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巍

摘要：《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兩部名著之間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有學(xué)者認(rèn)為兩部小說在整體構(gòu)思和命意遣旨方面有著諸多相似性。《醒世姻緣傳》在時空描述、文化內(nèi)容、遣詞用語等方面對《紅樓夢》產(chǎn)生了或大或小的影響。兩部小說的成書年代相差不遠(yuǎn)，《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受到了《醒世姻緣傳》的影響，從時間角度來講也具有一定合理性。

關(guān)鍵詞：醒世姻緣傳；紅樓夢；影響；蒲松齡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引 言

《醒世姻緣傳》與《紅樓夢》兩部小說名著之間是有一定聯(lián)系的。王光福的《〈醒世姻緣傳〉“凡例”與〈紅樓夢〉“凡例”》一文就發(fā)現(xiàn)了兩部名著的“凡例”存在著驚人的相似性。王光福發(fā)現(xiàn)《醒世姻緣傳》與《紅樓夢》在整體構(gòu)思和命意遣旨方面有著諸多相似性，他在文中寫道：

其實，就全書的整體結(jié)構(gòu)和命意遣旨來看，二書的驚人相似之處會更加鮮明觸目。《醒世姻緣傳》與《紅樓夢》，一“醒”一“夢”，其對比度再明顯不過。《醒世姻緣傳》寫的是兩世姻緣：前世為獵手和獵物，后世為夫妻，因此是“惡姻緣”；《紅樓夢》寫的也是兩世姻緣：前世是園丁和仙草，后世應(yīng)該成為夫妻而沒有成為夫妻，因此雖是“好姻緣”卻是“有命無運”……因此，我們推測，《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之間定有一段不為世人所知的“雜事秘辛”，值得花力氣費心思考之研之?！?[1]141

這種對《醒世姻緣傳》與《紅樓夢》聯(lián)系的認(rèn)識是非常有道理的，但礙于一段時間內(nèi)學(xué)術(shù)界對兩部作品成書年代的混亂認(rèn)識，文章并沒有深入分析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通過比較發(fā)現(xiàn)，《紅樓夢》與《醒世姻緣傳》 存在一些比較明顯的聯(lián)系，前者受到了后者的影響。

