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宗 城
千萬個嘉莉妹妹涌入了城市,蓋茨比們在追逐自己的綠燈。二十世紀初,伴隨著德萊塞、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思{、辛克萊·劉易斯等一批作家的崛起,美國文學進入黃金時代,迅速縮小與歐洲文學的差距。到大蕭條為止,近三十年里美國誕生出許多佳作,其中,書寫村鎮(zhèn)青年奮斗的作品尤為突出,從《嘉莉妹妹》開始,美國作家把視線對準了在大都市奮斗的年輕一代,他們出身于鄉(xiāng)村,卻奮斗于都市,身處美國從農(nóng)業(yè)社會過渡到工業(yè)的節(jié)點,他們懷著巨大的欲望,卷入資本主義的浪潮。
譬如在菲茨杰拉德的長篇《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出身于中西部鄉(xiāng)村的蓋茨比進入紐約后開始了自己的犯罪之路(販賣禁酒),出身于美國南部肯塔基州的黛西,入住紐約“西卵”后大富大貴,卻成為庸俗的資產(chǎn)階級小姐,聲音里滿是“金錢叮當?shù)穆曇簟?。無獨有偶,在德萊塞的美國長篇《嘉莉妹妹》中,主人公嘉莉同樣出身于鄉(xiāng)村,也同樣在進入大城市(芝加哥)后道德腐化?!都卫蛎妹谩泛汀读瞬黄鸬纳w茨比》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美國文學的代表作,有趣的是,它們選擇了對“村鎮(zhèn)青年”相似的命運書寫,縱觀德萊塞和菲茨杰拉德的長篇創(chuàng)作,這種書寫已經(jīng)不是偶然。
2
1900年,《嘉莉妹妹》出版,“嘉莉”成為文學史上的一個典型人物。這位貧家女的性格在第一章就被指出:“她挺關心自己的容貌……一心追求物質(zhì)享受。她是一個裝備不齊的小小騎士,冒險到這個神秘的大城市去偵察,狂熱地夢想獲得某種朦朧而遙遠的至高無上的權力?!钡氯R塞用一句話早早暗示了人物命運,那就是“接受大都市道德標準而越變越壞”,這句話如同咒語,引導了嘉莉的走向。她懷揣著改變命運的決心來到芝加哥,羞怯、粗俗,和商業(yè)世界格格不入。金錢成為她渴求的東西,因為唯有金錢能讓她脫離貧窮,滿足更高的欲念。嘉莉毫不掩飾她的欲望,穿梭于燈紅酒綠間。在恪守父權道德規(guī)范的主流人群看來,這簡直是一個道德敗壞的典型,然而,德萊塞卻用一種頗具同情的筆觸描繪她,甚至給她安排了一個“苦盡甘來”的結(jié)局。
嘉莉的改變是漸進的。最初,她恪守著鄉(xiāng)土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對陌生男人的搭訕都小心翼翼,所以在去往芝加哥的火車上,面對推銷員達洛特的獻殷勤,她顯得十分拘束。進城后,她首先找了一份每周四美元的工廠活,在那里進一步感受到物質(zhì)的差距、生活的懸殊。追求好日子的念頭讓她抗拒低廉的流水線工作,于是,當達洛特伸出援手,給她四十美元時,她在一番思想斗爭后收下了,盡管父母要她不能隨便收陌生男人的錢,但她對物質(zhì)的渴望占據(jù)了上風。而后,富人赫斯特伍德的闖入又讓她的心泛起微瀾,在基本的物質(zhì)需求滿足后,她開始幻想更浪漫的生活,于是傾心于更懂情調(diào)也更富裕的大酒店經(jīng)理赫斯特伍德,哪怕后者已經(jīng)有了妻子。從嘉莉的身上,我們能清楚地看到一條道德滑坡之路。
《嘉莉妹妹》之后,德萊塞很快推出又一力作《珍妮姑娘》,描繪了溫柔、善良的貧家女珍妮為了改善家庭狀況和個人生活,先后淪為議員白蘭德和紈绔子弟萊斯特的情婦。小說迅速引起文壇注意,得到著名批評家門肯的贊揚。在1911年9月15日給德萊塞的信中,他說:“不要擔心《珍妮姑娘》。它是一部上乘之作,是迄今為止美國最棒的小說?!睅滋旌?,他又說:“重讀《珍妮姑娘》使我越加喜歡。除了《哈克貝利芬》,它是我所讀過的美國最優(yōu)秀的小說。在結(jié)構上,它比《麥克提格》嚴謹?shù)枚?絕對高它一籌?!保ㄊY道超《〈珍妮姑娘〉:動物行為與精神升華 (代譯序》)
