jīng)濟潰敗時的沉重包袱,資源的匱乏,過多的人力,過低的教育水平,讓一切變得沒有希望。直到最近幾年,大量人口被吸入大中城市,縣城的狀態(tài)才有一點改變。
后來這些年,我越來越不喜歡春節(jié)回家。海峰有次還怪我,說每年初一聚會的傳統(tǒng)就是被我破壞的。老大向紅大學畢業(yè)后在縣城短暫工作了幾年,幾經(jīng)努力,舉家去了西安。我知道那對海峰是最孤單的時刻,他最好的朋友都去了城市,只有他留在了縣城。而在我的腦海里,縣城的其他部分也很快暗淡模糊,就只有海峰一個人,無比清晰明確。每個大年三十的前幾天,我都會打電話給他,有那么幾次,他都是在開車接送客人,他把車停好,和我說上一陣,問家人孩子情況,只會說還好,你放心。隔著電話,我聽見他點煙。掛了電話,我也會抽上一根?;厝ヒ娒妫瑤讉€人一起去吃飯的路上,他可以和街頭任何一個人談笑自如,等我們坐下來吃飯喝酒,海峰只會發(fā)煙倒酒,不笑不說,直到喝醉。中學時齒白唇紅的少年,坐在我的身邊,是一座快200斤重的小火山,心里郁積著滾燙的巖漿,頂上冒著硫磺味的煙霧。
有那么幾次春節(jié),我打電話給海峰拜年時,身在異國。時差和環(huán)境,讓我和海峰鄉(xiāng)音的對話很恍惚,好像我是在和平行宇宙里另一個自己通電話。那個我什么都沒有說,沒有抱怨,沒有求助,也沒有希望,好像一切都已是徒勞,只能如此,別無他路,一直走到末路,消失不見。每次在那幾分鐘的電話里,我在大城市中所擁有的一切:創(chuàng)業(yè)、空氣污染、候機室、音樂、運動、社交晚宴……所有的一切,哪怕其中自以為的艱難和痛苦,都統(tǒng)統(tǒng)變得可恥,那個留在鳳翔的我,一無所有,甚至連了解這些的可能都沒有,而這一個我,卻靠命運的交叉路口的偶然選擇,擁有了全部,羞愧讓我無地自容。
去年初秋,老大電話,說海峰出事了。午飯喝多了酒,無端鬧事,他打傷了來調(diào)解的警察,被關(guān)押拘留。我飛到西安,和老大他們匯合,在他出拘留所當天,四個人冒雨開車回到鳳翔??爝M縣城的時候,老大說:“我們不是來幫海峰,我們是來完成自己?!币患胰俗?,我代表這四個人發(fā)言:今天你只有一個選擇,要么你就當從來不認識我們四個,要么你明天就去西安,大家湊錢開個面館。“樹挪死,人挪活”,斬斷過去,離開這個沒有希望的地方,重新開始。他一個字都沒說,趕著回屋去換了件衣服,老老實實跟了我們出門吃飯。
面館開張是在今年四月,找到這家合適的店面用了整整半年。海峰和太太租下一間小房子,天天苦練做面條的技術(shù),每日出門,逐街逐巷找鋪面,有如巷戰(zhàn)攻城,挺辛苦,也挺提氣,和他過去20年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每天我看他們在微信群里討論得熱鬧,就很開心,只遺憾我什么忙都幫不上,只給起了個名字,叫“一碗面”——人生不過一碗面,世間平常百味全。讓設(shè)計部的同事設(shè)計了牌匾,海峰開心得很,說“大城市做的,就是洋氣”。開張那天,出力幫忙的同學都過來吃面,桌子底下一箱內(nèi)供西鳳酒,說喝完為止。海峰來西安前就已戒酒,他要再開戒,得我們兄弟四個批準。那天他也沒喝,甚至沒有要求喝,沒喝也哭了兩回。我開心得大杯灌自己,面條沒吃就倒了下去,醒來的時候,天色發(fā)白,得趕緊出發(fā)去機場。
可能很多人都錯以為海峰開面館,是靠這些兄弟同學的幫忙,其實并不是。一個人能重新開始,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一定是因為他擁有真正的勇氣。有一個攝影師叫阿勃絲,她拍攝過很多畸形人的主題,我看過她的個人展覽,記得她講到過這樣一句話:“大多數(shù)人都在懼怕遭受創(chuàng)傷,而畸形人與生俱來就帶著創(chuàng)傷,他們早就通過了生命的考驗,他們是真正的貴族。”我喜歡這句話,這句話也適合用在我的兄弟海峰身上。
每個人都在老家有個兄弟,我的兄弟叫海峰。
(梁勇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