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山

圖1 克孜爾第224窟

圖2 克孜爾193窟（郭峰 臨）

圖3 克孜爾第34窟

圖4 克孜爾第80窟

圖5 森木塞姆第44窟

一

克孜爾第224窟券頂壁畫中的“小藍人”（圖1），因其造型獨特而被一些畫冊選用，放大刊印。它是筆者所見最具現(xiàn)代藝術(shù)氣質(zhì)的中古繪畫。幾何式人體，單色系造型，加上不乏堅實效果的暈染，形式感近似工業(yè)時代之美術(shù)。但若說它像20世紀前期歐洲繪畫那樣突破了模仿論體系，那一定是因現(xiàn)代藝術(shù)洗禮產(chǎn)生的錯覺。從局部退回到整體觀察，這個“小藍人”是龜茲古典美術(shù)中一個別具匠心的刺點。遺憾的是，由于學界對壁畫內(nèi)容一無所知，對此圖像的理解只能停留在感官層面。

小藍人人體異?？鋸埖嘏でＷ屑氂^察，方可識別出一個蹲坐在地上的男子，頂有發(fā)髻。他右腿彎曲支起，左腿被遮擋住了（似單膝跪地）。一個布滿顆粒的圓錐體從地上隆起。小藍人雙手將之環(huán)抱，雙唇觸其頂端。在他跟前是一坐佛。佛陀身體破損殆盡，壁畫殘存他舉著的一只右臂。從攤開右掌的姿態(tài)判斷，坐佛應呈說法之式。

除了克孜爾第224窟，克孜爾第34窟、第80窟，以及森木塞姆第44窟和托乎拉克艾肯第3窟也都繪制了這個主題。［1］［2］此外，克孜爾第104窟、第193窟券頂（圖2）也保存有這一圖像。［3］但和前述壁畫藍色或灰色人物不同，相關(guān)人物膚色偏白。

克孜爾第34窟相關(guān)圖像細節(jié)最為豐富（圖3）。小藍人顏色偏暗，不如第224窟的藍色漂亮，但人物姿態(tài)較易看懂。其上身亦呈抱啄土堆之態(tài)，下身站立。由于畫家逼真的再現(xiàn)，我們可以看出人物向下彎腰有些吃力，為了更近地夠到地面隆起物，他的雙腿微微彎曲。這幅壁畫使我們能夠理解前述第224窟小藍人姿態(tài)扭曲的原因，無非也是為了讓嘴湊得更低。第34窟小藍人的背后站立著一個比丘，雙手合十，姿態(tài)謙恭。佛陀坐在他們面前平靜地注視著，右臂做解說狀。

克孜爾第80窟（圖4），小藍人的下肢和隆起物保持距離，這樣他就不必勉強地佝僂。他的雙手依舊按著堆積，抬頭望向佛陀。世尊說法似乎中斷了他正在做的事情。

森木塞姆第44窟繪制了三個人物（圖5）。圖像主要以色涂抹，線描細節(jié)較少。伏地人物的姿態(tài)接近克孜爾第80窟小藍人，但膚色不是藍色，而是難看的灰色。地上圓錐形隆起物的顏色則變成了另外一種難看的黃色。佛陀依舊坐在中間說法，在佛陀的另外一側(cè)，是一位坐著的聽法比丘。

二

所有相關(guān)壁畫均繪制于券頂菱格中。依照克孜爾石窟的慣例，菱格中的敘事性壁畫背后往往對應一則佛傳故事或本生因緣。對小藍人抱著隆起物做出正確的解釋，無疑是解開謎題的關(guān)鍵?；蛴袑W者將此圖解釋為婆羅門向世尊進獻蜂蜜。［4］筆者以為“嚪婆羅似餓鬼緣”故事與之更合。故事文本見于三國支謙譯《撰集百緣經(jīng)》第五卷，［5］內(nèi)容大致有4個部分，分別為嚪婆羅的誕生、苦惱、皈依和因緣。

1.嚪婆羅的誕生

毘舍離城中有一長者，其婦懷妊，臭不可近。長者問其婦：“你本來好好的，現(xiàn)在怎么渾身散發(fā)臭味？”其婦回答：“肯定是胎中之子業(yè)行所致?！?/p>

