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

一

正午時分，天色陰沉，風(fēng)雨欲來。

房間里悶得讓人呼吸困難，楊冬藏坐在書房的窗前抽煙，眼神聚焦在對面樓一戶人家曬著的格子被單上。被單在風(fēng)中搖曳，沿著曬衣桿纏繞糾結(jié)，發(fā)出他聽不見的嘶喊聲，像是在給他表演一場啞劇。

妻子馮君的嘮叨聲勢不可擋地穿門而入，但好在他的耳朵還有另一扇門，將其隔絕在外。

他拿出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個長方形木盒，木盒里黃色軟布包裹著一枚褐綠色的銅鏡。銅鏡背面沿著鏡邊一周是水波紋，正中心一處凸起的是如銀元般大小的柳條鏤空紋，圍繞著它的是四只類似麒麟的浮雕神獸。鏡子正面還算光潔，但已無法映照出清晰的鏡像，邊緣處有一個黃豆般大小的腐蝕斑塊。

他把煙蒂在煙灰缸里狠狠地碾滅，再將銅鏡連同木盒裝進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中，在心中狠下了決心，開始思忖待會要怎么說。

客廳里，馮君正在擺碗筷，嘴里卻還在念叨，說在銀行工作，也就聽著好聽，一個小職員，沒錢沒人脈，古怪脾氣，遇事情只能干著急，說完用眼尾掃了一眼楊冬藏。

“我出去一下。”他說，一邊換鞋。

“不吃飯？”

“不吃了，去遲了李主任就午睡了。”

馮君頓了一下，看了一眼黑色的塑料袋，問他是不是真的下定決心送了？楊冬藏沒有回應(yīng)，算是默認(rèn)。

下樓的時候，讀初三的女兒剛從輔導(dǎo)班補習(xí)回來，蹲在那鎖自行車。楊冬藏的目光剛觸及到女兒就自動彈了回來，下意識地又將黑色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

對于女兒，楊冬藏心懷愧疚。那時有機會讓她讀更好的初中，但他沒有花錢，現(xiàn)在為了自己所謂的前途，卻又要把銅鏡送出去。

李主任叫李中華，比楊冬藏小一歲，他之所以能擔(dān)任木蘭縣農(nóng)村信用社聯(lián)社主任，是因為有省行叔父這個后臺的支撐。李中華是個收藏愛好者，他有個二百多平米的別墅，整個二樓專門存放古董字畫。據(jù)說這數(shù)百件藏品都是他在全國各地淘來的，但這句話有多少水分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據(jù)楊冬藏所知，早前一位女同事，才35歲就辦了內(nèi)退，跟隨丈夫一起到外面做大生意去了。按照工齡，她根本不符合內(nèi)退相關(guān)規(guī)定，但她投其所好，送了李中華一個時大彬紫砂壺，而那正是李中華覬覦已久的，價值自然無需明說。

楊冬藏的同事，不是高升就是調(diào)到各種待遇都要高于鄉(xiāng)鎮(zhèn)分社的縣聯(lián)社去了，只有他十二年來一直待在鄉(xiāng)下，每天坐二十分鐘的大巴車早出晚歸。這次聯(lián)社又有一個人事股長的空缺，有消息說，這次是要從各鄉(xiāng)鎮(zhèn)分社選調(diào)一位上去。馮君一直催促他去疏通疏通關(guān)系，把握這次機會，被她念叨得煩了，也對自己當(dāng)下的處境感到厭倦了，不然楊冬藏是不屑去找李中華的，畢竟他和李中華是有宿仇的，他甚至猜想，這些年自己一直被壓制，就是李中華在公報私仇。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楊冬藏參加信用社公開招聘考試，六十多人，按分值高低，錄取五個人，他排名第三，但公布錄取名單卻沒有他。后來經(jīng)過父母的無數(shù)次上訪、找人，才得知其中緣由。因為他是普通市井小民，家里無權(quán)無勢，他的名額就被有背景有后臺的李中華頂替了。也許是他們自知理虧，也為了息事寧人，最后楊冬藏還是進入了信用社工作，只是被分配到了偏遠(yuǎn)的二泉分社。李中華也進入了縣聯(lián)社，考試對于他而言，只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但這利用強權(quán)冒名頂替的屎盆子扣在了他的頭上，所以楊冬藏第一次見李中華的時候，就從他的眼里看到了鋒利的寒光，這寒光十二年來都未曾消失，雖然他們不常見，但楊冬藏確定，寒光無處不在。

等紅燈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熟人，寒暄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捏緊了黑色塑料袋的袋口。那人走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滿是汗，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是沒有勇氣站在李中華面前，將這個銅鏡雙手供上，更沒有勇氣向這個他厭惡的人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

“算了，不送了，送了他也不一定把那個位置給我?！睏疃卦谛闹羞@樣告誡自己。

這個銅鏡是他們家的傳家寶，據(jù)說他當(dāng)赤腳醫(yī)生的爺爺年輕的時候救過一位大戶人家的孫子，銅鏡是他們?yōu)榱烁兄x他而贈的。楊冬藏的父親前些年將這個銅鏡拿給專業(yè)人士鑒定過，說是明朝的，價值大概在五萬元左右。銅鏡本來一直在父母身邊，一次家里遭了賊，老爺子才交給他保管。

楊冬藏沒有回家，他坐上公交車，去了西郊楊莊老家，父母住的地方。

小院子的門虛掩著，開了門，沒見父母人影，他往臥室尋去。輕推門，父母正在午睡，睡得很香，收音機里正小聲播放著廬劇，唱得凄凄切切的，風(fēng)扇悠悠地轉(zhuǎn)著。父親與母親十指緊扣，手搭在父親的肚子上，看著恩愛了一輩子的父母那蒼老但安詳?shù)拿嫒荩瑮疃氐谋亲油蝗挥悬c發(fā)酸。

他不忍心叫醒母親，即使他還沒有吃上午飯。輕輕關(guān)上門，走到院內(nèi)，他發(fā)現(xiàn)那一壟菜地上青椒茄子韭菜黃瓜長勢甚好。這些都是母親種的，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母親是閑不下來的，隨著縣城的發(fā)展擴張，前些年家里的田都被征收了，而這壟菜上生長著的是母親的念想。他走過去摘了一根黃瓜，用手擦了幾圈大口大口嚼起來，很脆，有一股自然的清香。

大哥楊春生發(fā)來一條信息：“我工地上出了事，一個工人重傷，家屬鬧得不可開交，治療費、賠償款是個無底洞，幫我弄點錢?！?/p>

老三，楊家本來有弟兄三個，老大春生，老二夏長，老三冬藏。本來楊母在懷第三個孩子時，楊父給他取名秋收，但那孩子與這個世界無緣，三個月大就夭折了，但秋收這個名字仍留給了他（她）。夏長是在20歲那年的夏天，在魚塘里捕魚的時候滑入深水區(qū)溺亡的。夏長去世后的第二年，春生去了上海做了粉刷匠，后來竟五個年頭渺無音訊，家人都以為他已客死異鄉(xiāng)。五年后回來時，他已經(jīng)成家了，妻子是個上海郊區(qū)姑娘，獨生女，他做了入贅女婿，一歲的兒子也隨了母姓。又過了些年，他從小工變成了小包工頭，腰包也鼓了起來，但他卻很少回木蘭來看父母，他說在大城市生存不容易，做倒插門女婿也是身不由己，輕輕松松的一句話，就把贍養(yǎng)父母的責(zé)任推到了楊冬藏的身上。楊冬藏也能理解他，他那個耿直甚至有些暴躁的脾氣，做了倒插門，說明大嫂是個比他更厲害的角色。也因為這事，馮君沒少和他吵架。

楊冬藏沒有回復(fù)楊春生，他帶著那枚銅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氣壓低得他喘不過氣來，已經(jīng)濕透的劣質(zhì)襯衫緊緊地貼在后背上，就像一直如影隨形的低迷命運，你剛把它牽開，它卻似生了眉眼一樣，鍥而不舍地再次貼過來。

二

辦公室里，兩個年輕人在聊著一些八卦，身體隨話題的深入而笑得前俯后仰，楊冬藏看著他們那不諳世事的臉，感嘆青春真是個好東西，就是太不經(jīng)用了。

后來有同事小聲告訴楊冬藏，誰要能拉到三百萬的存款任務(wù)，那個人事股長的位置就歸誰。他在腦中迅速將認(rèn)識的親戚朋友搜索了一遍，但一會兒就泄了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沒道理，如果他真有個能拿出三百萬閑錢存銀行的親戚好友，他這些年也不至于過得這么憋屈。

臨近下班的時候，楊冬藏接到了老爺子的電話，叫他回家一趟。他問是不是哪不舒服，老爺子說不是，說具體事情到家再說。放下電話后楊冬藏猜想大概是因為大哥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該來的總會來，時間不會因為你想停止就停滯不前。

