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 記
老作家湯吉夫(1937.9—2017.11)先生,生前多次向我講述了他在河北的經(jīng)歷,也講述了他與河北幾個作家的深厚情誼。從他神采奕奕的回想和追憶中,我真切地感受到,即便他人生后半久居天津,然而他的心沒離開過河北,香河、廊坊是他的精神故鄉(xiāng),永遠也離不開也不想離開的故鄉(xiāng)。因此,即便是他離開河北近三十年,每當回想起河北的那些作家朋友們,例如賈大山、劉真、陳沖、鐵凝等人,他就眉毛上挑、喜笑顏開地講起各種逸聞軼事。如今湯吉夫先生駕鶴西去,翻檢出當初他那些透露著俏皮、幽默又滿含深情的文字,實在不忍心一個人欣賞,索性拿出來以饗讀者。
和浩然的莫逆之交
浩然姓梁,梁浩然,是一個頗受爭議的人,在“文革”期間,是中國文學界的最高權威,寫了《金光大道》《艷陽天》,他是天津?qū)氎嫒?,和我私交很好。當年,學校一放寒假,我就圍著火爐,啃著白薯干,看《艷陽天》,一邊看一邊樂。
浩然的小說不說了,歌頌合作化,肯定已經(jīng)過時了,但他人很好,很厚道,也沒架子。1982年,浩然為一個出版社編選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發(fā)現(xiàn)我的小說雖不是農(nóng)村題材,但是沾邊,就在病中親自寫信給我,向我約稿。他的字很漂亮,很帥氣。后來我的小說選收進了兩篇,他還給我寫了個評論。當時他給我寫信約見面,告訴我他正在干什么,他怎么看我。后來他借管道局搞文學講座的機會,來廊坊看我,他講課,我作陪。
浩然與我見面以后,給我的印象相當好,稱兄道弟,很熱情、直爽、真誠,很低調(diào),而且不吹牛,字寫得也很漂亮。他對待我就像提攜小兄弟似的,我們之間可以說是莫逆之交。
記得我當時想買一套《魯迅全集》,買不到,就寫信托他,他很認真,給我寫了回信,告訴我:“《魯迅全集》只印行三萬套,早已分配完畢,目前也不準備再版?!边@就是那時候的特點,買書還限量。
浩然這個人還有個好處,粉碎“四人幫”之后,他堅持寫作,不是風派,不隨風倒。我挺喜歡這個人。
當時浩然的工作單位在北京,但是住在河北省三河縣,做了三河文聯(lián)主席,后來還兼任了廊坊文聯(lián)主席,他走了以后,就是我兼廊坊文聯(lián)主席了。浩然做文聯(lián)主席當時是掛虛名的,我也只是掛虛名,沒有具體業(yè)務工作。我倆一樣,都是擺設。
當時我經(jīng)常與浩然見面、聊天。他有時候也發(fā)點關于個人際遇方面的小牢騷,他跟我說:“王蒙當中央委員了,做文化部部長了,我卻到三河縣來當個文聯(lián)主席?!?/p>
詼諧智慧的賈大山
跟我接觸的河北老作家、新作家很多。我和賈大山很熟,經(jīng)常開會在一塊,他比我小,小個四五歲,年齡和蔣子龍差不多。這個作家呢,短篇寫得非常好。他的小說《取經(jīng)》(載《河北文藝》1977年第4期,《人民文學》1977年第11期轉(zhuǎn)載,并獲得全國首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獲得全國獎,一下子成了名作家了。
河北開筆會一般都是請北京的作家去,像汪曾祺、林斤瀾、從維熙、劉紹棠等。那時候河北作家中比較活躍的是賈大山,他會以很莊重的樣子開玩笑,所以汪曾祺、林斤瀾等對賈大山的印象都非常好?;叵胍幌拢笊降目诓攀呛芎玫?,字正腔圓,他的性格亦莊亦諧,看起來很莊重,實際上很詼諧。
