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 陳新仁
提 要: 針對經典禮貌理論存在的各種問題,Helen Spencer-Oatey及其合作者在現(xiàn)有禮貌理論等基礎上建立了“關系管理模式”,認為語言使用會對具有社會屬性的人際關系產生影響,因而交際者會努力通過各種語用—語言方式實施人際關系的管理,主要涉及面子管理、社交權利與義務管理以及交互目標管理。本文在扼要呈現(xiàn)這一理論模式后,提出關于禮貌、關系管理與人際關系的新觀點,剖析新模式存在的不足,并嘗試提出一個改進后的模式。
語言禮貌研究是語用學的核心話題之一,迄今經歷了第一波(以Fraser, 1990; Fraser & Nolan, 1981; Brown & Levinson, 1978/1987; Leech, 1983等為代表)、第二波(以Eelen, 2001; Mills, 2003; Watts, 2003; Locher, 2006等為代表)研究高潮,而第三波研究范式(見Kdr & Haugh, 2013; Haugh, 2015等)似乎正在開啟中。
第二波禮貌研究很大程度上可歸因于第一波禮貌研究中存在的四大爭議(見Spencer-Oatey, 2002): 1) 人們使用“禮貌”語言的根本動機或“解釋性基礎”(explanatory basis)是什么?2) 諸如請求、命令等言語行為為什么具有人際敏感性或影響人際關系?3) 基于消極面子的理論建構是否過于強調交際個體本身?4) 面子是否純粹是個體的或個人的關注,還是也可能成為群體的關注?圍繞這些爭議,兼具第一波和第二波禮貌研究范式特點的英國華威大學應用語言學研究中心的學者Helen Spencer-Oatey及其合作者(Jianyu Xing)(2000,2002,2003,2004,2005,2008,2009)先后提出一系列有別于Brown & Levinson的面子理論、Leech的禮貌原則等的禮貌觀點,即關系管理模式(Rapport Management Model, RMM)(關于該模式的介紹和評價,可見冉永平,2012;袁周敏,2016)。筆者認為,該模式盡管帶來許多真知灼見,但也并非盡善盡美,有進一步完善的余地。本文首先對現(xiàn)有文獻進行介紹與評論,然后在評述該模式的基礎上,嘗試進行整合與改進,提出一個相對而言更為完整、更具操作性的分析模式。
在引言中提及的四大爭議[注]第一波禮貌理論其實還存在另一很大爭議,就是面子理論及禮貌原則是否具有普適性。一些學者(如Gu, 1990; Matsumoto1988; Ide1989))認為,這兩個理論都具有西方文化中心主義色彩,不能完全描寫及解釋東方文化背景下的禮貌現(xiàn)象。上,關系管理模式與第一波禮貌理論存在顯著的分歧,茲概述如下。
首先,就語言禮貌使用的根本動機來說,Spencer-Oatey認為,人們之所以使用語言禮貌,是為了管理人際關系,而非像Brown & Levinson (1978/1987)認為的那樣僅是為了滿足面子需求。換言之,關系管理模式認為,面子不是人際關系的全部,因而語言禮貌的使用不只是為了面子,也可能是為了人際關系的其他維度。同樣,Spencer-Oatey也不認同F(xiàn)raser (1990)、 Fraser & Nolan(1981)提出的“會話契約論”,后者認為語言禮貌的使用與交際者履行相關的會話權利和義務有關,而這些權利與義務中就包括了禮貌。此外,關系管理模式與Leech(1983)提出的禮貌原則看上去很相近,因為后者認為語言禮貌的使用是為了保持社會平衡和友好關系(p.82),但兩者之間仍然存在根本的差異。在Spencer-Oatey看來,Leech的禮貌準則本質上是一些有助于管理不同交際者潛在面子需求和社交權利方面沖突的語用制約,根本目的是為了推進交際任務的完成,而非最終為了管理人際關系。關系管理模式吸納了Watts (2003: 136-137)的觀點,認為社會認可的各種禮貌規(guī)則其實根源于交互雙方的權利管理和彼此的面子需求管理。
其次,就諸如請求、命令等言語行為的人際敏感性來說,Spencer-Oatey認為,這些行為之所以會影響人際關系,是因為它們威脅了交際對方的社交權利和義務,而非其面子。這一看法與Brown & Levinson(1978/1987)的面子理論不一樣,因為后者認為這些威脅聽話人的消極面子,即說話人將自己的愿望強加給聽話人,威脅到后者的自治(autonomy)。在Spencer-Oatey看來,面子是個人所訴求的積極的社會價值,因此實施請求、命令等行為與面子沒有關系。不僅如此,關系管理模式也與禮貌原則不同,后者提出的策略準則(Tact Maxim)和慷慨準則(Generosity Maxim)認為這些行為涉及得失問題(cost-benefit issues),而得失問題與權利及義務問題在性質上是不同的。
再次,基于消極面子的理論建構是否過于強調了交際個體本身?