“三兒，老大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老爺子見了楊冬藏寒暄了幾句后開門見山地問道。

“爸，我是知道，但我到哪搞錢給他？您老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笔茄?，他一個月一千來塊的工資，扣去公積金和養(yǎng)老保險，所剩無幾，馮君在超市上班也只有八百塊的工資，家里的收入維持生計還行，卻沒有多少存余。

“我知道，這些年你也不容易，老大的意思是你給他拿點貸款，利息他付，等他周轉(zhuǎn)過來了，他立馬還貸，不讓你為難。”

楊冬藏抽著煙沒說話，太陽剛下山，暑氣難消，母親在院子里潑了幾盆水，周遭的空氣里立刻升騰彌漫著一股泥土的味道，楊冬藏貪戀地深吸了一口氣。

老爺子靜靜地等著楊冬藏開口，佝僂的他坐在小木凳上，像極了一張繃緊的弦。對于這兩個兒子，老爺子內(nèi)心里還是更偏向老三的，且不說老三這些年一直承擔(dān)著照顧二老的責(zé)任，僅老三是他們家唯一一個靠讀書走出農(nóng)門吃上國家飯這一點就夠了。老爺子是熟讀“四書五經(jīng)”崇尚孔孟之道的人，早年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當(dāng)過近三十年的民辦教師，一直到退休都沒能轉(zhuǎn)正，這是他活了一輩子最痛心的事情，僅次于失去楊夏長。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的他認(rèn)為老三的處境和自己不同，現(xiàn)在的默默無聞都是為來日的崛起做功課。老大和他不一樣，即使在外當(dāng)了多大的老板，都是居無定所飄蕩的浮萍，難成大器，現(xiàn)在遇到這樣的事，作為兄弟，他希望老三能夠伸出援手，既體現(xiàn)了兄弟倆的團結(jié)友愛，也考驗了他教育子女的方式。

“好吧?！睏疃赝蝗幌氲叫r候一次，也是這樣熱的夏天，大哥背著他走了好幾里路去鄰村看電影的情景。“我盡量，能籌多少籌多少。”

老爺子正了正身子，欣慰地點了點頭。

“爸，咱家那個銅鏡……”

楊冬藏話還沒說完，老爺子立即打斷，“再怎么缺錢也不許打那個銅鏡的主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不說了，我也該走了?！闭f完起身欲走。

在給菜地潤水的母親喊：“三兒，吃了晚飯再走吧！”

楊冬藏回了母親，說改天帶著馮君和女兒一起回來吃飯。老爺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掌心里飽含著那些意思，楊冬藏領(lǐng)略到了。母親又摘了一袋子新鮮的瓜果蔬菜讓他帶回去，目送他走出了小院子，眼神里滿是疼惜。

楊冬藏回家后，馮君已經(jīng)在洗碗了?！暗侥幕问幦チ?，回來吃飯也不打電話說一聲?！彼止尽?/p>

楊冬藏懶得解釋，將一袋子瓜果蔬菜提進廚房，瓜果無言，但卻替他作了解釋。他不想也不準(zhǔn)備將替大哥拿貸款的事告訴她，結(jié)婚多年，窘迫的生活現(xiàn)狀將當(dāng)年那個善解人意、溫柔大方的女孩變成愛計較愛嘮叨，甚至有些勢利的女人。

女兒在開了空調(diào)的房間學(xué)習(xí)，燈光從虛掩的門縫里透出來，他走過去，輕輕地將門關(guān)嚴(yán)實，將外泄的燈光與冷氣逼退，把一個舒適的、不受外界侵?jǐn)_的空間留給女兒。

馮君給他端上面條時，楊冬藏收到了劉國慶的信息：“馮老六在秀婷棋牌室?！彼櫜簧铣燥垼掖页隽碎T，將馮君的怨言丟在身后。劉國慶與楊冬藏一樣，也是二泉分社一名小小的信貸員，分管不同的村。他說的馮老六是個跑長途運輸司機，他欠的一萬元貸款即將到期，別說本金，一年的利息他也是分文未交，每次打電話催要時都說在外地，又或者說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最后干脆直接不接楊冬藏的電話。楊冬藏為了完成收息任務(wù)，一直在給他墊付。

棋牌室里煙霧繚繞，打牌的、看牌的、釣魚的將幾張桌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汗水在空調(diào)房里被冷卻之后成了餿味，又混雜著煙味，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味道。劉國慶側(cè)著臉抬了抬下巴，順著那個方位，楊冬藏發(fā)現(xiàn)了叼著煙正在摸牌的馮老六。他站到他的身后，什么話也不說。一牌結(jié)束，馮老六對著穿梭在各牌桌之間給客人端茶遞水的秀婷說，“老板娘，沒見楊會計在這呢？也不知道招呼一聲?！崩习迥锪ⅠR賠笑：“什么風(fēng)把楊會計吹來了，要不要給您安排一桌？”

“不了，我不會?！睏疃貜奈丛谕馍线^牌桌，只是逢年過節(jié)偶爾在家陪親戚打。旋即對馮老六說，“馮師傅，見你一面真難，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貸款利息結(jié)算一下了?！?/p>

馮老六聽了這話如同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楊冬藏扇了一巴掌，他雖然混得不怎么樣，但好面子，楊冬藏正是了解他這一點，才說出這樣的話。

他壓制住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說：“楊會計，今天如果你能破個戒，陪我打幾圈，貸款我連本帶利一次性結(jié)清。”說完從包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鈔，然后洗牌似的將錢翻得唰唰響，挑釁的目光分明在說：老子有的是錢，真的不給你你又能怎樣？

楊冬藏是凌晨三點的時候走出秀婷棋牌室的，他拿到了馮老六一萬元的貸款及2000元利息，但同時也輸?shù)袅?56元。喧鬧了一天的小城正在沉睡，路燈昏黃，夜晚的風(fēng)拂在臉上，有點腥甜的味道，一只紅色塑料袋跟隨著風(fēng)來到腳下，他踩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塑料袋在身后隨著風(fēng)忽上忽下，慢慢飄遠(yuǎn)，帶著他的某些心緒。此情此景，他突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

三

人事股長的位置是一顆懸掛在夜空中遙不可及的星，就在楊冬藏忍痛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時，突然有人拍著胸脯來告訴他，要帶他去找這顆星，這個人就是他們分社的方田主任。

方田五十來歲，生得慈眉善目，禿頂嚴(yán)重，有點兒像彌勒佛，平時就算是發(fā)起火來，也沒什么震懾力，下屬都不怕他。楊冬藏對他沒有太多好感，總覺得他是個笑里藏刀的人。那天下午，他將楊冬藏喊到辦公室，給他泡了一杯茶，告訴他一個叫楊三和的老板在隔壁永和縣做鋼材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生意，身家不菲，他認(rèn)識楊三和的新老婆小可，通過小可的牽線，爭取到了楊三和的一筆存款，讓楊冬藏準(zhǔn)備一下，明天和他一起去永和縣。

“多少？”

“三百萬?！?/p>

楊冬藏心里一顫，這簡直是雪中送炭嘛！但他仍是淡定地說：“生意做得真大。”

“這年頭一切與地產(chǎn)建筑業(yè)沾邊的老板，哪一個不是盆滿缽滿，哪像我們這些拿死工資的。”方田邊說邊將掉落在耳旁的一縷頭發(fā)拂上頭頂，遮住油光的腦門。

楊冬藏端著茶杯走到窗前，看著遠(yuǎn)處二泉街道邊填埋農(nóng)田后聳立而起的高樓，在烈日的映照下，閃著猙獰的光。他抿了一口茶，拉回思緒，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怎么開口讓方田把這三百萬算成自己拉來的存款任務(wù)，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如果成了，人事股長一職水到渠成。

“小楊，你來我們分社也不少年了，業(yè)務(wù)水平也都不錯，你的情況我也有所了解，相信那個人事股長的位置你也想要，這個存款要是能拿下的話，算你爭取來的。”

方田的一番話如同一股清泉，在楊冬藏的體內(nèi)穿行，頓感身心通泰，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前對他的認(rèn)知是有偏見的。

那天晚上，楊冬藏告訴馮君，他要去永和縣，得第二天才能回來，并告訴她，請她放心他在外過夜。楊冬藏之所以做這樣的保證，是因為早前馮君一位同事的老公常借著出差的空當(dāng)在外偷歡。馮君說男人都沒有什么好東西，還讓他以后出差都要事先報備。

楊冬藏的手剛伸向馮君的胸口，馮君草木皆兵地說：“怎么，心虛，提前賄賂？抱歉，不收！量你也沒有那個狗膽?！闭f完背過身體。他的手觸電似的收了回來，興致全無，在暗黑的夜盯著看不見的天花板發(fā)呆。