門肯敏銳地注意到《珍妮姑娘》是一部“在方法和敘述視角上繼承了歐洲人衣缽”的小說,就在不久之前,英國作家哈代出版了一部和《珍妮姑娘》主旨相似的小說,那就是《德伯家的苔絲》。苔絲和珍妮幾乎是一類人,她們都出身于鄉(xiāng)村,性格都單純和樸素,對大都市都有過向往,又都受到了資產(chǎn)階級子弟的凌辱。讀過《德伯家的苔絲》的讀者會記得苔絲的遭遇。娟秀的苔絲到當?shù)馗蝗说虏胰ゴ蚬ぃ瑓s遭到德伯家的長子亞力克強奸。她的痛苦不但沒有得到同情,反而被村里人恥笑。而后,她去到南部一家牛奶廠打工,在牛奶廠與牧師的兒子安吉爾·克萊相愛并訂婚。結(jié)婚前數(shù)日,她寫了一封長信將往事告知克萊,沒想到克萊對奸污之事耿耿于懷,他對苔絲純潔的幻想倒塌了。克萊丟下苔絲,獨自奔赴巴西,而苔絲卻再次遇見亞力克。亞力克糾纏苔絲,不得到她決不罷休。就在此時,苔絲的父親病死,母親身體虛弱,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全壓在苔絲肩上。眼見“弟弟妹妹失學,房子租賃到期,一家人被攆出村子無處安身”, 家庭蒙難,自己受辱,苔絲的信仰乃至她對克萊的愛幾乎都要動搖。而為了維系家庭的生存,苔絲的母親接受了亞力克的幫助,要求苔絲成為亞力克的情婦。
德萊塞和哈代都設計出讓鄉(xiāng)村女性淪為資產(chǎn)階級子弟的情婦的情節(jié),兩位作家并非要批判鄉(xiāng)村女性的道德,恰恰相反,他們都對鄉(xiāng)村女性傾注了巨大同情,而將諷刺的筆刺向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壟斷話語權的大資本家。所以哈代要不遺余力地稱贊苔絲是“一個純潔的女性”,要書寫道德指控對苔絲造成的二次傷害,以及亞力克在成為基督教牧師后的道貌岸然。在維多利亞時代,一個女人淪為情婦被視作道德墮落的標志,多數(shù)人非但不會同情那個女人,還會唾罵她不知廉恥,“淫婦”會成為這些女性撕不下的標簽。這也是為什么,苔絲被強奸后,“把自己看成是一個罪惡的化身,被人侵犯了清白的領域”,“把自己想象成這個環(huán)境中的一個不倫不類的人”。
與苔絲相比,珍妮擁有雷同的性格,“從她很小的時候,她的每一個行為思想都是由善良和仁慈塑造而成的”,而“大自然的優(yōu)美線條和影子令她心動不已”,她也同樣面臨貧困家庭的負擔和資產(chǎn)階級的追求,她對物質(zhì)的渴求、對上流社會的羨慕讓她甘愿降低自己的道德標準。珍妮曾不止一次表達“但愿我們能有錢”的想法,在看到白蘭德家的豪華后,德萊塞描繪道:“這個男人周圍的舒適及豪華叫她深深著迷……”“她四面看看,想想進入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空氣,真像上天堂一般?!倍螅滋m德利用她的渴望占有了她。在此,我們能從珍妮的身上看到嘉莉和苔絲的殘影,她們的出現(xiàn)都不是偶然的,都與那個時代巨大的城鄉(xiāng)變遷有關。苔絲、嘉莉和珍妮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一個隱喻,她們進入城市象征著當時大規(guī)模的鄉(xiāng)村青年進城潮,而她們在大都市經(jīng)歷的道德滑坡則隱喻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倫理不可避免的衰退。縱觀這三部作品,大都市都成為一個充滿幻想和墮落的符號,天堂和地獄并生的象征,作家實際上將他們的敘事倫理融入城鄉(xiāng)書寫中,他們的好惡褒貶其實表露于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就如《德伯家的苔絲》里,小說對苔絲的故鄉(xiāng)的景色的描寫,是有明顯的色調(diào)變化的,從開頭的春意盎然,到結(jié)尾的晦暗肅殺,環(huán)境變化所隱喻的不只是苔絲的悲劇,也是整個鄉(xiāng)村的衰敗。
無論是嘉莉妹妹還是珍妮姑娘,他們都是當時美國社會鄉(xiāng)村姑娘的一種縮影。十九世紀末,美國正是生產(chǎn)力大幅向前、社會追求消費攀比的階段,兩次工業(yè)革命動搖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都市的誘惑讓許多鄉(xiāng)村男女離開故土。如《嘉莉妹妹》的譯者潘慶舲所說:“附著在嘉莉身上的,讀者一望可知,是一種美國人的命運模式。她心高才低,富于感情與欲念,走的是一條典型的道路。那個時期,美國城市對鄉(xiāng)村正在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奔卫虻娜松呛芏嗝绹l(xiāng)村妹的寫照,她們抓住了城鄉(xiāng)劇變的機會,實現(xiàn)了階層躍升。