賈大山有個習慣,就是說話的時候好拍人腿。有一次航鷹去河北,吃飯時賈大山跟航鷹挨著,他們湊著一塊說話,大山邊說話手就不自覺地拍人家的腿。你想啊,吃完飯手上都是油,就全抹人家腿上了。航鷹說:“吃完飯以后,大山你負責給我洗褲子,手上的油全擦在我腿上了?!?/p>
拍大腿,是農(nóng)村作家的一個習慣——并沒有惡意,也不是輕浮,是親近的表現(xiàn)。
大山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作家,很固執(zhí)地認為文學就是為農(nóng)民寫作。他年輕的時候?qū)懶≌f,主要是學趙樹理。趙樹理的小說是語體的,能說能聽,最重要的是能聽,他注重語言的表達要像口語似的。賈大山學得很像,他的小說也是可以念給別人聽。他認為他的文字一定要讓人看(聽)得懂,尤其是讓農(nóng)民看(聽)得懂,就是這個觀念。到了后來,他迷上了孫犁。賈大山學孫犁學得也非常像,他后來的小說有很濃厚的孫犁的味道。
孫犁的小說有什么特點呢?其中一個就是不直接寫政治,他側(cè)重描寫人性。有三個詞:人性、人情、人道主義,這是文學的靈魂。孫犁的小說人性、人情很濃,人道主義也很濃,賈大山的小說像孫犁就在于,他不直接寫政治,寫人性、人情和人物。
在河北省作家群里,不崇拜孫犁的幾乎沒有,孫犁在河北的影響極大,包括我在內(nèi)。孫犁不是一個一般的作家,是有引導性的作家,他生活在天津,但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愛好、他的美學,都來自于他原來的家鄉(xiāng)——河北。
大山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不想當官,不是以小說為敲門磚,他不是這種人,他的小說也有為政治服務的影子,但是不露痕跡,這是一種藝術。鐵凝說過這樣的話:“河北短篇小說作家中,我最佩服的就是賈大山。”賈大山的短篇小說寫得很精粹,干凈利落,不鋪張,篇幅很短,句子也很短,我也很喜歡。我的一個研究生,畢業(yè)論文做的《賈大山論》。因為寫賈大山的論文很少,他可能是第一個系統(tǒng)寫賈大山的。
我和賈大山是好哥們,我倆很親切,很默契,也很投脾氣。他去世之前給我打電話,他不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先找到鐵凝,然后找到蔣子龍,蔣子龍給他一個,是我先前的,后來找到我現(xiàn)在的電話,費了很大周折,終于打給我了。他說:“吉夫同志,咱們倆說會兒話吧,我剛做了手術,現(xiàn)在養(yǎng)病中。”他還說:“我們見個面吧?!蔽耶敃r沒在意,也沒再給他打電話,以為不久就要召開全國作協(xié)第五次會議,到時見面可以暢快地說。后來在會上碰到河北作家,才知道大山得了癌癥,已經(jīng)擴散了。于是急忙在京西賓館打電話,結(jié)果沒有打通。我想,大山不會那么快就走,找個機會去正定看他,可是他很快就沒了,我很后悔,一直到現(xiàn)在。后來我寫了一篇文章(《想起大山》,載《河北日報》1997年9月8日),表達我的懷念。
大山是農(nóng)民作家中的天才,文字模仿能力很強,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北京辦的那個學習班里他是班長。班級里有兩個班長,一個是蔣子龍,一個是賈大山,蔣子龍是工人,賈大山是農(nóng)民,他倆當班長。
那時候有個作家叫葉文玲,是浙江人,在河南生活。這個人也有很多故事,她當時化妝別人都看不慣,大伙就議論。有一次,葉文玲從外面進來,大伙哄堂大笑。
