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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杈小孩

        2018-09-10 21:02:59范墩子
        作品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桐樹樹杈玻璃球

        范墩子

        一天,我正躺在一棵桐樹的樹杈上睡覺,一個人老遠(yuǎn)地走過來。

        “嗨,樹杈小孩。”

        我被驚醒了。我抬頭朝下看,只見那人正叉開雙腿,站在馬路中央,彎著腰從胯下看我。他的腦袋朝下懸著,我很難看清他的面貌。

        “樹杈小孩?!彼殖液捌饋?。

        “怎么啦?”

        “樹怎么把你吸住啦?”

        “什么?”

        “你看見樹妖了嗎?”

        “沒有?!?/p>

        “樹妖就在樹里藏著呢?!?/p>

        “什么?”

        “他吸住你啦?”

        我嚇得從樹杈上跳下來。

        “哈哈,樹杈小孩,天又把你壓住啦?!彼终f。

        我走到他跟前。他將腦袋從胯下抬起來,臉上掛滿汗珠。

        你猜是誰?

        是天太。

        天太是誰?

        一個瘋子。

        瘋子?

        也不全瘋。

        什么意思?

        腦子不夠用了。

        天生的?

        不是。

        那怎么?

        鬼知道。

        山羊經(jīng)常說:“這個天太,越活越像個小孩子啦。”

        現(xiàn)在,天太已站在那棵桐樹跟前,他抱著樹干朝著我大喊大叫。

        “喂,樹杈小孩!樹杈小孩!過來,樹杈小孩!”天太喊了很久。他頭頂稀疏的頭發(fā)像一堆雜亂的稻草。

        “怎么啦?”我沒有好氣地問。天實在太熱啦。

        “扶我上去!”天太說。

        “你要上樹?”

        “是啊,樹杈小孩?!?/p>

        “你是小孩嗎?你這個年紀(jì)能爬樹嗎?”說實話,我有些生氣。

        “扶我上去嘛?!彼€在求我。

        “不行?!?/p>

        “行行好嘛,樹杈小孩?!?/p>

        “不行?!?/p>

        “行行好嘛,樹杈小孩,只要你扶我上去,我給你吃糖?!?/p>

        “我不吃?!?/p>

        “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蔽依^續(xù)板著臉。

        “真是個頑固的孩子?!碧焯梦覜]有辦法,就只能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好啦,好啦,樹杈小孩。你只要扶我上去,我答應(yīng)給你三顆玻璃球?!?/p>

        “真的嗎?”我心動了。不得不說,天太使出了殺手锏。

        “我騙過人嗎?快過來,樹杈小孩?!?/p>

        天太并沒有玻璃球,但他孫子可有不少呢。

        我跑到天太跟前,對他說:“三顆啊,一顆都不能少?!?/p>

        天太說:“放心啦,我天太是什么人呀?”

        天太就往樹上爬。我半彎著腰,使盡全身力氣將他往上推。但天太實在太笨啦,他的雙腿死死地夾著桐樹。

        “你用力蹬呀!”我說。

        “我蹬不動呀!”天太說。

        “那你下來吧。”我說。

        “我蹬,我蹬著呢?!碧焯碾p腿就開始發(fā)力,但他的胳膊還是一動不動地抱著桐樹。他的腳還在蹬,可就是蹬不上去。他像只蝸牛那樣黏在樹上。

        “怎么啦,還是上不去嗎?”我抬頭問。

        “我害怕?!碧焯驴戳艘谎?,立即就閉上眼睛。

        “好高呀?!碧焯终f。

        可他爬在樹上的高度距地面還不足一米呢。

        “我害怕,好高呀。”

        “那你下來吧?!?/p>

        “不行,我要上去?!?/p>

        “那你趕緊爬呀!”我滿肚子的怒火。

        我更加用力地將天太往上推。天太松開手,差點摔下來。幸好他及時抱住了桐樹。他比剛才爬高了許多。現(xiàn)在我只夠得著天太的小腿啦。

        “好樣的,天太,就這么爬?!蔽艺f。

        “你說什么?”天太的聲音顫抖起來。

        我抬頭往上看,只見天太全身都在抖。

        “又怎么啦?”

