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這就是西貢河。渾濁骯臟的河水沉重地涌動。這樣一條河正該在經濟騰飛的大城穿過,冒著濃煙的工廠、熱氣蒸騰的排污口。他回想了一下,在那部電影里,這條河似乎也不是清澈的河,是黃色的、曖昧的,匯聚著熱帶的暴雨和情欲。但至少有一種風景,瑪格麗特·杜拉斯肯定不曾在此見過,在河對岸,并排聳立著兩塊巨大的、一模一樣的廣告牌:那是一家日本電器,它甚至懶得說話,不屑于提供形象和幻覺,它并不打算美一點,聰明一點,它只是不容置疑地呈現商品的抽象符號。這兩頭巨物,面無表情,相互復制,遮擋著地平線和天際線,在這條大河之上宣示著資本和商品的統(tǒng)治。一個法國少女和一個中國男子的戀情被打下粗暴、黑色的郵戳,從孤寂傷感的殖民地時代直接快遞到了此時此刻喧騰的世界市場。
好吧,他想,別這么多愁善感。這條河正是杜拉斯的那條河,法蘭西帝國和其他帝國將這土地和河流納入了一個新的世界體系。這河早已失去貞潔,它在這短短的百年間已像杜拉斯的容顏一樣毀敗蒼老,它經歷征服與反抗,經歷憂傷和絕望,它在所有的人心里——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反抗者和被反抗者心里,都是一道流淌血淚的傷口。而現在,這個國家的經濟正在高速增長,他們正以更低廉的成本獲得世界市場的比較優(yōu)勢,他們?yōu)榇酥Ц兜?,就是更臟的水,就是天際線。
他轉過頭,看看陳——這位越南作家,黧黑,瘦硬,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聲音嘶啞。陳負責接待他,他們迅速建立起熱烈的友情——在昨天的歡迎晚宴上,他們成杯地干掉法國葡萄酒,他們重溫中越友誼,我們是戰(zhàn)友,我們曾經并肩戰(zhàn)斗!他們甚至唱起了“越南中國山連山江連江,共臨東海我們的友誼像朝陽……啊共理想心相連,勝利路上紅旗飄揚!”他的同行者,那些70后和80后,用看著兩個老瘋子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和陳揮舞著刀叉,打著節(jié)拍,漢語和越語同唱一首歌,在那時,他似乎行進在60年代和70年代。
現在,同行的人們沿著河岸走遠,忙于以各種姿勢和組合拍照,仿佛杜拉斯和梁家輝附體。翻譯也跟了去,只剩下他和陳。沉默橫亙于他們中間,他們重新成為陌生人。他忽然意識到,與陳獨處,他有一種莫名的緊張。盡管昨晚他們勾肩搭背,親密無間,但現在,水退去,陳如一塊沉默的礁石。陳屬于1975年最早沖進西貢的那批戰(zhàn)士,陳參與創(chuàng)辦了西貢解放后的第一張報紙。此時,陳的身上有那種老戰(zhàn)士的威嚴,讓他想起他年輕時見過的那些老人,他們老了,但他們衰老的身體里封藏著風云雷電。
他們就這么默默地望著河水。這個人,他在1975年闖進這個城市,他們趕走了法國人和美國人,四十多年過去了,他默默地站在河邊,他在想什么?這條河怎樣從1975年的勝利激情中流到此刻,流到這高聳的廣告牌下面?
