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小沐

潮哥兒到底是楊子令調(diào)教出來的人，心理素質(zhì)十分過硬。孤從言公子變成言娘子時，她錯愕了不過一日，便接受了這個事實。如今孤從言娘子變成了當(dāng)今官家，她竟然只瞪大了眼睛驚呼了一句：“天哪，連官家都喜歡我們公子！”

潮哥兒你的重點是不是有點跑偏了？

但這也是好事，在宮里，孤身邊除了瞿讓之外，都是一些無法信任的小黃門，她隨孤進宮了也好，至少今后每月來癸水不用瞿讓這個大男人來操心了。

潮哥兒一路都嘰嘰喳喳的，孤同楊子令和好了，心情愉快，自然對她格外寬容，只等快到宮門口時才叮囑她道：“宮里可不比你們楊府，在宮里要守規(guī)矩。孤是官家，言娘子這等稱呼，進了宮門你就得徹底忘了，明白嗎？”

“潮哥兒明白！官家就放心吧！”

這小娘子果真是聰慧，孤滿意地笑起來，帶著她進了宮便吩咐迎上來的小黃門：“潮哥兒打今日起就是潮承御了，待她客氣些?！?/p>

小黃門驚恐地看著孤，孤滿不在乎地一揮手：“去告訴他們，今后誰給潮承御不痛快，孤便讓他不痛快?！?/p>

“遵……遵官家命?！毙↑S門一副被嚇得不輕的樣子。

進了寢殿之后孤還在叮囑潮哥兒：“孤的名聲素來不好，如今剛大婚就帶個小娘子回宮……要想讓你隨時隨地都能跟在孤身邊，承御雖聽上去荒唐，卻總歸是個正當(dāng)身份，今后在宮中行走也方便些?！?/p>

潮哥兒根本沒在怕啊，笑瞇瞇地點頭，順便還哄了孤一句：“公子早吩咐過了，潮哥兒進宮來就是為了照顧好官家，在公子和潮哥兒的眼里、心里，只有官家才是大事，其他一切都是小事?！?/p>

完了，孤被她哄得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夸張，這笑容根本藏不住??！

孤一高興就拉著她的小手一同往寢殿里走，走著走著突然眼前一黑，潮哥兒在一旁剛驚呼了一聲就見一道黑影閃過去，她被人從身后捂住了嘴。

孤連忙說道：“……快松開快松開，這是自己人！”

瞿讓根本不理會孤，還是冷著臉捂著潮哥兒的口鼻，孤氣得直接去掰他的手指：“都說了是自己人了，你這人怎么聽不懂人話呢？”

他這才順著孤的力道松開手。孤?lián)某备鐑罕凰麌樦?，趕緊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安慰她，沒想到潮哥兒的第一反應(yīng)是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雙生子？”

孤也驚訝道：“……是啊，瞿讓你今日怎么沒遮面？”

瞿讓冷冰冰地看著潮哥兒：“她是何人？”

“楊子令府上的人，被賈有容盯上了，孤不放心，只能帶進宮來。”孤見瞿讓又是一副要拿人的架勢，就趕緊補充了一句，“孤身邊也該有個小娘子才好，不然今后每次來癸水了都找你也不方便……”

瞿讓瞬間無話可說。

潮哥兒還在好奇，根本一點兒不怕瞿讓，直接走到他跟前去戳了戳他的臉，然后回過頭來一臉天真地問孤：“官家，你們真是雙生子嗎？可潮哥兒沒聽過我朝還有王爺?。俊?/p>

“……這事就說來話長了?！惫逻B忙打哈哈，“這位你今后叫瞿大哥就行了。他的存在是宮里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不能說出去，知道嗎？”

“知道了！”潮哥兒一點就通，眼珠子一轉(zhuǎn)就明白了，“所以他是官家的替身，替官家去同皇后娘娘圓房的對不對？”

瞿讓：“……”

孤都能看出他那想將潮哥兒叉出去的迫切心情！

“不要沖動，要冷靜……”孤一把抓住潮哥兒，將她拖到自己身后護著，然后勸著瞿讓，“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話都能好好說的，對吧？”

瞿讓深呼吸了好幾次，終于冷靜下來，他不再看潮哥兒，而是看著孤問：“和好了？”