        “我害怕?!?/p>

        “往上爬呀!”我鼓勵起天太。

        “上不去啦?!?/p>

        “怎么啦?”

        “我爬不動啦。”

        “那你下來吧,明天接著爬?!蔽艺f。

        “下不來啦?!?/p>

        “又怎么啦?”

        “太高啦,我害怕?!碧焯碾p腿抖得越發(fā)厲害?,F(xiàn)在他可是緊緊地抱著桐樹,臉都在樹上貼著。

        “那怎么辦?”

        “我不知道。”

        天太就那么在樹上趴著,像一條蟲。我往上看時,只能看到他半禿頂?shù)哪X袋背面。天太那會兒在想什么,我還真猜不出來。

        “我回去啦,天太?!蔽页焯?。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下來呀?”

        “你現(xiàn)在也下不來呀?”

        “樹杈小孩,你確定不要那三顆玻璃球了嗎?”天太再次使出殺手锏。

        “好吧,好吧,我再等你一小會?!?/p>

        “你是個好孩子,樹杈小孩?!?/p>

        “就一小會啊?!?/p>

        天太還是下不來。太陽在這個時候毒辣極了,我拿一根很短的小木棍在地上亂畫。我在畫豬馬牛羊呢。但畫了一會兒,我實在感到無聊。

        于是我說:“我回去啦,天太。我不要玻璃球啦?!?/p>

        “樹杈小孩!樹杈小孩!”天太不敢轉(zhuǎn)過臉。他將臉貼在樹上大聲喊。

        我一口氣跑回家。吃飯的時候,我還隱隱聽到天太大喊大叫的聲音:“樹杈小孩!樹杈小孩!你真的不要玻璃球了嗎?”我的確很想要,但我裝作沒聽見。然后我就躺在炕上睡過去啦。真沒想到我會睡四個小時。我醒來時,已是黃昏。

        媽媽對我說:“睡得跟死豬一樣,看看,什么時候啦?”

        媽媽的話,讓我猛然想起天太。我再次跑出庭院,站在那棵桐樹下面。天太竟然還在樹上趴著,這讓我真沒想到。

        “天太!”我朝樹上喊。

        趴在樹上的天太被我嚇了一跳,差點從樹上掉下來。

        “是你呀,樹杈小孩,你來啦?!彼χf。天太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不記仇。

        “你在樹上睡著了嗎?”我問。

        “好像是睡著啦?!碧焯f。

        “你不害怕掉下來嗎?”

        “害怕呀。”

        “那你怎么能在樹上睡著呢?”

        “樹杈小孩,你這個問題問得好,因為我也不知道呀?!碧焯俅未笮ζ饋?。

        “那么,你現(xiàn)在下來吧?!?/p>

        “我不想下來啦?!?/p>

        “怎么啦?”

        “樹妖把我吸住啦。”

        “你這個天太,可真有意思呢。那你繼續(xù)在樹上趴著吧,我可要去找山羊玩啦?!蔽艺f完就轉(zhuǎn)身往菊村南頭走。

        “樹杈小孩!”天太又在喊我。

        “我叫范小東,不叫樹杈……”我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只見天太已經(jīng)站在了地上。他竟然從樹上下來啦,真是不可思議。我驚訝得捂住嘴巴。

        “啊呀,天太,你究竟是人是鬼,你是怎么下來的?”我問。

        “我也不知道。樹杈范小東?!碧焯f。

        天太說完,又撅起屁股,叉開雙腿從胯下看那棵桐樹。

        “樹杈范小東。不對,范小東樹杈。也不對,范小東!你瞧瞧,我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竟然爬上樹啦,我也被樹妖吸住啦。是不是,樹杈范小東?”