葉文玲說:“你們都在說我吧,肯定是都在說我呢?!贝笊秸f:“沒錯。”她說:“你們說我什么呢?”大山說:“你出去,一會告訴你?!?/p>
然后她出去,一會就回來了。賈大山說:“剛才我們說你,小葉,文章寫得好,身上也很香,女孩子嘛,從來就是喜歡穿衣打扮,一萬年以后也是這樣,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p>
這句話是賈大山模仿毛澤東的語氣來評價葉文玲,完全是毛澤東的口氣,像極了。模仿《毛主席語錄》,是大山的一個特長。他能模仿的語錄,據(jù)說有五十多條。這是一個極端聰明的作家,這樣的話編了好多,不用打草稿。
賈大山很會開玩笑。一次,我和賈大山兩個人,去給河北青年作家講課,去的是晉縣周家莊,河北作家趙新也去了。大山挺“嘎”的,大山的“嘎”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我舉個例子。我們?nèi)サ牡胤绞且粋€村子,招待我們最好的飯就是面條。我們?nèi)チ艘院?,第一天早晨是面條,中午是面條,晚上也是面條,第二天、第三天也還是這樣。時間一長,大家就有點受不住了。賈大山就說:“趙新,你去找‘老堅決反映一下,不能一天給我們?nèi)D面條吃?!?/p>
“老堅決”叫張慶田,是河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河北文學》的主編,負責管我們伙食事兒的。趙新就去找“老堅決”反映說:“‘老堅決,你不能這樣招待作家啊,一天三頓面條,上頓面條,下頓還是面條,這個太不好了吧,大山都有意見了,湯吉夫也有意見了?!?/p>
剛反映完,大山就去了,說:“‘老堅決,趙新同志變了,剛吃幾頓面條就受不了了,趙新同志這個人意識不好,覺悟不高?!?/p>
他做的扣兒,然后去“出賣”人家,他這樣“嘎”,結(jié)果趙新被“老堅決”批了一頓,把我們笑得呀!
我在河北作家中是另類,不寫農(nóng)民,不寫工人,而寫知識分子,在河北我可能是第一個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賈大山跟大家說:“湯老師是學者,他的話你們得好好學好好聽?!?/p>
他這話好像是捧我,但我還沒怎么講呢,所以也可以說是損我呢。之后,我講一段,他就重復一下“湯老師說得對啊”。大山就這樣,挺調(diào)皮,挺機智。
北京的作家汪曾祺、林斤瀾到正定遇見賈大山就夸:“說話一字一句,句句經(jīng)典,另外是字正腔圓,過目不忘?!?/p>
賈大山確實是說話很慢,說話還字正腔圓的。寫小說是想來想去,然后想好了就一字一句地寫下來,寫完念給他媳婦聽,然后就完事了,真的有點像趙樹理的那種寫作方法。
大山晚年欣賞孫犁,所以他的小說后來寫得像孫犁。河北作家受孫犁影響最重,其次是趙樹理,趙新是學趙樹理的。
賈大山當時在全國很有名,八十年代與賈平凹是齊名的。中國“二賈”——賈平凹、賈大山,在日本有研究所,大概叫“二賈”研究所,挺了不起的。
我當時被反對的人批判,就是批《今夜他是個普通人》那篇。但從來沒有人批賈大山。那時他是省政協(xié)委員,我也是,我們經(jīng)常在一塊開會,創(chuàng)作會、批“自由化”等我們都在一塊。
批“自由化”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談到意識流,他非常反感意識流,他常對我說:“湯老師你說,咱中國的農(nóng)民,你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他聽,他還聽不懂呢,云山霧罩的怎么聽得懂?”