永和縣的事情談得很順利，當(dāng)然是在酒桌上談妥的。星級酒店，山珍海味加茅臺，還有楊三和那個可以當(dāng)他女兒的漂亮小三小可，一切都太適合讓人產(chǎn)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優(yōu)越感，楊冬藏喝了不少酒，有點天上人間的恍惚，感受著有錢人的奢侈生活，他在心里暗嘆，錢真他媽是個好東西。

飯局一結(jié)束，楊三和帶著他和方田去了一個足浴城，這是楊冬藏第一次踏入這種與風(fēng)月場所沾邊的地方。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足浴城里的燈光太過迷幻，又或者是那些衣著大膽的女服務(wù)員太過魅惑，強烈的飄飄欲仙感，讓他有打破一成不變的生活而放縱一次的沖動。

泡腳的水加了各種藥材，給他洗腳按摩的是個嬌小但身段凹凸有致的川妹子，女孩的手剛開始接觸到他腳的時候，他一顫，腳也不自知地縮了一下。女孩笑了，笑他第一次的拘謹(jǐn)，這讓楊冬藏覺得沒面子，他不想讓人把他當(dāng)成土老帽。

三百萬的存款僅僅是因為方田與小可之間那一點人情關(guān)系嗎？楊冬藏不知道，他也懶得細(xì)想，他現(xiàn)在唯一惦記的就是錢趕緊入賬，調(diào)令趕緊下來。

第二天中午吃吃喝喝之后，楊冬藏他們回了木蘭縣，小可負(fù)責(zé)那三百萬的存款轉(zhuǎn)賬，也跟著一起回去了，她說順便回去看看父親。

楊冬藏有點兒瞧不起小可，這種傍大款的女孩，貪圖別人的富貴，即使再美麗光鮮，也是一具根本沒有靈魂可言的軀殼。

四

楊冬藏找了五個關(guān)系稍好的人，用他們的身份證給大哥楊春生貸了五萬元，錢轉(zhuǎn)過去之后，他給大哥發(fā)信息：“大哥，錢不多，但我盡力了?！贝蟾珩R上回，“謝謝老三，利息我會按時結(jié)算的。”

等待是一直煎熬，尤其是你不確定等來的是否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時。楊冬藏原本想，就算他和李中華有那些恩怨，但在政策規(guī)定面前，方田又替他打了報告，股長這個職位就算李中華不想給，也不可能從中作梗，那樣太明顯，倒落人話柄。但情況確實發(fā)生了變化，大家都沒有想到，包括楊冬藏，那就是有三位職工都爭取到了三百萬的存款，于是之前的這一前提作廢了，股長一職繼續(xù)懸而未決。

楊冬藏很氣餒，好不容易到達星星的身邊，星星卻又上升到了更高的地方。他找方田訴苦，方田說，“這事我也聽說了，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政策說變就變，就算是有意為之的，你我又能怎么辦？”一副為他打抱不平的語調(diào)。

“難為主任費盡心思，沒想到白忙乎了?！?/p>

“也不算白忙乎，這么大一個存款，年底你的績效工資和獎金肯定是要翻幾倍的。”

楊冬藏苦笑了一下，有種丟掉西瓜揀到芝麻的感覺。

方田突然問：“小楊，你想不想接我的班？”眼神同步發(fā)問，甚至有些誘惑的意味。

楊冬藏一時語塞，但思想?yún)s在腦中翻飛，所謂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如果能接方田的位置，那可是比西瓜更大的收獲。

“主任說笑了，我哪有那個資質(zhì)？”這句話說出口，楊冬藏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個口是心非極度虛偽的人。

“你就直接說想不想吧？”方田問得直白。

“那是自然?！甭曇粑⑷?，伴著尷尬的笑容。

“我?guī)湍?。?/p>

原來方田可能會調(diào)到聯(lián)社擔(dān)任副主任，分社主任的位置就空下來了，要趁著沒有確定人員，他有權(quán)利舉薦一位。

“你在我手下工作這么些年了，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完全有資質(zhì)。但還要疏通一下，因為聽說你和李主任早年有些過節(jié)，你知道的?！狈教镎f出癥結(jié)。

“是，都是陳年往事了?！睏疃貒@了一口氣，他就知道事情不可能這么簡單。

“聽說你家有個銅鏡？”方田抹了一把油亮稀疏的頭發(fā)。

“嗯，家傳的?！?/p>

“小楊，什么叫投其所好知道吧？”

楊冬藏這時才頓悟：“主任的意思是？”

“如果你不好出面的話，我來做個中間人?！?/p>

楊冬藏在心里權(quán)衡了一下，當(dāng)初他差點將銅鏡送給李中華換取那個人事股長的位置，但礙于自尊心沒有送出去，現(xiàn)在如果由方田出面，去向李中華換取一個分社主任的職位，那可要劃算得多，他竊喜當(dāng)初沒將銅鏡送出去。

晚上回家，他拿出那枚銅鏡仔細(xì)觀摩，才發(fā)現(xiàn)銅鏡邊緣的腐蝕斑塊擴大了一些，怎么擦也無濟于事。

馮君揶揄他，整天把這破鏡子當(dāng)個寶一樣。

他知道銅鏡若送出去，最生氣的該是老爺子，但當(dāng)下最好的計策是先斬后奏，只要坐上分社主任的位置，一個幾萬塊的銅鏡又算什么呢？

楊冬藏將銅鏡交給方田的那天，下著雨，氣壓極低，燥熱沉悶，似乎有著某種預(yù)兆，但他并沒有感受到。

沒過幾天，由楊冬藏做東，方田牽線宴請李中華，在一個偏僻但風(fēng)景獨好檔次很高的園林飯莊，楊三和與小可一起作陪。楊冬藏原本以為這次飯桌上的主題是他晉升一事，畢竟他剛剛通過方田將銅鏡送給了李中華，但酒過三巡，李中華乃至方田對這件事只字未提，這讓楊冬藏如坐針氈，幾次找機會想將話題牽引到這上面，都被岔開。但在酒桌上他得知了一件事，那就是小可并非是楊三和的新夫人，而是秘密情人，而促成他們這種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的人正是方田。同時，他和李中華也關(guān)系匪淺，在那些不見外的對話中楊冬藏感覺到了。

酒足飯飽，方田起了話頭，向李中華舉薦楊冬藏接任自己的位置，并就他這些年盡職恪守的工作態(tài)度和沉穩(wěn)的行事作風(fēng)表揚了一番。楊冬藏知道這件事他們私下肯定已經(jīng)溝通過了，現(xiàn)在只不過是說給他聽而已。

李中華拔了一口煙之后慢條斯理地說：“方主任舉薦的人肯定沒錯，雖說我和楊會計早年有點誤會，但我這人一向公私分明，用人方面主要還是看能力，況且那件事真的是場誤會，你說呢？楊會計？”

看著煙霧繚繞中李中華一臉真誠，楊冬藏的心竟一顫，莫名的感動之情涌上心頭。

“確實是誤會，家人沒什么文化，做事魯莽，當(dāng)年給李主任添了不少麻煩，還望李主任接受我遲來的道歉?！睏疃卣鍧M一杯酒，起身繞過方田，走到李中華身邊，“我先干為敬?！闭f完仰面飲盡一杯酒。

“好，爽快！”楊三和鼓掌稱贊。

“也就你還惦記著這些陳年往事，我看李主任早將這事拋到九霄云外了。”方田不忘拍馬屁，盡管這茬是李中華先提的。

“好了，這事翻篇，都在一個單位工作，彼此理解寬容是應(yīng)該的，把工作做好，為人民服務(wù)才是首要的?！闭f完站起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拍了拍楊冬藏的肩膀，示意他落座。

楊冬藏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升遷的事情落實了，和李中華的過節(jié)也算正式化解了，這頓飯請得值，不對，是銅鏡送得值。大好的心情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天，早晨醒來，頭雖微痛，馮君也在絮叨，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煩躁，相反感覺重生一樣，萬事萬物在他的眼中都是美好的樣子。

五

人事股長一職定下來了，自然不是楊冬藏，也不是另外兩個拿到三百萬存款的職工，而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出納，很多人私底下說，她能坐上那個位置，是用肉體換來的，傳言是否屬實，是否空穴來風(fēng)，楊冬藏不得而知，也不關(guān)心。

秋葉泛黃的時候，楊三和派小可來轉(zhuǎn)走那三百萬。

楊三和還要在二泉分社拿大額抵押貸款，李中華和方田要去考察審核，方田提議帶著楊冬藏去，意思是帶他熟悉熟悉這個工作流程。

楊三和跟人合伙承建一個高檔小區(qū)，正在籌集資金，在二泉的貸款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他帶著李中華一行人以及評估公司的人浩浩蕩蕩地參觀考察了一天。

