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秀梅
我的朋友李公佐忽然到訪。當時我正坐在一把老藤椅上看書,一邊抽煙喝茶一邊懨懨欲睡,他冷不防大喊一聲:“王七!”
我動動身子,換了一個姿勢,不太高興地看了他一眼,問:“你是哪位?”
“李公佐?。 彼敛豢蜌獾卦诹硗庖话牙咸僖紊献?,撈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看你是把我忘了?!彼恼Z氣有點不滿,但也只是一剎那。接著他像我所有的朋友一樣,興致勃勃地開始打量我們周圍的一切:石頭房、小院落、櫻桃園、四月的晨光。
說實話,以前我交友太廣,也不挑剔,只要對方是個玩音樂的,都有可能成為我的朋友??墒桥笥烟嗔司碗y免記不住,所以我常常張冠李戴,或是完全不記得某個朋友是誰。自從我落魄了,到這兒幫老家親戚看守這一片櫻桃園,我的所有朋友就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頻繁造訪,主要是想看看我落魄到什么地步了。
我能怎么樣呢,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成功過。我跟幾個朋友合伙開音樂酒吧,賠了。開藝術(shù)培訓中心,賠了。后來我不得不去另一家藝術(shù)培訓學校打工,當吉他老師。在那里我認識了我的前女友,她在前臺工作。但我一直入不敷出,因為我要還債,還要生活。到我們最后一次分手時,我只剩下五塊錢,買了一桶香辣面。晚上,幾個還算有良心的哥們兒請我出去嗨,我嗨大了,又丟了錢包。錢包里沒錢,只有身份證。就是說,我把身份都丟了。我也懶得去補辦。
所以我能怎么樣呢,我只能任由朋友們盡情地觀察我的落魄。
“看,我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蔽覄恿藙由碜?,老藤椅吱嘎吱嘎地響起來。其實,不用刻意給李公佐展示什么,我糟糕的一切他都能很容易地盡收眼底:被太陽曬成黑紅色的皮膚,蒙著一層泥塵的衣服,粗糙的雙手,指甲蓋里的黑泥巴,失戀后的喪氣,憤世嫉俗的壓抑。
“你自認為的糟糕,也許正被世人羨慕呢。他們也想坐在一把吱嘎亂響的老藤椅上看看書,但完全沒有時間。”李公佐說。
“得了,別安慰我了。我最煩的就是像你這樣的朋友,到這里來裝模作樣地送給我一套類似的說辭。太假了,不真誠。”我說,“再說了,我他媽的看書的時候遠沒有看螞蟻的時候多?!?/p>
李公佐來之前,我剛剛又發(fā)現(xiàn)了一窩新螞蟻。我的朋友們肯定不相信:我不敢說熟悉整個櫻桃園里的螞蟻,但至少對這個小院落里的螞蟻是熟悉的。它們早上從哪個地方爬出來,在哪塊區(qū)域活動,然后沿著什么路線把食物搬回巢里,我大抵是知道的??梢姡铱磿臅r候遠沒有看螞蟻的時候多。
一說起螞蟻,我就不那么懨懨欲睡了。我從吱嘎亂響的老藤椅上站起身,給李公佐介紹小院里的螞蟻部落。我只知道它們的巢穴在哪里,但具體那里面是什么樣子,我并不知情。我從來沒挖掘過螞蟻的巢穴。在我看來,那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雖然螞蟻是作為害蟲出現(xiàn)在櫻桃園里的——它們循著甜味爬到樹上,咬噬葉子,并引來蚜蟲和介殼蟲。我的老家親戚讓我在樹干下部涂上漆,那樣螞蟻就不會往樹上爬了。但我一直沒照他說的辦。我認為櫻桃葉子被噬咬并不是螞蟻的錯,而是它自己的錯,因為葉子上長著兩個蜜腺,能分泌糖分。連人類都喜歡甜蜜的味道,何況螞蟻呢?