王蒙曾說起過一段插曲,他在北京給作家班講課,講意識流,講完以后,問賈大山:“大山,我講得怎么樣?”賈大山來了句什么呢?“好哎,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上一拳,地下一腳,講得好哎?!蓖趺梢宦牼褪羌俚?,賈大山給他耍聰明,王蒙知道他心里不滿。這話此前大山就跟我說過,那是1981年,就是去晉縣周家莊講課那次,我倆住在一個屋里,天天晚上不睡覺,徹夜長談。大山一支接一支地抽他的“荷花”煙,有時他還爬進我的蚊帳里。那時對意識流抵制的河北作家,賈大山是帶頭的,他的基本創(chuàng)作理念就是這個。
一個淳樸的好人。
敢叫板的劉真
我和丁玲沒有多少交流,只是在偶爾開會見面時打個招呼。在會上,丁玲穿著猩紅的外套,她的丈夫陳明在旁邊陪著她。她那時候雖然已經(jīng)是個老太太了,飽經(jīng)苦難,但依然很華貴,很有氣場。
說起丁玲來,得說一下河北的一個女作家,丁玲的學生劉真,代表作是小說集《長長的流水》。她是和茹志鵑同時代的,我認為,那時南方是茹志鵑,北方就是劉真。
劉真是個很重要的作家,不是一個一般的作家。1959年,批劉真是一場政治運動,河北省文聯(lián)搞的。她的《英雄的樂章》{1}挨批斗,省委組織部的人和她談話,她一句話都不聽。最后人家說:“我跟你談了兩個小時,你都在想什么?”她說:“我什么都沒想,我在數(shù)你臉上的黑雀斑,一共二百個,不信你自己數(shù)數(shù)。”
劉真的性格很剛烈,誰壓都壓不服,《人民日報》發(fā)表批評她作品的文章{2},說不真實,歪曲現(xiàn)實,她就和《人民日報》叫板說:“我比你們真實,瞧瞧你們1958年的文章都真實嗎?到底畝產(chǎn)多少斤?”這就是劉真干的事。因為她是“小八路”出身,九歲參加革命,所以有些擺老資格。
后來劉真嫁給了文化部的一個處長,移民去了澳大利亞。有一次回國,來天津看我和金梅。她跟我們說起,入海關的時候,海關百般刁難她。她說:“我是中國人,我是劉真。你們這是干什么?”海關的人說:“你像個藏族老太太?!?/p>
她真的像藏族老太太,又臟又黑,到了澳大利亞也是這樣。她跟我說,澳大利亞政府以反法西斯老干部的名義發(fā)放退休金,給的錢還不少,就是因為自己當年是共產(chǎn)黨的“小八路”。
劉真的皮膚很黑,長相很土,愛抽煙。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沒有一點可愛的地方。劉真是河北省文聯(lián)副主席,她作報告就是說大白話,不會用官腔官調(diào)。有一回她主持河北創(chuàng)作會,在講話中說:“同志們,咱們的會開得好啊。湯吉夫當校長了,有什么好處呢?你看,他坐著小汽車就來了?!贝髸夏敲炊嗳?,她作報告就是這樣。會議都有錄音,我每次聽到以后就會哈哈大笑,她是很純真的一個人。我就想,那個年代的作家,出了一個這樣的人,沒有文化,敢想敢干敢說,難得呀。
“文革”期間,劉真挨斗。開批斗會時,保定自行車廠的一個青年工人每天騎自行車帶著她去開會,然后接她回家,那個人比她小很多,一來二去就產(chǎn)生感情了,她就嫁給這個青年工人了,生了幾個孩子,我見過其中的一個,叫“小土豆”,長得像她,黑不溜秋的。
有一次,我和河北的另一個作家趙新,躺在賓館的床上聊天。劉真去串門,我和趙新就都起來了。她卻說:“都躺下,都躺下,我也躺著,咱們?nèi)齻€躺著聊天?!边€有一次開會的時候,她去我賓館房間聊天,我坐著,她躺著。開始我不習慣,但慢慢也就習慣了。她的腦子里沒有男女。
有一次在北京開會,劉真和鐵凝住一個屋,有個刊物找鐵凝約稿,那個刊物主編來拜訪鐵凝,但沒有人找她,她很失落,就跑到我那里去說:“老湯,現(xiàn)在沒有人理我了?!蔽艺f:“你認了吧,退回三十年,也有人找你?!?/p>
