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閆娟
首都博物館藏有一對白玉花葉紋蕃蓮紋碗(圖1),是使用一塊玉料琢制而成。碗高5.1、口徑9.2厘米,壁厚不足1毫米,每只重量僅有45克??谖⑵玻瑑?nèi)壁光滑,外壁上層雕刻卷草紋及五瓣花,下層則裝飾外凸內(nèi)凹的細瓣蕃蓮紋,花葉繾綣。碗足亦為蕃蓮紋造型。這對碗瑩潤細薄,花葉繁復而細膩,碗壁極薄,但上面所雕刻紋飾撫上卻有凹凸之感,亦使得整體紋飾顯得生動而立體。從內(nèi)壁可以看到外壁之花紋,實在符合乾隆帝“撫外影瞻內(nèi),花擎葉反披”之贊美。中國傳統(tǒng)的玉雕文化受乾隆帝喜好的影響,在清中期之后發(fā)生了影響極為深遠的變化。2)。乾隆帝十分喜愛,做《天竺五印度考訛》一文,考證制作這種玉器的地方為“痕都斯坦”,并將部分文章和御制詩《題痕都斯坦雙玉盤》分別刻在這一對玉盤的盤心處。此后,他將這種貢入的雕有花葉紋的玉器,皆稱為痕都斯坦玉器。
乾隆帝的全部御制詩中,共有56首是關(guān)于題詠痕都斯坦玉器(以下簡稱為“痕玉”)的,內(nèi)容涉及痕玉的名稱、器型、裝飾、工藝。痕都斯坦玉器具有薄胎、打磨工藝精湛,花葉紋繁復精致的特點。乾隆帝詠贊道:“撫觸不留手”“在手疑無物,定睛知有形”“細如毛發(fā)理,渾然無鑿痕”。他認為其工藝技巧更甚于蘇州玉工,“水磨天方巧,專諸
“痕都斯坦”這一地名,由乾隆皇帝親自考證后得出。18世紀后半葉,即乾隆二十年(1755年)至二十四年(1759年),清軍先后平定準葛爾汗國及大小和卓木,統(tǒng)一了“準部”與“回部”,恢復了對此地區(qū)的統(tǒng)治。此后,新疆地區(qū)成為中國與南亞、西亞文化交流的必經(jīng)之地。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葉爾羌辦事大臣旌額里進貢了一對來自印度北部制作的花葉紋玉盤(圖未足論”。
圖1 清 白玉花葉蕃蓮紋碗
圖2 莫臥兒帝國 青玉花葉紋盤
圖3 白玉花葉蕃蓮紋碗器壁上的紋飾
鄧淑蘋認為,痕都斯坦玉器更為準確的名字應為伊斯蘭玉器。乾隆帝所說的“痕都斯坦”僅特指北印度,即莫臥兒帝國。而實際上,從目前的實物特點分析,我們看到的痕都斯坦玉器產(chǎn)地并不單一,有中亞、南亞、西亞至東歐。這些地區(qū)所產(chǎn)玉器特點并不相同。中亞地區(qū)(東到新疆,西至里海)玉器器壁較厚,拋光工藝較差,琢制粗糙,多光素無紋,常見的有碗、盤。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大小和卓部之后所得到的玉盤,就是中亞地區(qū)制作的伊斯蘭玉器。南亞地區(qū)(即莫臥兒帝國,最為強盛的時期疆域橫跨印度、巴基斯坦及阿富汗的東部)可分為兩個部分,即典型的莫臥兒帝國玉器和南亞其他土邦所做的非典型莫臥兒帝國玉器,典型的莫臥兒帝國玉器融合中國、中亞、印度、歐洲等地的玉雕工藝特點,以花葉紋、瓜果紋、馬首、羊首等為題材,創(chuàng)造出存世最為精美的伊斯蘭玉器。西亞至東歐地區(qū)的玉器主要是指奧斯曼帝國玉器。奧斯曼帝國的玉雕藝術(shù)受到莫臥兒帝國的影響,比典型的莫臥兒帝國玉器器壁更薄,線條更為剛硬,和莫臥兒帝國一樣亦有鑲嵌金絲或?qū)毷惖钠魑铩?/p>
正是由于乾隆帝對于這種異域玉器的鐘愛,從乾隆三十三年開始,回部領(lǐng)袖及駐疆大臣開始源源不斷地向北京進貢這種玉器。隨后,為了討好皇帝,身處中央的各級官員也紛紛呈貢“痕都斯坦”風格的玉器。這大大刺激了市場對于這種玉器的需求量。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一件震驚清廷的貪墨案,揭開了仿造痕都斯坦玉器現(xiàn)象的面紗。駐葉爾羌大臣高樸,依仗其皇親國戚的身份,利用職權(quán),串通江南商人對當?shù)爻霎a(chǎn)玉石進行偷采販賣,貪墨數(shù)量巨大,是一起私鬻玉石的大案。除了私販玉料,且在衙署內(nèi)雇傭蘇州等地的玉工來仿造痕都斯坦玉器。在此對于高樸的貪墨案不做過多的討論,而是經(jīng)由這一案件,我們第一次看到仿制的痕都斯坦玉器出現(xiàn)于史料記載中。
高樸因貪墨被懲處,但仿造痕都斯坦玉器的風尚卻并沒有消失,甚至逐漸與中原玉器的風格和器型相融合,產(chǎn)生了一類工藝精湛帶有伊斯蘭風格的玉器新品。首博館藏的這一對白玉花葉紋菊瓣碗正是這樣的仿痕玉器的代表。
為何認為這對白玉花葉紋玉碗是仿制的痕都斯坦玉器呢?