晚餐和住宿都安排在高檔酒店，吃飯后，楊三和安排了牌局。那場牌李中華贏了兩萬，方田也贏了一萬，楊冬藏也贏了七千多，很顯然是經(jīng)過精心安排的，又根據(jù)每個人的職務(wù)大小分配數(shù)額，這讓楊冬藏不得不佩服楊三和的心計。但他依然一臉春風(fēng)地說：“我今天手氣怎么這么背呢？”大家都呵呵笑著，心照不宣。

楊冬藏問這次來怎么沒看見小可。楊三和漫不經(jīng)心地答，老婆前幾天和小可打了一架，然后又倒苦水，說當(dāng)男人不易，當(dāng)個成功的男人更不易，他才養(yǎng)了一個情人就攪得雞犬不寧，不知道那些養(yǎng)了幾個甚至十幾個的男人怎么扛過來的。

李中華見解獨到地說：“那些有很多情人的老婆都很明白，知道丈夫養(yǎng)那些情人都是為了轉(zhuǎn)移消化灰色收入，放在妻兒名下怎么能安全?！?/p>

方田豎起大拇指說“李主任高見?！?/p>

楊三和打趣：“李主任看來是過來人呀，想必……”

李中華立馬板了臉：“我沒有興趣，再說，我也沒有什么灰色收入。”

楊三和頻頻點頭：“是是是，李主任潔身自好清正廉潔?！?/p>

楊冬藏暗自對李中華嗤之以鼻，他是否潔身自好不知道，但他要是清正廉潔家里怎么會有那么多寶貝呢？第二天的一幕又讓他否定了李中華的潔身自好，早晨在李中華的房間里，走出來一個妙齡女郎，是楊三和安排的。

見楊冬藏盯著那女郎看，方田伏在他耳邊問：“怎么，后悔了？沒叫楊總也給你安排一個？”

“方主任說笑了，我沒那個膽量，家里有個母老虎呢！”

方田笑了笑，莫名其妙地說：“都是有報應(yīng)的?！?/p>

回到木蘭后，很長一段時間，楊三和的貸款都沒批下來。方田說：“對方的資產(chǎn)評估報告水分很大，按照百分之六十的比率來算，楊三和要四千萬的貸款，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哪有那么簡單。”然后又追加了一句，“就是在李主任那一關(guān)也過不掉呀！”

言下之意，楊冬藏懂。他沒有接話，笑了笑。

方田話鋒突轉(zhuǎn)：“小楊，我對你怎么樣？”

楊冬藏停頓了一下，不知道方田的用心，但他條件反射地說：“方主任對我有知遇之恩，不是我矯情，您好比是我的再生父母?！闭f完他猜想，方田這是暗示沒有孝敬他嗎？

“小楊你什么時候也學(xué)得這么油腔滑調(diào)了，這可不好。不過你言重了，什么再生父母的說辭都是屁話，父母只有一雙，別人怎么替代得了。”他抹了抹頭發(fā)，“我?guī)湍闶且驗槲铱春媚悖幌肽氵@匹千里馬被埋沒了，倘若來日我真的有求與你，還希望你惦記著我?guī)湍愕倪@點事?！?/p>

方田掏心掏肺的一番話，著實感動了楊冬藏一把?！爸魅斡惺裁葱枰?guī)兔Φ?，一定要說，我會傾囊相助的。”說得熱血沸騰。

“好！”方田答得鏗鏘有力，就像兩個生死弟兄之間的承諾。

沒多久，楊三和親自來到木蘭縣，據(jù)說送了李中華一件寶貝，具體是什么沒有人知道。那天的晚餐也安排在縣里檔次最高的一個酒店，小可也來了，同時還有楊三和在木蘭縣政府的兩個官員朋友，甚至還有幾個木蘭縣很有面子的黑道朋友。

這場飯局確實是個局，是場秀，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主角是楊三和和李中華，配角是方田和官方與黑道的人，楊冬藏就是一個場外觀眾。

推杯換盞后隱藏的是刀光劍影。楊三和的用意很明顯，恩威并施，這貸款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

六

才幾個月而已，楊冬藏的變化比他十年來的變化都大，他自己沒有意識到，是最熟悉他的馮君說的。

他不再腳底生煙地下鄉(xiāng)奔波討要貸款利息，心想那是以后他分配給別人的任務(wù)，同時在劉國慶的影響下，時常光顧麻將館，牌技見長。后來，他也不再光顧小打小鬧的麻將館，通過劉國慶的介紹，到非公開的私人賭場玩牌賭錢，在那里結(jié)交了很多身份尊貴的賭友，同時也欠下了不少債務(wù)。

年底的時候，為了完成各種任務(wù)和指標(biāo)，整個二泉分社忙得是焦頭爛額。首先是不良貸款的轉(zhuǎn)換，所謂不良貸款就是個人拿的限期為一年的信用貸款，很多人沒有錢還，但為了完成不良貸款的收回，不得不將貸款的時間延后一年，因為工作量浩大，一個個地上門找借貸人不現(xiàn)實，于是分社就代替借貸人簽了字，將貸款的本息轉(zhuǎn)換成新的貸款。雖然是違規(guī)的事情，但整個系統(tǒng)人都心照不宣，只要能完成上面的任務(wù)就成。

新年過得平平淡淡，一如如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讓楊冬藏提起興趣了。

年后一上班，方田的調(diào)令和楊冬藏的任命書一同下來了，楊冬藏記住了那個日子——2010年2月21日。分社全體員工為他們慶賀，楊冬藏第一次當(dāng)主角，心中飄飄然。晚飯后，組了一桌牌局，一直打到通宵。第二天早晨回家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一塊蛋糕，才想起來頭天是正月初八，女兒生日，早上出門前馮君打過他招呼，說晚飯一起去老爺子那吃飯，給女兒過生日。

女兒上學(xué)去了，馮君黑著臉不理睬他。

“昨天任命書下來了，單位同事非要給我和方主任慶賀，吃飯后打了一會牌，把蘭蘭生日搞忘記了?！睏疃亟忉?。

“手機怎么關(guān)機？還沒當(dāng)主任呢，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你這話說得太嚴(yán)重了吧，不就沒回來吃飯嗎？我手機沒電了?！睏疃卦絹碓絽拹喝绱诵U不講理的馮君，洗漱完倒頭大睡。

楊冬藏上任沒多久，楊春生就回來了，傍晚他剛到家老爺子就打電話叫他過去。楊冬藏不知楊春生此次回來所為何事，但他有預(yù)感肯定不是單純的回來省親。

一進家門，只見老爺子和楊春生相對坐于四方大桌邊，沉默不語，滿腹心事，只有桌上那兩杯茶的熱氣裊裊升騰，像是在訴說著什么。

“老三來了？剛上任忙吧？”楊春生站起來，微微欠著身子，有點像接見領(lǐng)導(dǎo)似的。

這樣的他讓楊冬藏有些陌生，他可不是這種卑躬屈膝的人，一定是又有所求。但這一舉動也牽引出了楊冬藏高高在上的心態(tài)?！笆茄?，剛上任，需要處理的事情一大堆，喊我回來什么事？”

話一出口，老爺子臉色馬上就變了。楊冬藏緩了緩口氣問：“嫂子和侄子沒回來？”

楊春生的表情如泄了氣的皮球，然后又故意挺直了身板，好讓自己理直氣壯，“我離婚了?！?/p>

“為什么？財產(chǎn)怎么分的？孩子呢？”楊冬藏很愕然。

“那婆娘壓了我那么多年，實在受不了她了，天天吵，過年也沒有消停，房子本來就是她家的，這次的事故也花了不少錢，孩子跟她了，因為他剛讀高中，那邊的教育條件要好一些?！?/p>

“當(dāng)初我就不贊同你做倒插門，兒子也跟別人姓，現(xiàn)在倒好，一離回到解放前，這么多年都白干了？”

母親端了一杯茶給楊冬藏，嘆了口氣： “三兒你就別在你大哥傷口上撒鹽了?！?/p>

“那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怎么辦？”

“我想回來重新開始，我想去承包荒山培育苗木，現(xiàn)在四處都在搞綠化，有市場?！闭f這句話的時候他抬起了頭，信心滿滿，仿佛眼前已是花木蔥蘢一片。

楊冬藏不屑地笑了笑。

這一微表情被老爺子捕捉到。他清了清嗓子說：“大丈夫能屈能伸，老大沒有被困難打倒，想重新開始，作為家人，我們都要支持他?！?/p>

“怎么支持？說白了，我是真沒錢，去年那五萬貸款，都屬于違規(guī)貸款，查出來可大可小，搞不好……”