當然,從邏輯上來說,櫻桃葉子也沒錯。它們長著蜜腺,那是造物主的安排,它們并不能自己做主。
“這種生物鏈上的問題,我認為應該交由自然法則去解決,不能人為干預?!蔽覍罟粽f。
“但是,你老家的親戚到時會因為櫻桃減產(chǎn)而怪罪你的?!崩罟粽f。
“那他就自己來涂漆好了,我反正不涂。我都淪落到如此地步了,還要拿著刷子去給一棵樹涂漆?”我說。
于是,我像祥林嫂一樣,給李公佐講起了我前段時間的糟糕日子。當然,我現(xiàn)在依然糟糕。正是因為前段時間的糟糕,才造成了如今的糟糕。我講了事業(yè)前途以及戀愛方面的失敗,我認為這兩者是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我跟前女友談了三年戀愛,其間分分合合有一百多次,每次分手鬧得都很真,她收拾自己的東西搬出去,片甲不留。但每次絕不超過半個月我們就和好,然后再吵,再分。
一段時間以來我有些絕望,這種關(guān)系有點看起來要持續(xù)一輩子的跡象。每次她搬走后,我也會有小小的失落,但總體來說,解脫的感覺要大于失落。但是最后這次分手超過半個月后,沒出現(xiàn)和好的跡象,我卻難受起來了,失落的感覺一天天超過解脫,最后,完全壓倒了后者。
于是我就答應了老家親戚的請求,來這里給他看守櫻桃園。我并不是一個合格的看林員,螞蟻我放任自流,附近的人來偷摘,我也放任自流。有幾棵早熟的品種,樹上的果子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覺得,那些人既然想吃,就應該讓他們吃。蒲松齡他老人家寫的《種梨》,那個故事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吝嗇的賣梨人因不肯贈予道士一只梨,被道士盡情地戲耍,我覺得他真是活該。
我跟李公佐邊喝茶邊聊天,很快就到了中午時分,我說,屋里灶上還煮著米粥呢,我炒幾個菜,咱哥倆喝幾杯。
李公佐說:“算了,別麻煩了,還是我請你吧,咱們到外面吃?!?/p>
我問他去哪兒,他說:“你跟我走就行了?!?/p>
今天很奇怪,早上的霧氣還沒有散,或許是陰天的原因。這片櫻桃園有時會散發(fā)出一種仙氣,特別是在早上。當然了,那是濃淡不一的霧氣和寂靜中草葉微搖的聲響造成的幻景,仙氣只不過是我的想象而已。人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是會胡思亂想,況且我又是一個極其不缺乏想象力的人。
我在霧氣流動中跟在李公佐的身后,走進了一扇形狀不規(guī)則的大門。我們走得并不遠,因為只用了一小會兒的時間。我猜測是在櫻桃園的旁邊。我對這一帶的情況不是很熟悉,只去坡下的路邊買過兩次菜。櫻桃園的位置在城郊,附近的老百姓經(jīng)常會在路邊擺攤,售賣自己種的蔬菜。
李公佐出手之闊綽,遠遠超出我的預料。這里就不必描述那些飯菜是怎樣令我驚嘆,總而言之,跟這頓飯相比,我覺得以往那些年簡直是白活了。
真是尷尬,我很沒出息地掉淚了。李公佐問我為什么哭,我實話實說,說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么好的飯。李公佐笑了笑說:“想過這樣的生活,其實也不難。”
“可我覺得太難了。我努力了三十多年都沒有過上這樣的日子。所以我常常哀嘆命運不公?!?/p>
“你看看窗外,”李公佐讓我看外面大街上一個討飯的,“不瞞你說,老弟,我曾經(jīng)問過一百個討飯的人,但他們沒一個人哀嘆命運不公?!?/p>
⊙ 徐小斌· 走西口
本期插圖作者 / 徐小斌
當代作家,國家一級編劇。曾獲魯迅文學獎、加拿大華語文學獎、英國筆會文學獎等,作品被譯成十余國文字在海外發(fā)行。自幼習畫,師承名家,多次參加各種聯(lián)展并出版多部美術(shù)作品。最新出版的《海百合》憑借唯美神秘的語言與七十幅原創(chuàng)手繪畫幅被讀者譽為視覺饗宴。
說實話,我有點生氣。李公佐怎么能拿那些討飯的跟我比呢?他們逆來順受,但我是有理想的。
由于郁悶,我多喝了幾杯酒。這時我忽然看到從旁邊包間里走出幾個人,其中一個姑娘長得特別像我的前女友。借著酒勁,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寶寶!”