孤有些臉紅，但還是厚著臉皮“嗯”了一聲。潮哥兒在孤身后偷笑起來。

“賜婚已成定局，”瞿讓一臉嚴(yán)肅，“屆時你打算如何？”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孤還有什么不敢說的，于是大大咧咧地走到龍椅邊，一屁股坐下去，漫不經(jīng)心地道：“那就只能委屈新嫁娘獨守空房到天明了。”

潮哥兒又在偷笑。

瞿讓卻皺起了眉：“不妥?！?/p>

“孤做過的不妥的事多著呢，不差這一樁?！惫伦テ鹨活w黑子，在手里把玩著，“你放心，那賈有容是個明白人，她想做什么，孤暫時還不知道，但她那顆心絕不在楊子令身上，總要走一步看一步，才能弄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潮哥兒撇了撇嘴：“那賈娘子好生厲害，公子都被她好一番搶白。依潮哥兒看，她根本不是安于嫁給公子之人，指不定還要鬧出多大動靜來呢?！?/p>

這番話說得真是深得孤心，孤不停點頭，瞿讓白了我們倆一眼，最后實在忍不了了，一翻身上了房梁，潮哥兒看不懂，孤卻一下子著急了：“哎，你怎么又上去了，皇后還在華陽宮等著呢！”

瞿讓不理孤，居然還是潮哥兒過來勸孤：“官家莫急，瞿大哥眼下不過是想一個人清靜清靜，過一會兒自然就會去見娘娘了?！?/p>

也對啊……瞿讓在房梁上翻了翻身，用背對著孤。孤在潮哥兒的啟發(fā)之下甚至都想象出了瞿讓內(nèi)心的獨白：我不要面子的??！

好吧，是得給他面子??！于是孤帶著潮哥兒在寢殿內(nèi)外溜了一圈，給她介紹了一下平日里孤上朝的路，潮哥兒問道：“平日里官家上朝，我是不能去的吧？”

“那自然是不行的，”孤拉著她的小手慢慢往寢殿走，“但是你可以在這條路上等著孤回來??！”

潮哥兒的聲音真是好聽，笑起來像黃鸝的聲音似的，清脆又悅耳。孤拉著她的小手進了寢殿，瞿讓已經(jīng)從另一扇窗子翻出去了，孤感慨了一聲：“竟還是你更了解他?！?/p>

“官家這是關(guān)心則亂?！背备鐑河帧翱┛钡匦ζ饋?，“說起來，我們公子大婚，官家難道不準(zhǔn)備干點什么嗎？”

孤朝她眨眨眼：“誰教你這么問的？你家公子？”

潮哥兒趕緊搖頭：“公子哪有心思教我這些呀，自打官家賜了婚，他每日都在府里喝酒，都被賈大人撞見好幾回了?！?/p>

她這么一說，孤就奇異地默默在心中爽了一下，原來不止孤一個人暗自神傷?。?/p>

“官家可千萬莫要冤枉了我們公子，”潮哥兒多通透的人啊，知道孤喜歡這個話題，就趕緊展開道，“公子原本就是為了替官家辦事才接近那賈大人，賈大人想招我們公子為婿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公子一直都是拒絕的，可誰承想……”

誰承想官家下旨賜婚了呢？

這事說來說去，還是孤的錯，這丫頭知道要給孤留顏面，不將話說全，可畢竟道理是這樣的，楊子令在孤朝他發(fā)那通邪火之前，心里怕也是怪罪孤的吧。

孤嘆了口氣，潮哥兒就出門從小黃門手中將水盆和帕子接過來，接著便十分自然地吩咐他們：“你們都下去吧，官家這兒有我呢。”

小黃門竟然也就這樣聽話地將門合上，然后走了。

孤不得不夸贊：“你們公子不說別的，單說這調(diào)教人的本事，可比孤強多了?！?/p>

潮哥兒還是笑嘻嘻的，說起話來比笑聲更動聽：“官家這話說的，我們公子不就是官家調(diào)教出來的嗎？”

“哈哈哈哈哈！”孤一個沒忍住，大笑出聲來，“你這張嘴??！不將孤哄得團團轉(zhuǎn)，你是不會罷休了?！?/p>

“這才哪兒到哪兒?。　背备鐑憾紫氯ヌ婀聦⒀澩葍和焐蟻?，先用自己的手試了水溫，再慢慢將孤的雙腳放進去，“公子一早就吩咐我，說娘子來癸水，每每腹痛難耐，都是體寒的緣故，得多泡泡腳，驅(qū)驅(qū)寒氣?！?/p>

