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實習記者 張純
做過7年的法官,有著20多年的律師從業(yè)生涯,被評為《亞洲法律評論》十佳訴訟律師,擔任過數十起國內有影響的重大刑事案件的辯護及多起疑難復雜的民商事案件的代理。
見到楊照東的那一刻,他的笑容如陽光般和煦,讓記者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與一位嚴謹而且專業(yè)的刑辯律師聯系起來。也正是因為這次見面,記者才理解他為何被媒體譽為“大要案專家”“最低調的大律師”。
1988年,楊照東從中國政法大學本科畢業(yè)分配到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工作。到了1995年,已經成長為黑龍江省高院刑二庭法官,專職經濟與職務犯罪案件審理。眼瞧著平穩(wěn)向上的好前程,沒有人想到,他卻從省高院激流勇退,成為全省法院系統第一位辭職做律師的人。而立之年的楊照東下海了,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究竟是怎樣的動因,讓楊照東離開讓人羨慕的鐵飯碗,轉身作律師?楊照東替記者解開了心中的疑惑:“我一直主張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一輩子如果能從事一個他自己喜愛的工作,那絕對是一件幸福的事?!?/p>
回想起青蔥歲月,楊照東眼睛里藏滿了笑:“大學期間,每次模擬法庭我都扮演辯護人的角色。我似乎生來就具備了刑辯律師的基本素質,尤其在表達能力和思維邏輯上是強項。從小就不怯場,人越多我越興奮?,F在開庭也是如此,如果是一個大庭,長槍短炮往那兒一放,就立馬跟打了雞血一樣,整個人都提振起來。當我遇到一個比較強的公訴人,又能激發(fā)我的斗志和潛力。這或許也是由性格決定的。所以我也經常講,搞刑辯需要一種性格,遇強則強,遇剛則剛,這是刑辯人特定的一種性格?;谧约旱拈L處和愛好,我選擇了做刑辯律師。”楊照東講到興頭上,鄉(xiāng)音未改卻也格外有趣,記者盡管奉上雙耳即可。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對自由的一種向往和追求。這種自由體現在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我做了這么多年的法官,也確實體會到作為檢察官和法官,有時候思想和言論是受到禁錮的。比如一個公訴人坐在法庭上,他講的話,指控的觀點未必是自己的,因為他代表著組織,一定要受到約束,所以在思想上至少在言論上,自由度相對弱一點。而作為律師就沒有這樣的限制。”
胸懷凌云志,天高任鳥飛。談話中,記者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力量,那種力量來源于青年時期楊律師內心執(zhí)著的追求與渴望一展鴻鵠之志的決心。“在法庭上我可以沒有任何顧忌地去闡述我的觀點,只要講究實事求是,最終把觀點自圓其說便可。按照自己的認識去表達自己的觀點,心中十分順暢自在。這樣的自由,聽上去似乎沒什么,但實際上非常珍貴?!?/p>
律師生涯已20年有余,談起從業(yè)第一案,楊照東依然興致勃勃。那是發(fā)生在黑龍江某市的一起盜竊案,一名公職人員利用職務便利,監(jiān)守自盜。案情并不復雜,但是,楊照東卻做了讓人“匪夷所思”的辯護。
本來此案起訴的是盜竊罪,而楊照東卻把它往貪污罪上辯護。就連公訴人都感到不解:“你們辯護人不是給當事人往無罪或者罪輕辯護嗎?貪污罪是職務行為,相對于盜竊罪,它侵犯了雙重主體,可是個重罪名??!”楊照東故意賣關子,笑而不答,直到法庭上才讓眾人茅塞頓開。“當年還是執(zhí)行的79年刑法,在黑龍江省盜竊罪是400元入刑,2000元是五年有期徒刑的起點。而貪污罪是2000元入刑,1萬元是五年有期徒刑的起點。而當事人犯罪金額還不到3000元。如果要是定貪污罪,他就是剛入刑,刑期在五年以下,反之若是定盜竊罪,那可就是五年以上的刑期了!當事人這個行為的確和職務有關系,我們著重辯論他究竟是公務行為還是勞務行為。如果它是公務行為,具有管理性質的職責,就屬于利用職務便利將公共財物占為己有,他就是貪污罪了?!?/p>
開完庭,大家才明白楊照東的用意,盡管罪名聽上去是加重了,但是結合犯罪金額,還是減輕了。最后,這個案子法院采納了楊照東的辯護意見按照貪污罪定罪量刑,判處當事人一年多有期徒刑。
