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輯】25老舍說:北京話是活的
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老舍被譽為“語言大師”。這個稱號可不是隨便封的。作家寫東西離不開語言,但能成為“語言大師”的,您掰掰手指頭,有幾個呀?老舍先生忒有名了,他的代表作品家喻戶曉。他是新中國第—個被授予“人民藝術(shù)家”的作家。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魯、郭、茅、巴、老、曹”并駕齊驅(qū),但就文學(xué)的語言成就而言,我認為老舍先生應(yīng)該是第—位的。
老舍先生是地道的老北京。他的本名叫舒慶春,字舍予,滿族正紅旗人。咱們前文說過,他是在新街口內(nèi)的小楊家胡同(原來叫小羊圈胡同)長大的。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是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yǎng)大,因為家里窮,所以他在上北京三中的時候,就考上了師范。
老舍先生在師范畢業(yè)后,當(dāng)過小學(xué)教師,也當(dāng)過校長,后來還到英國教了五年書,以后叉在山東濟南齊魯大學(xué)當(dāng)教授,抗戰(zhàn)時,他去武漢從事抗戰(zhàn)救亡文化活動,后來去重慶。1946年應(yīng)邀到美國講學(xué)。北平解放后,周恩來總理特地請他回國,參加新中國的文化建設(shè),他這才輾轉(zhuǎn)回到了北京。
從1924年赴英教書,到1949年底回國,他離開北京整整25年。這25年,恰恰是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黃金段,有意思的是,老舍先生的書是百分之百的京味兒,但卻不是在北京寫的,比如他的代表作《駱駝祥子》、《離婚》、《我這一輩子》、《四世同堂》等。而且老舍先生走到哪兒,都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話。由此可見,一個人在什么語言環(huán)境下長大,對他的影響是終身的。
記得有一年,我到青海采訪,在一個小縣城的飯館吃飯的時候,碰到一個老北京的旗人。他一口的京腔兒引起我的注意,跟他一聊,敢倩他是在錦什坊街長大的,離我小時候住的辟才胡同只隔一條馬路。他告訴我來青海30多年了,一直訂閱《北京晚報》,因為周圍幾乎都是青海人,他只有從報紙上了解家鄉(xiāng)情況。
我印象特深的是臨分手時,老人握著我的手舍不得撒開,—連說了幾旬:“您再跟我說幾句北京話吧!平時聽不著呀!”
老爺子在青海30多年,京腔兒愣沒改,您說鄉(xiāng)音的魅力有多大吧。
老舍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北京的一張文化名片。我認為他的最大的成就,是把北京話給升華到世界文學(xué)藝術(shù)領(lǐng)域,并且被國際文化人所認可,他的書被翻譯到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兒!事實上,老舍先生是在1966年8月去世的,兩年后的1968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提名,如果他活著,這個獎有戲。
老舍先生是用北京的方言土語寫小說的第一人,在他之前的蘭陵笑笑生也好,曹雪芹、文康也好,雖然他們的作品里大量使用了北京話,而且有人編輯出版了《金瓶梅》和《紅樓夢》的詞典,但是他們都不是直接用北京話或者說京昧兒語言進行寫作的,而老舍是直接用北京的大白話寫作的。
看老舍的小說和話劇時,往往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就像老舍坐在您面前,跟您聊天講故事一樣,而前面所說的三位作家的書里,多少還帶著文人的書卷氣。老舍先生在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說:“無論寫什么,我總希望能夠充分地信賴大白話;即使是去說明比較高深一點的道理,我也不接二連三地用術(shù)語與名詞。名詞是死的,話是活的;用活的語言說明了道理,是比死名詞的堆砌更多一些文藝性的?!?/p>
他認為:“世界上最好的著作,差不多也就是文字清淺簡練的著作?!彼f:“有人這樣問過我:‘我住在北京,你也住在北京,你能巧妙的運用了北京話,我怎么不行呢?我的回答是:我能描寫大雜院,因為我住過大雜院。我能描寫洋車夫,因為我有許多朋友是以拉車為生的。我知道他們怎么活著,所以我會寫出他們的語言。北京的一位車夫,也跟別的北京人一樣,說著普通的北京話,像‘您喝茶啦?‘您上哪兒去?等等?!?/p>
他說:“明白了車夫的生活,才能發(fā)現(xiàn)車夫的品質(zhì)、思想,與感情。這可就是語言的源泉。話是表現(xiàn)感情與傳達思想的,所以大學(xué)教授的話與洋車夫的話不—樣?!彼f:“從生活中找語言,語言就有了根;從字面上找語言,語言就成了點綴,不能一針見血地說到根兒上。話跟生活是分不開的。”
看了這些話,您大概就明白老舍為什么能成為“語言大師”了。的確,老舍先生的文學(xué)作品之所以有魅力,就因為他把北京話給寫活了。有一位外地朋友問我:“怎么能學(xué)會北京話?”我笑著告訴他:“你多看幾本老舍的小說?!辈贿^,需要說明的是,老舍先生說的老北京大白話,在他的文學(xué)作品里,并不是拿起來就用的。他說的大白話,不是生活中的北京方言土語的簡單復(fù)制,而是經(jīng)過審美的需要和藝術(shù)的加工,加以提煉后的“京味兒語言”。
老舍先生在這方面有教訓(xùn)的,他說:“以前用慣了文言,乍一用白話,我就像小孩子剛得到—件新玩意兒那樣,拼命地玩耍?!眲傞_始寫作時,他使用北京話毫無顧忌,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看懂,更不管書里的人物需要不需要用大白話來表現(xiàn),總之,對北京話來了個“大撒把”。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么玩不行,自己是寫痛快了,可讀者的眼睛受不了啦。怎么呢?看不明白呀!比如北京人把吃零食,叫“零叼”、“碎摡摟”、“磨磨牙”、“墊補墊補”等等。把打盹兒,叫“瞇—會兒”、“忍一小會兒”、“砸一小覺兒”等等,如果您把這些北京方言寫到書里,外地讀者看了能不暈菜嗎?
老舍先生是吃過洋面包的人,他知道什么樣的語言容易傳播。在明白那些土得掉渣的北京話是有地域性和局限性之后,再創(chuàng)作時,他開始把北京話在自己腦子里“過濾”加工了。
經(jīng)過他提煉的北京話更加明白暢曉,有韻味,有北京特色,而且容易傳播。他的作品不但上了中學(xué)課本,而且也被翻譯成幾十種語言,這正是老舍先生對北京話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