風吹過來,帶著淡淡的腥味,無意間,他和陳對視一眼,陳的目光像河水一樣渾濁。
這是胡志明市,這是西貢。這是曾被強大的殘暴勢力統(tǒng)治的城市,這是正義與邪惡的決戰(zhàn)之地。走在街上,他想起他的1975,那時他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而解放西貢的戰(zhàn)役對他來說就是“我的戰(zhàn)爭”。他每天在《人民日報》上注視著戰(zhàn)事的進展,一切都是他在指揮部署,他真是很辛苦啊,他焦慮于他的軍隊不能有效地封鎖和搶占機場,他長時間地研究從《世界地圖冊》上裁下來的那張越南地圖,用紅鉛筆標示出進攻路線;他在想象中披著軍大衣——他當然知道,對越南的4月來說,軍大衣是太熱了,但是,將軍怎么能不披軍大衣呢,最好有蔣匪軍一樣的筆挺的呢子大衣。每天放學后,他眼巴巴地等著母親帶回報紙,直到5月1日,勞動節(jié),放假了,而戰(zhàn)爭不會放假,他逼著母親專門去一趟單位,然后看見母親遠遠地走來,喜笑顏開,手里揮動著那張報紙,他又酸又燙他想哭,勝利了!一定是勝利了,他正站在南越總統(tǒng)府的樓頂上,揮舞著紅旗。
他站在西貢郵局。此時他才知道,比起昔日的總統(tǒng)府,這里才是這個城市的中心和標志?;趾甑姆奂t色立面聳然而起,走進大門,迎面是胡志明的巨幅畫像。胡伯伯,他熟悉這個老人,很多照片中,他都如同一個慈祥的鄉(xiāng)村教師,有時穿著夾趾涼鞋,有時居然赤著腳——這是多么有力的政治形象,這是一個牢牢站在自己土地上的人,他光著腳,他體現著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完全相反的價值:是本土的,是素樸的,他是絕對的主體,他和他的人民一起戰(zhàn)斗。
胡志明俯視殿堂。他想他理解了為什么要把胡的像掛在一個郵局里,這就是殿堂,它的空間高曠,有巨大的拱頂,拱頂上繪制著19世紀的越南地圖,兩邊是栗色的柚木柜臺,進門左右相對僻靜的地方是封閉的木制電話亭,他想,那就是教堂中的告解室。
——這個郵局,它的原型就是教堂,它是世俗的教堂。他走出來,站在臺階上,只見那著名的紅教堂燈火輝煌。那些法國人,他們強占此地,然后立即建造教堂,他們以教堂重新確立城市的中心,把佛陀和孔子之地付與上帝。然后,他們喘了口氣,開始在教堂西側建造郵局,這必須是一座與教堂相匹配的建筑,這是帝國主義世俗統(tǒng)治的象征和樞紐,通過郵局,遙遠的殖民地維系著與殖民母國的聯系,郵局和郵政從基礎上構造了殖民與資本的全球網絡,這是現代性的教堂,這里供奉的是攻擊和占有、效率和進步。
臺階下,陳在抽煙,在這繁華都市的中心,燈紅酒綠之間,陳落落寡合,桀驁不馴。他望著陳,他覺得陳很遠。他們其實是各自封閉在不同的時空中,平行、映照,但并不融合。是的,他曾如此向往陳的生活和戰(zhàn)斗,也是在1975年,他驚喜地在家里翻出了兩冊《南方來信》,那是作家出版社1964年的版本,那一年他剛剛出生。1975年,十一歲的中國少年讀著越南南方的抗美戰(zhàn)士們寫給北方的戰(zhàn)友和親人的信,凝視著廝殺、分離和不屈的意志。那些信都不曾從這個郵局投寄,“許多信件送到收信人手里時,封皮已經皺折不堪,字跡模糊,這些信沒有貼郵票,也沒有郵電局的日戳”(《南方來信·代序》),郵局屬于杜拉斯或者馬爾羅,而“南方來信”是泥濘的路、粗糙的手對郵局的抵抗。
多年以后,他還記得在那簡樸刻板充斥口號的行文中忽然跳出來的生動的、閃閃發(fā)亮的詞語,比如一個“小鬼”愛演“關公大戰(zhàn)波拉埃特”,波拉埃特是法屬印度支那的高級專員,該先生與關公之戰(zhàn)應是喜劇性的宣傳小品,當年的抗法軍民必定看得前仰后合。1975年的他再過幾年才聽到侯寶林的相聲《關公戰(zhàn)秦瓊》,在笑聲中,他想起了波拉埃特,想到他的山西老鄉(xiāng)關云長掌中青龍刀、胯下赤兔馬,竟一直向南,走進南方之南的廣大民間。
當他閱讀《南方來信》的時候,陳,這個戰(zhàn)士和作家或許也曾在膝蓋上攤開一張紙,給北方寫信。當然陳不可能是《南方來信》的作者,按年齡推算,他那時還小,但是,他必定經歷了《南方來信》那樣血腥、冷酷的戰(zhàn)斗,在倔強的人群中,他錘煉著倔強的心,不會在敵人的槍口下顫抖,也不會為準星瞄中的那個人顫抖。
他是閱讀者,而陳是書寫者。
他在北京的夜里奔跑,不是為了追逐也不是為了逃,僅僅是為了消耗掉脂肪和卡路里,讓內啡肽充分地分泌。