婦人帶著體臭懷胎十月，產(chǎn)下一子。男孩不但異常羸瘦，而且出生時渾身上下沾滿糞便，污穢不堪。

男孩日漸長大，逐漸暴露出一種怪癖。他不喜歡在家里待著，卻好糞便堆積之所，乃至貪嗜糞穢，不肯舍離。父母見之，惡心不已，逐出門戶。親族嫌棄，將其驅(qū)離家鄉(xiāng)。男孩嚪行流浪，索性求索糞屎，用為甘膳。民眾見其如是，喚他“嚪婆羅鬼”。

2.嚪婆羅的苦惱

時彼國中有婆羅門外道，遇見流浪的嚪婆羅，贊言“善哉”。嚪婆羅聞之，喜不自勝，以為遇到了能夠理解他的社群。他拜外道為師，出家修行，裸其形體而以灰涂身。

雖復在道，嚪婆羅依舊貪食糞穢。諸外道見之，咸共呵責，或見鞭打。嚪婆羅數(shù)數(shù)被人打罵，無奈離去。他來到一處河岸，在岸邊溝坑中覓食。

時彼河岸住有五百餓鬼，見嚪婆羅身極臭處，竟然無一愿意靠近。于是嚪婆羅行住于餓鬼群中而安然自得。他向餓鬼贊嘆：“我在人間常受打罵，很痛苦?，F(xiàn)今和你們住在一起，沒人來欺負我，非常歡樂?！比欢鴩菲帕_太過令人惡心，就連餓鬼都難以忍受，紛紛離去。時嚪婆羅語諸鬼：“我此臭身依憑汝故，得存數(shù)日。汝等今者復舍我去。我今在后云何得活？”作是語已，愁憂躄地。

3.嚪婆羅的皈依

爾時世尊晝夜六時觀察眾生，見嚪婆羅失伴愁苦，遂來其坑所。嚪婆羅見世尊光明莊嚴，心懷歡喜，五體投地，白言：“世尊，世間像我這等下賤之人是否也能出家？”佛陀回答：“佛法中無有尊卑。”嚪婆羅聞此，乃請皈依。即于佛前頭發(fā)自落，法衣著身。此后，嚪婆羅修行勤進，得阿羅漢果。

4.嚪婆羅的因緣

世尊為諸比丘解說嚪婆羅之事：

往昔迦羅迦孫陀佛游行教化。寶殿國國王為佛及比丘造立房舍，請一比丘作為寺主，管理僧事。有一羅漢比丘入彼寺中。寺主檀越見其威儀可觀，請入浴室，復以香油涂其身上。彼寺主從外歸來，見羅漢身涂香油，心懷嫉妒，便出惡罵：“汝出家人何為如是，如似人糞涂汝身上。”時彼羅漢心懷憐愍，踴身虛空現(xiàn)十八變。寺主見此，慚愧懺悔。

佛告諸比丘：欲知彼時寺主比丘惡口罵者，今嚪婆羅比丘是。以是業(yè)緣，五百世中身常臭處。由于彼時曾出家，向羅漢懺悔罪咎，故今得值我出家得道。

三

《撰集百緣經(jīng)》故事（文本被《法苑珠林》和《諸經(jīng)要覽》收入）以“嚪婆羅似餓鬼緣”作為題目。此處所云“餓鬼”并非專指故事中的河邊五百餓鬼。佛經(jīng)形容餓鬼，常以食糞為其恒業(yè)，故而標題實為“嚪婆羅似餓鬼吃屎”的含蓄說法。

這個故事在漢譯佛經(jīng)中還有一個版本，見于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jīng)》第十九卷。全文如下：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波羅?國仙人住處鹿野苑中。乃至尊者大目犍連言：我于路中見一眾生，舉體糞穢，以涂其身，亦食糞穢，乘虛而行，臭穢苦惱，啼哭號呼。乃至佛告諸比丘：此眾生者過去世時，于此波羅?城為自在王師婆羅門。以憎嫉心，請迦葉佛聲聞僧，以糞著飯下，試惱眾僧。緣斯罪故，已地獄中受無量苦。地獄余罪，今得此身，續(xù)受斯苦。諸比丘，如大目犍連所見，真實不異，當受持之。佛說此經(jīng)已。諸比丘聞佛所說，歡喜奉行。［6］