        天太總叫錯我的名字,這令我非常生氣。

        “我去找山羊玩啦?!蔽以贈]有搭理他。

        “樹杈范小東,瞧瞧呀,我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事兒呀?我也爬上樹啦,樹妖吸住我啦?!碧焯€在那里嘀咕著。

        我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對山羊講了一遍。

        山羊說:“要是給我三顆玻璃球,我豁出命也要將天太扶到樹杈上?!?/p>

        我說:“天太實在太笨啦?!?/p>

        山羊說:“三顆玻璃球呀!如果是我,我開吊車也要把他吊上去。”

        我說:“你見過吊車嗎?”

        山羊說:“沒見過。好啦,等我見了天太,只要他答應(yīng)給我三顆玻璃球,我就會想盡辦法把他扶上樹杈?!?/p>

        第二天大清早,我和山羊就坐在那棵桐樹的樹杈上。我們在等天太。天太肯定會來的。樹杈上的山羊和我,像兩只貓頭鷹,眼睛睜得圓鼓鼓的。

        “你說天太真的有玻璃球嗎?”山羊問我。

        “天太的孫子可有不少呢?!?/p>

        為得到那三顆玻璃球,我和山羊耐心地等著。

        直到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天太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嗨,樹杈小孩。”和過去一樣,天太仍撅著屁股從胯下看我們。

        “山羊!天太來啦!”我側(cè)面看時,山羊已經(jīng)睡著了。

        “在哪兒?在哪兒?”山羊一激靈醒來,差點從樹杈上掉下去。

        “那兒?!?/p>

        “嗨,發(fā)生什么事情啦?今天來了兩個樹杈小孩?”天太嘎嘎地笑著。

        “天太!”山羊喊了一聲,便從樹杈上跳下去。

        “天太,站起來吧?!鄙窖蛴终f。

        “那可不行,現(xiàn)在天空在下面,我要是站起來,可不掉進(jìn)萬丈深淵啦。山羊先生,你腦袋里怎么凈是些壞主意呀?!碧焯珰夂艉舻卣f。

        “那你想坐上樹杈嗎?”山羊定定地望著天太。

        “什么?要我也像你們這些樹杈小孩一樣嗎?”天太說。

        “有什么不行嗎?”

        “太不像話啦?!?/p>

        “你真的不想坐上樹杈嗎?”山羊拿天太可真沒一點辦法。

        “我怎么能坐上樹杈呢?快閃開,擋住我的視線啦,山羊先生。”

        “你昨天不是還想爬上去嗎?”山羊仍不死心。

        “昨天?誰看見啦?”

        “他!”山羊轉(zhuǎn)過身,指向坐在樹杈上的我。

        “噢,原來是小東范樹杈,不對,是樹杈范小東呀?!碧焯f。

        “是范小東?!鄙窖蛘f。

        “他能證明嗎?”天太問。

        “我,我不知道。”我臉面紅透啦。

        “范小東,你騙我!”山羊朝我喊。

        “我沒有!”我說。

        “小東樹杈范,你被樹妖吸住啦?”天太說。

        我不知道天太究竟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

        “天太,難道昨天不是你要爬上樹杈嗎?”我說。

        “昨天我可在家里睡大覺呢?!碧焯f。

        天太的回答令我非常生氣。他顯然是不認(rèn)賬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讓人時而討厭時而又喜歡的人。這個天太,拿他可真沒辦法。

        山羊說:“范小東,你是個騙子?!?/p>

        “我不是。”

        山羊瞪了我一眼,氣呼呼地走了。

        天太說:“到正午啦?!?/p>

        我不想再搭理天太,就說:“我回家吃飯呀?!?/p>

        “樹杈范小東!”天太突然叫住我。

        “怎么啦?”我說。

        “你真的要回去嗎,樹杈小孩?”

        “我要吃飯?!?/p>

        “正午啦,總會發(fā)生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你就不想瞧瞧嗎?”

