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小威

“我們之所以喜歡江湖，看江湖，都是因為江湖里有一個‘亂’字，而‘亂’就意味著動蕩、激烈、危機四伏，也意味著復雜的人際關系?！辟Z樟柯坐在沙發(fā)上，很篤定地說，“在《江湖兒女》中的亂世里，‘兒女’都秉承著一種信仰和做人的原則，也皆有情義。我覺得這個‘江湖’是屬于每個人的?！?

“終于拍了”

“寫下《江湖兒女》四個字時，我好像潛到了自己的情感深處。我眼前一直是小東和他的女朋友騎著自行車的身影。他們以身相許，如此紅塵篤定?！边@是賈樟柯于9月3日19∶09在微博中發(fā)出的《江湖兒女從頭說》的結尾，他還附上了一句話：“新寫了一篇文章，或許能解釋我為什么要拍《江湖兒女》?！?/p>

就在這篇微博發(fā)布之前的幾個小時，我們在上海的一家酒店里采訪了賈樟柯。穿著黑色襯衫的賈樟柯坐在《江湖兒女》宣傳海報前的沙發(fā)上，隨和地跟我們講述了從2001年到2018年，斌哥和巧巧在這17年里的“江湖情義”?；叵肱臄z的前前后后，賈樟柯有些感慨，又帶有一種釋懷后的欣喜，“終于拍了”。但是，他立馬轉變了口風，略微地收起了笑容，用第一次寫長篇小說來形容這次拍攝，“你怎么把濃情、厚誼放在長篇小說式的結構里，最終呈現(xiàn)給觀眾，我覺得是一次全新的創(chuàng)作體驗。”

時間倒流，回到2017年8月16日，《江湖兒女》開機。賈樟柯在朋友圈發(fā)布了一條消息，“廖凡、趙濤主演《江湖兒女》，謝謝你們陪我走這段江湖路?！毖酝庵?，廖凡和趙濤給了他拍攝該片的勇氣和信心。賈樟柯堅決地表示，如果沒有廖凡和趙濤，他是沒有勇氣，也不會下決心拍攝《江湖兒女》的，因為演員演不好，戲就成了廢戲。賈樟柯說：“趙濤在《山河故人》里的表演，已經(jīng)證明她能夠駕馭年齡跨度大的角色。廖凡的表演狀態(tài)可以是一個孩子，也可以是一個年輕人，還可以是一位很滄桑的大叔。我覺得，他們身上都有一個密碼，很神秘，也很厲害。有了他們才有了《江湖兒女》。”

在《江湖兒女》中，廖凡和趙濤給賈樟柯帶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驚喜。在舞廳，斌哥和巧巧隨著響起的音樂，不自覺地扭動著身軀，跳起了舞。跳著跳著，斌哥和巧巧就有了激情，有了感覺。斌哥不小心碰到了槍，槍掉在了地上，而巧巧卻有些埋怨斌哥，流露出一絲不屑的表情。在音樂的刺激下，在舞蹈的渲染下，巧巧慢慢原諒了斌哥，兩人擁抱在一起。這一場戲，趙濤和廖凡一氣呵成，在沒有一句對白的情況下，清晰地交代了斌哥和巧巧的愛情關系。而當我們重新聊起這場戲，賈樟柯有些興奮，“我自己在旁邊看得非常過癮?！?/p>

“江湖”不遠

17年的“江湖”跨度把賈樟柯變成了一個“懷舊者”。他選用了膠片、DV、數(shù)碼等6種不同的介質作為影像載體，跨越7700公里，從山西大同一路拍到了三峽、新疆，記錄不同年代的不同事情和不同面孔，“我們再重新面對那段生活的時候，首先是細節(jié)的選擇。我們虛構一個電影，要回到過去，就必須有我們當時拍攝的質感，有那樣的氛圍。”于是，他再一次選用了自己喜歡的歌手葉倩文的歌曲，讓它反復出現(xiàn)在影片里，既形成一種歷史記憶，又表達出“兒女”的情義。熟悉賈樟柯的影迷可能知道，他經(jīng)常會發(fā)一些與粵語歌相關的微博，抒發(fā)縈繞在歌聲中的情意，“葉倩文的歌聲比較有江湖濃情，有情有義?！?/p>

在交談中，賈樟柯也直言，“過去十幾年的很多細節(jié)，其實有些遺忘了?！睘榱藦浹a記憶所帶來的遺憾，他常常一個人在臥室里翻看過去拍攝的素材?？粗蛉盏娜耍蛉盏木?，賈樟柯有些惆悵，心里好像被歲月劃了一刀似的，有些隱隱作痛，“真的恍如隔世”。其實，賈樟柯有一個習慣，喜歡拿著攝影機拍攝街上的人和景，“2001年，我有了自己的第一臺DV攝影機。從那個時候一直到2010年，我沒事時就出去拍一點，拍來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紀錄片?！痹谂臄z的過程中，賈樟柯逐漸明白拍電影就是找到感興趣的人，然后用大家想不到的方式將其完美地呈現(xiàn)出來?！拔曳浅Ｏ硎芘臄z的過程，因為這種拍攝你不知道會拍到什么，然后當眼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你感興趣的人時，你要做出判斷，要問自己用什么方式去表現(xiàn)他。我覺得那才叫拍電影。”所以，在《江湖兒女》中，賈樟柯從廖凡、趙濤、徐崢等人的身上找到了興趣，用有情有義的方式，表現(xiàn)出了他們的“江湖”故事。更有意思的是，賈樟柯竟然直接挪用了他之前在公共汽車上拍攝過的三分鐘片段，并將其作為影片的開始。另外，他還從過去的素材中精剪出6分鐘，然后放入影片之中，作為時間的見證。而這些加工后的片段，賈樟柯富有詩意地形容，“過去時代的盡頭”。