那么,為什么同是進城女性,嘉莉?qū)崿F(xiàn)階層跨越,珍妮卻處境窘迫呢?其實,嘉莉的階層晉升有很大的運氣成分,如果不是碰巧擁有驚人的歌唱天賦,她仍然只是一個無法自給自足、皈依于男人的被動女性。無論是嘉莉還是珍妮,她們進城后的路徑體現(xiàn)出鄉(xiāng)村女性的無奈,她們靠自我勞動都無法實現(xiàn)命運的改變,反而是得到某個男人的眷顧,成為父權社會的圖騰(如赫斯特伍德之于嘉莉,如白蘭德之于珍妮),才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得到了滿足。如蔣道超所說:“珍妮生活中這兩個男人對她的愛都出自‘卑下的情欲’,都是要玩弄女性。布蘭德曾經(jīng)對珍妮美麗的嘴和腮幫以及她那渾圓婀娜的身材贊嘆不已,那是因為他垂涎她的肉體;萊斯特‘把珍妮玩弄多年拋棄后,而與富家寡婦萊蒂·杰爾德結(jié)婚’,說明他的虛偽及他‘本質(zhì)上是一個動物式的人,只不過加上了一層教育和地位的虛飾罷了’?!碑斢绣X男人沒錢了或者拋棄了她們,她們就又將面臨生活的窘迫。
另外,珍妮比起嘉莉更加克制欲望、更保守原有的價值觀念,也是她無法實現(xiàn)階層晉升的重要原因。盡管珍妮一度委身為他人情婦,但她并沒有因此膨脹,反而總“自覺卑微,自覺沒有地位,自覺身邊許多珍寶不應該由她享受”。相比起來,嘉莉在放棄道德規(guī)范的路上走得更遠,在富有之后,她非但沒有看望過去的窮親戚,而且拋棄了遭受命運捉弄窮困潦倒的赫斯特伍德。嘉莉徹底地融入到大都市的資產(chǎn)階級中,而珍妮還處于鄉(xiāng)村倫理的套子里,這是她們的最大不同。
和哈代一樣,德萊塞的作品籠罩著一層樸素的、階級色彩濃厚的價值觀,這層價值觀里有明顯的城鄉(xiāng)對立。鄉(xiāng)村出來的姑娘往往淳樸、善良、銳意進取,而象征資本家的角色則一個個道德敗壞、貪婪放縱。在德萊塞的作品里,進城的村鎮(zhèn)青年大多會經(jīng)受金錢、男權、階級上升的誘惑,同時經(jīng)歷道德上的考驗。那種渴望迅速改變命運的心態(tài)成為他們墮落的一大誘因,最典型的就是《美國的悲劇》里的主人公克萊德·格里菲斯。他原本是一個天真幼稚的貧家子弟,在強烈欲望的驅(qū)使下,一步步走上犯罪之路,甚至為了高攀貴族小姐,設計殺掉了對自己不薄的年輕女工羅伯達。他落荒而逃,最終被捕入獄,送上電椅而死。
《美國的悲劇》改編自真實案件,代表了德萊塞對相當一部分人的看法。他發(fā)現(xiàn)在美國社會有很多像格里菲斯這樣的人,出身貧寒,欲望強烈,總是幻想著出人頭地,一夜暴富?!睹绹谋瘎 肥且徊繉懹?925年的小說,距離《嘉莉妹妹》發(fā)表已過二十余年,是和《了不起的蓋茨比》同期的作品。比起《嘉莉妹妹》《珍妮姑娘》等前作,德萊塞在《美國的悲劇》里采用了更激烈的敘事,階層的撕裂也被放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這種底層青年為了改變社會地位不惜犯罪的模式,倒是和《了不起的蓋茨比》不謀而合,有趣的是,格里菲斯和蓋茨比最后都是間接死于資產(chǎn)階級之手。
3
來到菲茨杰拉德所在的時代,美國社會正處于“柯立芝繁榮”。這一時期美國憑借一戰(zhàn)的機遇,大力發(fā)展軍工業(yè)、建筑、汽車和電氣工業(yè)等,依靠發(fā)放債券,從資本輸入國變成資本輸出國,戰(zhàn)后利用技術和壟斷資本的力量,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城市化進程如大步流星。但這種繁榮非常虛假,漂亮的經(jīng)濟數(shù)字掩蓋了柯立芝時代嚴重的產(chǎn)業(yè)結(jié)構不平衡和經(jīng)濟泡沫問題,政府的“自由放任”政策助長了市場壟斷和社會不平等,市場上活躍著大量放貸和投機行為,信貸消費讓許多人獲得大量現(xiàn)金,卻債臺高筑,為后來的大蕭條埋下隱患。
這個時期被菲茨杰拉德稱作“爵士時代”,此時,文學作品中進城青年的命運在悄然改變。黛西讓蓋茨比鋌而走險,最后命喪東部;朱迪·瓊斯玩弄德科斯特的感情,讓德科斯特求而不得;迪克·戴弗迎娶了生病的尼科爾,自己的事業(yè)卻一蹶不振。
菲茨杰拉德熱衷于書寫“菲茨杰拉德式的人物”,他承認:“我筆下的人物都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式的人物。甚至連女主人公也是女性化的菲茨杰拉德。”艾莫里、蓋茨比、帕奇、戴弗都有菲茨杰拉德的影子,而他們的女友或妻子,也取材于菲茨杰拉德的初戀吉內(nèi)瓦和妻子澤爾達。在他的小說里,性格是決定主人公行事的關鍵,而塑造他們性格的是出身與成長環(huán)境。譬如《人間天堂》的艾莫里出身于日內(nèi)瓦湖畔的貴族世家,他的父親斯蒂芬·布萊恩,“勞而無獲,又不善言辭”,卻喜歡拜倫的浪漫詩歌,母親比阿特麗斯是一個非常富有的美國姑娘,出身中產(chǎn)家庭,受過良好教育。優(yōu)渥的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艾莫里自上而下看世界的眼光,他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對現(xiàn)實不屑一顧,他想做個“大人物”,娶一個“漂亮姑娘”,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yè)后沉湎于事業(yè)和愛情的玫瑰夢,最終導致幻滅。