水溫剛剛好，孤愜意地靠在椅背上，放松了身體將雙腳泡在水中。潮哥兒站在一旁替孤捏胳膊，孤感慨道：“到底這身邊還是得有個貼心小娘子伺候著，以往孤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潮哥兒好奇道：“官家為何不用宮女？”

“宮女心細(xì)，跟小黃門比更容易發(fā)現(xiàn)孤的身份?！奔热皇菞钭恿钏蛠淼娜?，孤說起話來也放松一些，“而且他們送小黃門到孤身邊盯著就夠讓孤受不了了，若開了這先例，他們往孤的龍床上送女人可怎么好？”

“難怪天下盛傳官家好龍陽?！背备鐑阂贿吔o孤按摩一邊點頭，可想想又覺得不對勁，“可官家也不曾寵幸什么公子?。俊?/p>

孤忍不住笑起來：“江湖傳言豈可盡信？”

“也不能不信?！背备鐑撼抡Ｑ劬Γ叭羰遣缓谬堦?，公子大婚日，官家要用何理由將他招進宮？”

還真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娘子，可孤嘆了口氣：“這次是孤親自下旨賜的婚，他老丈人還是賈敘之，那可不是個能隨意動的主?！?/p>

孤現(xiàn)在用皇后之位穩(wěn)住了林丞，再略施小恩拉攏了賈敘之，合他二人之力才能勉強和國舅打個平手，這樣的四角平衡可不是能輕易破壞的。只不過這些孤同潮哥兒說了，她也不會懂。

潮哥兒真是個妙人，她聽完孤的話明顯不太明白其中深意，但她不懂也不會深問，點點頭便又開始給孤捏胳膊了。知進退，守禮數(shù)，怪不得楊子令放心將她送進宮。

孤滿意地抬起雙腳來：“擦擦吧，水涼了。”

孤從賈敘之未來女婿府上順回來個小娘子，還非常迅速地封了承御這事兒又快又準(zhǔn)地傳到了國舅耳朵里，上朝的時候他毫不掩飾地當(dāng)著眾臣之面質(zhì)問孤，賈敘之和林丞都有些尷尬。

你看看，國舅這人就是喜歡這樣，林丞的寶貝孫女才剛被封后，賈敘之家的娘子也還沒出嫁，兩個人都欠著孤這么大的人情，可以說是守望相助了。當(dāng)著他二人的面揭孤的短，這不是讓大家都尷尬嗎？

但孤從不是怕尷尬的人，當(dāng)即表示：“皇后體弱，久承皇恩，又有后宮瑣事要操勞，孤想著這時候也該有個人來替她分擔(dān)分擔(dān)，可若是此時就封妃豈不傷了皇后的心？”

林丞臉色瞬間好了一些。

孤就繼續(xù)朝賈敘之笑道：“既然是賈卿賢婿府里的娘子，想來也是信得過的，孤這才帶進宮來?！?/p>

國舅不就是想挑撥孤和林丞之間的關(guān)系嗎？且不說林丞沒那么容易上他的當(dāng)，現(xiàn)在孤還將賈敘之拖入戰(zhàn)局，勝負(fù)就沒那么容易明朗了。

林丞畢竟曾是國舅的恩師，國舅心里那點小九九，他可太清楚了，不可能會往坑里跳，還很友好地出來替孤解圍：“官家如此年紀(jì)，后宮充盈也是好事。”

“林大人此言差矣。”國舅一臉嚴(yán)肅地反對，“官家如今正是勵精圖治的時候，切不可耽于女色?！?/p>

耽于女色也說得太夸張了……不過是封了個承御而已。但國舅這時候的形象太嚴(yán)肅，同他正面起沖突明顯不是明智之舉，于是孤就說起了旁的：“今日怎的不見楊卿？”

賈敘之笑瞇瞇地回話：“稟告官家，依規(guī)矩還不到子令入朝的日子，待到大婚過后，就差不多正式入職了?！?/p>

如此甚好。

但他竟然又順著方才國舅的話道：“依老臣之見，國舅所言極是，官家如此年紀(jì)，正是博學(xué)以為將來所用的時候，不如……”