        “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總會發(fā)生一些的。正午就是這么一個奇怪的時刻?!?/p>

        “樹妖會跑出來嗎?”我大笑起來。我覺得,這或許是嘲笑天太最好的方式。

        “啊呀,樹杈小孩,你可真聰明,被你說中啦。”天太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天太,告訴我,樹妖現(xiàn)在在哪里?”我繼續(xù)笑。

        “樹杈小孩,這可是個磨腦袋的問題。你看那棵桐樹,現(xiàn)在掉在地上,難道不是樹妖把它吸住了嗎?”

        “天太,你為什么總要將腦袋伸到褲襠里?”

        “樹杈小孩,這可又是個磨腦袋的問題。你知道,總有一些事情讓人說不上原因的?!?/p>

        “你真是個怪人?!蔽艺f。

        “你媽媽也是這樣認(rèn)為嗎?”天太問我。

        “是的,我媽媽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蔽艺f。

        “你媽媽是個好人?!?/p>

        “是的?!?/p>

        “我看見樹妖啦?!碧焯蝗缓捌饋怼?/p>

        “在哪里?樹妖在哪里?”

        “那兒?!碧焯酒饋?,和我一起走到那棵桐樹跟前。

        “瞧瞧,好大的一只樹妖。小東范樹杈,快扶我上去,讓我捉住它?!碧焯@得特別激動。

        “那你會給我三顆玻璃球嗎?”我問。

        “范樹杈小東,你看你說的什么話,要是你能扶你天太爺爺爬上樹杈,三顆玻璃球算什么?你知道,我家里還有一只彈簧青蛙呢。”天太說。

        “真的有彈簧青蛙嗎?”

        “都?xì)w你啦,樹杈小孩?!?/p>

        “真的嗎?”

        “都?xì)w你啦。樹杈范小東,快扶我爬樹?!?/p>

        和昨天一樣,我又開始扶著天太往樹杈上爬。可你知道,天太的腿腳實在太笨啦。爬了半天,他都沒法爬上樹杈。現(xiàn)在,我累得滿頭大汗,天太卻才爬上一米多高。我絕望啦。天太肯定是沒法爬上去啦。天太就那樣在半空中抱著桐樹。我坐在桐樹下面,看著蠢笨的天太,眼淚都快流出來啦。你知道,我是為那三顆玻璃球和那只讓我心動已久的彈簧青蛙而流淚呢。

        “天太,我要回家啦?!蔽艺f。

        “啊呀,樹杈范小東,我下不來了,我被樹妖吸住啦。小東范樹杈,你回吧。記著向你媽媽問好,范樹杈小東?!碧焯哪樔跃o緊地貼著桐樹。我回頭看時,突然覺得天太的胳膊就像兩根又細(xì)又長的樹藤。

        “那我走啦,天太?!蔽揖妥吡恕?/p>

        我再也不相信天太的鬼話啦。

        天太就是個大騙子。

        現(xiàn)在,天太的孫子在我跟前玩那只彈簧青蛙,那只彈簧青蛙跳得老高老高的,眼睛死死地看著我,似乎在叫:“主人?!鼻嗤芫鸵轿腋暗臅r候,我猛地?fù)淞诉^去。彈簧青蛙就到我的手里啦。我拿起彈簧青蛙朝菊村南頭跑的時候,天太的孫子大哭起來。

        “范小東!范小東!”

        “青蛙!青蛙在哪?彈簧青蛙是我的!”我一骨碌坐了起來。

        “范小東,你在干什么?趕緊起來,天太在樹上趴了半天啦?!鄙窖?qū)χ掖蠛按蠼小L焯吭跇渖系氖虑槲以缍贾览病?/p>

        我和山羊跑到桐樹下面時,天太還在樹上趴著。

        “天太,你趴在樹上的樣子,就像一只啄木鳥?!鄙窖蛘f。

        “是嗎,山羊先生?”天太模仿著啄木鳥的動作在樹上啄了幾下。

        “天太,你為什么不爬上樹杈呢?為什么不接著爬呢?”我說。

        “你知道,這棵討厭的桐樹實在太高啦?!?/p>

        “你在樹上一趴就是半天,你不累嗎?”