他跑過法國教堂。東交民巷或許是北京城里最靜謐的街區(qū),一個屬于遙遠時代,與古都格格不入的內向、異質的區(qū)域。教堂拱門上方的圣彌厄爾天使在虛黃的燈光中寂寞舞蹈。這座教堂1904年開堂,在當年法國公使館的邊緣,只是一座精巧的兩層哥特式建筑,好像從普羅旺斯的一個村莊飛來。他跑過去,一路向西,他的心他的肺正拼死掙扎,他的膝蓋開始刺痛,好吧,投降吧,他精疲力盡地慢下來,靠在墻上。
就是在這里,他想起了西貢郵局,他還想起了阿爾及爾的法國郵局。La Poste,法國郵政局,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葉,郵局是殖民帝國的中心景觀。
——他所靠的那面墻上,掛著一塊牌子,借著路燈,他看見牌子上寫著“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法國郵政局舊址”。
昔日法國公使館的兩側,左教堂右郵局,殖民帝國的三位一體。但這座郵局卻是一幢平庸的單層房屋。門封著,里邊黑洞洞的,顯然空置已久。房屋破舊,依稀能夠看出殖民地折衷風格。他上網搜索一下,得知這座郵局1910年開業(yè),新中國成立后,曾被用作一家川菜館——名叫靜園餐廳。他不禁笑了,卻原來,帝國的迷夢消散于烈火烹油的麻辣川菜。
在北京,法國人遠不如在西貢或阿爾及爾那么自信恢宏,他們在此面對著自身的極限,面對著無邊無際的龐大存在。而在西貢,他們曾有創(chuàng)世的氣概,他在網上查閱西貢郵局的設計者,意外地發(fā)現,他竟然是埃菲爾,埃菲爾鐵塔的設計者,紐約自由女神像的結構設計者,此人在1890年設計了西貢郵局。那是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的黃金時代,是法蘭西帝國的全盛頂點,埃菲爾在巴黎,一邊深情追懷逝去的愛人,一邊以鋼鐵結構世界,召喚異教的巨神降臨。
另一座法國郵局輝煌壯麗,它的名字就叫:“大郵局”。
“大郵局”是雪白的宮殿,在地中海南岸、阿爾及爾的夏天,“大郵局”如同堅固的夢幻。西貢郵局的粉色或許是染自熱帶佛寺的外墻,而“大郵局”的風格則是摩爾的、伊斯蘭的——現代殖民帝國的文化之胃強健貪婪,他們有一種探究和整理世界的驚人的狂妄和熱情,對他們來說,世界的就是民族的、就是“我”的。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法國人心在遠方和星空——“大郵局”的穹頂令人暈眩,他見過撒哈拉沙漠的星空,現在,他站在“大郵局”的中央,仰面一望,只覺得這就是撒哈拉的純粹星空,是奇跡,是水晶鉆石的海,是諸神靜默。
從郵局出來,走在大街上,加繆就在眼前。加繆正如他熟悉的樣子,叼著煙,穿著風衣。好吧,阿爾及爾不需要風衣,而那時的加繆喜歡白襯衣、白襪子,他可能剛從郵局出來,他剛剛接到馬爾羅的信,走在大街上,他是多么年輕。
在阿爾及爾的街上與加繆和默爾索同行,他意識到,加繆的荒誕并非哲學洞見,這是一個人在殖民主義體系中的經驗和傷痛,成為“局外人”,這并非虛無,這是一個人為自己保存自由和尊嚴的艱難戰(zhàn)斗。
這個人,是個窮人,當他獲得諾貝爾獎的消息傳來,他妻子的反應是:他可不要拒絕啊,那可是一大筆錢,而我們一直沒錢。加繆去領了那筆錢,然后,人們要求他表明立場,一邊是法國人,一邊是阿爾及利亞人,一場終結法國殖民統(tǒng)治的血腥戰(zhàn)爭正在進行。
加繆是法國人,加繆也是阿爾及利亞人。他生在阿爾及爾,他的母親也生在阿爾及爾,近乎失聰的、對這世界滿懷驚懼的母親。加繆拒絕支持不義的殖民統(tǒng)治,但同時,上百萬土生土長的阿爾及利亞法國人正從那片土地上被剝離出去。面對著如林如槍炮的麥克風,加繆猶豫著,他無法表態(tài)無法站隊,最終,加繆說出了選擇,他站在母親身邊:“我相信正義,但是在捍衛(wèi)正義之前,我先要保護我的母親。”
這真的很難。人們選擇自己的正義,很多時候,人們忘了自己的母親。
后來,他在重讀《南方來信》時碰到了一個“知識分子”,這個敵偽軍官終于投向革命陣營,在給遠在北方的妹妹的信中,他歡欣地寫道:“我在生活中已掃除了‘薩岡式的消極厭世和‘加繆式的橫蠻無理?!边@個人,他必定曾是薩岡和加繆的讀者,他曾深愛薩岡和加繆,當他在殘酷的歷史斗爭中做出選擇時,“掃除”薩岡和加繆就是與舊日之我決裂。
他想,我理解他,他是對的。我不能理解的僅僅是,他為什么說加繆“蠻橫無理”?