孤的心一沉，腦子也“嗡”的一聲炸了，沒時間讓它炸太久，趕緊接過話頭道：“不如就讓子令多來宮中走動，也好時常與孤切磋切磋?！?/p>

沒想到賈敘之竟然也沒意見，反倒是一旁的林丞跟著來了句：“賈大人之子——有才賢侄也尚未有功名在身，不如進宮給官家當(dāng)伴讀。一來年齡相仿，也算是有個伴兒；二來若賢侄能跟在官家身邊學(xué)點兒真本事，將來也好為我大晉效力啊！”

“那真是犬子的福氣了。”賈敘之笑得更是燦爛了。

竟然連國舅都來稱贊道：“如此甚好?！?/p>

孤：“……”

你們都是一伙的！國舅你醒醒啊，他們是想在孤身邊安插眼線??！這都能同意？沒睡醒吧這是？

但事情好像也不容孤反對的樣子，于是孤在回寢殿的路上默默地同情著賈敘之府里那個什么都有就是沒才的有才兄臺，等他爹回府去傳達(dá)他即將來當(dāng)孤的伴讀一事，他怕是會比孤還生無可戀吧。

孤一踏進寢殿門，潮哥兒就迎上來：“聽說官家不日就要請?zhí)盗耍俊?/p>

她消息倒是靈通，孤將帽子摘下來扔給她，隨口道：“到時候你家公子也得來，哦，對了，還有他的大舅子，到時候可就熱鬧了?！?/p>

潮哥兒掩嘴一笑：“怪不得官家都沒有不高興呢，原來是公子也來??！”

孤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嗎？

好吧，只要有楊子令在，事情總不至于太糟糕。

夜里瞿讓又翻窗進來，孤正在泡腳，潮哥兒在鋪床。孤對瞿讓突然翻進來這件事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可潮哥兒居然也有這么好的心理素質(zhì)，可以說是很不錯了。

瞿讓進來后的第一句話：“今日起不去華陽宮了?！?/p>

孤今日在朝堂上剛放出話要好好體恤皇后，讓她好好歇著，又大張旗鼓地將潮哥兒封為承御，瞿讓自然是可以歇一陣了。

但孤看瞿讓的神情不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便調(diào)笑道：“怎么，同孤的皇后培養(yǎng)出感情了，不舍得了？”

瞿讓的臉色很是難看：“她是無辜的?！?/p>

潮哥兒這時候鋪好了床，朝他走過去，指著自己的鼻尖兒回了句：“我也是無辜的?！?/p>

孤有樣學(xué)樣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孤覺得孤也是無辜的。”

瞿讓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孤看得哈哈大笑起來，潮哥兒趕緊過來小聲提醒道：“官家可不能這么笑啊……”

“為何？你擔(dān)心門外的小黃門？”孤朝她擠眉弄眼，“放心吧，他們都走了，孤歇息時他們都不敢待在門外的?！?/p>

潮哥兒繼續(xù)小聲道：“我不是擔(dān)心這些啦，這不是怕瞿大哥難為情嗎……”

孤一個沒忍住又大聲笑了起來。瞿讓原本臉色很難看，被我們這樣笑著笑著也就緩和下來了，最后坐在椅子上嘆了口氣，道：“她很難過?！?/p>

“這是必然的?！惫乱彩掌鹆诵Γ叭⑺褪且徊狡?，將來孤免不了還會因為各種原因充盈后宮，她已經(jīng)是后宮之主，地位無人撼動，這是孤能給她的唯一。比起所謂圣寵，至高無上的地位才更靠得住?！?/p>

瞿讓一時無話可說。潮哥兒就來替孤把腳上的水擦干，扶著孤到床上躺著。孤靠在床頭警告瞿讓：“這幾日你最好少惹孤，雖然孤不能親自打你，但潮哥兒可不輸給孤，她奉旨對你動手也不會客氣的。”

其實以潮哥兒那點本事，瞿讓收拾她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不至于同一個小娘子動手，而且他的重點也有點跑偏：“身子不適？”

孤沒當(dāng)回事兒，揮揮手道：“不妨事，這幾日來癸水，你忘了？”

“……那你歇著吧?！?/p>

“別走??！”孤叫住他，“總歸孤今夜也是睡不著的，明日楊子令同賈有容就要成親了，孤就是想看看賈有容究竟想做什么?！?/p>

瞿讓冷哼了一聲：“為何不是看看楊子令究竟想做什么？”