我的前女友名叫寶寶,很像一只寵物狗的名字。
姑娘沒回頭,我又喊了一聲。我的聲音有點大,餐館里的人都抬起頭看我,姑娘也回過頭來,遲疑地問我:“你是喊我嗎?”
“是啊,就是喊你?!蔽艺f。
“可我不叫寶寶,你認錯人了?!彼f。
“你叫什么不重要?!蔽艺f。但姑娘已經(jīng)離開了餐館。她是從另外一個玻璃門出去的。
我有點著急。李公佐說:“我覺得你應該追出去。這種時候不能猶豫。”
說完,我們倆就站起身追了出去。大街上日頭明晃晃的,人海茫茫,大路條條。我在一個路口左右張望,沒有找到姑娘的身影。李公佐說:“你應該認定一個方向,然后順著那個方向去找,不要東張西望?!?/p>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對李公佐言聽計從。可見一個落魄的人沒資格有自己的主見。我喜歡東南方向,因為那邊的天空中飛著一只鳥,于是我就往東南方向走。約莫一刻鐘后,果真神奇地見到了那個姑娘,于是我又大喊了一聲寶寶。
那姑娘已經(jīng)熟悉了寶寶這個名字,她回頭朝我說:“我叫金枝?!?/p>
真是一個好名字。
“這名字真耳熟。你長得跟我前女友很像?!蔽艺f,又補充道,“別誤會,這絕不是搭訕。”
我表達的全都是真情實感,但聽起來特別像搭訕。好在,名叫金枝的姑娘似乎對我并無反感,她答應了我請她喝個咖啡的建議。
在我們喝咖啡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李公佐不見了。他應該是在我選擇往東南方向走時,被我落下了。我很想讓他知道我追上了金枝,但我從通訊錄里翻找了一遍,沒找到李公佐這個名字。算了,我想,我的朋友太多了,總有一些人沒有聯(lián)系方式。既然沒有留聯(lián)系方式,那就表明我們的關(guān)系可有可無。
我跟金枝姑娘相談甚歡,當她得知我的過往經(jīng)歷之后,帶我去了一家音樂酒吧。我很久很久沒有摸吉他,也沒有唱歌了。自從去了櫻桃園,我就變成了一個徹底的農(nóng)夫。因此當金枝遞給我一把吉他時,我一下子就流淚了。
樂隊成員們很善于討好金枝,他們立即把我簇擁上臺,讓我來一首。于是我來了一首,接著又來了一首。后來我不記得一共來了多少首,反正我征服了酒吧里的所有人,重點是金枝。她說我不唱歌太可惜了,我只能唱歌,而且必須唱歌。
“你來擔任吉他手兼主唱?!彼f。
“可是……”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沒什么可是,這酒吧我說了算?!彼f。
金枝并不是在亂說,很快我就得知,酒吧是她家里開的。她家里不僅開了這間酒吧,還開了比酒吧更大的置業(yè)公司。她父親的名頭,在房地產(chǎn)領(lǐng)域據(jù)說是龍頭老大。那家伙是不是龍頭老大我并不知道,因為以我過去的人生經(jīng)歷,這類大佬進入不了我的朋友圈。我的朋友圈是由底層民眾組成的。
我在酒吧里唱得很嗨,同時這讓我明白,坐著老藤椅沐風隱居,那只是暫時的,長久下去會要了我的命。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金枝,成為這間酒吧的吉他手兼主唱。他們把我的照片印在海報上,擺在酒吧門口,時時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我是一個大牌歌星。有一天我又站在海報前看自己的照片,金枝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說:“想當歌星,其實也沒那么難。”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在酒吧一條街已經(jīng)有點名頭了,很多人慕名來聽我唱歌,酒吧每天爆滿。這期間具體經(jīng)過了多少時間,我也懶得仔細數(shù)算,反正,李公佐請我吃飯時是四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八月了。我難以想象,過去我用了十幾年——不,二十年,我在大學時期就已經(jīng)組建樂隊了——都沒有達到的人生理想,在這個匪夷所思的春天和夏天,僅僅用了幾個月時間就完成了一部分。