——有誰能輕易地回答這個問題呢?在阿爾及利亞解放戰(zhàn)爭博物館,他面對著布特弗利卡的畫像。這位老人,現在是阿爾及利亞的總統(tǒng)。1971年,他七歲,剛上小學,大喇叭里傳來喜訊:中國重返聯合國,恢復合法席位。從那時起,他知道了中國原來在世界上必須要有一個座位,他也第一次聽到“合法”一詞。世界變大了,世界的圖景清晰明確:阿爾巴尼亞、阿爾及利亞等二十三國站在我們一邊,是他們向聯合國大會提交了議案。而代表阿爾及利亞的正是當時的外長布特弗利卡,他是中國的朋友。
布特弗利卡,這位昔日阿爾及爾大學文學系的學生,他想必讀過他的學長加繆的作品。1957年,當加繆獲得諾貝爾獎時,二十歲的布特弗利卡已成為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運動的斗士,他說:“我像其他阿爾及利亞人一樣,希望歷史回歸正義!”
博物館里游客寥寥,這是一座空曠的記憶之宮,在這里,并沒有給加繆留下任何位置,而這個“局外人”,他深愛著阿爾及利亞,他曾熱情地設想,在這片土地上出生的所有人或許能夠迎來公正的和平。
他試圖想象布特弗利卡的回答,他是否也認為加繆“蠻橫無理”?但在這座博物館里,他意識到,布特弗利卡的回答很可能和那位越南人一樣,一百萬阿爾及利亞人在反抗中死去,你怎么能夠期待他理解加繆?而加繆知道這一切,他確信,加繆深知越南人和阿爾及利亞人之心,就像他知道自己一樣,正是為此,加繆才寫了《局外人》,寫了《鼠疫》。他的不可及在于,他生于貧困,卻擁有一顆沒有怨恨的心,同樣的,在巨大的歷史暴力中,加繆也竭盡全力,不怨恨。
他感到疲倦,這是考驗耐力的長跑,他的身體里有一萬只鳥在掙扎,他要出去,望著阿爾及爾的藍天,抽一根煙。他走過一列照片,突然停住,再回來,他看見其中一張照片下方有幾個漢字:石家莊照相館。
是的,就叫石家莊照相館,那是石家莊最老的照相館,那張黑白照片也正如無數中國人的畢業(yè)照,十幾個年輕的阿爾及利亞人,穿著60年代初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服,嚴肅地看著未來。
后來他才知道,馬克思曾經在1882年來過阿爾及爾,在這里治療胸膜炎,思想者的生命正在接近終點,馬克思將在第二年離去。他讀了《馬恩全集》第35卷在阿爾及爾的全部通信,他看到,在阿爾及爾的二月、三月和四月,這個被病痛折磨的人,以一種維多利亞時代的作風幾乎每天給遠方的親人和友人寫信。那時還沒有“大郵局”,那時的信可真長啊,混雜著生活瑣事、思念、玩笑、回憶、天氣、病情、見聞和種種斷想,有時一封信會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上兩天。當然,現在已經沒有人這樣寫信了。
1882年4月13日到14日,馬克思寫給勞拉·拉法格的信,是以一個摩爾人的寓言結束的:
“最后,像士瓦本的邁爾通常說的那樣,我們要把自己放在稍微高一點的歷史觀點上。和我們同時代的游牧的阿拉伯人(應當說,在許多方面他們都衰落了,但是他們?yōu)樯娑M行的斗爭使他們也保留下來許多優(yōu)良的品質)。記得,以前他們中間產生過許多偉大的哲學家和學者等等,也知道歐洲人因此而嘲笑他們現在的愚昧無知,由此產生了下面這個短小的明哲的阿拉伯寓言:有一個船夫準備好在激流的河水中駕駛小船,上面坐著一個想渡到河對岸去的哲學家。于是發(fā)生了下面的對話:
哲學家:船夫,你懂得歷史嗎?
船夫:不懂。
哲學家:那你就失去了一半生命!
哲學家又問:你研究過數學嗎?
船夫:沒有!
哲學家:那你就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生命。
哲學家剛剛說完了這句話,風就把小船吹翻了,哲學家和船夫兩人都落入水中,于是船夫喊道,你會游泳嗎?
哲學家:不會!
船夫:那你就失去了你的整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