與艾莫里形成對比的是蓋茨比。盡管二者的結(jié)局是相似的,但二者看世界的眼光、選擇的人生路徑截然不同。蓋茨比本是北達科他州的貧窮農(nóng)家子弟。北達科他州位于美國中西部,乃是大草原里最北的州,那里有野性渾厚的自然風光,但少的是燈紅酒綠、高樓林立的都市盛景。蓋茨比經(jīng)歷著一個貧窮、淳樸的童年,可外部的誘惑一點點刺激著他,他渴望走進更迷人的世界,追求自己想要的玫瑰女郎和高貴地位。為了致富,他不惜販賣禁酒[程巍指出:“1922年春卡羅威到達紐約時,正是美國憲法修正案第十八條(即《禁酒令》,“禁止在合眾國及其管轄下的一切領土內(nèi)釀造、出售或運送致醉酒類,并且不準此種酒類輸入或輸出合眾國及其管轄下的一切領土”)],為了得到上流階層認可,他不惜改名換姓,甚至偽造學歷。有學者就指出,蓋茨比通過將自己的姓由Gatz(蓋茨) 改為更盎格魯化的Gatsby(蓋茨比)而變成一個“WASP”(白種人、盎格魯-撒克遜人、新教徒合一),而信奉新教尤其是清教觀念的“WASP”恰恰是美國上流社會的主體。蓋茨比三番五次對尼克強調(diào)的牛津?qū)W歷,也是自己偽造的。甚至,他還在出身問題上說謊,他對尼克說:“上帝作證……我是中西部一個富裕人家的兒子——家人都去世了。我在美國長大,但是在牛津上的學,因為很多年來我的先人都是在那兒接受教育的。這是家庭傳統(tǒng)?!鄙w茨比這些為達目的而編織的謊言,他拙劣的審美和急切想表露自己的想法,都是富貴出身的艾莫里所看不起的。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正是蓋茨比的出身成為他不容于上流階層的原罪,也是他夢想幻滅的根本原因。實際上,這個模式早在《冬天的夢》里就被菲茨杰拉德書寫了,那是一個短篇小說,被認為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濃縮版。
菲茨杰拉德從小閱讀德萊塞的作品,贊譽后者是“當今生活在美國的最偉大的人物”。1936年,在菲茨杰拉德養(yǎng)病期間撰寫的一份二十二本書的書單中,排名第一的就是德萊塞的《嘉莉妹妹》。德萊塞對美國社會種種亂象的揭示,不可避免地影響菲茨杰拉德的創(chuàng)作。年輕的菲茨杰拉德同樣將都市作為一個消費文化繁榮、道德規(guī)范崩塌的符號,金錢和欲望取代傳統(tǒng)倫理,成為支配人物的至高準則。所以學者費瑟斯通在回顧二十世紀初的美國時指出,“遵循享樂主義,追逐眼前的快感,培養(yǎng)自我表現(xiàn)的生活方式,發(fā)展自戀和自私的人格類型,這一切都是消費文化所強調(diào)的內(nèi)容”,而“貪欲正在變成時代的秩序,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和主導的社會實踐”,欲望成為“一個晦暗不明、深不見底的物自體,開始惡魔般地橫沖直撞,毫無目的和理性地自我推進,像一個猙獰的神祗”。
在《華衣美服的魔咒》一文中,作者敏銳地發(fā)現(xiàn)德萊塞和菲茨杰拉德都選擇衣服來作為一種重要隱喻?!都卫蛎妹谩烽_篇寫道:“在男人的服裝方面,有一條不可言傳的依稀的界線,使她能區(qū)分哪些是值得她看上一眼,而哪些是不屑一顧的?!腥说姆b還有另一條界線,會使女人注意起自己的衣服來。”而當嘉莉來到大都市,“她看見服飾比她好的姑娘在身旁走過,覺得羞愧。她認為自己不應該落到這個地步,覺得不甘心”。作者進而指出衣服在德萊塞小說中的重要性,在消費崛起的美國,衣服成為辨別人物階層屬性的重要載體,也成為美國人滿足自尊心的手段。所以在《美國的悲劇》里,克萊德“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行,不能像其他小伙子一樣打扮得更漂亮些,以便自己更加吸引人,就覺得很痛苦”。而菲茨杰拉德繼承了德萊塞這種寫法,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就通過向黛西展示五彩斑斕的衣服,來證明自己財富的躍升,博取黛西的好感。