這幾個月里,我再也沒回櫻桃園,只是在決定留下來之后,給我的老家親戚發(fā)了一條微信。我不好意思打電話聽他的埋怨。我的老家親戚當然很不高興,他沒回我的微信。這樣也好,一拍兩散。我的理想當然不在櫻桃園。
至于我住的地方,現(xiàn)在也穩(wěn)定下來了。之前我居無定所,由于一直租房住,總是因為各種問題而不得不頻繁更換住所。在寶寶跟我同居的兩年多時間里,我們至少搬了十幾次家,她起初還興致盎然地在新居里拉上彩燈,后來就厭倦了。因為每搬一次家,她就要丟下不少東西。后來干脆她的很多東西就直接放在拉桿箱里,取用就從那里面拿。想一想,就是鐵打的關(guān)系也經(jīng)不住這樣的錘煉。所以我是那么向往穩(wěn)定的住所,當金枝將一把鑰匙放在我手里的時候,我想,我為什么要拒絕呢?于是我就收下了。
況且,金枝跟寶寶在長相上頗有幾分像,我清楚,這不是我的幻覺。所以我覺得我和金枝的相識和相愛是命定的。
不久,金枝就帶我見了家長。我頭一回見人們口中所說的那種精英人物,難免束手束腳,心生畏懼。但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卻有著平民一樣的親切,我們很快就成為無話不談的忘年交。在他的安排之下,我和金枝舉辦了盛大的婚禮。
我的事業(yè)也水漲船高,在那年秋天的一場全國性歌手賽事中,我獲得了冠軍。當然,我知道,這冠軍背后凝結(jié)著我岳父的諸多心血,據(jù)說僅在發(fā)動網(wǎng)友投票這個環(huán)節(jié),就花去了他老人家半生的積蓄。當然,他的積蓄之多,完全不是我輩小民所能想象的。
金枝的那句話應驗了,原來想當歌星真的不是那么難。金枝真是一個有頭腦的人,她給我找了一個經(jīng)紀人,經(jīng)紀人提出王七這個名字太普通,不是一個歌手的名字,于是我有了一個很像歌手的藝名。我開始出唱片,參加各種演出,接受媒體采訪。有趣的是,我開始跟以前我崇拜過的偶像同臺,那是種什么感覺,簡直不要太優(yōu)越,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年齡不饒人或是江郎才盡吃老本了。而我如日中天。
兩年后,我和金枝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又過了兩年,我們有了一個女孩。人們都說我是人生贏家。
這期間,陸續(xù)有過去的朋友找來跟我敘舊。起初我接待過一兩撥朋友,回憶起過去的艱苦歲月,我們?nèi)滩蛔∵吅冗吙蕖N业慕?jīng)紀人有一天很鄭重地勸我說,不要再跟那些舊友來往了,他們只會給我?guī)碡撁嬗绊?。我既然有了自己的藝名,就要改頭換面,跟過去告別。
對經(jīng)紀人的勸告我還是有點贊同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些舊友來找我并非完全為了敘舊,他們更多是抱著占便宜的目的而來,希望能得到我的提攜。其中有個大學同學提出要跟我重新組建樂隊,我怎么會同意這個無理要求呢?我已經(jīng)不是昨日的我,要組建樂隊也不可能跟他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人來組建。
類似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幾起之后,我就采納了經(jīng)紀人的建議。當舊友再找來的時候,我就直截了當?shù)卣f他們認錯人了。反正我有了新的名字。我的經(jīng)紀人為了避免后患,干脆去派出所給我把身份證改了,也就是說,王七不存在了,身份證上的名字就是我的藝名。關(guān)于這個藝名我就不提了,雖然我的父母早已過世,但他們?nèi)羰侵肋@個藝名跟老王家沒有關(guān)系,估計會從墓地里爬出來揍死我。
我的大學同學很不高興,到網(wǎng)上揭我的老底,特別是我曾經(jīng)向某某借過三百塊錢至今未還等糗事。立即有幾個昔日好友發(fā)帖附和,抖摟出我更多的糗事,其中包括我在櫻桃園時的落魄,甚至有照片為證。我根本不知道當年他們?nèi)タ次視r還給我拍過照。我不能武斷地說他們是早有預謀,但這種做法有失厚道卻是不爭的事實。我的工作室當然不干了,立即發(fā)出嚴正聲明,并曬出身份證,證明我并非他們口中的王七,而只是容貌有幾分相似而已。
當然,還有強大的水軍助陣啦。操縱水軍對我的團隊來說并非難事,對我的那些舊友卻并不容易。很快,關(guān)于我是王七的負面新聞就消失匿跡了,我成功地斬斷了過去。