Matsumoto (1988)、Ide (1989)強調社會身份的重要性: 在日本社會中,一個人在群體中的位置以及是否被他人接受比個人的自治更重要。承認并維持彼此的相對關系或位置(而不是維護個人的自治或空間)支配著所有的社會交往。Gu Yueguo(1990)認為,在中國社會中,邀請、提供等并不威脅消極面子,甚至可能是禮貌的表現(xiàn)。Mao (1994)認為,有兩種相互競爭的力量影響交往行為: 理想的社會身份(the ideal social identity)與理想的個體自治(the ideal individual autonomy)。Spencer-Oatey認為,面子理論過于強調個人自治和自由的重要性,忽視面子的社會或人際維度,此外,Brown & Levinson與Gu所講的東西都不具有普遍價值,而是處于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中。
最后,面子是否純粹是個體的或個人的關注,還是也可能成為群體的關注?
Brown & Levinson基于Goffman (1967)的界定(image of self),將面子定義為交際個體的關注,即“自我形象”(self-image)。Ting-Toomey & Kurogi (1998)則將面子定義為“自我價值”(self-worth)。與他們不同,一些學者(如Gao, 1996: 96)則認為面子既是個人關注的對象,更重要的是它是集體或群體的關注對象。Spencer-Oatey認同后者的觀點,指出面子既可能是個人取向(personally oriented),也可能是群體取向(group oriented),還可能是彼此取向的(reciprocally oriented)。
基于對上述四個方面問題的闡述,Spencer-Oatey從人際關系管理出發(fā),提出了“關系管理模式” (Rapport Management Model, RMM)。在最初的模式中,人際關系管理的動機有兩個: 面子管理、社交權利(sociality rights)管理,如圖1所示:
圖1.關系管理模式(Spencer-Oatey,2000:15;2002:541)
與面子理論中的面子概念不同,關系管理模式中的面子與交際者的個人或社會價值密切相關[Spencer-Oatey對面子的定義符合Goffman(1967: 5)的觀點,即“一個人在與他人接觸時所索求的積極社會價值”,加粗為筆者所為,以示強調],可以區(qū)分為個人面子(或素質面子)和關系面子和群體面子(后二者又稱為社會身份面子)。前者涉及他人對自己的個人素質(包括能力、知識、長相等)的積極評價,關涉一個人的自我價值、尊嚴、榮譽、名譽等;后二者涉及個人在雙方或群體中的身份定位、社會角色(如好友、貴賓、領導、長輩等),關涉一個人在群體中的交互或公共價值。交際影響的既可以是個人的面子,也可以是交際雙方的面子,還可以是個體所在群體的面子。*在后來的版本中,面子除了涉及個人價值和社會價值,也可以是與其他社會個人之間的價值,因而可以區(qū)分為個體面子、群體面子和關系面子(袁周敏,2016)。
關系管理模式中社會權利與交際者的個人或社會權利和義務相關,往往體現(xiàn)為特定的社會期盼,與一個人在交互過程中所索求的基本社交權利有關,可以區(qū)分為公平權(又可細分為兩小類: 得失類和自治—強加類)和聯(lián)絡權(又可以細分為互動參與—分離和情感參與—分離)。*兩大類公平權與互往的合適度會因交際者之間的關系、社會文化規(guī)范以及交際者個體偏好而各有不同。由于語境不同,交往目的不同,交際者對兩者的考量也不盡相同。前者指在人際交往中需要為他人著想才能確保交際者得到公平的對待,因此不應過度地強加于人;后者指在交往中人們需要參與到與他人的聯(lián)絡之中,以保持交際者之間的社會關系*根據(jù)Spencer-Oatey的觀點,社會權利管理與威脅面子無關,妨礙、侵犯對方的社會權利會導致不滿而非面子威脅或損失。其框架中的公平權與得失關系有關,但比自治的范圍要寬,不僅可以包括自治,還可能涉及時間、努力、不便、風險等。。交際既會影響公平權也會影響聯(lián)絡權,表現(xiàn)為對公平、體諒、行為得體性的關注。