這個案子雖然小,但卻很精彩。作為一名律師,不僅要有法學理論的功底,還要把學到的知識與實踐相結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從第一個案子起,楊照東就銘記律師的職責,就是要在合法的前提下為當事人爭取最大化利益。
楊照東告訴記者,凡是他辯護的案件,他都會通過查看卷宗,反反復復地琢磨推敲如何對當事人更有利。“此罪還是彼罪哪個罪名更輕?怎么樣去說服法官接受我的觀點?這些都需要考慮的?!?/p>
“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已經五十出頭的他,始終保持著一股“干勁”,難能可貴的是,凡是他代理的案件,事必躬親,每個案子的卷宗必仔細研讀,連案子的調查取證也事無巨細無一放松。他一年只接七八個案件,但正因為從不吝嗇地投入時間和精力,他一年中過半的時間他都在外出差奔波。
2006年,對楊照東來說記憶深刻,那是他第一次坐在京都律師事務所的辦公桌前。從默默無聞到如今被譽為“大要案專家”的大律師,楊照東在刑辯這個大舞臺上,代理了眾多國內知名要案,如:云南交通廳長胡星案;王碩1.6億元貸款詐騙案,該案最終獲無罪判決;大陸首富黃光裕案……但最能展現他從容穩(wěn)健、溫和中透露著霸氣而強勢的辯護風格還是浙江億萬富姐吳英案。
吳英于1981年出生于浙江省東陽市,從事過女子美容、千足堂、服飾等行業(yè)的經營,其間積累資金達到千萬余元。吳英產生了擴大規(guī)模經營、打造本色集團并且上市的想法。2006年,吳英從11人處借款人民幣7億余元,連續(xù)注冊了浙江本色集團及下屬的概念酒店、投資公司等,并以本色集團的名義購買大量店鋪、房產、汽車、建材、珠寶、酒店用品、床上用品及廣告位,與此同時進行了數千萬元的股權投資。2007年,東陽市政府查封本色集團旗下全部財產并且遣散了全部工作人員。2009年4月法院一審以集資詐騙罪判處吳英死刑,二審裁定維持原判。最高人民法院經復核后發(fā)回重審。最后,吳英集資詐騙案重審改為死緩。
作為吳英案的辯護人,從最初東陽法院做一審,到后來改變罪名提高審級由金華市中級法院一審,到最高法院未核準死刑發(fā)回重審,楊照東代理此案前后歷時五年半的時間。他與搭檔一共會見了吳英近兩百次之多,對吳英案的案卷案情可謂極其熟悉。從一審到二審,從二審到死刑復核,他都一直堅持作無罪辯護。并且從集資詐騙罪的犯罪構成談起,逐項反駁公訴人的指控:
“我們不需探討什么是肆意揮霍,也不需爭論為公司業(yè)務開展而請客吃飯算不算個人揮霍,我們只需注意,最高法院2001年‘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規(guī)定:行為人將大部分資金用于投資或生產經營活動,而將少量資金用于個人消費或揮霍的,不應僅以此便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在本案11個債權人中,蔣辛幸、周忠紅是本色集團的高管,也是吳英夫婦多年好友;毛夏娣、任義勇、龔蘇平、楊衛(wèi)陵、楊志昂、葉義生、龔益峰均與吳英認識、交往、交友在先,借款在后;林衛(wèi)平因借款與吳英相識,后成為合作伙伴;只有楊衛(wèi)江與吳英是借款在先,之后也經常往來成為朋友。對吳英來說,這些人是一個特定的朋友群體,而非‘不特定’的社會公眾。吳英向他們借款只是朋友間的借貸,而不是集資詐騙罪中的向社會公眾募集資金。
“我們也承認本色集團的一套宣傳冊中將已有計劃但尚未成立的公司概況作為宣傳內容放在其中,有一定的虛假成分。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本色集團印制這些宣傳冊是專門用于安徽房地產項目的招攬,從來沒有用于過借款。更重要的是,這些宣傳冊是2006年12月印制的,而本案中的借款最晚的一筆也是2006年11月份。12月印制的宣傳冊不可能用于11月份以前的借款過程中。”
……
在楊照東看來,律師是否為當事人作無罪辯護,首先取決于當事人的意愿,但更重要的因素是案子的本身。如果案子本身是無罪的,那么毫無疑問要爭取為被告人作無罪辯護,這是律師確定辯護方向的最基本的原則。但是,堅守這最基本的原則,也讓楊照東受到了一些非議:一審二審下來,該說的理都說過了,有人認為變通下認罪從寬才是對當事人更好的做法。
對于這些非議,楊照東表示能理解,但卻并不認同。憑著多年的律師經驗,在法庭上作無罪辯護時他也意識到:這個案子最終很難出現無罪的完美結果。在黑龍江省高院刑庭多年的審判經驗,讓他知道法官的一種心態(tài):如果這個案子法官已經明確要定她有罪了,但是律師在辯護的過程中談出一些無罪的觀點確實又有一定的道理,法官會在內心去接受這樣的觀點,然后在量刑時體現出從寬。