        “樹杈范小東,老實告訴你吧,我被樹妖吸住啦,是它們,就是它們不讓我爬上桐樹的?!?/p>

        “它們?yōu)槭裁床蛔屇闩郎贤???/p>

        “為什么?因為一旦讓我爬上桐樹,那我就會永遠(yuǎn)地飛走啦。”

        “再也不回來了嗎?”

        “不回來啦,像鳥一樣,飛走啦。”

        “你能飛給我們看看嗎,天太?”

        “當(dāng)然可以。現(xiàn)在是不是該去叫你們的伙伴啦,樹杈小孩和山羊先生?”

        我和山羊在菊村喊了一圈后,伙伴們就到齊了。

        “尊敬的天太先生,現(xiàn)在我們可以扶你爬上樹杈了吧?”山羊說。

        “山羊先生,你說得對,現(xiàn)在我該爬上去啦。有勞各位先生啦?!碧焯f。

        天太的一句“有勞各位先生啦”,把伙伴們說得滿臉笑容,情緒飽滿。大家爭著搶著往前扶天太。天太又說:“各位先生呀,你們的力氣可真不小,看來你們的媽媽沒給你們白吃饅頭呀。各位先生,再使點勁!”

        我們更加賣力地推,天太就爬上去啦。我們站在下面,齊刷刷地看向天太。天太顯得很激動,他站在樹杈上說:“真沒想到呀,各位先生,一點也沒想到,我也會爬上樹杈,真是一點預(yù)兆都沒有呀,是不是各位先生?”

        我們就笑。笑聲很快就被風(fēng)吹散啦。

        山羊說:“天太先生,現(xiàn)在是不是該飛給我們看啦?”

        大家也齊喊:“飛!飛!飛!”

        天太說:“先生們,等不及啦!好,是時候啦,該飛啦!”

        天太在樹杈上站穩(wěn),將腰彎下,將腦袋夾在褲襠里看我們,又說:“先生們,看好啦。”那會兒,我們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錯過天太的表演。

        山羊說:“敬愛的天太先生,你把腦袋夾在褲襠里,怎么飛啊?”

        天太說:“好啦,好啦,各位先生,我要飛啦?!?/p>

        我們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

        天太這架飛機就要起航啦。

        我們沒有想到這場令人期待的飛翔表演會以最無聊的方式結(jié)束。

        我們只聽見嗵的一聲,天太就從樹上掉下來啦。天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我們甚至都沒看清天太是怎么掉下來的。

        “天太!”山羊大喊一聲。

        我們圍在天太身邊,眼睛睜得比銅鈴還大。天太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一臉驚恐的我們,說道:“先生們啊,我剛才飛起來了嗎?”

        “飛起來啦!”我說。

        “是嗎,先生們?”

        “是的?!?/p>

        “剛才我還看見樹妖啦?!?/p>

        “是嗎,天太先生?”

        “是的?!?/p>

        天太暈過去了。天太被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

        鑒定結(jié)果顯示:天太的肋骨斷了三根,尾巴骨也斷了。

        四個月后,我見到天太時,他說的第一句話就令我感到震驚。

        天太說:“樹杈范小東,我沒有摔死??!你知道為什么?”

        “我不知道?!蔽艺f。

        “樹妖救了我。”

        “樹妖?”

        “我從樹杈上飛下來時,看見了樹妖,它還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

        “天太,你是天上的人?!?/p>

        “不可思議呀天太!”

        “小東樹杈范,如果它沒對我說這句話,我就摔死啦。”

        “樹妖長什么模樣?”