衣服在菲茨杰拉德的筆下還有另一重含義,那就是對女性張揚欲望、爭取權利的肯定?!读瞬黄鸬纳w茨比》《人間天堂》《夜色溫柔》中不乏突破傳統(tǒng)倫理的女性,她們不穿束身衣,把裙子提到大腿根,拒絕文雅端莊,和男士們歌舞喧喧,甚至參與過去只開放給男性的運動。菲茨杰拉德寫了很多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現(xiàn)代女性,比如《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頂級高爾夫球手喬丹·貝克,《美麗與毀滅》中熱愛跳舞、追求享樂的格洛麗亞,她們在著裝上都大膽前衛(wèi),一改十九世紀中后期的教條保守。
女性形象是菲茨杰拉德和德萊塞很不同的地方。德萊塞筆下的多是鄉(xiāng)村女子,如嘉莉妹妹和珍妮姑娘,還有《美國的悲劇》里的窮女工羅伯達。她們一只腳在鄉(xiāng)村倫理,另一只腳踏入都市,身上還保有維多利亞時代的氣息。而在菲茨杰拉德的筆下,女主角往往以時尚女郎的面貌出現(xiàn),澤爾達、尼科爾、朱迪·瓊斯、格洛麗亞等,讀者能不假思索地說出一連串名字,她們奢華輕佻、挑戰(zhàn)道德、崇拜金錢、流連夜色,不約而同成為窮小子的幻夢和摧毀者,以至于有人批評菲茨杰拉德有“厭女癥”,他對自己的男主角很同情,卻對女主角十分刻薄。
究其原因,除了自身戀愛經(jīng)歷的影響,美國社會的劇變不可忽略。盡管從《嘉莉妹妹》到《了不起的蓋茨比》只過去二十多年,但這二十多年正是新女性崛起、保守性別觀念敗退的階段。在爵士時代,英美掀起了女性運動的浪潮,女性工會的成立、女權運動在政治領域的突圍以及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浪潮沖擊著維多利亞時代的貞潔婦女觀。與此同時,一戰(zhàn)的爆發(fā)導致大量青壯年男性奔赴戰(zhàn)場,女性補充空缺崗位。戰(zhàn)火讓男性世界陷入疲憊,新潮女性借機成為弄潮兒。她們挑戰(zhàn)父輩的道德觀和美學觀,宣泄欲望,像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澤爾達就是其中的一員。
所以,到柯立芝時代,再書寫嘉莉式的人物就顯得老套,鄉(xiāng)村女性的奮斗史早已不是新聞,而那種女性奮斗卻附庸男權的寫法,也受到了新一批女權主義者的批判,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先鋒的女權故事。在這方面最典型的是澤爾達的長篇《給我留下華爾茲》,這是一部華麗的自傳體小說,與《夜色溫柔》構成了一對“最不尋常的夫妻篇”。這也是一個女性奮斗的故事,小說第一部分描寫了澤爾達熟悉的美國南方生活;第二部分描寫了戰(zhàn)后紐約和巴黎的繁華,可與海明威的《流動的盛宴》互相關照,第三和第四部分則以澤爾達的芭蕾舞經(jīng)歷為素材,書寫了職業(yè)女性的奮斗與艱辛。和《夜色溫柔》相比,《給我留下華爾茲》去除了男性凝視,在對女性自我意識的書寫上更加純粹。
回到德萊塞與菲茨杰拉德的對比,如果說前者經(jīng)常書寫的是“窮姑娘在大都市異化”,那么后者毫無疑問熱衷于“窮小子愛上富家女”。“窮小子愛上富家女”的寫法在西方很流行,它的源流是騎士小說,經(jīng)過文藝復興、工業(yè)革命、啟蒙運動,社會階層洗牌,騎士階層破落,公主也改頭換面,成為資產(chǎn)階級的閨閣小姐。在“窮小子愛上富家女”的模式中,窮小子出身工人或農(nóng)民家庭,隸屬于鄉(xiāng)村或工廠,富家女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多是銀行家、企業(yè)主、政客之女。窮小子生氣勃勃、體力充沛,富有浪漫主義精神和改變世界的動力。富家女膚白貌美、瘦弱無力,成長于日益固化卻缺乏力量的上流階層。書寫這類故事的多是男性作家,他們對工農(nóng)懷有同情,意識到資產(chǎn)階級對工農(nóng)的剝削,卻囿于自身的階級屬性,不敢對資產(chǎn)階級進行徹底的批判。
4
如今,當批評家回顧這些“窮小子”時,往往會用“美國夢”破滅來形容他們。德萊塞和菲茨杰拉德成了研究者眼中的“美國夢戳穿者”。的確,他倆在揭穿美國繁華背面的虛弱、浮躁和丑惡上沒有手軟。德萊塞曾公開表示,自己寧愿“餓著肚子跑到紐約格林威治村來寫幾部反映真實的小說”,暴露美國虛偽的道德標準和那些暴富神話背后的危機。而菲茨杰拉德干脆預言大蕭條的可能,在《了不起的蓋茨比》出版兩年后,也就是1927年,他就說:“人們都認為我們是這個世界最了不起的人,因為我們最富有,這樣的想法太可笑了。等一等這波繁榮高潮的結(jié)束!”