孤抬起頭看著他，他也正看著孤：“你就沒想過，若是明夜你不找借口將他叫進宮，他是否真的會同賈有容圓房？”

怎么可能沒想過？從孤發(fā)現(xiàn)自己賜婚的對象是楊子令之后，日日夜夜想的都是這個，根本無法忍受他同旁的小娘子卿卿我我。可難道要因此去試探嗎？試探他是否真會和賈有容圓房？若是像這次賜婚一般，他不愿意，卻不得不去做呢？

既輸不起，又何必賭？

孤笑起來：“明明可以阻止的事，為何非要去試探？孤身在皇位，原本能見到的真心就少之又少，楊子令這樣的出身……本就敏感，賜婚已經(jīng)是極限，就不要做無謂的事了?！?/p>

瞿讓像是沒想到孤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愣怔了半天。

這時節(jié)，夜里已經(jīng)有些涼了，潮哥兒去弄了個湯婆子塞進被子里給孤捂著肚子，孤被她逗樂了：“這也太夸張了，孤只是來癸水，不是打擺子?。　?/p>

潮哥兒堅持給塞進來：“捂著總歸沒壞處，從前在府里，公子就常念叨，官家就是吃了打小沒娘的虧，總是不知道照顧自己。”

孤聽完一時也有些愣神，娘……真是好遙遠(yuǎn)的一個稱呼了。

潮哥兒又親手做了當(dāng)歸紅糖桂圓湯盛出來，自己先嘗了一口才吹涼了喂到孤嘴邊來：“總不吃東西也不是辦法，官家你這身子骨得多補一補才行。”

瞿讓終于找著機會了，極為不屑地“呵”了一聲：“你要是能有本事讓她多吃點兒，也就沒楊子令的事兒了?！?/p>

潮哥兒聽得“撲哧”一聲笑出來，一邊用眼神示意孤“不行哦，要都喝完”，一邊笑道：“我可沒那本事，了不得在官家不肯吃東西的時候?qū)⒐犹С鰜礞?zhèn)鎮(zhèn)場子罷了?！?/p>

孤卻還在想明日要用什么理由才能將楊子令叫進宮來，潮哥兒看出來孤的心思，就主動去問瞿讓：“瞿大哥，依你之見什么借口才能讓公子在大婚日進宮呢？”

“官家召見就必須進宮，不需要理由。”

潮哥兒像是犯了難：“可官家在臣子大婚日召見，還是需要一個理由的吧？”

孤被她這么一激，瞬間想到個餿主意：“他們不都說孤好龍陽嗎？你們公子如此美貌，孤看上他了召他進宮行不行？”

瞿讓道：“可你之前不還說這樣做會得罪賈敘之嗎？現(xiàn)在就不怕了？”

潮哥兒比瞿讓淡定多了，她像根本沒聽到孤的話似的，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我瞧著公子一直在讓著那賈娘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因由……”

瞿讓這時候話多了：“還能有什么因由，許是被拿住了什么短處?！?/p>

“楊子令有什么短處能讓賈有容拿住的？”孤想了想，“這樣，潮哥兒你去讓小黃門去一趟賈府?！?/p>

潮哥兒眼珠子一轉(zhuǎn)就高興地答應(yīng)了：“好嘞，我這就讓他們帶點兒好東西去賞給賈娘子。”

“果真是聰慧?！惫沦澚艘宦?，“不過那串紅瑪瑙鏈子和玉如意可不能賞了，孤好不容易才從國舅那兒討來的。”

“哎，潮哥兒知道了！”她福了福身就放下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瞿讓抄著手故作老成：“這小娘子還是不夠穩(wěn)重，宮里的規(guī)矩也沒學(xué)全?！?/p>

“你不覺得她這樣才是這個年齡的小娘子該有的模樣嗎？”孤笑了笑，“都跟孤似的像什么樣子？而且她這身份，平日里出去同那些小黃門打交道，根本不需要拘禮，需要她拘禮的也就孤和皇后了，孤就喜歡她這活潑的樣子，皇后估計見面的機會也有限，隨她去吧?！?/p>