筆者認(rèn)為，《紅樓夢》前八十回成書于1645—1688年之間（詳見下文），而《醒世姻緣傳》，據(jù)王守義考證，在順治十八年（1661）就有刻本，康熙二十年（1681）在南京同德堂書鋪又有了翻刻本，至于其成書年代，段江麗的“《醒世姻緣傳》成書于崇禎朝，舉例來說，大約成書于崇禎十二年至崇禎十七年之間”一說 [2]70論據(jù)較為充分。段江麗后來又將結(jié)論修改為“《醒世姻緣傳》大約成書于崇禎十二年至崇禎十七年，具體定稿時間或延至順治初” [3]287。鄒宗良等校注的《醒世姻緣傳》（2015）根據(jù)兩條證據(jù)認(rèn)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間下限在入清以后，推斷最后成書大約在清順治五年（1648）左右。但兩條證據(jù)并不確鑿，因此小說最后成書于清初順治年間的推論尚顯牽強。兩條證據(jù)分別是徐復(fù)嶺所舉小說第五十七回的“打著辮子”和小說中典史的執(zhí)掌。根據(jù)宋末元初鄭所南（1241—1318）的《心史·大義略敘》記載，“打辮兒”是“合辮為一，直拖垂衣背”。元代至順刻本《事林廣記》續(xù)集卷六插圖中有一玩雙陸的蒙古族官吏，背后垂一“打辮兒”，和后來清代辮式相近 [4]123。元代文獻(xiàn)《凈發(fā)須知》和明代的《永樂大典》等都記載了元代的各類發(fā)式，其中有“打辮兒”：“銀錠樣打頭，打辮兒打底?！?[5]67醒世姻緣傳》小說中出現(xiàn)的“打著辮子”，不知與“打辮兒”是否有聯(lián)系，若有聯(lián)系，則有受前代發(fā)式影響的可能，說“打著辮子”是寫清人的理由便不充分。《醒世姻緣傳》中提到在縣丞、主簿俱全的情況下，繡江縣的典史仍然負(fù)有巡捕之責(zé)，論者認(rèn)為這樣的事實只能出現(xiàn)在清代初年。但是，在明代，有時是縣丞負(fù)責(zé)巡捕，有時雖縣丞、主簿俱全，但仍由典史負(fù)責(zé)巡捕，還有典史“管鹽”的情況。根據(jù)明代正德年間編寫的《淮安府志》，淮安府以通判管理巡捕事務(wù)，山陽縣以縣丞兼管巡捕，又以典史“管鹽”，清河縣以縣丞管巡捕，鹽城縣以典史管巡捕 [6]86。根據(jù)《淮安府志》的記載，明代就有典史“管鹽”的情況，而《醒世姻緣傳》中寫到的正是“管鹽”，繡江縣的典史是“因拿私鹽不夠起數(shù)，蒙鹽院戒飭了十板”，這說明繡江縣的典史有“管鹽”之責(zé)，而漕私販鹽在明代中后期十分嚴(yán)重，從弘治十四年（1501）開始，因漕私多發(fā)，“申嚴(yán)運軍私帶食鹽之禁”。至明代晚期，漕私愈加嚴(yán)重。崇禎間，漕私形勢依舊。例如，崇禎年間曾任戶部尚書的畢自嚴(yán)（1569—1638）在《題覆戶科黃承昊條陳兩淮鹽法疏》中記載道：“漕船悍卒輒敢公然裝載，拒捕焚舟，哄如夷虜?！?[7]191另外，王守義在《醒世姻緣的成書年代》（1961）一文中提到，小說改“搜檢”為“搜簡”，改“檢校”和“巡檢”為“簡較”和“巡簡”，說明是為了避崇禎帝朱由檢之諱。小說第二十四回中提到的官買豆草、贈征練響、錢糧考成等史實均集中發(fā)生在崇禎四年到崇禎十二年之間 [8]。而從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廠衛(wèi)”“錦衣衛(wèi)”的情況來看，應(yīng)該是指明代的情況，最晚不過1645年，因為清朝在順治元年（1644）沿明制設(shè)置錦衣衛(wèi)，順治二年（1645）取消，改為鑾儀衛(wèi)。

不論如何，《醒世姻緣傳》的成書年代都要早于《紅樓夢》的成書年代?！都t樓夢》的作者是很有可能讀到《醒世姻緣傳》并受其影響的。從兩部小說的文本內(nèi)容來看，《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借鑒了《醒世姻緣傳》。下面我們僅就《醒世姻緣傳》在時空描述、文化內(nèi)容、遣詞用語三個方面對《紅樓夢》的影響進(jìn)行一定論述。

一、時空描述方面的影響

在時間與空間的描述方面，《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兩部小說都通過具體的節(jié)氣和天氣描寫暗示了一些比較具體的日期和時間，從中可以看出《醒世姻緣傳》對《紅樓夢》的影響?！缎咽酪鼍墏鳌泛汀都t樓夢》及《聊齋志異》中個別地名的使用則反映了作品寫作所處的具體年代。

《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文中的時間描述較多且具體可查。比如，《醒世姻緣傳》第一回“晁大舍圍場射獵 狐仙姑被箭傷生”中提到十一月初六冬至：

一日，正是十一月初六日冬至的日子，卻好下起雪來。……討出一本歷日，揀了十一月十五日宜畋獵的日子。 ①

據(jù)查，在明代，萬歷二十七年己亥（1599）、萬歷四十六年戊午（1618）和崇禎十年丁丑（1637）都是十一月六日冬至?！缎咽酪鼍墏鳌返诙呋剡€具體寫道：

那丙辰夏里，薄薄也還收了一季麥子，此后便就一點雨也不下，直旱到六月二十以后方才下了雨，哄得人都種上了晚田。那年七月十六日立秋，若依了節(jié)氣，這晚田也是可以指望得的。誰知到了八月初十日邊，連下了幾日秋雨，刮起西北風(fēng)來，凍得人索索的顫，隕了厚厚的一陣嚴(yán)霜，將那地里的晚苗凍得稀爛，小米小麥漸漸漲到二兩一石。