此后,在我的團隊的運作下,我拍了幾部影視劇,效果出奇的好。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演戲的天分。我成了一個多棲藝人,而不僅僅是歌手。他們還安排我去當選秀節(jié)目的評委,起初我非常認真,試圖發(fā)掘幾個資質(zhì)不錯的年輕人,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之后我就默認了圈子里的規(guī)則,雖然我也很為那些背后力量不行的年輕人惋惜。不過,當我回想自己的經(jīng)歷,又覺得世界本該如此。
可想而知,我漸漸地熟悉并習慣了這個行當里的各種規(guī)則。習慣之后,我就開始漸漸麻木了。什么都不用我來干,團隊的精細化運作把我變成了廢人,我不麻木又能怎樣呢。夜深人靜時,我也會有偶然的時刻厭惡自己,但是天亮之后我不得不抖擻精神重新殺進世界里去。因為我的經(jīng)紀人不允許我睡懶覺,他會準時把我叫醒。
在我和金枝的婚姻走到第七個年頭的時候,我出軌了,對象是一個我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的女孩。我想我出軌主要是覺得生活需要某種改變。大概是這樣,我也說不好。狗仔拍到了我們,但金枝不惜一切買下了那些照片。在這個行當,狗仔是講信用的,他們收到錢,就會把照片交給事主,把這一頁翻過去。
我以為金枝要跟我離婚,但她沒有。不知為何,我隱隱希望她能提出跟我離婚,那我可能會答應她。至于答應之后的后果,我就不愿意去想了。但她既然并不打算跟我離婚,我的生活就繼續(xù)這樣過下去了。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在這十幾年中,一茬一茬小鮮肉爭先恐后地出現(xiàn),他們一個比一個鮮嫩英俊,這常常讓我產(chǎn)生錯覺:全世界都沒有丑人了。他們更會展現(xiàn)自己。就這么晃啊晃,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前輩;在一些綜藝節(jié)目里,小鮮肉成了主角,而我這樣的前輩成了他們的配角。細算一下,我也是個奔五的人了,配角就配角吧,起碼還有綜藝節(jié)目請我參加,雖然那些時髦的東西很令我不適應。跟我同期出道的那些藝人,有許多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各種原因都有。我自己呢,我是以極富才華的創(chuàng)作型歌手形象出道的,那些年,在激情的驅(qū)使下,我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神來之曲,但你們都知道,才華不會跟隨一個人的一生,他總有江郎才盡的時候。我明確地聽到了才華逐漸離我而去的腳步聲。
在又一次當評委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伙子,他的經(jīng)歷跟我太像了,也組建過樂隊,開過酒吧,特別是,他向觀眾介紹說,自己是從一個櫻桃園里走出來的。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極有才華的創(chuàng)作型歌手,他寫的歌跟我的歌風格如出一轍。
于是我決定不遺余力地幫助他。我每一輪都給他投票,并選擇了做他的導師。我想培養(yǎng)他,帶他殺進十強,八強,六強,直至最后的冠軍,讓他繼續(xù)我的音樂之路。毫無疑問,他正是最最合適的我的后繼者。
他的才華也沒有給我丟臉,我們順利地殺進了十強,然后是八強,六強,四強,直到最后的冠亞軍之戰(zhàn)。同每一次選秀一樣,背后總有神秘的力量控制著最終的結(jié)果,導師們無論多有個性,都要按照劇本來走。但我這次不想信這個邪,所以在最后那場巔峰對決戰(zhàn)中,我擅自修改了劇本。當時的場面可想而知,比賽不得不中途停止。
接著,各種各樣針對我的負面新聞鋪天蓋地而來,甚至有人把我過去的經(jīng)歷又挖了出來,說他們一直都知道我就是那個王七。更惡毒的是,他們說,我跟這個極富才華的小伙子之間有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我們在搞基,這個小伙子編造了一大通跟我雷同的經(jīng)歷,就是為了得到我的關(guān)照。
