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猛
摘 要:倡導碑學是清代書學風氣重要特征,張伯英作為清末民國間的時代背景下的一位重要書法家,他雖然主張書法學習要尊重傳統(tǒng),重視臨習,但也主張不能一味受古人約束,要發(fā)揮各自的性情與個性,體現(xiàn)主體的能動性,不做寄人籬下的書奴。張伯英同時注重筆法,認為筆法是書家“學書之根本,點畫分布皆其枝葉”,不重視筆法,終將誤入歧途。
關鍵詞:張伯英;碑帖臨習;自運;筆法
一、碑帖臨習目的及意義
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臨習,是進入書法殿堂之有效學習途徑與方法之一。在影印法沒有發(fā)明之前,古人對于古帖的臨習可以歸納為兩種途徑,一為臨,二為摹。摹易得古人之形,臨則易得古人之精神。摹書較臨書相對容易些,然而主觀能動性必須壓抑在古人形模之下。摹書以一絲不茍,還原一個古帖原貌為主,以能得其神為上?!凹确Q摹古不應以己書與古人相雜,摹古而全失古人之真,又何取焉?”[1]能從摹古中體會膜拜古人的用筆結(jié)字甚至章法的用心是摹的最重要目的,不應夾雜個人觀念與習慣。而“書之臨與撫(筆者按:撫即是?。┎幌嗤?,臨者以一己之手腕學古人之筆意,行次位置,不必盡同;撫者用古書為底本,以油素雙鉤,一切形模必近肖而后已”[2]。張伯英先生反復提出摹書與臨書的區(qū)別,并指出臨書的概念與意義兩者之不同:
摹帖與臨書不同,摹者貴能肖其形神,臨則不必拘于形似。能熔鑄古法、自成體格者上也;次之,亦求其筆意,而略其形體。若效顰畫虎真意不存,比之象生之人、翦綵之花,縱其形模,無復生氣,書家不之貴也。[3]
難怪我們從張伯英眾多臨作中發(fā)現(xiàn)作者所臨與原作對比總有一定距離,這是因為他認為“臨書不必形似”最重要是要在臨摹之中“熔鑄古法自成體格”“求其筆意”“與古人之情神忻合無間”。不似,即不全似,要有取舍,得其精神為根本??梢哉f摹書的目的還只是為了還原古人的風貌,并盡可能地以體察古人的全貌為走向的學習方法,而臨帖的意義則更接近于創(chuàng)作,從古傳統(tǒng)這個資源寶庫中選擇適合自己的藝術語言,不斤斤計較于個別得失。要做到有所取舍,卻又不能全為古人法縛,書中有我,臨中有我:
窺見古人真際,雖出臨仿,無殊自運。集諸家之長镕于一冶,所謂文中有我。若專仿一人,貌合神離,即跬步不失,豈能免奴書之誚耶?夫?qū)W書應有本源,而臨仿不容拘泥。[4]
張氏所強調(diào)的臨,已接近于在經(jīng)典中尋找自己的影子,尋找自己的審美喜好??傊R書的目的是為了創(chuàng)作,至于臨得像與不像不是根本的問題?!芭R古人書,有不似而佳者,有似而不佳者,有不似而亦不佳者?!盵5]可見,臨書只是手段。
書不同,如其面,形貌雖可摹仿,其性情骨格各稟天資,絲毫莫可假借。[6]
書畫之事人各有其性情與形制,獨辟境界方可成家。若一生依人廡下,縱摹擬克肖,拒無書奴之譏。[7]
我們從張伯英先生的大量臨摹作品可以更加深刻體會到其用意之所在。他的臨習觀不是斤斤計較于個別點畫的得失,而是從整體著眼,把握經(jīng)典意象與個人審美的共通性,所謂得其筆意得其精神。
二、筆法在碑帖臨習中的重要意義
張伯英先生精于碑帖鑒定,又知書善書,也正因為他的知書善書,所以能從“筆法之源流得失”判斷出碑帖的真贗。他于《右軍書范》校記本中說:
校閱古帖必澄心定慮,審其筆法之源流得失,非皮相可懸斷也。[8]
筆法是指書寫時候的用筆方法,強調(diào)在起行收各部分中運用的動作及方法,是動態(tài)的過程。相對于筆法,皮相是指筆畫結(jié)構(gòu)的外形,靜態(tài)的呈現(xiàn)。靜態(tài)之形易于臨摹作偽,而筆法的運動過程卻非知書善書所能為,況且一人有一人的用筆方法,不同人的用筆方法或略有差異或天壤之別。然而皮相為外形,外形容易復制,而筆法以及由筆法所體現(xiàn)的風格精神難以臨摹。
筆法在張伯英的書法創(chuàng)作及鑒帖活動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張伯英說:
書家論書重在得筆,得筆則篆隸真草,一以貫之,否者做任何體無有是處,此說甚當。書之用筆也,如行路然;得其運用之法,由此前進,不至誤入歧途。[9]
他將用筆的方法比作人之行路。人靠雙腿前行邁進,必須是一腳著地一腳前邁,否則寸步難行。書之用筆亦然,筆毫雖軟,卻具筋骨彈性,正是因為毛筆所具有的彈性能提能按、能環(huán)轉(zhuǎn)能方折,賦予了書法特殊的魅力,也成為書法區(qū)別于其他藝術的根本。
用筆關乎執(zhí)筆。“凡學書字,先學執(zhí)筆?!盵10]
元代書法家鄭杓在《衍極》中說:“執(zhí)筆者,法書之機鍵也……夫善執(zhí)筆則八體具,不善執(zhí)筆則八體廢?!盵11]執(zhí)筆的正確與否直接關系到用筆乃至書寫的好壞,因此為歷來書法家所重視。在字體書風的發(fā)展變化長河中,對于執(zhí)筆屢有不同的方法與觀點。唐代韓方明總結(jié)出了幾種執(zhí)筆方法:雙指苞管法、單指苞管法、扌族管法、撮管法和搦管法。[12]雙指苞管法就是雙鉤,單指苞管法就是單鉤,歷來以此二種執(zhí)筆方法最有爭議。蘇軾說“執(zhí)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不贊成以一種固定的執(zhí)筆方法,認為正確的執(zhí)筆方法的原則只有一個,那就是“虛而寬”,只要符合這個原則的都是正確的執(zhí)筆方法。張伯英在《筆法精解二卷》論稿中這樣認為:
夫執(zhí)筆之雙鉤、單鉤,迄無定論,但非謂指骨首次節(jié),可以斷言,即此一端已為顯然繆解。解撥鐙則于踏馬鐙、挑鐙心二說,兼采而無所折中。馀則指法名目、指法運用、肘腕用法、指腕形勢等,各分門類,名目甚繁而不能扼要。初學依以為式,轉(zhuǎn)至紛擾無定,所謂徒亂人意,鮮所裨益。[13]
對于雙鉤單鉤執(zhí)筆法,張伯英先生的看法與蘇軾的看法略有相同,即都不做完全的肯定與否定。針對初學者,他不贊成名目繁多的執(zhí)筆要求,名目繁多的方法反而不能使初學者明確優(yōu)劣,難以起到積極的學習作用。
正確執(zhí)筆方法對于初學者起到積極的作用,正確的用筆方法是書法藝術的根本,對于能否在書法藝術道路上登堂入室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張伯英說:
夫用筆為學書之根本,點畫分布皆其枝葉。昌黎論文,氣盛則言之長短聲之高下咸宜。書之于筆亦然,得筆則點畫之不中程者自少,若徒事字形之揣摩,收效甚微,或至勞而無功。然則筆法精解之作,所解果精焉否耶。[14]
他強調(diào)用筆,認為若正確領會學書的用筆方法,點畫結(jié)體好壞則隨用筆一榮俱榮,用筆與點畫分布是根與葉的關系。張氏重視楷書用筆的基本的法則——“永字八法”:
此訣于側(cè)、勒、努、策、趯、掠、啄、磔八筆,取勢有不盡同者,各以類別。一法中生若干法,頗能盡其變態(tài),具見精思。其字形宜忌分類尤詳。學楷書者不解此法,結(jié)字往往失度。[15]
永字包括上述“側(cè)、勒、努、策、趯、掠、啄、磔”八種用筆方法,在永字中這八個筆畫各有特色,而又互相呼應,一氣呵成。這八種筆法有透露出楷書基本筆劃的八種書寫動作,幾乎涵蓋了楷書都可能用到的動作。故包世臣說:“聚字成篇,積畫成字,故畫有八法?!盵16]此法對初學者具有重要的意義,在這一個字中就能掌握了在其他字中都有可能遇到的筆畫動作,可以觸類旁通,意義自然非凡。然張伯英先生也很辯證地強調(diào):書之為道,千變?nèi)f化,不可方物,拘于定法,則經(jīng)生胥史之為,非書家所尚。然此訣為初學指示規(guī)矩,不可廢也。[17]
錢泳(1759-1844)字立群,號梅溪,精鐫碑版,善于書畫。張伯英曾見錢泳的隸書,他在《法帖提要》論稿中對錢氏不解筆法進行批評:
錢梅溪之隸書,當時亦負盛名,而不解筆法,遂成俗派。[18]
張伯英認為得筆則得墨,“墨之得否由于筆,梅溪作書僅能秀潤……工整有余略無骨氣,由不得筆,故不得墨”。[19]
張伯英書學思想受包世臣影響并有著一脈相承之關系。包世臣指出:
畫法字法,本于筆,成于墨,則墨法尤書法一大關鍵已。筆實則墨沈,筆飄則墨浮。……蓋墨到處皆有筆,筆墨相稱;筆鋒著紙,水即下注,而筆力足以攝墨,不使旁溢,故墨精皆在紙內(nèi)。不必真跡,即玩石本亦可辨其墨法之得否耳。嘗見有得筆法而不得墨者矣,未有得墨法而不由于用筆者也。[20]
用筆與用墨相通。包世臣主張用筆要“筆毫平鋪紙上”,即萬毫齊力,充分發(fā)揮筆毫的作用?!肮P向左迤后稍偃,是筆尖著紙即逆,而毫不得不平鋪于紙上矣。[21]故“紙墨相接之處,仿佛有毛,畫內(nèi)之墨,中邊相等?!盵22]
書法注重筆墨關系,繪畫亦然?!爱嫹ㄗ址ǎ居诠P,成于墨?!睂崉t是因為書法與繪畫之用筆方法相同從使用的工具上說也是相同的,都是利用筆毫所表現(xiàn)的不同線質(zhì)與線形來傳達作者的審美觀念。因此,張伯英對書與畫的關系十分明確,他認為“自來工畫者,為畫而不知書,則工匠之事,非士夫所貴”。[23]
南齊謝赫(479-502)《古畫品錄》中提到繪畫的創(chuàng)作要求和評判標準的“六法”:即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在這六法中,第一條是指作品的精神與品格,第二條“骨法用筆”,亦有對六法句讀做別樣分析者,認為“骨法,用筆是也”,總之一點即強調(diào)用筆。把用筆列為繪畫技法的首要位置可見其重要性。而用筆是書法的根本,書法的用筆是繪畫的用筆大全,有了書法的用筆基礎,在繪畫中便能運用自如,彰顯繪畫的品質(zhì)神采。
張伯英強調(diào)書法用筆的價值與意義,書法用筆的前提是正確執(zhí)筆。正確的用筆基于“永字八法”之中,正確的用筆不但能得墨法,而且與畫法相同。所以,在張伯英看來,用筆是書法的根本。
注釋:
[1]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說帖》“東書堂集古法帖十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51.
[2]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法帖提要》“調(diào)鶴軒撫古帖一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275.