那么，“江湖”的盡頭又是什么？

斌哥與巧巧都是“江湖”中人，17年過去了，他們都走向了盡頭。就像影片結尾，斌哥離家，離開巧巧，奔向“江湖”?？墒牵覀儚摹敖钡谋M頭回望，就會發(fā)現(xiàn)它藏著太多的情義，他們想愛就愛，想恨就恨，愛憎分明。

賈樟柯也投入到了斌哥與巧巧的“江湖”世界，被他們分分合合的情愛所擊中，一股憂愁涌上心頭。他用五味雜陳來形容自己的感受，表示在“江湖”里感受到了愛與恨、快樂與痛苦?！拔覀兠刻斓纳钇鋵嵤菦]有什么感覺的，都是很自然地接受生活帶來的新內(nèi)容、新變化。但是，你驀然回首，就會發(fā)現(xiàn)人被社會、被時間改變了，而且影響非常巨大。我也想到了自己，從一個30多歲剛拍電影的年輕人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我覺得會讓人想起愛的時刻和悲傷的時刻?！?/p>

在“江湖”中，他需要傳奇，是一個“好編劇”；在“兒女”中，他需要有情有義。他說：“江湖屬于我們每一個人，我們都在‘江湖’里求愛情、求生存?！?/p>

對話賈樟柯

Q： 看《江湖兒女》的特輯，發(fā)現(xiàn)您對電影的細節(jié)把控相當苛刻，您本身是一個細節(jié)控嗎？

A： 我對電影的細節(jié)是比較看重的，因為電影除了一個大的故事框架之外，其余的都是由無數(shù)個細節(jié)累積起來的，而每一個細節(jié)的準確性都會影響影片感染力的強弱。比如，《江湖兒女》講述的是一對男女的故事。在這17年里，他們怎么愛，怎么不愛，怎么恨，都是由細節(jié)來講清楚的。我們在重新面對過去十幾年的生活時，首先就要考慮細節(jié)的選擇，就像同樣一個茶杯，可能都符合那個年代，但是哪一個茶杯它更能夠表現(xiàn)人物的這個身份、職業(yè)、心理狀態(tài)，這都需要仔細推敲的。

Q： 您一直提到自己平時都會做一些電影的素材積累，您很多電影里的細節(jié)也源自于這些素材，那您平時都是怎么積累素材的，拍了些什么？

A： 我特別喜歡拍攝本身。我沒事的時候，常常一個人拿著攝影機去拍，然后保存起來。不過，至今都沒有去剪輯。比如，我跟美術指導討論那個年代的女孩子染不染發(fā)的問題，談論了一晚上都沒有結果。然后，我們一起看之前拍的老素材，才知道她們到底要不要染發(fā)。

Q： 今年是您從業(yè)20年，您之前也說《江湖兒女》的時間線也貫穿了您過往的整個導演生涯，這部電影是不是對您也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A： 要說特別的意義的話，就是這20年我一直想拍關于江湖的電影。小學時看《水滸傳》，初中、高中跑到錄像廳里看香港的“江湖”電影，非常喜歡。我們之所以喜歡拍江湖，喜歡表現(xiàn)江湖，觀眾喜歡看江湖，都是因為江湖透露出情義兩個字，這是非常吸引我的。

Q：《江湖兒女》在戛納首映的時候看到您眼含熱淚，您說好像在看一部別人拍的電影。我們很好奇這是一種怎樣的體驗，此外，您又想讓觀眾們得到一種怎么樣的感受？

A： 因為在戛納放映，我就忘了這個電影是自己拍的了。然后，我就是像一個觀眾一樣，投入到劇情里面，被一男一女牽引著走，去感受他們的情義。我覺得每個人看后都會有共鳴，因為“江湖”是屬于每個人的?！敖睂ξ襾碚f，是一個更為寬泛的概念。山西是山西的江湖，上海是上海的江湖，廣州是廣州的江湖，互聯(lián)網(wǎng)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江湖，電影是電影的江湖，電視是電視的江湖。大家都在離鄉(xiāng)背井，都在求生存、求愛情，這種共鳴感應該會非常強烈。

Q： 其實很多人對您拍武俠片還挺好奇的，但是您似乎曾經(jīng)說過在您的電影儲備里有很多不一樣題材的電影，您自己有計劃嗎？在如今的電影市場，會不會選擇去嘗試純商業(yè)類型的影片？

A： 順其自然，因為我自己不管拍什么電影，都不會考慮它是不是商業(yè)片，只考慮它跟我有沒有感應，是不是我想拍的。假如說影片被認為是商業(yè)片，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非常嚴肅的、非常作者型的一個創(chuàng)作。當然，我自己是不會這樣去劃分電影的。另一方面，如果電影要分為商業(yè)電影和藝術電影，那我一直會致力于讓藝術電影商業(yè)化，讓更多的人喜歡看、愿意看藝術電影，并能夠走進影院，感受到這些影片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