“在90年代,我還在做法官的時候,我們的判決書里經常有‘留有余地’這么一句話。它出現在什么情況下呢?就是說一個人比如說要判死刑,但覺得證據上不夠充分,按照無罪推定的原則,疑罪從無應該是無罪的。但那會兒沒有人敢去作無罪的判決,只能改為死緩。這個死緩,就是留有余地。”所以尊重事實堅持無罪,既是辯護的原則,也是辯護上一種技術的打法。
后來的事實也證明,楊照東的訴訟策略是正確的。吳英最終被法院改判為死緩。吳英案的審判,促進了國家取消經濟犯罪領域死刑的步伐,同時引發(fā)了對中國民間資本借貸合法性問題的思考。
談起往事,楊照東向記者講起了在他心中最值得回憶、自認為最成功,同時也是最為慘敗的一起案子——吉林徐氏父子涉黑案。
這起案子影響很大,媒體以“父親為官,兒子作孽”“橫行十年,官匪之道”等為題進行了深入報道。父親徐某某是吉林省某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兒子徐某則涉嫌黑社會性質犯罪,是組織者和領導者,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黑社會老大。兒子作孽,父親包庇,最終紙包不住火,兒子被查,父親雙規(guī)。經吉林省長春市警方查證,從1995年起,徐某及其團伙成員尋釁滋事、無端毆打他人數十起,敲詐勒索數十人,勒索錢財60余萬元。楊照東負責為徐某這個黑社會老大進行辯護,難度可想而知。回想這起案子,楊照東表情是凝重的:“我做了這么多年的律師,代理過的人,被殺掉的只有他一個?!睆慕Y果來看,這是楊照東最失敗的辯護。這起案子,楊照東從一審、二審到死刑復核,3年的時間里,一路走來,步步敗,步步敗……最終成為楊照東所有代理案件當中,結果最慘不忍睹的一個。
然而從過程來看,楊照東卻認為這是他內心里備感驕傲的一個案子。為什么呢?因為在一審判了死刑的情況下,大多數家屬和當事人都會選擇更換律師,二審的時候就不會用原來的律師了。但是二審的時候,徐氏父子的家屬卻一致同意仍然由楊照東來代理。
這份對專業(yè)能力的認可,已經是挺罕見的了。而更罕見的是,在二審維持了死刑,要到最高法院死刑復核那最后一步的時候,徐氏父子的家屬還是選擇了楊照東。這已經不僅僅是對專業(yè)能力的認可,還有對人品的信任。死刑復核依然慘敗。徐某被執(zhí)行死刑后,他的父親面臨申訴時,徐家再次選擇楊照東為他代理申訴。世界上有多少律師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慘敗后仍然獲得委托人的信任?可以想象,在為徐某辯護的過程中,楊照東作為辯護律師,那種專業(yè)的辦案表現、到位的法律分析、極致的工作作風,甚至包括他的為人處事,都深深地打動了被告人家屬,得到了極高的認可和信賴。家屬一而再再而三鍥而不舍地讓楊照東為他們最親的人進行辯護。
楊照東認為,評價一個案件的辯護是否成功,不能以結果論。尤其是在職務犯罪領域,公訴機關如果指控了受賄罪,這個罪名想拿掉基本是不可能的。律師能做到的,應該是依據證據和法律,把觀點亮明,把法理說清,讓律師的觀點被采納的幾率更大一些。有效辯護應該體現出的是一個過程。案件結果再好,律師在辯護過程中表現得不好,那也不算律師的功勞,畢竟結果的好壞可能完全是審判人員把關的結果;案件結果不好,但是在辯護過程中律師表現得非常出色,得到了當事人、法官乃至檢察官的普遍認可,無疑這是一起成功的辯護。
在楊照東看來,在當前的法治環(huán)境之下,案件的結果,并不完全與律師的辯護效果掛鉤,還會受到很多案外因素的影響。律師辯護的價值和意義并不僅僅在于結果,更多的應該在于過程。為了結果忽略了公平正義,走上了打點關系、勾兌辦案、干擾司法的道路,哪怕最后無罪了,這樣的辯護也算不得成功。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贝舜尉┒悸蓭熓聞账瞥霆毩⒊鐾ベY格律師,楊照東也毋庸置疑地躋身首批獲此榮譽的律師行列之中。
作為一名刑辯律師,楊照東也說出了他心目中符合獨立出庭資格的標準:扎實的專業(yè)知識是必備,律師的敬業(yè)精神貫穿始終,良好的溝通能力是前提。除此之外,更應該有社會責任感,誠信勤勉,以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為己任;剛正不阿,以追求社會公平正義為目標;胸懷大局,為推動國家法治建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