“不行把我這老房子賣了?！崩蠣斪訉嵲诳床幌铝恕?/p>

“爸，那怎么行。楊春生缺錢，但賣二老的房子，他是肯定不會答應(yīng)的，這讓別人怎么看?！?/p>

“房子賣了你們二老住哪？我家那二室一廳怎么夠住?！?/p>

“你那房子還不是家里的田地?fù)Q來的！”楊春生知道，父母一直都向著老三，但工地上出事的時候，老父母給他打了八萬塊錢，而且是瞞著老三的，他才沒有把話說絕，不然他會說，要賣房也是賣老三的房子。

老爺子原本說的只是氣話，聽老三這樣說，心涼了半截?！坝屑虑槲铱唇裉觳坏貌徽f了?！崩蠣斪影l(fā)話。

兄弟兩人望著老爺子，有些茫然。

“老大創(chuàng)業(yè)，我們要支持，老三剛當(dāng)上主任，一步步走來也不容易，雖在金融系統(tǒng)，但我們也不能犯原則性錯誤，誤了他的前程，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那個銅鏡賣了?！毕襻j釀了一個世紀(jì)的決定。

楊冬藏聽了心一驚，即刻阻止道：“那個銅鏡值幾個錢，再說這東西不是你想賣就能賣得掉的。”

“銅鏡是戰(zhàn)國時期的，是上品，價值約三十萬，當(dāng)年我去省城一家古董鑒定機構(gòu)鑒定過，一個退休的文物系統(tǒng)研究員給我鑒定的，不會有錯，他們也負(fù)責(zé)幫忙聯(lián)系買家，我趕明去看看。”

“什么？”兄弟倆異口同聲，楊春生的眼中透露出絕處逢生的光芒，而楊冬藏則是煙火熄滅的黯然。

“銅鏡我送人了。”楊冬藏的聲音軟軟的，人似霜打的茄子，癱坐在凳子上。

老爺子氣得發(fā)顫：“千叮萬囑你不要打銅鏡的主意，你……”

“老頭子，別動氣?！蹦赣H過來撫了撫老爺子的背，用責(zé)怪的眼神看著楊冬藏，“你呀！”

“你把這么值錢的銅鏡送給誰了？”楊春生推搡了一下楊冬藏。

“我們聯(lián)社李主任，不然你們真以為我這個分社主任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什么？當(dāng)年那個頂替你的李中華？你這個■包?！?/p>

“我哪知道它那么值錢?！?/p>

老爺子擺擺手，示意兩兄弟別再爭了。“你去找李中華把銅鏡要回來！”

“怎么要，我主任都當(dāng)上了?！?/p>

母親使了一個眼色叫他別說了。

為了不再惹老爺子動怒，楊冬藏沒再逗留，低著頭轉(zhuǎn)身走了，背影落寞，像一只脫隊的孤雁。

晚飯都不想吃的他躺在床上越想越懊惱，唉聲嘆氣，輾轉(zhuǎn)反側(cè)，猜想李中華是行家，他肯定一看就知道是值錢貨了，怎么要回來？他會給嗎？

還不知其中緣由的馮君問他是不是想情人睡不著。楊冬藏沖著她大吼：“你這個婆娘現(xiàn)在真是越來越過分，無事生非！”馮君先是一愣，然后回?fù)簦骸澳悄惆盐倚萘?，找個不過分的婆娘去！”然后抱著枕頭去了女兒的房間。

凌晨的時候楊冬藏才睡著，在夢里李中華把銅鏡還給了他，但是他拿到銅鏡才發(fā)現(xiàn)鏡子已經(jīng)被腐蝕得如一塊爛鐵，老爺子拿去變賣人家說已經(jīng)不值錢，他一驚醒，額上滿是汗，慶幸是夢，清醒之后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比夢更殘酷。

七

楊冬藏找方田，問能不能再通過他向李中華把銅鏡要回來，說老父親知道自己把銅鏡送人了，氣得都生病住院了。方田說，送出去的禮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千思萬慮的楊冬藏想出了一條計策，就是籌五萬元在李中華那里把銅鏡買回來，前提是李中華還沒有發(fā)現(xiàn)銅鏡的真正價值。

楊冬藏瞞著馮君，取出了他家僅有的四萬元，然后在劉國慶那借了一萬，籌齊了五萬元，劉國慶對楊冬藏借錢的事表現(xiàn)得很不可思議：“堂堂一個主任，這么點小錢還要借？”楊冬藏反問：“主任用錢就不用借了？”劉國慶說：“金庫里有的是錢，你拿了周轉(zhuǎn)一下有什么關(guān)系。”楊冬藏將劉國慶訓(xùn)了一頓，說他怎么能有這樣的想法，那是公款。

周末，楊冬藏拿著錢，帶著十二分的勇氣敲響了李中華家的門，穿著家居服的李中華開了門。

“李主任好！”楊冬藏笑著，努力讓自己表現(xiàn)得自然一些，從而隱藏忐忑不安的心。

李中華有些吃驚地問：“楊主任有事嗎，怎么找到家里來了？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還是明天去聯(lián)社說吧?！辈]有讓他進門的意思。

“那個，我有點私事，打擾李主任一下。”

李中華這才勉強讓他進了門。

他不愧是收藏愛好者，家中裝潢也是古色古香，紅木的茶桌，餐桌椅，墻上掛著字畫，博古架上錯綜有序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瓷器古董，楊冬藏心想，這哪是收藏愛好者呀，分明就是收藏家嘛。但他知道，這在下面示人的也都是一些普通的藏品，真正的好東西在這樓上。這樣想著，他將目光順著旋梯往上遞送，想探一探上面那個昂貴的空間，但他的目光不會轉(zhuǎn)彎，自然無法到達。

李中華將紫砂壺里的熱茶倒在小小的茶杯里，輕放在楊冬藏的面前。楊冬藏笑著說：“謝謝?！庇謫枺骸吧┓蛉瞬辉诩?？”

李中華沒有回答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有什么事直說吧?！?/p>

楊冬藏猶豫了一下，從包里將用報紙包著的五萬元拿出來，放在茶桌上。

李中華一推：“你這是干什么？公然行賄？”

“李主任，實話跟您說吧，我想贖回我那個銅鏡。銅鏡是祖?zhèn)鞯?，我父親拿去鑒定過，值這些錢?！彼噶酥改俏迦f元。“我當(dāng)初通過方主任把它送給您，是瞞著我父親的，現(xiàn)在他知道了，氣得都生病住院了，要我無論如何都要把銅鏡拿回去，不然就不認(rèn)我這個兒子了?！睏疃卣f這些的時候，心跳得很快，但他說的話，自己并沒有認(rèn)真聽，腦袋里一片空白。

李中華靜靜地聽著，小口地飲茶。

“李主任，實在不好意思，我知道君子不奪人所愛，但我也實在是沒辦法，您看，能不能……”他將錢再次推向李中華面前。

李中華輕輕地放下空茶盞，皺著眉，露出無奈的表情：“這件事看來難辦了?！?/p>

楊冬藏一驚，忙問：“怎么了？”

“前幾天，我上海一個搞收藏的朋友花三萬買走了那個銅鏡，我當(dāng)時不想賣的，因為我拿到手還沒焐熱呢！只是我和他平時交情就不錯，以前他有什么好東西也愿意和我分享，我也不好駁他面子，就賣了。”

“啊，那個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能給我嗎？我和他聯(lián)系。”楊冬藏就像溺水之人，緊緊攥著最后一根稻草。

“這恐怕不太好，如果在我這里，我無償還給你也沒事，但是到了他手上，我怎么好再要回來，這不符合這行的規(guī)矩，也會破壞我和他這些年的交情?！?/p>

楊冬藏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心如亂麻。

“要不這樣，我把賣銅鏡的那三萬元還給你，就當(dāng)幫你賣了，你父親鑒定的那個價格也不見得就是成交價，三萬不算賠本?！闭f完起身，似是要去取錢。

楊冬藏怔了幾秒鐘后，站起來有氣無力地說：“還是算了，李主任，本來就是我的要求無理了，我回去和老爺子再解釋解釋?！睏疃刂溃@三萬如果收了，等于和李中華再次結(jié)下梁子。

“那好吧，如果需要我去解釋的話，你給我打電話。”假惺惺的說辭。

楊冬藏苦笑了一下，拿著錢灰溜溜地出了李中華的家，推門的那一剎，他只覺得門異常沉重。門這邊是狼穴，他奮力逃離出去，進入外面的虎口。

他怎么進的賭場已經(jīng)記不清了，因為腦袋里一片混沌，一心念著要以這五萬作為籌碼，贏個十萬二十萬回來，安慰一下父親，彌補自己的過失。只是他沒有想到，在這種迫切欲望的驅(qū)使下，會事與愿違。所以，當(dāng)他將錢輸?shù)梅治牟皇５臅r候，他才有些清醒，悔不當(dāng)初。