人就是這樣的，總會羨慕那些能做到自己無法做到的事的人。楊子令頂著細(xì)作的身份，最向往的便是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正當(dāng)?shù)刂\個差事；瞿讓身份見不得光，就連楊子令能用自己的身份自由活動都羨慕；孤也是一樣，先前羨慕林清瓊可以在正當(dāng)齡的時候穿上嫁衣，如今也羨慕潮哥兒可以活成一個真正活潑可愛的小娘子。

瞿讓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孤笑起來：“你也不必覺得可惜，每個人生來就有自己要走的路，大家都一樣，你們不曾抱怨，孤更沒有資格抱怨?！?/p>

“那明日，當(dāng)真就這樣毫無理由地宣他進宮？”

“且等等，”孤瞇起眼睛來，“先看看今夜賈有容什么態(tài)度?！?/p>

瞿讓往外看了看：“潮哥兒還沒回來?！?/p>

孤學(xué)著潮哥兒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來：“她那樣機靈，難道不明白孤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幾個小黃門怎么可能是賈有容的對手？”

“她是？”

“她連你都不怕，難道會怕賈有容？”孤的手指在被面上輕輕敲著，“何況她現(xiàn)在的身份不再是楊府里伺候人的小娘子，而是孤的承御，她身后的人是孤，代表的也是孤，賈有容不敢造次。”

于是瞿讓就這樣沉默著陪著孤在寢殿里等著潮哥兒來回話，但直到過了子時，潮哥兒都沒回來。孤等得有些犯困了，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瞿讓習(xí)慣了坐在房梁上，聽到聲音便俯瞰了孤一眼：“睡吧?！?/p>

孤打起精神來：“不了，還得等潮哥兒回來?！?/p>

“明日再問也不遲?！?/p>

孤解釋道：“不是，孤得等她回來替孤?lián)Q草木灰的布袋?！?/p>

瞿讓閉了閉眼，然后突然翻身下來：“回來了?！?/p>

話音剛落，孤就聽到門外一陣嘈雜聲響，接著門就被輕輕推開了，潮哥兒閃身進來，一臉得意。見她如此神情，孤便知道，至少賈有容是沒討著便宜了。

潮哥兒奉官家口諭，從庫房里提了好些寶貝前往賈府，出宮門的時候她還特意高調(diào)地亮出了孤給她的腰牌，這陣仗自然是要讓賈府提前準(zhǔn)備好接駕了，偏生在路上又好一番磨蹭，等到賈府的時候，早已過了賈敘之平日歇息的時辰，不過既然宮里來人，就算是躺床上去了，也得爬起來啊！

可那賈有容是何等角色，讓她就這樣干等著宮里的一個承御，于她而言顯然有失身份，但又必須等著，那就等人到了再開始斗。

潮哥兒是楊子令帶出來的人，戰(zhàn)斗力自然不可能弱，上門就高呼：“奉官家口諭——”

賈有容再不情愿，前頭還有她父親跪著呢，還是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下跪磕頭。官家的口諭無非就是送點寶貝給你們，好生收著，明日大婚一切順利云云。

潮哥兒擺了這么大的譜，賈有容對她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臉色，因為潮哥兒是承御的身份，賈敘之也不好一直在跟前，便讓賈有容、賈有貌姐妹倆將她引到了內(nèi)堂，讓她們小娘子說點體己話。

賈有容再怎么不客氣，也還要顧及顏面，可賈有貌就不是這性格了，上來就斥責(zé)潮哥兒道：“你不就是我姐夫府里那個伺候的小丫頭嗎？竟敢在我二姐面前如此放肆！”

“三娘子有禮了，”潮哥兒還朝她福了一福，“承蒙公子引薦、官家器重，如今好歹也是半個主子了，要論起放肆，聽聞三娘子在官家面前尚且天真爛漫……”

話到嘴邊留三分，該懟的人懟到了就行。

可賈有貌又不是賈有容，她聽不懂啊，聽完還挺得意，昂首挺胸道：“那可不，小時候我還揍過官家呢！”

“有貌！”賈有容出聲呵斥她，“你什么身份，竟也敢如此放肆！”

賈有貌估計是好一陣沒被敲打了，竟然還敢跟她二姐頂嘴：“我再怎么也沒給官家當(dāng)承御，你罵我干什么！”