《雜阿含經(jīng)》相關(guān)文本十分簡略，食糞者形態(tài)與《撰集百緣經(jīng)》所述相當，然因緣有所區(qū)別。二者最大不同，則在于《雜阿含經(jīng)》文本中，是目犍連而非世尊遭遇到食糞者。佛陀只是對其遭遇進行評議。

東晉法顯譯《佛說雜難經(jīng)》有一段文字與《雜阿含經(jīng)》文本近似：

然而，即使朱棣身為帝王，遷都也有重重阻礙：北方不是產(chǎn)糧區(qū)，整個國家的行政中心遷過去，糧食難以供應；河道不通，許多生活用品無法運達；更有眾多臣工的親朋故舊、社會人脈都在南方，一旦北遷，半生經(jīng)營付諸東流，他們又如何愿意？故而他遷都的想法一提出，就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

復有一鬼白目連言：“大德，我常身上有糞遍涂漫，亦復啖之。何因緣故，受如是罪？”

目連語言：“汝前世時，作婆羅門。惡邪不信罪福。有乞食道人，意不欲使更來，即取其缽，盛滿中糞，以飯著上，持與道人。道人得已，持還本處，以手食飯，糞污其手。是故今日受如此罪。此惡行華報后，方受地獄苦果?！保?］

從上下文看，《佛說雜難經(jīng)》列舉目犍連所見諸多受苦之人，亦與《雜阿含經(jīng)》相關(guān)章節(jié)相當。但《佛說雜難經(jīng)》開篇寫明“目連神足第一，常乘神通至六道，見眾生受善惡果報，還來為人說之”，闡釋者已然不是佛陀。綜上，這兩個版本中將目犍連作為敘事主體，世尊則可有可無，應與龜茲壁畫關(guān)系不大。

藏文佛經(jīng)相關(guān)文本結(jié)構(gòu)與“嚪婆羅似餓鬼緣”相當，但情節(jié)差異較大。［8］藏文文本中，人們見故事主角像狐貍一樣吃喝屎尿，為之命名為“狐貍童子”。狐貍童子被父母逐出家門，先從富藍那迦葉學習如何一邊吃屎一邊保持正確的價值觀，又被五百個餓鬼視作同類，以為關(guān)懷。餓鬼們后來被舍利弗度化，轉(zhuǎn)生天界。他們返回開導狐貍童子，使其皈依佛門。文本最后，佛陀不僅解釋了狐貍童子因何嗜穢（和“嚪婆羅似餓鬼緣”近似），還講述了五百餓鬼因緣。他們往昔作為居士，咒罵比丘如餓鬼，故五百世皆投生餓鬼。

兩個文本相比較，《撰集百緣經(jīng)》主要講述食糞者如何被世人厭惡、欺侮、拋棄，最后被世尊以大慈悲拯救，總體偏重于小乘佛教的“苦”諦。藏文文本則充滿正能量——苦命之人團結(jié)奮進，飽含溫情。

《撰集百緣經(jīng)》寫道：

時嚪婆羅見佛世尊諸根寂定，光明暉曜，如百千日莊嚴其身，心懷歡喜，五體投地……前白佛言：“慈哀憐愍，聽在道次?！睜枙r世尊尋舉金色右臂而告之曰：“善來，比丘?！表毎l(fā)自落，法服著身，便成沙門。威儀詳序，如十二臘比丘無有異也。既蒙佛恩，得出家已，即于佛前而說偈言：“今蒙佛恩得，稱意德如愿，除去臭穢身，得成為沙門?！?/p>

在藏文文本中，狐貍童子先為天神（五百餓鬼）所開導，在大河邊洗干凈身體后，才來到佛陀面前。壁畫情節(jié)與之不合。其次，藏文文本中，富藍那迦葉為狐貍童子剃度，還給了他一個碗和掃帚。而克孜爾第224窟、第80窟壁畫中食糞者留有發(fā)髻，與《撰集百緣經(jīng)》文本更為接近。