劉真天生是個作家,是個感性的人,她跟我說過,她十來歲的時候,媽媽被國民黨抓走了,她自己在家?guī)е艿苊妹?。那天晚上,油燈一亮,屋里的墻顯得陰森森的。后來警察來了說小屋太黑,她就把一瓶酒倒在杯子里,打開洋火點著,一下子就亮起來了?;疑墓?,讓墻壁顯得更灰了。
我覺得這就是作家的特點,普通的孩子不會有這種感覺,她說她覺得墻壁都是灰的,我感覺她從小就有藝術細胞和藝術想象。
劉真對我也很好,聽說我要走,很不舍,寫信給我說:“自從聽說你要離開河北,我就很不高興。又聽說你去山東并不那么順利,不知真假。總之,不愿河北失去你?!?/p>
河北作家都很懷念她,這個人是個好人,沒有害人之心,坦坦蕩蕩。
時髦的陳沖
陳沖不是女演員,是男的,很多人誤會,他開始寫小說之后收到不少男青年的求愛信,以為他是女的陳沖。他跟我說:“很多讀者給我來信,但都是男的、小伙子,向我求愛的,他們不知道我是個老頭?!标悰_和我同歲,2017年6月去世了,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挺傷感的,一個好朋友、好戰(zhàn)友,走了。
陳沖的經(jīng)歷很復雜、很曲折,什么都干過,衛(wèi)生員、文藝宣傳隊吹拉彈唱,嗓子是公鴨嗓但是特別好聽。他沒有學歷,沒上過什么學,1955年就發(fā)表過作品。二十多歲當“右派”,“極右”那類。他當時是工會干事,在保定列電基地。
我們成名幾乎是同時的,1980年。我、鐵凝、陳沖,三個人的出現(xiàn),在河北是很重要的事。河北作家歷來從農(nóng)民中選拔,他們接地氣、有生活,河北喜歡培養(yǎng)這樣的作家,用外地作家的話說:“河北作家土得掉渣?!卑耸甏跗诤鋈怀霈F(xiàn)一個我,不是本土的,不是農(nóng)民,是大學生;出了一個陳沖,寫工業(yè);出了一個鐵凝,寫知青,寫人性,所以那時河北文壇有一個說法叫“湯鐵陳”?!皽F陳”的意義不在于這三個人怎么樣,不是說地位,而是說這幾個人改變了河北文學的傳統(tǒng),成為八十年代河北文壇的一個現(xiàn)象。
陳沖和我說,河北作家沒有理論、沒有思想。他認為,文學要發(fā)展沒有思想是不行的,所以他到處講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并且自學理論。他是有理論素養(yǎng)的小說家,挺喜歡理論。在河北有人請做報告,我倆常一起去,我主講,他幫忙配合我。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在這個背景下儲備了相當好的理論基礎,自學成才。他對于社會看得很透,毛筆字寫得也不錯。他給我寫信都是毛筆字,而且都是豎寫的,開頭第一句:“吉夫兄,見字如晤。”我們那時交流很多,經(jīng)常寫信,討論文學創(chuàng)作,一寫就很長,我記得我給他寫的信有十幾頁。
陳沖人精瘦精瘦的,兩腮凹陷,天津話就是“啄腮”。陳沖也很時尚,河北作家里邊,最早穿西裝的就是陳沖。在西陵參觀的時候,看清朝皇帝的畫像,陳沖啄腮很像道光皇帝,賈大山就說陳沖是道光皇帝,也一直管他叫“道光皇帝”。
陳沖確實很時髦的,八十年代中期他去北京回來把頭發(fā)燙了,一彎一彎的,穿著西裝,很標新立異的。后來他一直是中國小說學會小說排行榜的評委。馮驥才說:“我們的評委會由教授、專家、評論家和一批有理論興趣的作家組成,比如韓石山、湯吉夫、陳沖?!标悰_就屬于有理論興趣的作家。
陳沖的思路是逆向思維,你要這么說他偏要那么說,老百姓話說就是“杠頭”,總是標新立異,和別人不一樣,所以當年當“右派”很正常,總反著說能不當“右派”嗎?不聽話。他死在腦血管病上,腦出血。劉紹棠也是腦血管有病,浩然也是,韓石山也是,十年前我中風一次也是腦血管的病,但是沒死,說明作家這個行業(yè)用腦太多了。