        “范樹杈小東,你又問了一個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

        天太開始閱讀起一本破舊的老皇歷。他白天讀,晚上讀,躺在炕上讀,趴在街巷讀。天太讀得如癡如醉。那是一本我們誰都沒有讀過的書。

        山羊說:“那是天書,天太快成仙了,他在和天上的人說話?!?/p>

        山羊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正齊整整地坐在桐樹的樹杈上。天太在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趴著,他在如癡如醉地閱讀那本老皇歷。

        “信不信?我說如果天太當(dāng)初沒有從樹上摔下來,他現(xiàn)在肯定是將腦袋從褲襠穿過去看書?!鄙窖蛘f。

        我們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桐樹都搖晃起來。

        這時,天太抬起頭,看著坐在樹杈上的我們說:“各位親愛的先生們,你們在笑什么呀?說出來,讓我也笑笑呀。”

        “我敬愛的天太先生,你問了個奇妙的問題呀。我們笑,或許是因為我們看見了樹妖,就是這么一回事兒?!鄙窖蚰7轮焯目跉庹f。我們又笑。

        “親愛的山羊先生,你確定你看到樹妖了嗎?”

        “我敬愛的天太先生,或許就是在那么一瞬間,我們看到啦?!?/p>

        直到傍晚時分,天太一直都在閱讀那本老皇歷。等山羊和其他伙伴回家后,天太叫住了我。

        “嗨,樹杈小孩。樹杈范小東。樹杈小東范。小東樹杈范?!碧焯豢跉饨辛藥妆?。在菊村,只有天太這樣叫我。

        “怎么啦,天太?”我還在樹杈上坐著。

        “樹杈小孩,你知道,我們的交情或許是最深的,原因當(dāng)然不僅僅是因為我即將送給你一只彈簧青蛙?!碧焯呀?jīng)站了起來。那本老皇歷在地上放著。

        “你真的要送我彈簧青蛙嗎?”我說。

        “樹杈小孩,難道我們的交情僅限于一只彈簧青蛙嗎?”

        “當(dāng)然不是?!?/p>

        “樹杈小孩,現(xiàn)在我正式問你一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我,好嗎?你知道,那只彈簧青蛙也等不及啦。”

        “你快問吧,天太?!?/p>

        “你真的見到樹妖了嗎?”

        “看見啦?!?/p>

        “我知道,你是從來都不會說謊的,謝謝你,樹杈小孩?!?/p>

        次日早上,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那棵桐樹下面的時候,天太已經(jīng)坐在樹上啦。桐樹上靠著梯子,天太是從梯子上爬上去的。

        “天太!”

        “嗨,范小東,你知道,這個感覺真好呀?!碧焯@次是在樹杈上坐著,這是他頭一次叫對了我的名字。

        “是嗎?”

        “這下你該叫我樹杈小孩啦!”天太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樹杈天太嗎?”

        “是樹杈小孩!”天太反駁道。

        “那現(xiàn)在,尊敬的樹杈小孩先生,我可以爬上來嗎?”

        “當(dāng)然可以,親愛的范小東先生,我現(xiàn)在用最崇高的語氣通知你,你可以爬上來啦。來吧,親愛的范小東先生?!?/p>

        我挨著天太坐在了樹杈上。

        “天太?!?/p>

        “是樹杈小孩!”

        “以前你不是叫我樹杈小孩嗎?”

        “現(xiàn)在輪到我啦?!碧焯f。

        “好吧,樹杈小孩,你見到樹妖了嗎?”

        “當(dāng)然啦?!?/p>

        “它在哪?”

        “在那里。”天太把手指向天上。

        “我怎么看不見他?”

        “或許是方式不對?!?/p>

        “那怎么辦?”我說。

        “你站起來?!?/p>

        我一屁股就從樹杈上站起來。

        “你站好,彎下腰,把腦袋放進(jìn)褲襠里,過一會兒就可以啦?!碧焯唤?jīng)心地對我說。

        “必須把腦袋放進(jìn)褲襠嗎?”我問。

        “你不知道嗎?只有這樣反著從褲襠里看,才能看清這個鳥世界?!?/p>

        “鳥世界?”

