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寒

新劇

張黎最近拍了一部新劇，《武動乾坤》，正在優(yōu)酷平臺上播出。因為是人氣網文作品再加上口碑過硬的大導演，這部劇在早前的優(yōu)酷劇集發(fā)布會上就頗受期待。如今，播出過半，它的口碑卻似乎并不如預期。這讓曾被張黎歷史劇深深圈粉的觀眾有些失望。然而，黎叔終歸是黎叔，他說他很少看網上的評論，且“一部劇有一部劇的運氣”。采訪那天，他依然是平和、淡然。不過在說到任何他感興趣的點時，還是會站起來，踱著方步、眺望遠方，頗有種激昂之感。但是，他對于行業(yè)內的種種現(xiàn)象，用詞卻非常圓潤、溫和。就仿佛1957年出生的他，此刻已是很多事情了然于心但很多事已經沒有急著評論的必要了。他處于一個個人表達方式動輒可以影響較廣受眾的行業(yè)，但2018年此刻的張黎，反而是越來越將自己往后“藏”。

《武動乾坤》敘述了一個底層頑劣少年，歷經重重磨難，一步步淬火成鋼、扛起世間重任的故事。在采訪中，張黎喜歡說自己作品的“殼”。比如《走向共和》的“殼”，可以理解為那個時代、那個洪流中，各數(shù)風騷人物的進取與掙扎，他們在那個特殊的時代有各自的局限也有各自的偉大之處。而《武動乾坤》的“殼”，張黎覺得是“恰逢少年時，別輕易言敗”。

這本是一個很深刻的主題，但也很吃虧。因為在這種奇幻、幻想類題材的電視劇中，在強調爽感、“金手指”、開掛的國內玄幻文學的風格基礎上，觀眾似更會因“新”或“出其不意”而被吸引，張黎過往的對于宏大歷史題材的把控性，在這種邏輯簡單的全新領域，似乎很難馳騁。如今，仔細察看《武動乾坤》的負評，發(fā)現(xiàn)大家更多抱怨的不是電視劇質量，而是，它跟以往其他國產玄幻劇“并沒有什么不同”，沒有拍出“張黎的新意”。

導演張黎

拍歷史正劇，張黎的獨到之處也是他成功的地方，是對大量鮮活、生動的史料的搜集。拍《武動乾坤》之前，張黎也做了大量的資料搜集工作，因為之前沒有接觸過這個題材，所以他看了一些國內的同題材作品。天蠶土豆的原著他也看了。對于張黎來說，看原著一貫是一個“不斷推演、判讀的過程”。當時看《武動乾坤》原著時，他和主創(chuàng)團隊畫了很多張圖，是他們想象中的小說場景的再現(xiàn)。這些圖也包括現(xiàn)場美術的制景、視效制作的可完成度。其實這部新劇，和他以往的高口碑劇一樣，也是用著十足的精力、心思去準備它。

在別的采訪中沒有提到的一點是，他說《武動乾坤》其實寄寓了他對現(xiàn)下年輕男性群體的一種反思。當下社會，多元價值觀頻出，但似乎一種古老、傳統(tǒng)的男性價值觀被日漸忽略了，就是，男孩要更陽剛。“這兩天發(fā)布會啊、采訪啊，發(fā)現(xiàn)我接觸到的，全是女孩兒。還有，你現(xiàn)在隨便問一個女孩兒，如果突遇歹徒襲擊，你能確定你身邊的男朋友就一定會挺身而出保護你嗎？這本來是一個不用討論的問題，但問現(xiàn)在的很多女生，她們對這個問題是不敢持肯定回答的。”張黎有點恨鐵不成鋼地說。

在張黎過往作品中，表現(xiàn)男女愛情的主題或情節(jié)其實并不多。他也說過自己不太擅長拍感情戲。果然，這次《武動乾坤》感情線的處理部分，也是被批評較多的一點?！拔掖_實不太擅長拍感情戲?！睆埨枵f，“而且，現(xiàn)在年輕人的情感和我們那時還是不太一樣?！?/p>

“那怎么辦呢？”我問。

“沒辦法，就拍得不好唄?！彼f。

歷史

一上來，他就對媒體評價諸多的“張黎的歷史劇有他獨特的歷史觀、個人特色”這一點，表示了不大認同。他說，某部劇有導演“個人特色”這種說法，他不敢全盤接受，因為所謂的歷史觀、張黎特色，其實應該是整個團隊集體勞動的成果，個人不能居功至偉。對于很多導演喜歡打上“某某作品”這個標簽，他也覺得，是“不合理”的。

2003年的《走向共和》是他最早被封神的一部歷史劇。這部劇從晚清流弊橫行的社會、歷史背景開始講起，一直到推翻帝制、走向共和。其間，李鴻章、袁世凱、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人物相繼登場，在同一個舞臺上，在盡力還原史實的基礎上，穿插、交會、斗爭、分離?！蹲呦蚬埠汀防锛毠?jié)的精準度，讓人吃驚。第6集北洋水師閱兵，各國公使在招待晚宴上用英語對話。屏幕上人物各自的英語口音，居然精細到國別。日本角色說出的是日式英語，俄國人說的是帶有俄語尾音的英語，英國人則是純正的女王腔。這幾年影評界都在夸英美劇如何重視細節(jié)，殊不知這部15年前的國劇，也是精良至此。

