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啟放

火 焰

當燃燒順從材質

火焰，便順從了精神。

云的語言、風的語言、叢林的語言

一一寫出來，落在紙上

讓一只游走在外的孤鳥

繼續(xù)神秘

而火焰可以抽走溫暖。如同

真理可以蛻變成謬誤

肩頭上一襲披風便是火焰

披風由紅趨黑

你可曾見，黑色的燃燒？

那只鳥依然游走在外

看云舒卷成蓮花，風平和成慵倦

看過火的叢林，一夜間狂飆大作

把殘軀連同憤怒

吹向天空！

燃燒可以靜止，火焰卻不會止熄

需要一只堅強的耳朵

才能保存住，與生俱來的狂想

你可曾見

鳥的雙目積滿神秘的淚水？

當月亮傾瀉幸福，窗簾

落下一聲嘆息

我們懷揣一只鳥的鳴叫，坐進

火焰的懷抱

死亡就在身邊

死亡就在身邊

這與自憐無關

溫暖是從讀一封舊信開始的

一封舊信，信箋上已磨出毛邊

晚餐是一堆亂糟糟的魚刺

曾經(jīng)體態(tài)豐盈的魚美人。

兩只筷子，比刀叉更能夠自如游走

更容易剔除

盤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兩只白眼

而死亡就在身邊。如同壁櫥里的杯子

這一生我們多次失手

杯子的尖叫

如同忽閃一下的火苗

其他的杯子，只作壁上觀

長夜無邊。

一封舊信、一尾魚、一只杯子

這堅固的失眠三角

溫暖之夢、傷心之夢、兇險之夢

立在窗邊

和我們始終保持距離

死亡就在身邊

早在去年，我們就曬足太陽

趁諸神還沒有睡醒

像鷹一樣飛升

冰冷的黎明中遺留下橙色的體溫

中秋與甘偉書

上海的天眼不開

雨，下得賊大。

兩個愛月亮的詩人被毀了

愛吃肉的老蘇吵著去黃州

愛風流的老柳誤了杭州的高鐵

在發(fā)屋里逍遙。

老甘把兩位的邀請函撕了

持著釣竿等自家的院子成為池塘。

第二天

老甘獨自喝了幾杯悶倒驢

去了白馬寺尋一匹打響鼻的白馬

那馬流淚說：

甘兄，我是一匹具象的馬

多年的鼻竇炎啊

看到的月光，總是黏糊糊的

注：甘偉，當代詩人。復旦大學詩社第七任社長。

疲 憊

天有多高深，黑暗就有多高深

黑暗把冰冷的嘴唇貼在玻璃上看我

而雪花來自天

想讓一滴墨落在白紙上了無蹤跡

我不贊同這種徒然

我已衰老，倦態(tài)影子般尾隨

那塊突出的椎間盤是一片軟骨

反復提醒：

黑暗啊，黑暗——

黑暗可以關閉或扭緊空間?？梢噪[身

壓塌人的肩膀

可以拾級而上，飛翔成整個世界

可以溫暖、不朽

也可以，崩潰成更加黑暗

即使我發(fā)現(xiàn)黑暗吟唱時的猩紅喉嚨

即使逆行的光形成拱頂

也只有盲者，可以直視！

疲憊。諸神無語。

黑暗有太多的高妙

我只在黑暗中尋摸一只適宜的背墊

別無他求

辛棄疾

都知道爺?shù)膭?/p>

與陳亮對飲后，為了某個誓言

你一劍，就劈了坐騎

以為就劈了金主

今晚，桌上幾只酒罐都空了

你腰間的劍鳴了又鳴

沒有人扶你是對的

那棵老松樹成了精，明白事理

微笑一下，就走開了

可我不能走開

除了小酒館的營生

奴家，還是爺?shù)蔫F粉啊

知道元夕的燈火

只為那一人準備，可你

已經(jīng)不說愁了

像個純爺們

夜將深，看你流口水的樣子

牽一頭驢，叫小二送你歸家吧

我，就不去了

下次來，勸你多喝山泉水泡的茶

解下那柄劍

不望神州，不揾英雄淚

只三杯兩盞后，山深聞鷓鴣

然后，在松木桶里泡澡

烏鴉帖

一只烏鴉飛進黑夜，就

飛進了自己的家。

這笨拙的家伙轉身拉上黑幕

正使勁將全身的墨

盡力吐出來。

盲眼的祖父相信電的存在

在那間老屋，關節(jié)腫大的手

總是摸索著打開電門

這與烏鴉的想法，在實質上

并無二致

而一位畫家正在欣賞自己的作品

《烏鴉與黑夜》

高高懸起的整幅墨色中

虛浮，

一只白色的烏鴉

我不敢相信，這搖著鐵嘴的家伙

能白衣王子般跳出畫框？

它只能和我一樣，蹲伏在想象的屏幕上

盡力把天下的黑

投射出白色的影子來。

鎖 骨

兩片鎖骨聳起來。肩窩

抬高了曖昧的陷阱

一千年了，玉面的妖

將嬌言把玩成叮當作響的玉鏈

知道煽情

也認識“害怕”，這兩個老舊的漢字

自戀者必自傷。

移情，已非精神分析專用。

那些紙鷂在空中，大過飛行之癮

“來呀，來呀！”

這治療者的強烈投射

這割破手指的玉鏈，這法度的玉鏈

“來呀，來呀！”

她知道，會有一個輪回的早晨。

啊，這妖媚的鎖骨；

這母性的鎖骨。

習慣是自己馴養(yǎng)的寵物

足踝和發(fā)絲

那些難言的，非我苦心所致。

該離開的，是時光、朋友甚至親人

你一輩子廝混

你馴養(yǎng)時習慣也在調(diào)教你自己。

隨身可帶的，只有這不舍

甚至盲目，甚至沉睡，甚至情感的雪崩

幸福于你依然一無所知。

轉過脆薄的屏風，白云時有時無

手中的細鏈與蒼狗無關

星漢微茫。該離開了

你挽習慣之臂踽踽而行渾然不覺

如同一對衰老主仆遺落下

拉長的影子。

驚蟄記

蟄。便是行動

內(nèi)心自由的匪，一晃而過。

那么淺淺的蒼白的綠，有些蹣跚。

我與這必將到來的浩蕩有什么關聯(lián)？

我只看春破，不求解

我沒有驚，如同早已擁有。

靜靜面對也是行動。

如果春最終是一園桑葉

必然經(jīng)得起蠶食。

我只想提醒所有的蟄蟲口下留情

留住薄如蟬翼的通透葉脈

花心凝重。在月下

猶如拾取唐人詩意中遺落的窗紗殘片。

大寒帖

如同正午的陽光

這只鳥，棲落在我的書桌上

一身淡金的羽毛

小小的喙

弄出些銀亮的音節(jié)

事實上這是冬日

窗外只有落魄的麻雀

這只鳥，準確地說是一只鳥崽

干凈、明亮。書桌上跳來跳去

一團淡金的色調(diào)中

兩粒小小的黑寶石眼珠

正歪頭看我

事實上這是冬日最寒的一天

厚厚的棉衣，厚重的棉鞋

空調(diào)機重病患者般苦苦掙扎

我搓著手看看窗外

天色陰沉

麻雀也不見了蹤影

事實上這是漫長的大寒夜

書房里的我寂寞難耐

沒有什么鳥——

但我認為：它，已經(jīng)出現(xiàn)

一團淡金的羽毛

干凈、明亮，小鳥崽

書桌上跳來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