我陷入了負面新聞里,很快就被封殺。我的妻子金枝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你紅了二十年,也差不多到時候了?!?/p>
我和金枝之間的感情,怎么說呢,也乏善可陳。她那么像寶寶,以至于我斷定,寶寶如果到了這個年齡,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她老了,不復年輕時的美麗,再也沒有吸引我的地方,面對她時,我的心再也不會怦然而動。寶寶也會是這樣。
我的岳父也走了下坡路。二十年里,這個城市的房價跟所有城市的房價一樣,瘋了一樣地漲。雖然競爭越來越厲害,但我的岳父他老人家一直把公司維持了下來。但是忽然有一天,樓市崩了。人們傳說了那么久的泡沫終于破了。我岳父一蹶不振,患上腦中風,永久地癱在了床上。
金枝幫我策劃復出,很難。沒有人請我這個過氣的歌手。后來有一天,終于有一個活動答應請我了,但他們把出場費一壓再壓,是我風頭正旺時的零頭。為了生活,我答應了。主辦方是一個新開發(fā)的樓盤,打的是健康養(yǎng)生牌,因為樓盤建在半山間,那里曾經(jīng)是一片櫻桃園。
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諷刺,因為那片櫻桃園正是我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主辦方請我的原因,一定是利用我來吸引人們買房。
我在后臺等了兩個多小時,才得以上場。在那之前,主辦方、承辦方、優(yōu)秀業(yè)主等各種各樣的人物輪番上臺發(fā)表冗長的講話,還有他們從北京請來的一個養(yǎng)生專家,大講特講了一通養(yǎng)生秘籍。中間還穿插了好幾輪買房抽獎。等到我上場的時候,觀眾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我唱了三首歌,唱得很賣力。為了活躍現(xiàn)場氣氛,我還答應主辦方的要求,用櫻桃園那兒的家鄉(xiāng)話,跟觀眾們聊了一會兒天。我如今已經(jīng)不在乎他們知道我是王七了,反而希望他們以我為榮。
為了顯示寶刀不老,我在臺上不停地走來走去,跟觀眾互動。當我走到一個臺角,蹲下身跟一名觀眾握手時,我聽到底下兩名觀眾的議論,其中一人說,真可憐,小肚子都腆起來了。另一人說,是啊,老了就應該老老實實回家待著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演出。從此之后我徹底告別了吉他和唱歌。作為一個音樂人,沒有了音樂,可想而知他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廢人了。我開始酗酒,發(fā)胖。既然這樣,我也就不講究自己的形象了,我已沒有形象可言。走在大街上,認識我的人越來越少,直到人們完全地認不出我曾經(jīng)是誰。有一次在公交車上,終于有人認出我了,當時我正靠在座位上酣睡,像個真正的老年人,口水流下一縷,掛在下巴上。那人偷拍了我的照片,發(fā)在網(wǎng)上。我盯著照片看了半天,不敢相信我已經(jīng)是一個老年人了。
不過,還好,我算是無疾而終。像我這樣的藝人,被觀眾遺忘之后,很多人患上抑郁癥,最終郁郁而死。我慶幸自己沒有壞到那一步。只是,在年老的時候我特別愛做夢,總是夢見寶寶,夢見那片櫻桃園。夢見櫻桃園的時候,我總是保持著坐在老藤椅上的姿勢。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但遺憾的是,夢里只有這一個場景。
有一次我又夢見了那片櫻桃園,而且清晰地夢見了李公佐。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年輕的時候跟李公佐認識,自從在路口跟他走丟,之后漫長的一生中,這是唯一一次夢見他。我夢見他帶著我,穿過那扇形狀不規(guī)則的大門,回到了櫻桃園。我恍然大悟地對他說,你這個李公佐,早就應該帶我穿過這扇古里古怪的大門,回到櫻桃園了。
李公佐背著手——他還是當年我見過的樣子,我問他:“你為什么沒變老?”