[3]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說帖》“來益堂帖四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37.
[4]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法帖提要》“三朝宸誥二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241.
[5]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法帖提要》“廉靜齋貼一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286.
[6]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清芬閣米帖刊誤》“附離騷經(jīng)”)[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66.
[7]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說帖》“紅綬軒帖四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43.
[8]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右軍書范》校記)[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132.
[9]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法帖提要》“何太史易林四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197.
[10]衛(wèi)爍.歷代書法論文選(《筆陣圖》)[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22.
[11]鄭杓.歷代書法論文選(《衍極》)[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469.
[12]鄭杓.歷代書法論文選(《衍極》)[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286.
[13]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法帖提要》“筆法精解二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268.
[14]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法帖提要》“筆法精解二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55
[15]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法帖提要》“書訣一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151.
[16]包世臣.歷代書法論文選(《藝舟雙楫》)[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647.
[17]包世臣.歷代書法論文選(《藝舟雙楫》)[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61
[18]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法帖提要》“筆法精解二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268.
[19]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說帖》“唐碑縮本四十種”)[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35.
[20]包世臣.歷代書法論文選(《藝舟雙楫》)[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649.
[21]包世臣.歷代書法論文選(《藝舟雙楫》)[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645.
[22]包世臣.歷代書法論文選(《藝舟雙楫》)[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66
[23]張伯英.張伯英碑帖論稿(《說帖》“國朝畫家書四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54.
作者單位:
江陰市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