在后來的一文(Spencer-Oatey, 2005)中,Spencer-Oatey提出關系感知的三個關鍵基礎: 互動需求(interactional wants)、面子敏感因素(face sensitivities)和行為期盼(behavioral expectations)。在其2008年出版的論著中,Spencer-Oatey進一步調整了其關系管理模式,如圖2所示。需要說明的是,互動目標不只包括互動需求(即人們交往互動過程中所執(zhí)行的具體任務),還包括交際者試圖達到的人際關系目標。
圖2. 新版關系管理模式中的管理目標(Spencer-Oatey, 2008: 14)
鑒于關系管理涉及面子、權利與義務及互動目標三個維度,相應地,人們之間的積極關系(即和諧關系)就可能會遭到下列三種行為的威脅: 面子威脅行為、權利威脅/義務摒棄行為和目標威脅行為(Spencer-Oatey, 2008: 17)。
關系管理模式是不是一個禮貌理論?這一問題值得探究。Spencer-Oatey(2008)在其著述中刻意回避使用“politeness”這一術語。她這樣做主要包括下列原因(Spencer-Oatey, 2008: 2-3):
其一,她覺得“politeness”這一術語可以有不同的解讀,“令人感到混亂”(Spencer-Oatey, 2008: 2)。比如,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往往把禮貌與使用相對正式、敬稱性語言(如Sir,Madam,wouldyoubesokindasto)相聯(lián)系,而事實上禮貌與說話人有關,是說話人禮貌與否,而非某些語言形式本身禮貌與否。至于說話人禮貌與否,不取決于其使用的語言形式,而取決于當下語境中聽話人的評價。換言之,禮貌往往取決于語境,關涉得體性,是一種社會評價(2008: 2)。
其二,“politeness”這一術語過于強調社會關系中和諧的一面,既往研究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不禮貌的維度。Culpeper (1996, 2005) 等認為禮貌理論應該也研究不禮貌問題,有些學者(如Penman, 1990)因此提出要在更寬廣的面子工作框架下研究禮貌。
其三,禮貌與身份也有關,因此有學者(如Tracy, 1990)提出應該拓寬禮貌理論來覆蓋身份范疇,進而包括與身份相關的其他一些概念(如能干、值得信任、堅強、通情達理等),但那樣做就觸及印象管理、自我呈現(xiàn)等,超出了傳統(tǒng)禮貌理論的范圍(維持或提升和諧的人際關系)。這也是Spencer-Oatey為什么使用“rapport management”(關系管理)而非politeness這一概念的原因(2008: 3)。
盡管如此,Spencer-Oatey并沒有完全放棄對politeness的使用,例如她在下列行文中就使用了該術語(加粗為筆者所為):
Research by Spencer-Oatey and Xing (1998, 2004 and Chapter 13 in this book) supports this contention thatpolitenessis managed through multiple aspects of language use.(2008: 20)
由于Spencer-Oatey及其合作者探討的是rapport,因而此處的politeness便是與rapport是等義的。又如:
Up to now, a very large proportion of work onpoliteness,andhencerapportmanagement, has focused on the illocutionary domain.(2008: 22)
這里,Spencer-Oatey將politeness與rapport management進行了并置(加粗為筆者所為)。
在下例中,她直接用rapport替用Brown & Levinson的face(加粗為筆者所為):