“我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彼f。
“這樣有什么意思,”我說,“人到頭來就應該死去。你看,我都是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這輩子什么都經(jīng)歷了,哪怕現(xiàn)在就死,我也無所畏懼。而且說實話,其實我特別希望現(xiàn)在就死。我活夠了。人的一生不過如此,到頭來一切都將煙消云散。”
“你回頭看看。”李公佐說。
我回頭看了看,身后沒有什么大門,倒是有一棵櫻桃樹,樹干上有一個形狀不規(guī)則的樹洞,許多螞蟻在樹洞里進進出出。
我有些惶惑,直覺這個樹洞跟我有關(guān)。我坐在老藤椅上盯著這個樹洞。這是唯一一棵種在院子里的櫻桃樹,這時候,我一生的回憶都像蝴蝶一樣在眼前翩然飛舞。我盯著這些蝴蝶,安詳?shù)厮廊チ恕?/p>
我死去的過程很短,大概只有十幾秒。在最后的一秒鐘,當最后那只蝴蝶馬上就要消失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大聲喚我:“王七!”
我睜眼看了看,四周什么人都沒有。但剛才那聲喚,特別像幾十年前李公佐喚我的聲音。
櫻桃園正是四月的光景,天氣陰著,園子上方飄蕩著一層濕濕的霧氣。我有點餓了,這時我聞到屋子里有一股米粥的香氣。我進入屋子。屋門口旁邊的墻上有一面鏡子,鏡子下面是一個臉盆架,我照了照鏡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一個老頭兒,而是三十歲的年輕人。
我目瞪口呆地盯了自己很久,終于明白,關(guān)于我的一生,原來只不過是一場夢。我揭開鍋蓋,米粥剛剛開始沸騰,鼓起一個個小漩渦。應該還沒有熟。
我回到院子里繼續(xù)等著。那棵種在院子里的櫻桃樹在微風里搖曳著枝條,櫻桃還沒熟透,呈現(xiàn)著一種生澀的青黃色。我把老藤椅推開——老藤椅就放在櫻桃樹下——仔細觀察那個樹洞,發(fā)現(xiàn)它沒有夢里那么大,而只有櫻桃那么大。原來,早上我發(fā)現(xiàn)的那窩新螞蟻就來自這個樹洞。
這時我早上正在看的那本書掉到了地上。我拿起它,發(fā)現(xiàn)我早上剛剛翻到的那一頁是一篇名叫《南柯太守傳》的小說。這本書講的凈是一些神仙志怪故事,書很破舊,扔在床下,不知我老家親戚從哪個破爛堆里撿來的。
讓我感到萬分驚訝的是,這篇小說的作者那里赫然寫著李公佐。出于好奇,我快速地讀完了這個小說,天吶,太匪夷所思了,小說里寫了一個姓盧的書生,也是做了一場長長的夢,經(jīng)歷了一場榮華富貴。
我不敢相信李公佐這個家伙從唐代跑過來,跑進我的夢里,把我戲弄了一頓。
怎么說呢,我還算是一個善良人,從來沒傷害過螞蟻,盡管我的老家親戚幾次三番催我把櫻桃園里的螞蟻都滅掉。但這次我下決心要看一下這個蟻穴究竟是什么樣子,因為在夢里,我在這個蟻穴里度過了我三十歲后的大半生。
我的老家親戚在院子里儲備了許多工具,足以滿足我掘開樹皮、深入樹洞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