        “沒錯,是鳥世界?!碧焯笮ζ饋怼?/p>

        我就像平常見到的天太那樣,叉開雙腿,站在樹杈上,彎著腰從胯下看遠(yuǎn)處。剛開始我還不習(xí)慣這樣,但沒過一會兒,情況就變啦。我看見樹葉掉進(jìn)了天空里,還看見大地把云朵壓變形啦。

        天太坐在一旁的樹杈上,絮絮叨叨地說話,但我沒有聽進(jìn)去一句。我轉(zhuǎn)過腦袋看天太的時候,只見天太竟然是在樹上吊著。真的是樹妖把天太吸住了嗎?我都忘記時間啦。鬼知道我這樣在樹杈上站了多久的時間呢。

        “喂,樹杈范小東!”天太在喊我。

        太陽光在天太的身上搖搖晃晃的。我朝著天太看。可是在那個時候,我竟然看不清天太的模樣啦。天太的臉開始變得扭曲,天太的腿長在了肩膀上,天太的腦袋掉在了膝蓋上,天太這是怎么啦?然后我的記憶就突然斷啦。

        我從樹杈上掉了下去,就像上回的天太一樣。我似乎也看見了一個人影。然而太快啦。那個人影從我面前閃了過去。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個時候,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我的哭聲回響在菊村的巷道里。

        我媽媽攆到天太家里,把天太罵了一個狗血噴頭。我媽媽對我說:“還好只是崴了腳脖子?!蔽以诩依镄蒺B(yǎng)了二十幾天。二十幾天后,等我再次見到天太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天太的頭發(fā)突然白完了。

        “嗨,天太!”大老遠(yuǎn)我就對天太打起招呼。

        天太沒有理我,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天太!我那天真的看見樹妖啦。”我又朝天太喊。

        天太轉(zhuǎn)過身,面色憔悴極了。他用憂郁的眼神看著我,說道:“是嗎?”

        “我真的看見啦!”我再次重復(fù)道。

        “噢?!碧焯吡?。

        另一天,我發(fā)現(xiàn)那棵桐樹竟然被人砍啦。我走到樹樁跟前,發(fā)現(xiàn)樹樁上還在往出滲綠色的液體。我差點沒哭出來。要知道,那棵桐樹可陪我度過了好多個炎熱的夏天呢。我恨那個無緣無故砍掉桐樹的人。

        山羊說:“是天太砍的?!?/p>

        我說:“他為什么要砍掉桐樹?”

        “我媽媽說,他女兒就是在這棵桐樹上吊的?!?/p>

        “上吊?”我驚得張大了嘴巴。

        “吊死啦?!?/p>

        “為什么上吊?”

        “鬼知道?!?/p>

        “你怎么知道的?”

        “砍樹的那天下午,我媽媽對我講的?!?/p>

        “那以前他怎么沒有砍?”我問山羊。

        “或許他把過去全忘啦!”山羊說。

        “真沒有想到?!?/p>

        “現(xiàn)在他又記起來啦!就是這么一回事兒!”

        “是樹妖把她吸住了嗎?”

        “什么?”

        “沒什么?!?/p>

        夏天一如往常那般令人感到困乏。但夏天很快就要過去啦。

        那個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菊村所有的小孩都參加了天太的葬禮。葬禮對我們小孩子而言,是天堂。我們能夠吃到很多平日里根本無法吃到的東西。我們穿梭在哭喪的人群中,就像一群游動的魚兒。

        也是那天,我看見山羊鬼鬼祟祟地跑進(jìn)天太的家,又鬼鬼祟祟地跑了出來。他懷里夾著什么東西,眼睛賊溜溜地朝四周看。我追上山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說道:“山羊!你干什么去了?”

        山羊被我嚇了一跳。他說:“范小東,你想嚇?biāo)牢已???/p>

        “你拿的什么?”

        山羊又向四周看了兩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懷里的東西拿出來。

        “??!是彈簧青蛙!”

        責(zé)編:周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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