和德萊塞相似,菲茨杰拉德的小說里同樣含有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模式,而這種對立,往往建立在“東西部”的區(qū)別之中。德萊塞和菲茨杰拉德對鄉(xiāng)村的描繪同中有異。德萊塞筆下的鄉(xiāng)村往往自然淳樸,具有田園牧歌的傾向,承擔著洗滌人物心靈,作為“罪惡都市”對立面的功能。這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美國鄉(xiāng)村敘事的主流基調(diào),比如托馬斯·尼爾森·佩基(Thomas Nelson Page)的“南方鄉(xiāng)村種植園的趣聞軼事”、薩拉·俄恩·朱維特(Sarah Orne Jewett)的“懷舊的新英格蘭田園詩”,都有借鄉(xiāng)村批判道德墮落、消費文化,禮贊自然的意圖。而菲茨杰拉德筆下的鄉(xiāng)村大多繼承了自由、粗獷、神秘甚至有些蠻荒氣息的西部鄉(xiāng)村敘事模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面的鄉(xiāng)村描寫是反詩意、反田園牧歌的,它荒涼、破財,“已不再是世界溫暖的中心”。這種反詩意化的鄉(xiāng)村書寫是一戰(zhàn)后美國鄉(xiāng)村書寫的新趨勢,不獨《了不起的蓋茨比》,作家辛克萊·劉易斯發(fā)表于1920年的代表作《大街》也旗幟鮮明地推倒詩意的鄉(xiāng)村描寫。和十九世紀末不同,爵士時代的美國已經(jīng)從農(nóng)業(yè)社會轉(zhuǎn)為工業(yè)社會,傳統(tǒng)鄉(xiāng)村已經(jīng)徹底退到社會邊緣,在當時的美國青年看來,留在鄉(xiāng)村已經(jīng)沒有希望,奔赴城市才是奮斗之路。
于是在《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黛西、湯姆和喬丹都已寄居東部的紐約,他們更加認可紐約的生活狀態(tài),湯姆說:“我會留在東部,這你不用擔心……我要是住到其他地方去,那就是十足的笨蛋!”而喬丹附和“一點沒錯”,尼克這樣出生于中西部殷實家庭的青年,也決定去東部去學債券生意。
我們甚至可以從德萊塞和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提煉出一個西部→芝加哥→紐約的路徑?!都卫蛎妹谩防?,嘉莉先去了芝加哥,隨后和赫斯特伍德去了紐約?!读瞬黄鸬纳w茨比》中,一個小細節(jié)是,已經(jīng)定居紐約的湯姆、喬丹等人,此前就在芝加哥居住。芝加哥猶如一個中轉(zhuǎn)站,銜接起階梯之間的空當,紐約和芝加哥象征著不同的意味。芝加哥在十九世紀末是一座新興城市,階層還未固化,大量崗位需要人手。《嘉莉妹妹》第二章就寫道:“1889年,芝加哥已具備飛速發(fā)展的所有條件,哪怕是年輕的姑娘們,只要敢到這里來冒險,似乎準能發(fā)跡?!巯轮ゼ痈缛丝谥挥形迨嗳f,卻具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的雄心壯志、冒險精神和強大活力?!腥丝诿驮觯c其說是因為現(xiàn)有巨大規(guī)模的商業(yè),還不如說是因為各種工業(yè)生產(chǎn)需要,準備接納大批新人涌入?!彼栽诋敃r,外來人口到芝加哥找工作很方便。但紐約不同,那里更富有、更有歷史,卻也更加階層固化、等級森嚴。在紐約,多的是繁華大道與落魄酒鬼。赫斯特伍德失去他在芝加哥的社會地位后,在紐約一事無成。而在菲茨杰拉德的筆下,紐約的悲劇更是比比皆是,猶如一個大型夢想碾壓現(xiàn)場。艾莫里回紐約做生意投資失??;蓋茨比去紐約追求黛西身死異鄉(xiāng);德克斯特逝去自己冬天的夢;安東尼·帕奇在紐約的夜生活中失去自我。道德滑落、夢想破碎、愛情出軌,紐約可謂是異鄉(xiāng)人們的失落之地,留給他們的結(jié)局,完全可以用菲茨杰拉德的一本書的名字形容——“崩潰”。