Clearly, as Brown and Levinson (1987) point out, speech acts need to be handled carefully because the import of many of them (e.g. criticisms, complaints) can easily threatenrapport.(Spencer-Oatey, 2008: 21)
考慮到語用學文獻中對“禮貌”這一術語的各種使用情況,筆者認為有必要在此簡單加以梳理一下。
首先,我們可以區(qū)分語言(形式)(不)禮貌和交際者(不)禮貌,前者是具有默認(不)禮貌解讀的固化的、靜態(tài)的、規(guī)約化的語言形式,也就是我們常講的(不)禮貌語言,是Leech (1983)所講的絕對意義上的禮貌概念,而后者是交際者使用特定語言形式(可以是但未必是絕對意義上禮貌或不禮貌語言形式)所傳達的(不)禮貌。交際者(不)禮貌取決于語境得體性。
其次,我們可以根據(jù)說話人(不)禮貌意圖之有無和聽話人禮貌評價情況將交際者(不)禮貌區(qū)分為說話人(不)禮貌和聽話人(不)禮貌(甚至旁觀者禮貌或不禮貌)。這里存在多種情形: 1) 說 話人試圖表達(不)禮貌,聽話人也對其行為做出了(不)禮貌的評價;2) 說話人試圖表達(不)禮貌,但聽話人沒有意識到其(不)禮貌意圖,或者意識到其(不)禮貌意圖,但并沒有對其行為做出(不)禮貌的評價;3) 說話人沒有(不)禮貌意圖,說話人仍然做出了(不)禮貌的評價;4) 說話人沒有(不)禮貌意圖,說話人也沒有做出(不)禮貌評價。上述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交際者(不)禮貌的各種情形
從關系管理理論的本質來看,Spencer-Oatey所講的關系管理應該是積極的、主動的話語選擇,指前兩種情況,即說話人具有(不)禮貌意圖,而聽話人有可能將其解讀為禮貌,也可能將其解讀為不禮貌。誠如Spencer-Oatey所講,“關系威脅、關系提升是一種主觀評價,不僅僅取決于話語的內容,而且也依賴于人們在對什么情景下什么人說了什么的解讀和反應”(2008: 20),更加注重自身與對方的平衡。
綜上所述,關系管理模式融合了第一波和第二波禮貌理論的合理元素,仍然應該看作是一種禮貌理論(此處的“禮貌”是中性的概念,涵蓋禮貌、不禮貌、無禮貌、非禮貌等各種情形),但這一理論不局限于Leech (1983: 82)對禮貌的定義(“禮貌語言使用是為了保持社會平衡和友好關系”)。禮貌概念需要拓展,包括管理面子(包括個人的、群體的、集體的)、權利與義務、交互目標等的語言,而非狹義的、絕對意義上的禮貌用語。關系管理也并非一定是面向和諧人際關系的正面管理,也可以是威脅、傷害人際關系的負面管理。根據(jù)Spencer-Oatey,影響交際策略選擇的人際目標主要有以下四種類型:
1) 關系提升取向: 強化或增強彼此和諧關系的愿望;
2) 關系維持取向: 維持或保護彼此和諧關系的愿望;
3) 關系忽視取向: 對彼此關系的質量缺乏關注或興趣(可能是因為聚焦自身);
4) 關系挑戰(zhàn)取向: 挑戰(zhàn)或傷害彼此和諧關系的愿望。
筆者認為,作為一種禮貌理論,關系管理模式具有下列優(yōu)勢: 1) 更加高明,從關系管理出發(fā),避免了就面子談禮貌,就禮貌談規(guī)則的做法,將禮貌納入到人際關系管理框架中,更具社會現(xiàn)實性;2) 更加全面,克服了面子理論只關注個體(個體的積極和消極面子),對現(xiàn)有理論兼收并蓄,將個體的社會身份和權利納入(禮貌)理論框架;3) 更加辯證,超越了面子理論內在的文化中心主義,充分考慮到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禮貌規(guī)范及其傾向;4) 更加得當,擺脫了關于消極面子的不當認識,認識到諸如請求等行為并不(完全)涉及面子問題。
Spencer-Oatey提出的理論模式雖然優(yōu)勢明顯,但下列問題仍值得思考:
1) 如何突出(不)禮貌在模式中的核心位置,彰顯禮貌理論的語用屬性?如何體現(xiàn)(不)禮貌與關系管理之間的關系?