今天說陳沖,是對他去世的一種紀念吧。
鐵凝對我的真誠挽留
1979年,在石家莊開會,各出版社、刊物的編輯也要到會上采訪,會上有一個編輯是天津的,他問我:“你知道鐵凝嗎?”我說:“我不知道?!彼f:“就是跟你一組的那個小姑娘?!?/p>
我那時對河北創(chuàng)作情況不是很了解,鐵凝那時還沒寫出《哦,香雪》。散會的時候,她和另一個作家一起回保定。我們都要從石家莊火車站一起上火車,她背著一個大包。我給鐵凝說:“你的包太沉,我替你背吧。”于是我就一直幫她背到火車站。
我當時是四十多歲,鐵凝二十多歲,她比我整整小二十歲。我對她的印象就是一個小姑娘。我剛認識鐵凝的時候,她是一個業(yè)余作者,河北的作家都很喜歡她,特別是老作家們,極力培養(yǎng)她。
我進入創(chuàng)作在年齡上實際已經(jīng)很晚了,“文革”后從“牛棚”里出來就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我四十多歲才開始創(chuàng)作的,寫到《大學記事》,差不多就算“收秋兒”了。
剛開始創(chuàng)作的時候,跟鐵凝交往不是很多,最先是1979年那次創(chuàng)作會。那次會后不久,我就寫信給鐵凝,向她要作品做研究,也約請她到廊坊師專做交流,前后有兩三個來回。鐵凝回信很謙虛,在第一封回信中,她這樣寫道:“我在各方面都很不成熟,文章寫得幼稚、淺薄。但您看后如能給我提出意見,指出問題,我是非常高興的?!薄瓣P于和同學們見面事,我考慮還是不要向我們單位發(fā)請柬為好。因自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尚是一名小學生,還是踏踏實實地在生活中多學習、實踐。將來有機會去廊坊,一定去看望老師和同學們?!?/p>
后來我們接觸稍多一些,也有過一些書信往來,談創(chuàng)作,談作品,也相互約稿。1983年的時候,我記得我給她寫信談起過《哦,香雪》寫得好,可能會獲獎的事,她給我回信說:“對于《香雪》獲獎,我不抱太大希望,我只是非常感謝您對我真摯的鼓勵。但愿您的祝福能保佑我今年能多寫點東西——八三年我還一個字沒寫呢。最近常常為怎么寫而苦惱,要做到不重復別人,又不重復自己是那樣艱難。我常感到自己底氣不足。真的?!?/p>
我注意到,鐵凝在開會的時候很少說話,靜靜的。她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思想,只是悶頭寫作,別人愛說什么說什么,批評她也不在乎。鐵凝在1986年做了河北省文聯(lián)的副主席,我在河北省作協(xié)做副主席,因為是兼職的,所以我們之間也沒有什么特別密切的溝通。
我和鐵凝的交流主要是我要離開河北那陣,尤其是后來我要走的消息傳開了,她聽說我要走,就想挽留我,為此她寫了好幾封信,大概有四五封。
她在1987年8月的一封信里寫道:“這幾天我來石家莊,參加省委召開的一個會。會上遇李文珊書記(時任河北省委副書記)、陳玉杰同志(時任河北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李書記說想辦法讓你留下并作安排,陳部長也是真心實意為你說了許多話,并且也在竭力想辦法安排得理想些。這令我感到欣慰,并且也是我所盼望?!薄拔蚁朐S多同志和我一樣,是不希望你離開的。人生原本就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在什么地方均有什么地方的麻煩。當年你恨一個地方時也許說明你愛它。日子并不總隨人意的,一些領導和同行能理解你,希望你能留下來,和同行們在一起做點事情,這畢竟是件好事?!?/p>