庚申十月天氣，卻好早飯時節(jié)，又沒有云氣，又沒有霧氣，似風(fēng)非風(fēng)，似霾非霾，晦暗得對面不見了人，待了一個時辰，方才漸漸的開朗。癸酉十二月的除夕，有二更天氣，大雷霹靂，震雹狂風(fēng)，雨雪交下。丙子七月初三日，預(yù)先冷了兩日，忽然東北黑云驟起，冰雹如碗如拳石者，積地尺許。

從丙辰、庚申到癸酉，再到丙子，小說所記敘的時間跨度有十多年。如果《醒世姻緣傳》所記屬實，結(jié)合丙辰、庚申、癸酉、丙子的紀(jì)年及上文提到的十一月初六日冬至，此年應(yīng)指崇禎十年，較為合適。查鄭鶴聲的《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判斷《醒世姻緣傳》第一回寫“十一月初六日冬至的日子”，其實就是崇禎十年的十一月初六日冬至這一天 [9]14?！缎咽酪鼍墏鳌返谑嘶靥岬搅碎c四月：請了陰陽官，擇定四月初八日破土，閏四月初六日安葬。經(jīng)查，明代萬歷二十七年（1599）己亥年和崇禎十年（1637）丁丑年閏四月。從文中出現(xiàn)的丙辰、庚申、癸酉、丙子等干支紀(jì)年來看，對應(yīng)的具體年份最可能是1616年、1620年、1633年和1636年。1636年是丙子年，次年1637年閏四月，與文中所記年份最相符合。鄒宗良根據(jù)談遷（1594—1658）《國榷》的記載，說明《醒世姻緣傳》中提到的“癸酉十二月的除夕，有二更天氣，大雷霹靂，震雹狂風(fēng)，雨雪交下”的記載屬實。因為《國榷》記載說癸酉崇禎六年（1633）十二月丁亥“大風(fēng)雪雷電”，崇禎六年是小盡年，十二月沒有三十日，十二月二十九日丁亥這天正是除夕。鄒宗良還補充了一條旁證，他根據(jù)的是明代劉敕纂修的《歷乘》卷十三“災(zāi)祥記”的記載：“七年初一夜，先雨后雪，有雷聲，人甚異之?！盵七年指崇禎七年。鄒宗良認(rèn)為“七年初一夜”就是大年夜，也就是除夕晚上交了子時，進(jìn)入初一大年夜之后。我們認(rèn)為此說合理。二更在亥時，《醒世姻緣傳》中說“有二更天氣”，應(yīng)是大概的估計，或已進(jìn)入子時?！秶丁泛汀稓v乘》的記載相互印證，能夠說明《醒世姻緣傳》的記述不虛。]因此，《醒世姻緣傳》主要記載了明代尤其是明代末期的情況，其成書年代在明末崇禎朝較有說服力。

《紅樓夢》里也用到了節(jié)氣和天氣描述法來提示時間。《紅樓夢》第十一回提到了“原來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經(jīng)查考，1642年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不少紅學(xué)家認(rèn)為，“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中的“這年”是指1642年，《紅樓夢》的作者有意提示具體時間，目的是引導(dǎo)讀者注意把賈瑞（賈天祥）和變節(jié)降清的洪承疇聯(lián)系起來，表明洪承疇是一個假的文天祥，意在暗諷洪承疇。無獨有偶，《醒世姻緣傳》第五回寫到晁書、晁鳳跟著胡旦和梁生到京師為晁思孝跑關(guān)系時，看到了一幅用朱砂紙寫的對聯(lián)：君恩深似海，臣節(jié)重如山。有學(xué)者對此撰文說：

筆者聯(lián)想到明清之際那個特定的年代，西周生在這里提到“君恩深似海，臣節(jié)重如山”絕不會無心為之，他是用這幅對聯(lián)來諷刺投降變節(jié)的漢人官員。我覺得這一點是無可懷疑的。有意思的是，這幅對聯(lián)在后來往往附會于明末降清的洪承疇與錢謙益身上。[10]139