第一,從器型上來說,這對玉碗是典型的中原地區(qū)風格:深腹、口微外撇,這對玉碗的大小和器型與中原地區(qū)飲茶所用蓋碗形制相近,唯碗足做成蕃蓮花瓣形。
典型的伊斯蘭玉碗器型,器壁較淺,撇口,體量較中原地區(qū)的碗要大,有些帶雙柄。特別是腹壁比中原玉碗淺這一點,是符合伊斯蘭民族生活特點的。
第二,玉碗所琢刻的花葉紋不具有典型性。根據(jù)鄧淑蘋研究,這對碗上半部分所琢刻的花葉紋(圖3),應是變形的良苕葉的紋飾,而典型的莫臥兒帝國的良苕葉紋飾如圖4。此外,除了變形的良苕葉還有纏枝花卉,這種組合花紋在典型的莫臥兒帝國及奧斯曼帝國玉器中均十分少見。腹壁上的細瓣紋看起來更像是中國傳統(tǒng)玉碗、玉杯裝飾上常見的菊瓣紋,也有專家認為這是細瓣蕃蓮紋。碗足底部那頗具伊斯蘭風情的蕃蓮紋花(圖5)亦與伊斯蘭玉器上的蓮紋有所不同。
第三,此物器壁非常薄。莫臥兒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的器物雖都有器壁瑩薄這一特點,但僅憑這一點并不能說明其是伊斯蘭玉器。其實,中國的玉工不是在工藝上無力制作這種薄胎玉器,而是我們傳統(tǒng)用玉和賞玉觀念更講究玉石的溫潤之美,玉器從神玉階段發(fā)展到王玉階段之后,受儒家文化的影響,玉雕工藝要盡力展現(xiàn)出玉石的潤澤之美。首博館藏的一對碧玉菊瓣紋杯、盞,杯和盤都做菊瓣紋,壁薄。杯為圓形,細長的菊瓣外凸內(nèi)凹,鏤空葉紋作柄,圈足;盞亦作雙層菊瓣紋。這對杯盞出土于北京市房山區(qū)大韓繼村多寶佛塔塔基中。這座塔是明代萬歷時封藏的,因此這對杯盞也應是明代晚期萬歷時期的作品??梢娭性挠窆ぶ辽僭诿鞔砥诰鸵呀?jīng)能制作這種薄胎的玉器了。清中期以后,由于乾隆帝對于痕玉的喜愛,在這股新風尚的引領(lǐng)下,蘇州等地的玉工也開始追隨仿制。
圖4 典型莫臥兒風格玉器上的良苕紋
圖5 白玉花葉蕃蓮紋碗足的蕃蓮紋
這些由蘇州玉工仿作的痕都斯坦玉器,雖然從風格上來講并不純粹,但亦是將中國玉雕的特色與伊斯蘭玉雕相結(jié)合,工藝精湛出色,是乾隆時期中國玉文化的一股新風。
而仿痕玉除了我們前面說的這種工藝精湛,結(jié)合中原玉器與伊斯蘭玉器的作品外,還有一部分則是完全按照已經(jīng)存在的由南亞、西亞等地傳入的伊斯蘭玉器仿造而成的,不加修改,卻因為工藝上無法復制,或圖樣記錄不清等問題,在紋飾、形制和細節(jié)處理上露出紕漏。這部分玉器,工藝粗糙的多是新疆當?shù)赜窆し轮?,工藝較為細膩的則多是由蘇州工匠所制。
乾隆三十三年收到的那一對玉盤是典型的莫臥兒帝國玉器,后來隨著進貢的痕玉數(shù)量越來越多,其間不乏仿制的痕都斯坦玉器。但觀察分析能得到乾隆帝青睞并題詩的器物,基本是來自南亞莫臥兒帝國所制作的最為精美的玉器。我們不妨推測,乾隆帝當時或許已經(jīng)對于伊斯蘭玉器有著一定的甄別能力了。
今天,對于完全照搬卻又漏洞百出的贗品和融合了伊斯蘭風格的中國式仿痕玉精品,我們也應當用不同的態(tài)度來分別看待。正是因為不斷發(fā)生著民族融合,發(fā)生著不同玉雕文化之間的碰撞,才有了悠遠綿延而又不斷迸發(fā)新活力的中國玉文化。
首博館藏的這對白玉花葉蕃蓮紋碗,是由國內(nèi)玉工制作的具有伊斯蘭風格的玉器,結(jié)合了中原玉器與伊斯蘭玉器兩種玉器文化的特點,成為18世紀后半葉出現(xiàn)的中國玉器的新風尚,既體現(xiàn)了清代玉雕藝術(shù)在此時期的水平,也顯示了中西方文化碰撞交流的結(jié)果,值得我們細細的鑒賞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