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作家周大新談到長篇小說新作《天黑得很慢》時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次他從一棟四層樓的樓下走過,正好看見一位拄拐杖的老奶奶,提著兩個洋蔥頭,喘著粗氣,望定單元門,臉上露著畏懼。她對他說,這兩個蔥頭太重了,怕自己提不上去。他上前提上洋蔥頭,小跑上去放到她家門口。下樓時,他看到老奶奶還拄著拐杖吃力地爬樓梯。
我在基耶斯洛夫斯基導演的電影《兩生花》里看到過最心痛的一幕幾乎就是這樣一幅情景——電影24分31秒處,窗外路上略有積水,一個拎著兩包東西的老婦人步履蹣跚地走著。她把重物放下又拿起的動作,在鏡頭中停頓了足足7秒。當女主人公維羅尼卡推開窗,大聲說“夫人,讓我過去幫你”時,老人卻默然地走開了。1小時02分時,老婦人的形象再度出現(xiàn)在窗外,這次維羅尼卡用了10秒注視,老婦人越走越遠。
這個老人一共出現(xiàn)兩次,似乎與電影的主線無關(guān)。我不確定兩個老人是否是同一個,但通過背影能知道的是她們正經(jīng)歷蒼老。在兩個年輕女人的故事里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次老人?大概可以說是年輕與衰老有對應關(guān)系吧。就像《兩生花》里兩個身在不同國家,同名同貌的女孩一樣。在時間的另一個刻度點,還有一個老去的自己。
作家陳希我寫過一個中篇小說叫《父》,寫父親丟了,家里亂了,子女各懷心思,而且子女也有孩子,孩子看到這一切又如何想?
我在廣州飛往北京的飛機上看完了這篇小說。我覺得,這個小說很像一個電影,因為我最早認為它講的是“看不見”與“看見”的故事。隨著閱讀而深入,我就在想,除了衰老帶來的一切,還有什么。
這些子女真的不孝嗎?殘酷的生活給人留出應有的時間么?這個老人真的該丟嗎?老年人應該如何善待?國家和社會的責任在哪里?
當?shù)赖聠栴}遭遇生活窘境,我們就不太好回答了。寫父權(quán),寫老人,其實也是寫上一代人的“英雄遲暮”。他們的時代過去了,常聽到身邊的老人埋怨現(xiàn)在社會不如他們那時候。其實,他們活在那個有美好記憶的時代里是最好的結(jié)局。不是說他們不想改變,要知道改變抵擋不過衰老的力量。讓老人跳出他們堪稱輝煌的記憶,也許是電影需要的尾聲,但太殘忍了。我跟陳希我老師聊過,他說年輕人是老人的鏡子,對父親的忽視恰恰襯托了對孩子的重視。
也就是這次寫作面向的是下一代,他寫的是對下一代的隱憂。老去無法逆轉(zhuǎn),這是生命的必然。在陳希我和周大新的小說中,我都看到了老人對新一代擺出的腔調(diào),那個腔調(diào)可能是他們的最后一道防線。
陳希我小說《父》里,本來對父親失蹤沒那么在意的老二,為了給孩子看自己如何重視爺爺出門尋找,是因為怕孩子將來不在意自己;周大新小說《天黑得很慢》里退休法官蕭成杉為證明自己“寶刀不老”不惜制造一出滑稽的嫖娼偽案,也是因為不想讓人知道老去的事實。既然是事實,又有什么可遮掩呢?于是,無奈來了,荒誕來了,小說一下有趣起來。
陳希我曾說:中國人不喜歡談“老”,“老”意味著“死”。但“老”又并非“死”,甚至往往“老”而不“死”。這是一種嚴苛地對老的判斷。周大新是把這種狀態(tài)形容成“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樂觀且詩意。
英國人亨利·菲爾丁說:“人生可怕的不是死,而是臨死。”陳希我的角度則是以父失蹤的問題為刃,指出深淵。但是他顯然覺得,比掉進深淵更令人感到危險的是“臨淵”。身在其中,不能無視,不能改變,人就開始煎熬了。有時,作者們會被問,把棘手問題推到眼前又有何用?金宇澄有句話是“文學記錄的都是沒有用的東西”。這種“無用”布滿了我們生活的罅隙,包括人類意識的深處。所以,“無用”的回憶里才不會全然黑暗。中國的人口老齡化越來越嚴重,終老的時光就像天黑下來。天黑亮燈;人老了,哪里又有那道光?
我想做一部關(guān)于老齡社會的電影時就面臨這種無奈。問題不僅是文學的,電影也可以把這個議題延伸下去。
父親去了哪里不重要,老法官最后返老還童也不重要。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父》里的四個兒子,還是《天黑得很慢》里老法官的年輕女看護,這一代人對上一代人的認識打開了,而不是永遠看不見。
電影和文學不一樣,一部長篇小說和一部中篇小說也不盡相同。故事可以忘記,電影也會散場,感同身受的心痛是一樣的。人生里代代呼應的溫暖,人心底對父輩深沉的理解,以及對未來的期待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