后來有人把“君恩深似海，臣節(jié)重如山”這幅對聯(lián)改成“君恩深似海矣，臣節(jié)重如山乎”，用來諷刺深受明代皇恩卻投降變節(jié)的洪承疇和錢謙益等高官，但這一點在《醒世姻緣傳》的文本中并無明顯體現(xiàn)，此或可說明，《醒世姻緣傳》的成書時間可能要早于洪承疇投降滿清的1642年。

在天氣氣候和自然災(zāi)害記錄方面，《紅樓夢》也受到了《醒世姻緣傳》的影響?！都t樓夢》中的自然災(zāi)害描寫雖不多，但也有體現(xiàn)。例如，第一回中提到：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①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中寫到：

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jìn)孝道：“回爺?shù)脑?，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狠，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薄瓰踹M(jìn)孝忙進(jìn)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里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并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彀作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到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p>

此回所寫與《醒世姻緣傳》第二十七回所述類似，只是未能見到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史料記載。以上所述時間提示手法和自然氣候表達(dá)方法在某種程度上能夠表明，《紅樓夢》文本的時間表達(dá)和提示受到了《醒世姻緣傳》的影響。

在地點描述方面，《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脂批都涉及到“南直隸”，應(yīng)是所涉內(nèi)容與明代相關(guān)的一條內(nèi)證。南直隸是明代的設(shè)置，《醒世姻緣傳》第一回中即出現(xiàn)?！缎咽酪鼍墏鳌范啻斡玫健氨敝薄焙汀氨敝彪`”?！澳现彪`”和“北直隸”同時出現(xiàn)，說明小說所述內(nèi)容是明代的事情，因為歷史上只有明代同時設(shè)有“南直隸”和“北直隸”，“南直隸”是南京及附近府和直隸州的統(tǒng)稱，簡稱“南直”?！氨敝彪`”則是北平及附近府和直隸州的統(tǒng)稱，簡稱“北直”。在朱棣遷都北平之前，并無“南直隸”和“北直隸”之分，明洪武十三年（1380），明朝廢中書省，中書省直轄府州改為直屬六部，俗稱“直隸”。明永樂十八年（1420），明成祖朱棣遷都后，取消北平布政使司，將其原來所轄府和直隸州隸屬中央六部，稱“北直隸”。永樂十九年（1421），明朝改“直隸”為“南直隸”，以區(qū)別于“北直隸”。清順治二年（1645）滿清改“南直隸”為江南省，改應(yīng)天府為江寧府，設(shè)巡撫衙門于江寧府，實際上是廢除了南京的國都地位。順治二年閏六月乙巳（1645年8月16日），滿清改“北直隸”為“直隸”，康熙八年（1669）改稱直隸省。“南直隸”在《紅樓夢》脂批中出現(xiàn)，簡稱“南直”。在“大抵也因劫數(shù)，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一段之后，甲戌本《石頭記》的眉批是：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都t樓夢》脂批中出現(xiàn)了“南直”，似在提示書中所寫之事與明代的關(guān)聯(lián)。

文言短篇小說圣手蒲松齡（1640—1715）的《聊齋志異》是一部與《醒世姻緣傳》《紅樓夢》的寫作年代相差并不太遠(yuǎn)的短篇小說名著，對比其中的地名稱謂或可發(fā)現(xiàn)三部作品成書年代的差異。我們發(fā)現(xiàn)，《聊齋志異》中只出現(xiàn)了“直隸”而并無“南直隸”。比如，《胡氏》《柳生》《夢狼》《白秋練》《張不量》等篇中都出現(xiàn)了“直隸”：

“直隸有巨家?！保ā逗稀罚爸林彪`界，厚賜騎者而去?！保ā读罚鞍孜?，直隸人?！保ā秹衾恰罚爸彪`有慕生，小字贍宮，商人慕小寰之子?！保ā栋浊锞殹罚百Z人某，至直隸界，忽大雨雹，伏禾中?！?①