2) 如何體現(xiàn)對(不)禮貌的新認識(如禮貌或不禮貌的相對性、評價性、程度性、操縱性)?
3) 如何合理借鑒、完善現(xiàn)有禮貌理論的分析工具,增強其分析的可操作性?
4) 將benefit and cost 放在sociability rights部分與autonomy并列是否合適?
5) 除了面子、權利、利益等外,關系管理是否還會涉及其他內容(如彼此的情緒)?
基于對上述問題的思考,筆者擬在Spencer-Oatey的理論模式基礎上提出一個改進的模型,如圖3所示:
說話人的關系管理管理取向/管理結果管理維度面 子利 益權利與義務情 緒交際目標話語選擇聽話人(基于特定語境社會秩序的)(不)禮貌(評價)提升關系維持關系忽視關系挑戰(zhàn)關系傷害關系盡可能提升素質面子或社會身份面子↑↓盡可能拉低素質面子或社會身份面子盡可能給予個人或群體利益↑↓盡可能剝奪個人或群體利益盡可能賦予社會權利(自治權或聯(lián)絡權)↑↓盡可能強調社會義務(自治權或聯(lián)絡權)盡可能照顧對方的情緒↑↓盡可能惡化對方的情緒盡可能推進交際目標(對方或彼此需求)↑↓盡可能妨礙交際目標(對方或彼此需求)言語行為域話語域參與域文體域非言語域禮貌↑↓不禮貌
圖3.言語交際者關系管理模式新擬
其一,說話人在交際的全過程或特定階段具有關系管理的需求。這種需求具體表現(xiàn)為對彼此關系的提升、維持、忽視、挑戰(zhàn)或傷害。需要指出的是,Spencer-Oatey沒有涉及最后一種情形,或許是一個疏忽。
其二,一旦選擇特定的關系管理取向后,說話人會對聽話人的面子、利益、權利與義務、情緒、交互目標等方面的積極管理(體現(xiàn)為盡可能地滿足對方這些方面的需求)或消極管理(體現(xiàn)為盡可能地不滿足或妨礙對方這些需求的滿足)(當然不排斥交際者同時在兩個及以上維度進行管理)。值得一提的是,這里將利益從Spencer-Oatey框架里的社交權中分離出來,是考慮到利益本身可以是一個獨立的管理維度,這一做法符合Leech (1983)的做法。此外,這里將情緒納入關系管理的維度,與Spencer-Oatey的做法不同,理由是在Spencer-Oatey (2005: 116)中,情緒反應是關系管理評估的結果而非管理維度。將情緒納入關系管理的維度具有一定的文獻依據(jù),因為Leech (1983)中的同情準則以及后來提出的情感保留準則(Leech, 2014)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就體現(xiàn)了對情緒的一種管理。
其三,一旦說話人確定了具體的關系管理維度,就會訴諸各種語用策略或準則(用Leech 1983的表述為: 得體準則、慷慨準則、贊譽準則、謙遜準則、一致準則、同情準則,或者,用Leech 2014的表述為: 得體準則、慷慨準則、贊譽準則、謙遜準則、說話人義務準則、聽話人義務準則、一致準則、觀點保留準則、同情準則、情感保留準則),或者遵守,或者違背。無論哪種情形,都會通過話語選擇來實現(xiàn),具體而言,說話人會在言語行為域、話語域、參與域、文體域、非言語域中的一個或多個域進行各種選擇。換言之,各種人際關系管理策略需要在不同域中通過(非)語言選擇加以表征,反之,相關(非)話語策略選擇體現(xiàn)了特定方向的人際關系管理。