在反映城鄉(xiāng)對立和青年奮斗的小說中,爵士時代代表作所反映的階層沖突的青年斗爭方式明顯比十九世紀末激烈。十九世紀末,以霍普肖·阿爾杰為代表的一批作家正面歌頌美國夢,給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奮斗的美國青年安排勵志結(jié)局,他們的小說才是當時最流行的作品,而德萊塞的《嘉莉妹妹》剛發(fā)表時,其實乏人問津。但到了爵士時代,以菲茨杰拉德、德萊塞、沃爾夫、韋斯特為代表的一批作家紛紛強調(diào)美國社會階層的撕裂,他們的奮斗故事傷感、絕望,不乏對美國夢的諷刺。除了上文提及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和《美國的悲劇》,納撒尼爾·韋斯特筆下的《百萬富翁》《蝗災之日》,更是直接譏諷了阿爾杰冠冕堂皇的美國夢,描繪進取的美國青年如何被上層欺凌、剝削和欺騙。其實早在1910年,作家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就打響了幻滅的炮聲。馬丁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進入的圈子原來庸俗淺薄,堆滿了世態(tài)炎涼,他經(jīng)受不起這荒謬,絕望自殺。短短二十年,金色夢想成為黑色悲劇,美國文學中的青年奮斗結(jié)局轉(zhuǎn)變,反映了爵士時代的社會隱憂。
對底層的同情成為德萊塞和菲茨杰拉德作品的本色,這與兩位作家的成長和價值觀密不可分。德萊塞出生于一個破產(chǎn)的小業(yè)主家庭,他父親是個信奉天主教的編織工,母親是個信孟諾教的農(nóng)家女。他曾經(jīng)中學沒畢業(yè)就去芝加哥謀生,在小餐館和五金公司干粗活,后來進入印第安納大學,卻再次輟學,又去了芝加哥,先后做過收賬員、洗碗工、洗衣房工人、火車站驗票員、家具店伙計、記者等,積累了足夠的生活經(jīng)驗,也讓他對底層有更深的理解。此外,德萊塞的自然主義文學觀也是他喜歡書寫村鎮(zhèn)青年的重要原因,他寫這些人的命運,是“為了證實人類與自然的斗爭總是歸于失敗,為了說明命運左右人的力量,表明遺傳因素始終起著主導作用”。
而菲茨杰拉德則和他筆下的男主角一樣,追求美國夢卻被上流階層所埋汰。菲茨杰拉德出身于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商人家庭,屬于沒落中產(chǎn),祖上曾闊過,但到他父母這代已經(jīng)衰落。他不是底層,但也不屬于上流人的圈子,在憑借《人間天堂》一炮而紅之前,他的初戀女友富家女吉內(nèi)瓦·金就因為他的出身拒絕了他,如果不是《人間天堂》,花錢如流水的澤爾達也不會決定與他成婚。生命的前半生和后半生都因為金錢而沮喪,這讓菲茨杰拉德對金錢乃至經(jīng)商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厭惡。1938年,在致友人奧伯的信中,他說:“我總是這樣,富裕城鎮(zhèn)里的貧窮男孩,富家子弟學校里的貧窮男孩,普林斯頓大學富人俱樂部里的貧窮男孩……我永遠無法原諒富人的富裕,這影響了我的整個生活和全部作品。”1940年8月24日,他說:“經(jīng)商是乏味的游戲,為了錢他們在人性價值方面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敝陆芾?墨菲的信中,他又說:“所有的淘金行動本質(zhì)上都是陰暗的——而那些年輕姑娘也很快加入了這邪惡的圈子?!痹谛≌f《富家公子》中,他還寫道:“這些富裕地非同一般的人……在他們的心靈深處,他們覺得比我們優(yōu)越,因為我們必須去尋找生活的補償和庇護。即使深深地陷入了我們的世界,甚至淪落到比我們還不如的地步,他們依然覺得高人一等。”這些話都清楚地表露了菲茨杰拉德的態(tài)度,他內(nèi)心里始終與上流階層有所隔閡。
5