馮君得知楊冬藏不僅把那么值錢的銅鏡送出去了，還輸了那四萬元存款，氣得上躥下跳，摔盆砸盞，家庭戰(zhàn)爭里首先犧牲的總是它們，還把楊冬藏的臉抓了一條血痕，喊叫著日子沒法過了。

楊冬藏本想自己理虧，沒有言語，見她變本加厲，扇了她一巴掌?！皼]法過了就滾！”青筋凸起的他怒吼。

馮君先是怔了兩秒鐘，她沒有想到素來懦弱木訥的楊冬藏會動手打她，她眼中噙著淚，單手捂臉，抄起沙發(fā)上的包就離了家，門被嘭的一聲關(guān)上，屋子里頓時靜下來。楊冬藏立在原地，看著一片狼藉的家，覺得自己被抽了筋骨，軟綿綿得如一攤爛泥。

八

劉國慶犯了大事。

他之所以犯事是因為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被所謂的愛情沖昏了頭腦的他，為了博取她的歡心，利用晚上看守金庫的機會，盜取了十萬元現(xiàn)金，第二天帶著這個女人在省城的珠寶商場揮霍一空。

聯(lián)社來人調(diào)查此事的時候問他，這樣明目張膽地盜竊，不想想后果嗎？他的回答是當(dāng)時自己完全懵了，就像中了魔怔，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聯(lián)社為了不擴大影響，只開除了他，并責(zé)令他三天內(nèi)把錢還回去，不報警，不追究他的刑事責(zé)任。

楊冬藏接手分社主任這么點時間就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李中華在會議上把他狠狠地批了一頓。說他沒有給員工做好思想政治教育，且管理不當(dāng)，夜間金庫本是二人值守，怎么讓劉國慶得手的。楊冬藏木然地聽著李中華的訓(xùn)斥，靈魂卻出竅了，任憑李中華說得唾沫橫飛他也無動于衷，只在李中華結(jié)束的時候作了保證：“我們一定改正，保證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劉國慶被開除了，補上了那十萬，錢是他老家那個糟糠之妻砸鍋賣鐵求爹爹拜奶奶給他七拼八湊來的，而那個他為之犯罪的女人，早已不知所蹤。

馮君在娘家待了一個星期都沒有回來，楊冬藏這段時間被劉國慶的事情纏得心煩氣躁，還是女兒哭著打感情牌，他才回了岳母家接馮君。認(rèn)錯悔改，做了很多保證。

即使沒有銅鏡作為啟動資金，也無法阻擋楊春生的雄心壯志，就像第一縷春風(fēng)來了，你無法阻擋花草樹木昆蟲鳥獸的蘇醒一樣。

老爺子將兩個兒子召在一起開了個會，拿出了老夫妻倆最后的一點養(yǎng)老錢，還有在親戚家籌借的幾萬塊，給了楊春生。老爺子說：“銅鏡既然追不回來了，說明咱家無緣擁有這個寶物，那就罷了，但不能因為這個銅鏡泯了心智?！睏疃刂览蠣斪舆@句話是針對他的，他說：“銅鏡是在我手上失了的，本來是我兄弟倆的共同財產(chǎn)，我現(xiàn)在也沒有錢給大哥，他那五萬元貸款算在我名下好了?！?/p>

楊春生嘀咕：“銅鏡可不止十萬?！?/p>

“那你要我怎么辦？”楊冬藏仰著那張憔悴的臉，看著楊春生。

“好了，以后不要再提銅鏡了，就當(dāng)我們家從來沒有擁有過它。”老爺子截斷兄弟倆的較勁。

大地蒼黃的初冬，楊春生在城東不遠(yuǎn)處的山場已初見規(guī)模，成千棵苗木扎根生長，都是未來的一棵棵希望。

十二月初，楊冬藏和一位副主任去了永和縣找楊三和結(jié)算貸款利息。楊三和熱情地招待了他們，但那招待明顯和前幾次比是有區(qū)別的，很顯然，在他的心里，楊冬藏還不夠分量讓他認(rèn)真對待，雖然他現(xiàn)在與之前方田的職位一樣。

小可那天的情緒一直不高，整個人比楊冬藏上次見到的時候也憔悴了很多。

第二天楊冬藏離開的時候，拎著行李箱的小可從楊三和的車上走下來，說要和楊冬藏一起回木蘭。起先他以為小可是回家看看，但在那沉默但凝重的氣氛里，他分明感受到了暗藏的一場不再見的離別。

簡單的寒暄之后，楊三和準(zhǔn)備離開。小可站在車邊若無其事地朝他擺了擺手，說了聲再見，說得輕俏溫柔，沒有一點兒離別愁緒，但眼中分明有淚。楊三和沒有什么表情，點了一下頭，毫不眷念從前似的灑脫，踩了油門絕塵而去。

寶馬車掀起的那一股煙塵，像極了小可那段模糊不清的青春。

返程的時候，坐在車中的小可說她和楊三和徹底分手了，還拿到了一筆不菲的分手費。說得云淡風(fēng)輕，像是說給楊冬藏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更像是說給車窗外的天空聽。那時候她看著疾馳的風(fēng)景，一臉平靜，像極了懂得放手的枯葉靜靜躺在大地上的模樣。

九

楊冬藏戒賭了，雖沒有斷指戒賭那樣血腥的勇氣與決心，但他確實在心中給自己下了軍令狀，不戒誓不為人。

讓他戒賭是因為一次抓賭事件。

元宵節(jié)的那天晚上，有賭友通知他去縣城的昌盛酒店，這個酒店是這群賭友的老根據(jù)地，說有兩個外地回來的老板參與這場局。

套房包廂里煙霧繚繞，兩個外地老板果然是財大氣粗，出手毫不吝嗇，其中一人有點像有勇無謀的莽夫。那天楊冬藏的手氣很好，沒一會，贏了一萬多。午夜的時候有人敲門，且門外腳步聲嘈雜，大家如驚弓之鳥，紛紛將錢往床底、窗臺等地方藏。楊冬藏將錢裝在包里，掛在了窗簾后面。

門被服務(wù)生從外面打開，警察蜂擁而入，一時間房間里炸成一鍋粥。

警察喊：“例行檢查，都配合下！”

有人應(yīng)：“誤會了，就是同學(xué)聚會在一起打打小牌?！?/p>

“少廢話！”

之后是一陣亂翻亂找，床底下窗臺邊的錢很快現(xiàn)出原形，包括楊冬藏藏在窗簾后的錢。

“打打小牌有這么多錢？鬼相信！”一警察用警棍指著堆在一起的大約二十萬現(xiàn)金說，“都到派出所去！”

之后發(fā)生了肢體沖突，楊冬藏的胳膊也在混亂中受了傷。七名賭徒中有四人都是端國家飯碗的，哪愿意去警局走一遭暴露身份，留下案底。有個環(huán)保局的副局長狗急跳墻，竟從窗戶翻了出去，但這是九樓，看著深淵般的高度，他嚇得腿軟了，一警察站在窗邊冷冷地看著他，“有本事跳啊！”死亡和破財受處分，他當(dāng)然選擇后者了，于是又爬了上來。

這群人在警局交代完情況已是天明，全部賭資沒收，一人還要交五千元的罰款。

后來四個公職人員又單獨宴請那個派出所的所長，并花錢疏通了他，希望這件事不要通報到單位。酒過三巡，這個所長道出真言，原來他們并非誤打誤撞去的，而是接到了舉報，而這個舉報的人正是那個環(huán)保局副局長的妻子。聽完這話，吃喝嫖賭樣樣都涉足的副局長拍案而起，大放厥詞：“老子回去一定要休了這個婆娘！”

事情順利過去了，生活歸于平靜，楊冬藏?fù)p失了兩萬元，在賭場上這不算什么。但他如同士氣受挫的兵，站在槍林彈雨的人間戰(zhàn)場上，不知所措，毫無方向，沒有了再次參與戰(zhàn)爭的勇氣，這也是他戒賭的真正原因。

一天早晨楊冬藏包了出租車去二泉上班，路過車站的時候，看見小可站在路邊等車。他知道她是要回家，于是叫司機停車順帶捎她。

小可和往日的時候不太一樣，褪去珠光寶氣，不再濃妝艷抹的她，有了點鄰家女孩的清麗，雖然她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楊冬藏問小可：“離開楊三和有什么打算沒？”小可說：“當(dāng)然是拿那些分手費自己做點小生意了，再談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朋友，為父親養(yǎng)老送終?！?/p>

這時他才知道，小可有一個癱瘓在床，需要專人護理的老父親，這或許是小可淪落的原因吧。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神里閃爍的光芒和楊春生談他的山林苗木時一樣。