《聊齋志異》文中的“直隸”應(yīng)該是清代的稱謂，稱“直隸”而不稱“直隸省”，當(dāng)是1645—1669年之間的稱謂。清順治二年（1645），清改明南直隸為江南省，轄江蘇、安徽兩地，康熙六年（1667）分置江蘇、安徽兩省，以后習(xí)慣上仍稱這兩省為江南。除了脂批提到“南直”，《紅樓夢》文本之中目前未見用到“直隸”、“北直隸”或“南直隸”，但多次用到“江南”，如第十六回中提到的“還有如今現(xiàn)在江南的甄家”、第六十七回中寶釵提到的“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等等。上文提到，滿清1645年改南直隸為江南省，改應(yīng)天府為江寧府?！都t樓夢》中多次出現(xiàn)“應(yīng)天府”，但第十三回卻出現(xiàn)了“江寧府”：“江寧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筆者在《〈紅樓夢〉與〈聊齋志異〉聯(lián)系初考》一文中認(rèn)為，《紅樓夢》前八十回成書于1642—1688年之間。《紅樓夢》文本中出現(xiàn)了“江南”“江寧府”的稱謂，此或可作為《紅樓夢》成書年代的內(nèi)證，據(jù)此《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成書年代可推至1645—1688年之間。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多次用到“江南”：

江南梅孝廉耦長，言其鄉(xiāng)孫公，為德州宰，鞫一奇案。（《新郎》） 張老相公，晉人。適將嫁女，攜眷至江南，躬市奩妝。（《張老相公》） 魘昧之術(shù)，不一其道。或投美餌，紿之食之，則人迷罔，相從而去，俗名曰“打絮巴”，江南謂之“扯絮”。（《造畜》）翁患馬少，會都中解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九山王》）案上簿書叢沓。一宗，江南某，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李伯言》）少年嘆曰：“仆江南金姓。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圖竟落孫山！家兄為部中主政，遂載細(xì)小來，冀得排遣。生平不習(xí)跋涉，撲面塵沙，使人薅惱。” 王問江南闈中題，少年悉告之。（《念秧》）假歸江南，抵秦郵，不欲歸。（《蔣太史》）江南顧生，客稷下，眼暴腫，晝夜呻吟，罔所醫(yī)藥。（《顧生》）王驚問故，女曰：“君謂妾何人也？”答曰：“不知?！迸?，“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保ā缎∶贰罚┎缓锨叉窘?，致江湖流傳，言妾為君閹割五通。（《五通》）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沒有用到“南直隸”“北直隸”，而是多次出現(xiàn)“直隸”和“江南”，《紅樓夢》中則用到“江南”和“江寧府”，應(yīng)是當(dāng)時地名稱謂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真實體現(xiàn)。而《醒世姻緣傳》第一回中出現(xiàn)了“南直隸”，多次用到了“北直”和“北直隸”，反映了作者所處的時代有南直隸和北直隸的區(qū)別。從對同一地區(qū)的不同稱謂可以看出時代的變化和差別，《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周生區(qū)分“南直隸”和“北直隸”，而蒲松齡均稱作“江南”和“直隸”，這種明顯的不同稱謂反映出他們所處的時代有所不同，從這一點來看，西周生不太可能是蒲松齡，蒲松齡并非《醒世姻緣傳》的作者。

關(guān)于蒲松齡不太可能是《醒世姻緣傳》的作者，段江麗在《〈醒世姻緣傳〉研究》（2003）一書中言之甚詳，此書第一章第一節(jié)專辟“蒲松齡說辨析”對有關(guān)蒲松齡說的證據(jù)進(jìn)行辨析，指出其中存在的邏輯錯誤，從成書年代、作者文風(fēng)及其對塾師的態(tài)度等方面駁斥蒲松齡說，較有說服力。至于《醒世姻緣傳》的部分內(nèi)容與《江城》《禳妒咒》等在情節(jié)內(nèi)容上的相似之處，段江麗在《〈醒世姻緣傳〉研究》一書中認(rèn)為，蒲松齡不是沒有對《醒世姻緣傳》加以改寫的可能。不過，更具可能性的是，《醒世姻緣傳》與《江城》《禳妒咒》只是有著共同的題材或傳說來源而已。另外，妒婦也是中國明清文學(xué)作品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一個主題。

