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衛(wèi)東
電話機上,為了防塵,蓋了一塊紗巾,如有電話打進,話機上的小屏幕會有閃光,映著紗中的淺紅,來回躍動。
他坐在沙發(fā)上,面對話機,距離不過三米,如有紅光,不會看不見,更不會聽不見。
窗外太陽漸漸升起,陽光從窗戶射入,照在話機上,有一道淺淺的光暈。斜射的光柱里,有細小的粉塵飛舞。他很奇怪,每天都擦桌子拖地,哪里來的這么多灰塵呢?
先前有些喧鬧的樓梯間恢復了平靜。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樓里面仿佛只剩下他。他把手機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來,放在茶幾上。
萬一放在褲子口袋里信號不好呢?他想。
他站起來,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非常用力地向著四個方向伸展手臂和雙腿,又非常奇怪地扭動著腰,讓全身都盡可能地舒展。“筋長一寸,壽延十年”,這是電視里《健康人生》欄目說的。
做完一套動作,還是沒有等來電話鈴聲。他走到墻上掛的一幅掛歷前。是的,今天不是周末,是正常的工作日,而且是星期一!這是最忙的一天,每一周的開始都像一場戰(zhàn)斗。他腦海里能想象出各個房間忙亂的身影。辦公室主任小賀拿著一大堆文件,包括各種會議通知,像個批發(fā)商在送貨。
就在他微閉雙目,端好架勢,準備做另一套保健操的時候,鈴聲響了!
他在極其短暫的時間里,判斷出是座機鈴聲,在第二聲響之前,人就已經(jīng)站在話機旁邊。
是單位的電話,而且就是小賀的辦公座機!但他并沒有立刻拿起話機接聽這個期待中的電話,這樣會讓小賀覺察出他的焦急與等待。
在電話響到第六聲的時候,他拿起話機,語氣平靜,就像這個電話在生活中可有可無。
陳局長,您好!小賀語氣依然充滿恭敬,就像他退下來之前一樣。
哦,小賀呀,有什么事嗎?他知道答案,但這個答案需要小賀揭開謎底。
是這樣,陳局長,今天上午,有一個開工儀式,必須要局領導參加??墒恰?/p>
小賀有些遲疑,沒有說完,但他知道后面的話。因為是周一,會議多,一定是領導排不開,而這個開工儀式又要求必須是局領導去。
這個、這個,他裝作有些遲疑。
陳局長,您看能不能幫幫忙?在這種緊急時刻,只有您能幫我了。小賀的話顯示出極高的情商。會議是公家的事,不是小賀的私事,完全不用往自己身上攬,但小賀這樣一說,就充滿感情,讓人無法推托。
可是,現(xiàn)在出發(fā),時間晚不晚呢?他還是不能一口答應下來,要有一點來回的磨合,有更多的臺階。
不晚不晚!我現(xiàn)在就派車過去接您。
好吧,小賀,以后要未雨綢繆,早一些通知,免得打亂仗。他語氣平和,既不能簡單答應小賀,又要適時收住,再提過多的要求,萬一小賀會錯意呢?
開工儀式設在一塊荒地中央,偌大的一塊地里,孤零零搭起一座臺子。背景墻是一塊夾心板,上面用彩繪噴了一行大字。音樂響起,他排在一行人中,從一側(cè)的臺階走到臺中央。
臺下,站著幾個人群方陣,穿著不同的工裝。他嘴角一笑,知道這是組織者臨時組織的。臺下如果人少,會影響錄像或拍照的效果。四月的風吹過,因為沒有遮擋,很有力度地掀起衣服下擺。但他不冷,西服里面,他特意穿了一件保暖襯衣,這讓他既不感到寒冷,又不會因為里面穿得過多而顯得臃腫。他甚至換了一雙鞋,沒有穿那雙锃亮的皮鞋,而是穿了雙底子不薄的便鞋。鞋的外觀很有正式感,符合這樣的隆重場合。開工儀式肯定要有奠基過程,要像模像樣地拿起鐵鍬,挖幾鍬土的,穿皮鞋有明顯的作秀痕跡。
他胸有成竹,一切都在他的把握和掌控之中。這一切,他爛熟于心。儀式進行完,以前還會有工作餐以及小禮品。現(xiàn)在沒有了,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工作餐無非喝一肚子酒罷了,小禮品也無非是一堆華而不實的東西。
有這雷鳴般的掌聲和眼前的攝像機就夠了,他很滿意。
如果一會兒再安排有講話,就更完美了。他手里沒有講稿,但這并不可怕,他會在幾秒鐘里組織出一篇,條理清晰地說出一二三條。
他相信自己。
掌聲響起,攝影機在尋找最佳角度。他兩手自然下垂,肚子收起,盡量讓身體挺拔。他知道,自己的臉上一定帶著淺淺的笑,這種笑既有歡愉和喜慶感,又不顯得張揚。
太熟悉了!退下來一年里,他每天都在尋找這種感覺。他甚至想到要請小賀吃頓飯,感謝小賀的安排。當然,這只是一種突然的想法,他不會請小賀,他要讓小賀對自己有一種感激。畢竟,對小賀而言,他解決了小賀的難題,單位只有四位局長,總有排不開的時候。他雖然退下來,但并沒有真正辦理手續(xù),從理論上講,他依然享受副局長待遇。
而且,他的派頭、他的口才,當然是小賀心目中的最佳人選。
他的眼睛環(huán)顧四周。在幾個方陣外圍插了一圈彩旗,在風中勁舞,給會場增加了喜慶而熱烈的氛圍,讓這個儀式有了一種隆重而正式的味道。
這些旗有什么用呢?沒有用。工地開挖后,這些旗將被拔取,對于工程建設沒有一點作用。
但是這些旗還是需要的。特別是今天,沒有了這些鮮艷、舞動的旗,整個儀式就顯得有些蒼白。
他吸了吸肚子,讓自己站得更直,像旗桿一樣。
(韓玉樂摘自《小說月刊》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