其實,無論是德萊塞還是菲茨杰拉德,他們的文學都與開端于《紅與黑》的于連式書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于連是司湯達在代表作《紅與黑》中創(chuàng)造的人物,他成長于法國大革命后的王政復辟時期,如艾珉所說:“是被排斥在政權之外的中小資產(chǎn)階級‘才智之士’的代表。”他的身上殘留著司湯達的影子,他的內(nèi)心豎立著拿破侖的豐碑,他的腦海里種著打破權威等級的觀念,但在他的時代,拿破侖卻已成過去,“王政復辟時期,平民甚至沒有穿軍官制服的可能”。于連巨大的欲望讓他不甘于此,對命運的不滿讓他憎恨權貴,而對改變命運的渴望,讓他不惜泯滅道德而投入權貴的修羅場。司湯達通過一段精彩的外貌描寫點出了于連的精神氣質(zhì):“他兩頰緋紅,眼睛低垂,是個十八九歲的小青年。外表荏弱,五官雖不端正,但頗清秀。鷹鉤鼻子,一雙眼睛又黑又大,安靜時目光深沉而熱情,此刻卻充滿強烈的仇恨。深栗色的頭發(fā)長得很低,額頭顯得很小,生起氣來,有股子狠勁?!?/p>
《紅與黑》是一部寫給無路可走之人的書。司湯達對被殘酷社會現(xiàn)實傷害的年輕人給予了同情的目光,于連就是其中的典型。無論是后拿破侖時代飄搖的法國社會,還是喧囂與虛空并存的今朝,這世上,于連似乎源源不斷,他們?yōu)樽晕叶鴳?zhàn)、為屈辱而戰(zhàn),最終卻成為一個個精致的浮萍,寂滅于幻夢。于連們被定格的形象背后,是作為時代邊緣人難以言說的苦楚。
于連的死亡,既是由于他個人的貪欲,也是因為當時的法國社會已經(jīng)愈發(fā)權貴化,留給寒門公平奮斗的機會越來越少,這對急于改變命運的于連來說是巨大的刺激,所以他才鋌而走險,通過攀附貴族甚至走上不法之路來躋身“人上人”??v觀《紅與黑》《嘉莉妹妹》《珍妮姑娘》《美國的悲劇》《了不起的蓋茨比》,這些小說普遍存在一個出身寒門想要改變命運的主角,城鄉(xiāng)對立、色彩分明的二元結(jié)構,和主角發(fā)生關系的上流人物,以及主人公在奮斗過程中面臨的道德滑坡風險和幻滅結(jié)局。在美國,德萊塞和菲茨杰拉德是這個模式的繼承人和拓寬者,他們的小說實質(zhì)上是一次次對“于連式人物”的美國化書寫。
這些小說向現(xiàn)實拋出了一個巨大的難題——當法律的解釋權被權貴占有,輿論機器無視底層的聲音時,法律和媒體會不會變成上流人的工具,進一步斷送底層青年的希望?如果社會上有公平的奮斗通道,于連、蓋茨比、格里菲斯們還會鋌而走險嗎?
而現(xiàn)在,法蘭西的王政復辟和美利堅的爵士時代都成過去,于連和蓋茨比毀于塵囂,這世上的于連、蓋茨比依然源源不斷,許許多多的作品實質(zhì)上還在書寫司湯達、德萊塞和菲茨杰拉德困惑的問題。在東亞,這種趨勢非常明顯,從大陸的《暴裂無聲》《暴雪將至》《山河故人》《江湖兒女》,到港臺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大佛普拉斯》《血觀音》,再到韓國的現(xiàn)象級電影《燃燒》,《燃燒》的主角更是直接感慨:“韓國的蓋茨比很多啊。”《了不起的蓋茨比》結(jié)尾,燈紅酒綠的蓋茨比豪宅如同暗淡的綠燈,在寂滅的雨聲中走向敗落,失望的尼克告別了他的致富夢想,重新回到他的西部故鄉(xiāng)。百年后,面對階層高墻的奮斗青年不知何路可走,他們或是像《重慶森林》的紅男綠女,不再過問家國大事,躲進自己的小生活;或是像《燃燒》里的鐘秀,燃起怒火,以復仇之名發(fā)出這個時代村鎮(zhèn)青年的抗議;或是像《大佛普拉斯》里的小人物,玩世不恭,歇斯底里,演繹出當代阿Q的內(nèi)心戲。然而夢醒過后,依然如入荒原,命運的鐘聲響起,雨水消融于雨水。想起了《燃燒》里慧美在夕陽之下的舞蹈,當她遠離城市,意識微醺時,她在鐘秀的注視下,輕盈地張開自己的雙臂,也許只有在那短暫一刻,她才能真正掌握她自己,只有在那時,鐘秀和千千萬萬個蓋茨比的憤怒才能暫時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