因此，《醒世姻緣傳》不僅影響了《紅樓夢》，而且還可能影響了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蒲松齡不太可能是其作者。西周生在《醒世姻緣傳》中用到了“南直隸”“北直”和“北直隸”，反映的是明代的稱謂，而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用到的是 “江南”和“直隸”，反映的是清代順治、康熙前半期的稱謂，地名稱謂的這種差別或可作為《醒世姻緣傳》作者西周生非蒲松齡的一條證據(jù)。

二、文化內(nèi)容方面的影響

《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兩部名著在稟賦氣論、臨終托夢、春宮祟書、醫(yī)學(xué)戲曲等文化內(nèi)容方面也存在一定的相似性，《紅樓夢》在表達(dá)文化內(nèi)容方面不無借鑒《醒世姻緣傳》之可能。

《醒世姻緣傳》第一回出現(xiàn)了天地之“靈根善氣”：

人為萬物之靈，稟賦天地之靈根善氣而生，天地是我的父母，萬物是我的同胞。

《紅樓夢》第二回出現(xiàn)了天地之“正氣”“邪氣”：

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

《醒世姻緣傳》第三回有托夢情節(jié)，《紅樓夢》第十三回中有秦可卿給王熙鳳托夢的情節(jié)?！缎咽酪鼍墏鳌返诙爻霈F(xiàn)了“春宵秘戲圖”，《紅樓夢》中也出現(xiàn)過春宮，脂批中也有提示。在《紅樓夢》第二十六回中薛蟠提到了春宮：

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xì)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

甲戌本《石頭記》第七回眉批中提到了“幽窗聽鶯暗春圖”：

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

《醒世姻緣傳》第三回出現(xiàn)了“祟書”，在這一回中，晁奉山媳婦說道：

“我去尋本祟書來，咱與珍姨送送，情管就好了?！币贿呎f，一邊叫人往真武廟陳道士家借了一本祟書來到，查看三十日系“灶神不樂，黃錢紙五張，茶酒糕餅，送至灶下，吉?！?/p>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也出現(xiàn)了“祟書”，在這一回中，劉姥姥道：

“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xì)撞客著了?！币徽Z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著彩明來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p>

《醒世姻緣傳》第二回出現(xiàn)了楊太醫(yī)，有楊太醫(yī)診脈的情節(jié)，但他是個牙疼下“四物湯”，肚冷下“三黃散”的主顧，文中還出現(xiàn)了“蛤蚧丸”“龜頭散”“十全大補湯”，第四回提到了《素問》《難經(jīng)》與王叔和的《脈訣》等醫(yī)學(xué)著作，還出現(xiàn)了“十全大補”兼“歸脾湯”?！都t樓夢》中則出現(xiàn)了張?zhí)t(yī)和王太醫(yī)等醫(yī)生，第十回中出現(xiàn)了“益氣養(yǎng)榮補脾和肝湯”，第四十二回提到了王濟(jì)仁的叔祖王君效，賈母夸他“好脈息”?！缎咽酪鼍墏鳌分刑岬降耐跏搴褪菚x代著名醫(yī)學(xué)家，曾做過太醫(yī)令，著有《王叔和脈訣》，簡稱《脈訣》?！都t樓夢》中“好脈息”的王君效也姓王，曾做太醫(yī)院的正堂，或是作者根據(jù)王叔和生平事跡杜撰的人物。類似的情況在《紅樓夢》中還曾多次出現(xiàn)：明代戲曲中有吳炳所作的《療妒羹》，《紅樓夢》中出現(xiàn)了“療妒湯”，雖說是王道士胡謅的，但名稱相似。金元四大家之一的著名醫(yī)學(xué)家朱震亨（1281—1358），被時人譽稱“朱一貼”，《紅樓夢》中的王道士則渾號“王一貼”。