談到這些，張黎自謙地說“都是應該的”。他介紹，為了追求真實性，《走向共和》中的主要日本角色，都是由日本演員扮演的。讓他印象比較深的一場戲是，有一集，描述當時的日本內閣主要成員在日本海域游完泳，最終在岸邊的礁石上敞開胸懷曬太陽的場景。現(xiàn)實中，那場戲是在1月的青島海邊拍攝，天氣非常寒冷，但幾個日本演員沒有任何怨言，半裸著在礁石上，為了表現(xiàn)身上的汗，當時拍一條就要往身上噴一次水，已經寒冷刺骨，可鏡頭中還必須做出很享受的樣子。這種敬業(yè)為當時的張黎留下了深刻印象，反過來也重新影響了《走向共和》中他對于日本民族性的理解和表達。

聊起細節(jié)，張黎又興沖沖地去隔壁房間取來了《孔子春秋》的定妝劇照，讓我們看細節(jié)，看放大后面部的老年斑，還有白發(fā)，“都是一根一根植上去的”?！犊鬃哟呵铩肥钱敃r正式過審的片子，卻也沒有播，說沒收視、沒流量。“可能這個時代不需要這樣的作品吧，孔子在當下不合時宜?！彼f的時候也是有點憮然。

“似乎我們學攝影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種習慣：對事物的觀察，希望清楚、清楚、再清楚。我總希望追尋‘所謂的真相，所以，就喜歡查劇中人物的‘戶口。在無數(shù)的史料的堆積中，人物豐滿了，細節(jié)清楚了，我就覺得，仿佛離這個人物，也更近了?！睆埨柙谡f這段話時，忍不住用手比畫出窺探攝影機孔鏡的那種感覺。這些“細”，在屏幕上展現(xiàn)出來，能達到一些其他歷史劇所沒有的鮮活。但是，如此對歷史資料、人物小傳的癡迷性解讀，又往往會容易陷入一個剝洋蔥的無止境過程。什么時候該停？這時他又顯出一個導演的宏觀把控力來，那就是，對于重大歷史事件、主要價值觀之“重”，對于瑣碎的旁枝末節(jié)之“輕”。

“在重大關頭上，你是什么樣的人，就重要了。平時……平時可以嘻嘻哈哈、隨和，但一旦關鍵時刻來臨，對一個人的考驗就來了?！彼麌烂C地說。

褪去《走向共和》的稍嫌青澀激奮，《大明王朝1566》被認為是他的集大成之作。金牌編劇劉和平細入肌理的打磨，陳寶國、黃志忠、王慶祥、倪大紅、張志堅、王勁松等老戲骨的集體演技大爆發(fā)，使得這部劇當時已達到了“誰在現(xiàn)場背詞，大家都看不起”的高手較量之境。

現(xiàn)在回憶，張黎認為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政治制度相對完備、國庫相對充盈、歷代皇帝頗有個性的一個朝代。明代的官制、賦稅制度、建筑、家具等，對后世都有著影響，它也是一個東西方開始產生正面沖突的時代。所以，他覺得如果就這樣一個朝代作為橫切面來講述一個故事的話，會非常有意思。

“當時大家每天一塊吃一塊住，聊的基本就是人物?！睆埨枵f，“人物形象在演員和導演的腦海中，高度重合了。只有這種情況下，現(xiàn)場才會有‘靈機一動。準備得越充分，到現(xiàn)場的變數(shù)越大。這種變數(shù)又往往是最值錢的，因為這樣才能出來好戲?！?/p>

無論是之前的歷史劇還是現(xiàn)在的玄幻劇，張黎似乎都不太喜歡講述現(xiàn)在時態(tài)的故事?！昂芫靡詠恚覀円矝]有什么新故事了，似乎所有故事都被講盡的感覺?！边@一點他覺得歸根結底是自由度的問題，往下就不深講了。

電視劇《武動乾坤》劇照

年輕與年老

張黎喜歡稱年輕一代為孩子，面對《武動乾坤》里的各個主演，前來采訪的媒體人，都是這樣。這部《武動乾坤》，也毋庸置疑是一部貼近年輕人口味之作?，F(xiàn)在似乎各內容制作方都在努力強調要制作貼近年輕人口味的作品，但這種“取悅年輕”，真的有必要嗎？中年講述者從容說出任何主題的故事，只要其間有真誠、有思考，不也是年輕群體愿意喜愛的嗎？

張黎則詼諧地說，年輕人就是用來被遷就的，否則，“他們真給你顏色看??！”俄而，他想了想，又正色道，年輕人面對的困惑多，對于未來的恐慌比我們這個年齡更大。所以，為什么不“遷就”年輕人呢？

《大明王朝1566》是放在優(yōu)酷平臺上重播以后，口碑才慢慢出圈的，人們也越來越體味到這部12年前作品的精妙之處。所以，張黎感謝網絡。不過，他也指出，如今各視頻平臺的日益崛起，或許也是一把雙刃劍：產業(yè)規(guī)模越來越大，對從業(yè)者來說是喜訊，有了更多表現(xiàn)自我觀點的機會。更多資本涌入會導致資本也越來越理性、專業(yè)。但相比之下，出經典、出大師的機會似乎被稀釋了。準入門檻越來越低，會導致大量參差不齊的作品出現(xiàn)，這也某種程度上擠占了觀眾的空間和時間。

接下來，張黎手上有另外兩部劇正在籌備。一部是同樣年輕題材的、根據丁墨的穿越言情小說改編的《江山不悔》;另一部，則是籌備已久、各方期待的《曹操》，將由姜文主演。張黎的“重”和“輕”，是否能在這部《曹操》中再次綻放讓人嘆服的歷史維度呢？或是，有了這次《武動乾坤》的經驗，《江山不悔》能體現(xiàn)出不一樣的“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