“教潮娘子見笑了?！辟Z有容克制而警告地看了她三妹一眼，轉(zhuǎn)而來同潮哥兒說話，“官家近來身子可好？這天轉(zhuǎn)眼便涼了，常聽子令念叨，官家身子骨弱，變天時最易染上風(fēng)寒，還望娘子多費心。”

這話就頗有深意了，一來想宣告她同楊子令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親密到可以討論如此私密之事，二來還拍了一把官家的馬屁，三來現(xiàn)如今宮里宮外都在瘋傳官家突然迷上了一個小小承御，約莫是想證實一下。

可潮哥兒根本沒放在眼里，直接笑著道：“沒想到楊公子同賈娘子平日里都如此記掛官家，只不過圣躬安，身子骨弱一說，潮哥兒倒是頭一次聽。娘子也是官宦之后，切莫聽信那不實傳言才是?！?/p>

賈有容得體又不失莊重地朝她笑，笑得賈有貌看了直打寒戰(zhàn)，找了個借口就溜了。這時潮哥兒從袖袋里掏出一個荷包遞過去，賈有容一見著就變了臉色。

“娘子如此聰敏，怎會不知官家這時命我前來不是送禮這么簡單?！背备鐑盒Φ靡馕渡铋L，“想來娘子早已猜到官家同公子實為舊識，先前娘子托三娘子送進宮的這個荷包，官家看著喜歡，便找人照著花色做了個一模一樣的香囊，作為壽禮送給了公子?！?/p>

賈有容越聽臉色越難看。

潮哥兒裝作不曾注意到，繼續(xù)道：“想來這緣分當(dāng)真也是冥冥中注定的，誰想到最后娘子的心意還是被楊公子收下了。官家擔(dān)心娘子見著楊公子身上佩戴的香囊會多想，巴巴兒地讓我來解釋?！?/p>

賈有容再笑不出來，扯了扯嘴角道：“官家多心了，辛苦承御娘子特意跑這一趟?！?/p>

“楊公子同娘子郎才女貌，官家親自賜婚，還時常念叨，得虧是楊公子這般人才，否則如何配得上娘子？”潮哥兒親切又友好地告訴她，“明日官家必當(dāng)親自來為二位主持婚宴。”

于是賈有容只得再次起身叩謝圣恩：“多謝官家。”

潮哥兒說起來眉飛色舞的，孤聽得也高興，連連夸贊她：“說得好！”

瞿讓卻聽出門道：“明日醉酒？”

孤愣了愣，潮哥兒湊到孤身邊來摟著孤的胳膊撒嬌道：“潮哥兒擅自做主說了這話，官家會生潮哥兒的氣嗎？”

瞿讓點頭道：“也好?！?/p>

潮哥兒同賈有容說的話句句有深意，猜透了孤的心思，要在他們大婚前，將荷包一事遮掩過去。賈有容如此聰明，自然早就猜到孤與楊子令關(guān)系非同一般，與其讓她百般猜測，再去試探，不如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來。以潮哥兒的手藝，做一個同賈有容那個荷包一模一樣的出來簡直易如反掌，即便她再怎么懷疑也只能相信。

這不禁讓孤再次感慨一句，到底是楊子令調(diào)教出來的人啊，當(dāng)真是有七竅玲瓏心。

瞿讓看著孤：“此舉也不失為一個辦法?！?/p>

潮哥兒也眼巴巴地看著孤。

他們二人的意思，孤不是不明白，就是想讓孤明日親自去參加婚宴，借著高興多喝幾杯，再趁著酒興起了，非拉著楊子令同孤一起回宮。既是醉酒之行，連言官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不得就是勸諫孤下回少喝點酒罷了。

孤笑著抬起另一只手去摸了摸潮哥兒的腦袋：“又是你們公子教的吧？”

潮哥兒將臉埋進孤的袖子里：“哎呀，就知道官家最聰明了……”

瞿讓哼了一聲，再次翻上了房梁。

他大概終于放下心來，知道此次大婚截和，不是孤剃頭挑子——一頭熱，楊子令也在積極地想法子將這樁事圓過去。

潮哥兒同孤撒嬌：“這雖然不是一個好法子，可至少不會讓官家因為此事給外人留下話柄啊！”

看來楊子令除了在想辦法將洞房一事搪塞過去，還在考慮如何不讓孤的名聲再次變臭。

孤有些累了，再次拍了拍潮哥兒的小腦袋：“累了一晚上了，早些歇息吧，孤想靜靜?！?/p>

“那潮哥兒伺候官家換布袋……”