《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中涉及的戲曲絕大多數(shù)是明代及以前的戲曲，有些是相同的，如《琵琶記》《南柯記》《白兔記》《西廂記》《玉簪記》《邯鄲夢》《荊釵記》等。例如，《醒世姻緣傳》第二回中出現(xiàn)了“咬臍郎”，典出元代傳奇《白兔記》，其中說劉知遠(yuǎn)走后，其妻李三娘在磨房生子，自己咬斷臍帶，故稱其兒子為“咬臍郎”?！都t樓夢》中也出現(xiàn)了《白兔記》的情節(jié)，提到劉知遠(yuǎn)。

三、遣詞用語方面的影響

在遣詞用語方面，《紅樓夢》也受到了《醒世姻緣傳》的影響。《紅樓夢》文本中用到了“咂嗓”，“咂”在《元曲選》和《金瓶梅》中多用，而“嗓”在《醒世姻緣傳》中見用。關(guān)于“嗓”字，在山東方言中表示“狼吞虎咽”的意思，見用于西周生的《醒世姻緣傳》和蒲松齡聊齋俚曲。《醒世姻緣傳》第七十六中用過“嗓”字：

買些燒餅點心，嗓在自己肚里。

蒲松齡在聊齋俚曲里用到過“嗓”字。聊齋俚曲《俊夜叉》中曾用到“嗓”字：

播開門閂鉆進(jìn)來，抹抹索索找飯嗓。[11]405

聊齋俚曲《禳妒咒》中也用到過“嗓”字：

借重你做一個明證，從今后各支鍋子把飯嗓。

從書面語角度來看，《紅樓夢》和聊齋俚曲中“嗓”字的使用有借鑒《醒世姻緣傳》的可能。

從詞匯使用的角度來看，《紅樓夢》的作者和蒲松齡都受到了《金瓶梅》和《醒世姻緣傳》的影響。吳佩林曾撰文列舉《聊齋俚曲集》和《紅樓夢》中共有的20個山東方言詞，并闡明目的說：

作為例證，旨在表明《紅樓夢》中大量使用了明清山東方言，這有助于考證《紅樓夢》作者、歷史背景、文化淵源等與明清時期山東可能的聯(lián)系。[12]101

然而，在這20個方言詞語中，不濟(jì)、勞動、不依、尺頭、真?zhèn)€、絮聒、扎掙、越發(fā)等詞語在《金瓶梅》和《醒世姻緣傳》中都早已見用，因此不能排除《紅樓夢》作者和蒲松齡對這些詞語的使用都是受到了《金瓶梅》和《醒世姻緣傳》的影響。吳佩林還撰文列舉了《紅樓夢》和《醒世姻緣傳》兩部小說都曾用過的見方、營生、卷子、好生、行動、行子、背晦、凡百等25個方言詞語 [13]124，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證明《醒世姻緣傳》在方言詞語運用方面對《紅樓夢》的影響。

從詞語的使用來看，《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都使用過的詞語還有很多。比如：越發(fā)（1；7？蛐8？蛐9？蛐12？蛐14？蛐15）、邸報（1；2？蛐75）、打圍（1；26）、攢盒（3；40？蛐41）、祟書（3；42）、強梁（4？蛐1）、門路（5；3？蛐15？蛐71）、巡邊（5；68）、門子（6；4）、鸚哥（6，指鸚鵡；《紅樓夢》第三回中提到紫鵑原名鸚哥，稱鸚鵡見于35？蛐41？蛐48）、降伏（7；21？蛐44）、西賓（16；2）、上壽（5？蛐16；62？蛐63）、光景（18？蛐19；2？蛐4？蛐6）、標(biāo)致（19；2？蛐3）、汗巾（22；21？蛐24）、強梁（24；1）、大節(jié)下（3；20？蛐29？蛐31？蛐54）、唧唧噥噥（2；62）、蜂起（12；1）、屁滾尿流（7；2）、銀樣镴槍頭（12；23）、弱柳迎風(fēng)（12；3）、僧不僧，俗不俗（2；63）；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19；7），等等 ① 。而這些詞語之中有不少早已見用于元明戲曲和《金瓶梅》。以受《金瓶梅》的影響為例，《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中都用到的“標(biāo)致”“上壽”“蜂起”“僧不僧，俗不俗”“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等用語都早已見用于《金瓶梅》。而《醒世姻緣傳》中出現(xiàn)的“豬毛繩子”早已見用于《金瓶梅》，《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筋斗”“相契”“酥胸”“入港”等不少詞語也早已在《金瓶梅》中使用。