其四,面對說話人的話語選擇,聽話人(可能也包括非受話人,如旁聽者、偷聽者)會對其背后的關系管理取向進行評估。聽話人評估的依據(jù)是適用于當下語境的社會秩序或道德秩序,評估的結果是對說話人發(fā)出該話語是否(不)禮貌的判斷。語境因素既有交際雙方相關的因素,如權勢關系、社會距離、互動角色、參與人數(shù);也有交際任務自身的因素,如強加幅度、損益方向;還有當前交際發(fā)生的時空、環(huán)境因素;此外還有交際雙方信守的交際互動原則、語用—語言規(guī)范、活動類型等。如此,(不)禮貌判斷并不像經典禮貌理論認為的那樣直接與特定的禮貌語言或面子策略等的使用發(fā)生必然的、直接的聯(lián)系,也不會直接影響人際關系,而是需要首先對相關語言或策略背后的關系管理取向進行評估,評估的結果(即禮貌或不禮貌)才會對于人際關系產生影響。正因為如此,一些表達方式(如玩笑性嘲諷)雖然表面上傷害對方的素質面子或社會身份面子,但實際上并不會如此,原因是聽話人不認為說話人那樣說帶有消極的管理取向,因而不會傷害彼此的人際關系。
其五,(不)禮貌是一種評價行為或結果,禮貌與不禮貌處在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上,評價的結果決定了關系管理的結果。連續(xù)統(tǒng)這一觀點符合第一波中Leech(1983)關于禮貌的認識,而評價的性質符合第二波禮貌觀。(不)禮貌評價取決于特定話語實施的關系管理情況,體現(xiàn)為特定交際行為對于彼此人際關系帶來的影響,這種影響是一個程度性的概念,而且也是有積極與消極之分的概念。如果特定交際行為(被認為是旨在)提升彼此的人際關系,則往往被評價為禮貌行為,反之則往往被評價為不禮貌行為,其他行為則處于二者之間。如此,關系管理便與(不)禮貌評價建立了聯(lián)系。說話人發(fā)出特定話語背后的關系管理取向決定了說話人是否會被聽話人評價為(不)禮貌,體現(xiàn)為(聽話人是否認為)說話人旨在維持、提升或破壞彼此的關系。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無論是(不)禮貌的評價,還是人際關系管理的取向,抑或是人際關系管理策略的選擇,還是在言語行為域、話語域、參與域、文體域、非言語域進行的各種(非)話語選擇,都發(fā)生在并取決于交際雙方所處的語境,支配該語境的是彼此(認為與對方)共享的社會秩序或道德秩序。
修訂后的關系管理模式將(不)禮貌與人際關系管理建立聯(lián)系,進一步明確該理論模式作為禮貌理論的實質。不僅如此,以關系管理作為評價特定話語策略是否(不)禮貌的標準,彰顯關系管理作為交際的根本目標,體現(xiàn)了將人際關系管理而非(不)禮貌本身作為交際互動的終極目標。此外,通過強調特定話語策略體現(xiàn)了特定的人際管理取向,同時自身通過各種交際域的驅動和制約,凸顯了(非)話語選擇的理據(jù)和動力源泉,符合我們作為交際者的基本常識。尤其是,將說話人和聽話人的互動納入(不)禮貌的分析框架,彰顯了(不)禮貌的主體間性。最后,在原有模式上通過納入語境因素,彰顯了(不)禮貌的語境制約性和語境相對性,突出了人際關系在交際語境中是會發(fā)生變化的,而非靜態(tài)不變的。整合與改進后的框架體系更加完整,上下連貫,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應該具備了更多的理論合理性和實際操作性。
本文在研讀Spencer-Oatey及相關學者對于禮貌理論的建構思想基礎上嘗試探討了交際中的各種禮貌情形,尤其是對Spencer-Oatey理論模式進行了重建,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原有模式的合理性和操作性。
當然,修訂后的關系管理模式仍然存在一些問題,如無法凸顯禮貌的共建性、過程性、歷史性,同樣無法體現(xiàn)禮貌的個體、社會、文化等維度的變異性和相對性。甚至,該模式中的各個層面的邏輯性也還有待加強。未來的禮貌理論建構工作仍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