克孜爾第34窟和森木塞姆第44窟相關(guān)壁畫在佛陀旁邊另繪有一個比丘，可能代表嚪婆羅皈依后的形象，也可能代表對嚪婆羅因緣感到好奇而向佛陀請教的其他比丘。

《撰集百緣經(jīng)》寫道：

（嚪婆羅）已得出家，勤修系念，未久之間得阿羅漢果，三明六通，具八解脫。諸天世人皆共敬仰。

時諸比丘見是事已，白佛言：“世尊，今此嚪婆羅比丘宿造何業(yè)受斯罪報？復以何緣值佛世尊獲阿羅漢果？”爾時世尊為諸比丘而說偈言：“宿造善惡業(yè)，百劫而不朽；罪業(yè)因緣故，今獲如是報?！?/p>

四

參照壁畫中的人體比例，地上圓錐形堆積物體積較大，難以判別屬性。它看上去更像一個網(wǎng)籠，或蟻聚?？赡苷且虼耍诋嬤t遲未被辨識。在缺乏參考圖案的情況下，我們很難還原古代印度或中亞人對于糞便的圖式經(jīng)驗。對于現(xiàn)代城市文明，此圖像顯得有些夸張。但與壁畫所繪相似之穢積，在偏遠地區(qū)并不罕見。森木塞姆第44窟貌似準確地填涂了糞便的黃色，以及嚪婆羅“以灰涂身”的膚色。問題在于，何以其他壁畫不使用這些顏色？

在我看來，由于作品直接描繪令人惡心的事物，古代畫家陷入兩難。如何借助圖像傳達意義，同時又避免引起真實的感觀厭惡？手段之一，是拒絕為糞便涂抹黃色以免過多地喚醒觀眾的生活經(jīng)驗。另一種更為積極的手段則是用藍色表現(xiàn)在糞坑里打滾的嚪婆羅。圖像傳達意義的方式更多依據(jù)“語義”而非“視覺”。

古代壁畫中藍色礦物顏料成分為青金石粉。中古時期青金石主要在蔥嶺以西的阿富汗出產(chǎn)。許多地區(qū)進口青金石是作為寶石使用的。在那里，藍色青金石粉是一種相當昂貴的繪畫顏料，乃至對于這種稀缺顏色的不同使用，可以成為區(qū)別風格的標準。

阿富汗及其北部地區(qū)的吐火羅、粟特壁畫，藍色被大面積使用，充當壁畫背景。隨著文化傳播，這種風格也一度影響了龜茲和隋代初唐的河西壁畫。但總體而言，東方壁畫在藍色使用上非常節(jié)制。得益于發(fā)達的貿(mào)易，龜茲壁畫中藍色顏料使用較多，但墻壁較少表現(xiàn)為單色性。藍色主要是和其他對比色間隔使用，營造出多色系的炫麗效果。藍色，在此原則下被用來填充那些被細碎分隔后的背景，以及佛光、發(fā)髻、衣襟、裝飾等等。一些動物圖案，比如猴子、鹿和大象，偶爾也會填涂藍色。這取決于它們周圍的色塊?？傊邶斊澅诋嬛?，藍色首先是一種帶有裝飾性的漂亮顏色。其次是表意的情況。中心柱券頂中脊一般用來代表天空，自然以藍色居多。人體用藍色，主要是鳩摩羅天及鬼卒類護法，又或地獄中實施酷刑的惡鬼，以示其兇煞恐怖。嚪婆羅的藍色略有區(qū)別地沿用了這一語義，象征肉體的丑惡恐怖。

如是，當古典美術(shù)不可避免地面對“美麗”和“逼真”的價值矛盾時，克孜爾第224窟畫家更多選擇了前者。沾滿糞污的身體被閃閃放光的藍色顏料呈現(xiàn)得賞心悅目，這是古代畫家面對實際問題的解決辦法。其他部分壁畫則使用了廉價的替代顏料，嚪婆羅皮膚呈現(xiàn)出暗淡的藍色或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