9月的信里提到她給李文珊書記寫了信,在石家莊當面談及我的事,她告訴我“這不會是一般的敷衍”(1987年9月26日信),讓我耐心等一等。
在11月的一封信里,她又寫道:“陳部長說會后會跟你約時間談一次。不知是否已談完,結(jié)果又如何。我也不知我還能做些什么?!?/p>
兩封信都寫得很誠懇,也很令我感動,但是很遺憾,最后我還是選擇去了天津。不過,我很懷念那段在河北的日子,尤其是離開河北后,也懷念與河北作家們的友誼,包括鐵凝在內(nèi)。鐵凝留在我記憶里的永遠都是一個小女孩的樣子。
注釋:
{1}《英雄的樂章》,寫于1959年,文章本來是應《人民文學》之約而寫的,寫完拿給河北文聯(lián)的人看,想做修改,結(jié)果文聯(lián)的領導認為是修正主義的文藝思潮,可以當作靶子批判,于是發(fā)表在文學半月刊《蜜蜂》第24期,同期配發(fā)“本刊評論員”的批判文章《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堅決反對修正主義思潮》,其中寫道:“《英雄的樂章》以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觀點看待革命戰(zhàn)爭和愛情問題,這是當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在文藝界的反映?!蔽恼绿貏e強調(diào),要以此為例,“堅決把形形色色的修正主義文藝思潮打擊下去”。1959年12月8日至年底的全國文化工作會議上,周揚將這篇文章和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一起批判,說:“在社會主義國家提倡抽象的人道主義,鋒芒是反社會主義;用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口號宣傳階級合作、和平主義、改良主義,反對革命斗爭、革命戰(zhàn)爭,反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就是宣傳個人主義,反對集體主義。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披上社會主義外衣,危險性就大了。對其進行斗爭仍然是當前一個重要任務?!薄段乃噲蟆吩?960年第1期,發(fā)表了王子野寫的《評劉真的‘英雄的樂章》,進一步批判。1963年夏天,周揚到天津為劉真平了反。劉真在回憶周揚的文章《他的名字叫沒法說……》中,寫周揚對河北省文聯(lián)的負責人說:“人家還沒有發(fā)表的作品,你們就拿出去批判,這是不道德嘛!”并鼓勵劉真說:“黨需要你在政治上和藝術上都盡快成熟起來,你是有才華的?!薄拔母铩敝?,《英雄的樂章》被打成江青討伐的“黑八論”之一的所謂“反‘火藥味論”的一個黑標本,又一次遭到批判。劉真被批斗、侮辱、游街、關入“牛棚”、強制勞動改造……1980年,劉真的文章得到徹底平反。這一年,《河北文藝》在第1期上重新發(fā)表了《英雄的樂章》。
{2}遠千里:《談作家的世界觀問題》,《人民日報》1960年1月13日。文中寫道:“1959年出版的第二十四期‘蜜蜂上附發(fā)的兩篇小說,就是與時代精神不合、歪曲現(xiàn)實的作品。劉真同志的‘英雄的樂章,是以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觀點,來看待革命戰(zhàn)爭和愛情問題,把壯烈的革命戰(zhàn)爭,寫得那樣暗淡。作者把個人幸福和革命事業(yè)對立起來。作者所歌頌的人物有著資產(chǎn)階級的頹廢沒落的情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