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江

刀疤

我左腿脛骨皮膚上，有一處凹進的刀疤

類似黃豆，色深于周圍

像一個唐突的遺址，落魄而邊遠

又像一個被挖走樹后留下的殘坑

那是少年割麥，一次鐮刀的記憶

小小流血事件，創(chuàng)造了永久溫暖

一塊不經(jīng)意的疤痕，成了我體內(nèi)

出走多年又回歸的故人

一個走路的人

——寫給父親

他走向一個人們看不見的地方

他套上穿了一生的衣裳，包括上面的灰塵

他是躺在一張飛翔的床單上

讓被翻爛的塵世托舉他走的

他出發(fā)時已在大地走了一個世紀

他是從楚地的田埂上走出

他駕駛道奇奔走過一九四二年的滇緬路

后又跟著一面旗幟走到天山腳下

一輩子在車輪上顛簸著走

風(fēng)吹綠荒漠又吹白他的頭發(fā)

最終他走完應(yīng)該走完的路

兩手松開走向永遠

他把什么都松開了

牽著的手、記憶、疼痛

以及他世界里的全部

卻把溫?zé)岬撵`魂留給我

他是飛翔著走的

讓我不得不仰視

那個地方他不曾告訴過任何人

我卻隨時能看見他

一個中午

我躺在吊床上搖晃

天空透過樹葉像下雨一樣

落在我的臉上和身上

青草在我手邊，一棵棵被我觸到

又一棵棵離開我

有些草一次次扎我屁股

像溫和的蚊子友好地蜇一下

又蜇一下

我另一只手在胸前捧著《聊齋志異》

我時而看文字，時而撫摸青草

時而透過樹葉看藍天

一個中午我不能專注于一件事物

時針在游離中一步步走遠

我的一生猶如這個中午

時光從我身邊漸漸走遠

那拉提草原

那是一匹馬在山頭站著

當我喘息爬上山頭，它好像一直站在那里

它怎么沒回家，淺黃色的草坡已經(jīng)收割

在月光下靜靜閃著銀光，半透明的風(fēng)從前面走來

擦過我的衣襟又走向身后

許多年過去，世間多少物是人非

那個夜晚那匹靜靜的馬以及山包、空寂

卻時時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一只想象中的蛤蟆

一只蛤蟆，在比腳還低的地上

做著飛翔動作

在一個陽光夠不到的低洼處

它要飛翔

看不到天空

上升到天空的路被空氣阻隔

一只蛤蟆張開翅膀

從最低的低處，一只腳的底下

轉(zhuǎn)著圈起飛

它的翅膀沒有羽毛

一雙沒有羽毛的翅膀，做著羽毛的動作

要往高處飛

它一直沒有飛起來

它在一個沒有高度的高度上

向高的地方攀升的時候

天空沒有向它打開

羽毛拋棄了它

一只蛤蟆

它那褐灰色的與地面一樣顏色的身體

在想象中

完成了圖騰

草

我是一棵草

若原先不是在這里

而是在另一片土地上生長

會是怎樣

如果離開這里

去到一片新的土地上

又會怎樣

現(xiàn)在我要離開故土

要去一個新的地方

我像一棵草一樣

天天問自己

給我刀

給我一把刀

讓我砍掉因回憶帶來的憂傷

像砍掉甜菜身上的葉子和皮

給我一把刀

我才能切斷退路

把流血的日子切掉

才不頭枕手臂一夜夜失眠

不天天手捂胸口不住地搖頭

我還會把刀放置在心上

讓他從眼里流出來

流到雪地里

再凍成純鋼

心里有事

心里有事

捧本書半天不知讀的什么

心里有事

起身想喝茶

轉(zhuǎn)一圈坐下

手里卻拿根煙

心里有事

眼睛看著對方

不知對方在說什么

心里有事

窗外沒有顏色

花沒味

一根接一根抽煙

雙臂枕在頭下

失眠半夜

心里有事

剩下的日子

以前沒想過自己不在了是什么樣子

只想過父母哪個不在了怎么面對

以前堅信自己的長壽基因

今后相信隨時哪天都可能走掉

有些事該準備了，有些事順其自然

人間不會給我留太多可以繼續(xù)任性的時間

面對以后，我已是個被動的人

這一切來得措手不及

放不下的，除了母親還有我那可憐女兒

我要爭取活過母親，等著給她辦喪事

至于女兒，我就是活再長

也不能了卻對她的愧疚

我肋骨內(nèi)那顆爛心臟不容再折騰

今后只有曬曬太陽，走走路

和扒心扒肺的妻子手牽手

一直走到我走掉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