另外，《醒世姻緣傳》中有二十多處用到“忘八羔子”，《紅樓夢》中也幾次用到?！缎咽酪鼍墏鳌返诙赜玫搅恕俺兜?，《紅樓夢》脂批中多次用到“扯淡”?！缎咽酪鼍墏鳌烦霈F(xiàn)了“陰陽官”“海上仙方”“保嬰局”“云板”“路遠(yuǎn)三千”“攮喪”“攮顙”，《紅樓夢》則用到了“陰陽人”“海上方”“育嬰堂”“傳事云牌”“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撞喪”“咂嗓”?！缎咽酪鼍墏鳌分袑懗绲澇掠谩叭缃瘛?，曾用到“近日”：“近日里秦良玉的上將”，《紅樓夢》中則出現(xiàn)了“近日之倪云林”。

結(jié) 語

《醒世姻緣傳》的成書年代要早于《紅樓夢》的成書年代，因此《紅樓夢》的作者有閱讀《醒世姻緣傳》并受其影響之可能。兩部小說共同受到《金瓶梅》影響的痕跡也比較明顯?！缎咽酪鼍墏鳌泛汀都t樓夢》的創(chuàng)作年代相差不遠(yuǎn)，前者所涉事件集中在明代，作品創(chuàng)作在明亡時或已完成。而《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年代主要集中在明亡之后的清初，因此曲筆抒寫了亡國之痛，表達(dá)了比較明顯的反滿傾向。前者目的在于勸世，后者在進(jìn)行勸世的同時，還表達(dá)了對故國的悼懷、對故朝文化的尊崇以及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女性作用的彰顯，與宋之孤臣所南先生鄭思肖（1241—1318）所寫的那樣，是“一心中國夢”② 充滿了家國情懷，這也許是《紅樓夢》在思想主旨方面高于《金瓶梅》和《醒世姻緣傳》等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

種種證據(jù)和跡象表明，《醒世姻緣傳》的作者不太可能是蒲松齡，但《醒世姻緣傳》對《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是可能的。今后有關(guān)《醒世姻緣傳》與蒲松齡聯(lián)系的研究應(yīng)多從它對《聊齋志異》和聊齋俚曲的影響角度入手，或許能夠有更多新的發(fā)現(xiàn)。

段江麗在其《〈醒世姻緣傳〉研究》一書中認(rèn)為，《醒世姻緣傳》這部從婚姻入手描寫中下層社會人生百態(tài)的小說，的確不能與《紅樓夢》等公認(rèn)的一流作品相提并論；但是，它上承《金瓶梅》，下啟《儒林外史》《紅樓夢》《歧路燈》《姑妄言》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是世情小說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小說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作品。這里指出了《醒世姻緣傳》對《紅樓夢》的影響，但這種影響到底起于何時，是值得商榷的。筆者認(rèn)為，《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兩部小說的成書年代相差不遠(yuǎn)，《醒世姻緣傳》成書于明末崇禎朝，《紅樓夢》的成書年代介于1645—1688年之間，《紅樓夢》的作者有機會閱讀《醒世姻緣傳》并受其影響，從時間角度來講也具有較大合理性。若果如此，則《紅樓夢》的成書年代或能進(jìn)一步推至1661年《醒世姻緣傳》刊行之后，介于1661—1688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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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清]蒲松齡.聊齋俚曲集[M].蒲先明，整理；鄒宗良，校注.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9.

[12]吳佩林.《紅樓夢》中的明清山東方言舉證——基于蒲松齡聊齋俚曲作品的對比[J].蒲松齡 研究，2013，（4）.

[13]吳佩林.《紅樓夢》中的明清山東方言再舉證——基于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的對比[J].蒲松 齡研究，2014，（4）.

（責(zé)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