“不用了，”孤轉(zhuǎn)過身子對著床里頭，“你去吧?！?/p>

模模糊糊聽到潮哥兒窸窸窣窣收拾的聲音，孤的腦子里一片混亂，眼前閃現(xiàn)出的一下子是母妃夾起那塊有毒的糕點，一下子是父皇臨終時死死抓住孤的手的畫面，突然不知道為什么，外頭一片打殺聲響起，孤猛地驚醒，大叫了一聲：“母妃別吃！”

“噩夢而已，別怕。”孤遲鈍地偏頭看了一眼，瞿讓正緊緊抓住孤的手，孤茫然地看著他。

“噩夢而已，不要怕?！宾淖屧俅握f了一遍，這次直接將孤?lián)Ьo在懷里，“不要怕，你已經(jīng)是官家，我在，沒有人能害你?！?/p>

孤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順著他的力道靠在他懷里，深深吸了口氣才開口：“許久不曾做這樣的噩夢了——不，準(zhǔn)確地說，孤已經(jīng)很久不曾夢到父皇和母妃了?！?/p>

瞿讓摟著孤，語氣輕緩而柔和：“先帝和貴妃如今總算能在地下團聚了，你是他們二人唯一的牽掛，許是快到中秋了，想著一家團聚的緣故才會夢到?？赡闳缃癫皇且粋€人，有我，有潮哥兒，還有……楊子令?！?/p>

孤伸手去摟住他的脖子：“瞿讓，不管你信不信，你在孤的心中比楊子令更重要?！?/p>

他低頭在孤頭頂輕輕啄了一口，再開口時聲音里都帶了些笑意：“長兄如父，即便僭越了，我也要說一句，先帝不在了，我便是你的依靠，將來他若是敢欺辱你……”說著又搖了搖頭，“你如今已是官家，他如何敢欺辱你，但你要知道，我總歸是在你身后的。”

孤在他脖子處蹭了蹭：“怎么說得跟明日大婚的是孤一樣……”

瞿讓輕笑了一聲：“明日我也不去華陽宮，有事……你知道去哪里找我的?！?/p>

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孤將楊子令帶回來，他不便再留在孤的寢殿里，萬一看到什么不該看的就尷尬了。

頓了頓，他又道：“潮哥兒也不必?fù)?dān)心，有我在?！?/p>

孤這才忍不住笑了一聲：“孤放心，有你這貼心小棉襖，孤還擔(dān)心什么？不過瞿讓，你是不是忘了……孤還來著癸水？”

這下瞿讓也尷尬了，摟著孤的手也慢慢松了。

孤從他懷里坐起來，拍了拍他的手背：“孤沒事了?！?/p>

潮哥兒這時候才輕聲在門外問：“官家？”

“孤沒事，做了個夢而已?！惫缕鹕碜チ思庖绿字?，“進來吧?！?/p>

她這才敢推門進來，瞿讓懶得上房了，直接在孤床上躺下來。孤回頭朝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起來了：“看來是在皇后的床上躺慣了，嫌梁上太硬了吧？”

瞿讓才懶得理孤，還手一揚把被子蓋好了。潮哥兒小聲嘟囔：“這多不合適啊……”

孤打了個哈欠：“由他吧。今日不用上朝，換完了布袋，孤再躺躺，你記得看著時辰來叫孤，說好要去主婚，就不能去太晚?！?/p>

潮哥兒機靈，聽孤這樣說了，等換好了布袋就沒再跟著孤回寢殿。孤回來后正準(zhǔn)備往瞿讓屁股上拍一巴掌，但他像后腦勺長了眼睛似的，直接往里一挪，躲過了孤的巴掌。

“你沒睡著??？”孤脫了鞋往床上躺著，“皇后這兩日估計也是孤枕難眠，到時候你去看她，幫孤多哄哄?！?/p>

瞿讓哼了一聲聊作回答。

他素來是這樣的，孤也見怪不怪了，一直沒睡好，等到婚宴上又夠折騰，孤困意襲來，就準(zhǔn)備好好歇息保存體力了。

剛閉上眼，身后一直背對著孤躺著的瞿讓就睜開了眼，盯著一個虛空的點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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