十

楊冬藏已經(jīng)熟悉了主任這個職位，無非就是為了分社的任務(wù)和業(yè)績吃吃喝喝，需要的時候弄虛作假，陪酒打牌，血壓血脂高了，人發(fā)福了，也開始謝頂，有時候送禮，更多的時候是收禮，走著方田的老路。

然而每次酒局散場，或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總覺得內(nèi)心空虛而失落，就像觀看了一場喧鬧的喜劇電影后，電影院里空蕩落寞，空氣中充滿腐敗的氣息，他一個人坐在黑夜之中的感覺。

和李中華見面的時候沒有了從前的芥蒂，但卻有銅鏡一事帶來的陣痛，每次見到他，楊冬藏都在心里把自己罵一遍：“你個白癡，三十萬的寶貝拱手送人了！”

和方田的聯(lián)系倒是一直很緊密，方田有什么飯局都會打電話叫楊冬藏去，將他介紹給一些人，用他的話說，在這個社會混，人脈第一重要。

和方田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近，就容易說一些推心置腹的話。一次飯局散場，微醺的楊冬藏和方田一起沿著體育場走了幾圈，楊冬藏說了銅鏡的事情。

“什么？三十萬！”方田的驚訝程度不亞于當(dāng)初楊冬藏在老爺子那里聽到銅鏡實價的反應(yīng)。然后蹲下肥碩的身體，猛地拍了一下碩大的腦門：“冬藏啊，是我讓你破了這個大財啦！”

“方主任你也不用太自責(zé)了，這件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一心想上位?！?/p>

方田緩緩站起來說：“我們都被他算計了！”

“此話怎講?！?/p>

“實話告訴你，我向李中華舉薦你的時候，他曾經(jīng)暗示過我，讓我提醒你把銅鏡送給他，他肯定早就知道你那個銅鏡是值錢貨了?！?/p>

“什么！”楊冬藏睜大了眼睛。

“還是我對不起兄弟你呀，要不是我多嘴……”

楊冬藏想起去李中華家要銅鏡的情景，幡然醒悟：“如果是這樣，那就解釋得通了，銅鏡一定還在李中華家，他那天完全是編造謊言打發(fā)我。”

方田發(fā)出疑惑的目光。

楊冬藏將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盤道出，連李中華的微表情都沒有放過，這情景在他的腦海中根深蒂固，回憶起來如同昨日再現(xiàn)。

“年紀(jì)不大，如此老謀深算，自嘆不如??！”方田拍了一下楊冬藏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走，也在告訴他，這事只能算吃悶虧了。

但楊冬藏心有不甘，且不說這個銅鏡是他爺爺施善救人的有力證明，也不說這個銅鏡的金錢價值，李中華這處心積慮的霸道侵占，恰恰說明了自己是個孬種，又聯(lián)想到多年前被他頂替，他就覺得自己不是個男人，活得沒有一點兒尊嚴(yán)，一直被李中華騎在胯下。

方田后來又問起他和李中華多年前的那場過節(jié)，他雖然知道這件事，但內(nèi)幕還不是很清楚。

楊冬藏又將那些陳年往事說了一遍，說得咬牙切齒，那些憤怒的情緒重新被點燃。

方田突然停下腳步，猶豫了片刻說：“冬藏，你想扳倒李中華嗎？這個幾次三番欺負(fù)你的家伙?！?/p>

楊冬藏看著自己被燈光拉得很長的影子，在搖晃的樹影中明滅，仿佛聽到了他那歇斯底里的叫喊。

第二天晚上，方田約了楊冬藏喝茶，帶來了一個文件袋。

楊冬藏看了之后，大吃一驚，那是李中華多年來利用職權(quán)，斂財受賄的證據(jù)，誰誰誰某年某月送了什么，因為什么送的，還有一些違法亂紀(jì)的事情，寫得清清楚楚。

“方主任，你的意思是？”楊冬藏很震驚李中華竟然如此腐敗，同時也疑惑方田從哪里搜集到這些。

“他利用我給你下套，如此不仁不義，就不能怪我們狠了，我們這也是做好事，清除社會毒瘤?！?/p>

“可是……”

“冬藏，我問你，你年初是不是在昌盛酒店賭錢被抓了？”

楊冬藏愕然：“這件事方主任知道？”

方田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澳阋苍趩挝幻罎L打這么多年了，還是這么天真，把人心當(dāng)你心呢？”

“誰舉報的？”

“誰舉報的我還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李中華想要開除你，他上午找我談過話，畢竟你是我大力舉薦的。我說了很多好話，但他說這事情影響不好，開除你勢在必行。”

楊冬藏在心里將有可能舉報他的人在心里過了一遍，卻無法鎖定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

“要說賭，他李中華更甚，要說影響不好，劉國慶犯了那么大的事，也只是開除，你的事和他比，那就是不值一提的事。依我看，就是李中華故意針對你，他對從前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p>

“這個卑鄙小人！”方田一提醒，楊冬藏怒不可遏。

“當(dāng)下之計就是在他開除你之前，我們先把他的事情捅出去，先下手為強。他的叔父已經(jīng)病逝了，沒有人能保他了。再有，他倒臺了，聯(lián)社主任的位置又空下來了，如果當(dāng)年他不是頂替了你的名額，他怎么能進入聯(lián)社，那這個聯(lián)社主任的位置是你的也說不定呀……”

“我哪有那個資質(zhì)呀！是方主任的還差不多?！彪m然這樣說，但他在腦海中已經(jīng)繪就了自己坐在李中華那寬闊氣派的辦公室的情景了。

“哎呀，你就別謙虛了?？v觀整個縣聯(lián)社，沒有幾個人能與你匹敵，論老一輩的，沒學(xué)歷，基本都是頂職進來的，就像我，論年輕的，有學(xué)歷，但沒那個能力?！?/p>

“方主任你這才謙虛了?！?/p>

“不是，我說真的，我沒幾年就要退休了，爬到這個位置我也滿足了，就不折騰了，回家?guī)O子頤養(yǎng)天年了。但你不一樣，你年輕，有前途。你上位了，以后我再有求于你的時候，你記著老哥的這點好就行了?！?/p>

楊冬藏有點晃神。

“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說呢？”方田以敲門的姿勢敲了敲那沓搜集來的資料。

楊冬藏狠了狠心：“好，聽方主任的?！?/p>

“好！明天你把這個寄到省銀監(jiān)會去。”方田將資料推到楊冬藏面前。“我明天要出趟遠(yuǎn)門，剩下的事情回來再說。”

他們從茶樓出來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小雨，但一點兒也沒有緩解悶燥的天氣，從冷氣房里出來，那股暑氣撲面而來，楊冬藏覺得有一剎那的窒息感。

楊冬藏在第二天上班前將那些材料寄去了銀監(jiān)會。

投進郵筒的時候，他感覺扔出去一個定時炸彈，這枚炸彈會將李中華炸得粉身碎骨。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在犯罪，環(huán)顧了下四周，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十一

小可去二泉分社找楊冬藏，提出一個很匪夷所思的請求。她請楊冬藏去她家一次，因為她父親要見楊冬藏，是何用意小可也不清楚。

帶著一顆疑惑的心去小可的家，途中小可將自己家的情況簡單地給楊冬藏做了介紹。她們家是爺爺那輩從木蘭其他地方遷過去的，小可的父親結(jié)婚遲，生小可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就這么個獨生女。小可的母親在小可讀初中時就已患病去世，這些年來她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

楊冬藏靜靜地聽小可說，未做任何言語，只在最后感嘆，“活著，就是最艱難的工作?！闭f小可，也是說自己。

小可的家在二泉一個叫竹嶺的地方，整個村莊隱匿在大片的竹海中。

“這個地方多適合隱居?！笨粗谴笃闹窳址耍】尚χ鴮疃卣f，楊冬藏點頭贊同。

小可的家是磚混的三間瓦房，用石頭壘砌的小院子，有個竹篾編制的簡易門，純樸的鄉(xiāng)村氣息盡顯。小可請同村的一個很老實的光棍護理父親，一個月給他一千元，楊冬藏他們?nèi)サ臅r候，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正和他坐在院子里的刺槐樹下下象棋。

一開始見到他們的時候，老父親用渾濁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楊冬藏，誤以為這是女兒找的男人。

小可意識到父親誤會了：“爸，這是信用社的楊主任?！比缓笥址诟赣H耳邊小聲地說了句話，之后，老父親表現(xiàn)得很激動，支撐著想要站起來。

“大爺，不知您找我來有什么事？”

“楊主任，你老家是木蘭縣城西郊的楊莊嗎？爺爺是不是叫楊福海？以前是個赤腳醫(yī)生？他還在世嗎？”

“爸，不急?！甭f。

“是，大爺認(rèn)識我爺爺？”

“豈止是認(rèn)識呀？”小可的父親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目光卻穿透槐樹葉，到達天空。楊冬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似乎看到了某些藏匿在時光紋理中的故事。

由銀監(jiān)會和紀(jì)檢部門的人組成的調(diào)查組下來了，暫停了李中華的工作，并找整個單位的職工談了話，對李中華做了深入的調(diào)查。

找楊冬藏談話前，方田和他通了氣，叫他別怕，據(jù)實交代一切，從前冒名頂替的事情一定要說，但為了免除麻煩，銅鏡就說是他索要去的。

談話之后，調(diào)查組直接去了李中華的家，那么多的古董是最有力的證明，最重要的是保險柜里還有一份他收受財物的清單，以及每件藏品的品相價值的詳細(xì)記載。他之所以列這份清單，是為了在閑暇的時候翻看，滿足他的征服欲與權(quán)力感，這份清單，最終也成了他最致命的枷鎖。

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李中華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也敗露了，那個調(diào)上去的漂亮的人事股長，果真是李中華的秘密情人，在她的名下，有李中華從幾個地產(chǎn)開發(fā)商那拿來的四套房子。

楊冬藏這段時間過得魂不守舍，原本他以為李中華的倒臺自己會是最開心的那一個，可是他錯了，相反的他總有些患得患失，認(rèn)為李中華固然罪有應(yīng)得，但自己卻是背后放冷槍的小人，他開始鄙視自己。

方田才是最得意的那一個，他導(dǎo)演了這場戲，看到這部作品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顯然他很滿意。他打電話邀楊冬藏喝酒，話語里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上午，小可和她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去拜訪了楊冬藏的父母。隨著兩個老人談話的深入，時光倒流，塵封在歲月深處的往事再現(xiàn)，散發(fā)著迷人的沉香。

小可家祖輩是地主大戶人家，土改的時候，他們家的一百多畝田地和財產(chǎn)被分給了貧農(nóng)，三房兩院的家被封門落鎖，由專人看管。一家老小都被掃地出門，趕到村尾的一個牛棚里居住。村民看到他們一次，就用目光活剮他們一次。

小可的太爺爺，那個曾經(jīng)風(fēng)光的大地主，積民怨已久，在批斗的時候挨了不少打，搬到牛棚沒幾天就過世了。小可的父親那時候才五歲，一次發(fā)高燒燒得說胡話，一家人圍著這個獨苗直抹淚。

楊冬藏的爺爺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是他冒險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偷溜進了牛棚，為小可的父親送來了藥物，還有一些食物，救了他們家的這根獨苗。感激涕零的小可爺爺一直將此事掛念在心，后來，一家人在離開楊莊的時候送給了楊冬藏爺爺那枚銅鏡。

楊冬藏的父親那年鑒定了銅鏡后，曾托人打聽過當(dāng)年楊莊的大地主家的后人，但因為小可爺爺當(dāng)年選擇在了離家近百里的二泉竹嶺落戶，又改名易姓，所以沒有找到。

老爺子后來說：“銅鏡是個寶物，是我爹樂善好施的證明，但可惜，被我這個不肖子拿去送人了?！?/p>

小可的父親看了看楊冬藏，笑著說：“有沒有銅鏡，楊老先生都是個有醫(yī)德的好人，我相信楊家后代也都不會差?！?/p>

“慚愧?。　崩蠣斪诱f，目光卻落在楊冬藏身上。

楊冬藏覺得老爺子的目光簡直就是一把鋒利的寒刃，直逼他的胸腔，他打了一個寒顫。

兩個老人在和煦的陽光下說著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萬物也在秋風(fēng)的吹拂下靜靜凋零，體現(xiàn)出自然輪回博大的力量，而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也在靜靜地發(fā)生著一些故事。

十二

李中華被開除黨籍與公職，六百多件大小藏品被沒收，包括四套房產(chǎn)，還將面臨牢獄之災(zāi)。

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fēng)雨，大家在驚嘆李中華的貪得無厭膽大妄為的時候，更多是在猜測誰才是那個內(nèi)部舉報者。有人說這個人肯定和李中華很熟悉，不然怎么會被人掌握了這么詳細(xì)的把柄，真是交友不慎?。∮腥苏f，這是李中華罪有應(yīng)得，這個內(nèi)部舉報者是為民除害。

楊冬藏面對別人的目光時，都覺得人們是在指責(zé)他，特別在單位，下屬見到他時，總會停下之前的交頭接耳，作鳥獸散，他在那些人的表情里看到了他們的心聲：“他就是那個扳倒李中華的內(nèi)部舉報者，真毒??！”

他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盡快離開木蘭分社，頂替李中華的位置，只有到達頂峰的時候，別人才會仰望你。他問方田，方田說他該做的已經(jīng)做到位了，包括在理事會提案，剩下的就是要他去省聯(lián)社活動活動了。楊冬藏這時候才如夢初醒，對啊，聯(lián)社主任不是分社主任，哪是方田能決定得了的事情?！叭ナ±锘顒?，呵，說得輕巧。”方田問楊冬藏，想不想要回那枚銅鏡，楊冬藏卻沒有立刻回答，這種猶豫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

他回了一次父母家，和老爺子說了這件事。

老爺子顯然比楊冬藏看事透徹，他聽完，搖了搖頭：“三兒啊！你被人當(dāng)槍使了！”

“可是爸，李中華他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睏疃叵霝樽约恨q護，卻說得理不直氣不壯。

“你以為你是為民除害嗎？”

楊冬藏一時語塞，他岔開話題，“爸，銅鏡確實還在李中華家，現(xiàn)在被沒收了，如果想拿回來，還得走走程序?！?/p>

老爺子擺擺手?！傲T了，罷了……”不愿再與楊冬藏交談下去。

楊冬藏第一次去楊春生的山場。兄弟兩人坐在山頂?shù)囊粔K石頭上抽著煙，對著滿山坡朝氣蓬勃的樹木閑聊了一會。

楊春生問：“老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沒事?！睏疃卮?，吐出一口煙霧，頃刻間散了去。

楊春生說：“經(jīng)濟上有什么事你言語一聲，我現(xiàn)在手頭上有些錢?！?/p>

楊冬藏看著遠(yuǎn)方，聽著楊春生的話，感嘆這世間還是親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最牢固，無論之前有怎樣的芥蒂，都會消泯在血脈親情里。

查抄李中華家的那天，楊冬藏站在街角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那些人將李中華的所有藏品一搬而空，他突然想起火燒圓明園的歷史，他不知道這些值錢的東西最終會走向哪里，但他可以肯定，不會再回到李中華身邊了。

李中華的老婆和女兒站在門口，哭哭啼啼，圍觀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對著他們的家指指點點。

滿臉憔悴胡茬亂生的李中華離開家的時候，抱了抱妻子和女兒，說了聲對不起。楊冬藏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一幕，突然感到了一些痛楚。一個家庭散了，成為了金錢權(quán)力下的犧牲品，是李中華自己造成了這不可挽回的局面，但他和方田卻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警車呼嘯著離去的時候，站在街邊的楊冬藏與車?yán)锏睦钪腥A四目相接，僅僅那么一秒鐘，車已經(jīng)走遠(yuǎn)，但楊冬藏還是低著頭，那一秒鐘的對視，讓楊冬藏自慚形穢了很久，雖然李中華才是那個戴罪之人。

那天晚上，楊冬藏在夢中和李中華相見了。背景是在刑場上，李中華被五花大綁執(zhí)行槍決，一顆子彈飛馳著進入他的眉心，倒下去之前，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楊冬藏，一副做鬼也不會饒恕他的表情。

楊冬藏驚醒的時候，口渴得要命，嗓子里感覺要著火。喝了一杯水，他坐在那里抽了好一會煙。

馮君問：“李中華的事情是不是和你有關(guān)？”

楊冬藏看著她，沒有回答，他不想告訴她這些爾虞我詐的事情，不是怕她傳出去，而是不想將自己的情緒傳染給她，想著李中華的妻女白天的傷心哭泣，他想，如果自己有這樣的一天，馮君和女兒也會這樣傷心的吧？

他抱了一下馮君，很用力。馮君不明所以，掙扎了一下，但又慢慢軟下來，溫柔地摸了摸楊冬藏的頭。

沒過幾天，方田就高升接替了李中華的職。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楊冬藏突然覺得太沒意思了，一切都太沒意思了。

第二天中午，方田約楊冬藏去那個農(nóng)莊小聚，說楊三和也在，說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又說他在職一日，總少不了楊冬藏的好。楊冬藏說，“方主任，恭喜你?！比缓缶蛼斓袅穗娫?。方田再打來，他沒有接，再打來，他還是沒有接。

看著安靜下來的手機，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fù)。

起風(fēng)了。

對面那戶人家的陽臺上，還晾曬著那床格子床單，在他的注視下，床單掙脫了晾衣桿的束縛，正從高空緩緩墜落。

責(zé)任編輯 歆 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