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 健

1

我這國產(chǎn)吉普剛上好牌照，就派上了用場。

那天我給媳婦買花，慶祝我們結婚三十周年。

花店里，我問營業(yè)員結婚紀念日送什么花？營業(yè)員說，玫瑰加百合，玫瑰代表愛情，百合意味著……說著說著，營業(yè)員的介紹突然停了下來，愣了片刻，說，您是老康吧？跳芭蕾舞的？我在電視上見過您！我說是的，營業(yè)員說，呀！您是我的偶像，我是花店老板，我這店就是因您而開！要什么花您盡管說，我送您！我說這可不行。說話間，我聽到門口傳來呼喊：救命?。⊥高^花店櫥窗，我看到一個騎摩托車的家伙正在拉扯一位婦女的挎包，婦女勉強把持，嘶聲呼喊。

我沖了出去，摩托車手已經(jīng)把挎包搶走，朝前開去。我告訴婦女趕快報警，跑向吉普車，身后傳來婦女的大聲哭訴：我包里有很多錢，剛從銀行取錢出來走到這里……我發(fā)動吉普，朝摩托車追去。這條馬路兩邊都有欄桿，摩托車無法轉彎。我加大了油門，摩托車越來越近。我們相距一百多米的時候，前面有個巷子岔口，摩托車拐了進去。巷子很小，汽車無法進入。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這里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我知道這條巷子通向哪里，駕車朝著巷子出口開去。

我估計劫匪不會住在這條巷子里，他不會傻到在家門口作案。果然，摩托車從巷子里沖出，上了馬路。我繼續(xù)跟了上去，一邊開車一邊撥打“110”。電話接通，我告訴接聽員，我報警這片區(qū)域剛剛發(fā)生了一起搶劫案，受害人已經(jīng)報警。我是路人，我姓康，正在跟蹤劫匪，請警察直接和我聯(lián)系。不大一會兒，我的電話響了。對方說，康先生您好，這里是“110”指揮中心，我們已經(jīng)出警，非常感謝您的見義勇為，請您說下您現(xiàn)在所處的大概位置？我向指揮中心報告了位置，指揮中心說，非常感謝，請您保持電話暢通，同時也請您注意自身安全，不要與犯罪嫌疑人正面接觸……我跟指揮中心密切溝通了十幾分鐘之后，兩輛警車出現(xiàn)在前方路口。劫匪見勢不妙，掉頭逃跑。我打起方向，阻止劫匪逃竄。摩托車機動性很強，劫匪從我車邊溜了過去。就在這時，后方路口也有警車趕到。劫匪慌了，棄車逃竄，警察們下車朝劫匪追去。我也下了車，看到警察在路邊把劫匪擒獲。

警察們把劫匪押上了車，一位警察向我走來，說，康先生您好，非常感謝您的幫助。喲！我怎么看您面熟呢？您是老康吧？跳芭蕾舞的？我在電視上見過您！我說是的，警察說，您是公眾人物，為了您的安全，我們將不會向社會公布透露您的義舉，但是我們會把您的英勇事跡向上級匯報，建議相關部門給予獎勵，弘揚社會正氣。我說，獎勵就不用了，這是我應該做的。警察同志，既然您把我看作公眾人物，我可否向您提幾個小建議？警察說，說吧，什么建議？

我說，警察作為守護百姓生活安寧的隊伍，對待犯罪分子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對老百姓要像春天般溫暖、夏天般熱情。希望你們能夠在維護法律威嚴的前提下，彈性執(zhí)法、人性執(zhí)法。譬如行人或者自行車未能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能不罰錢的就別罰，批評教育為主。整治交通不能搞一刀切，譬如限制電瓶車，說不讓騎就全不讓騎了，這給群眾生活帶來很大不便……我還想說下去，警察打斷了我的話，說，謝謝您的建議，我會向上級匯報。祝您生活愉快。

警察離去，我回到車上，發(fā)覺腿肚子一直在哆嗦。剛才追劫匪還有向警察提建議的時候我都沒有感到緊張，這會兒怎么反倒緊張起來？我看了看后視鏡，鏡子中的自己，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興奮，滿臉通紅。

今天我的膽子實在太大了，今天我太有種了。

一年前，您借我?guī)讉€膽，我也不敢這樣。

2

這一年，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變化緣自女兒結婚，大得讓人難以置信。

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女兒領取結婚證回來那天，她喜氣洋洋地拿給我看。我把女兒的結婚證拿在手上，看了好大一會兒，開始覺得挺好看的。紅艷艷的封面上印著明晃晃的燙金國徽，里面貼著女兒和女婿的照片，照面上蓋著印章，兩人的表情都是樂呵呵的。看著看著，我心里忽然難受起來，往事涌上心頭。

女兒名叫璐璐，早在她剛出生不久，我就想過她出嫁的事情。那是瞎想，逗自己開心，覺得這天遠著呢，遙遙無期。不經(jīng)意間，女兒已經(jīng)二十六歲，結婚證已經(jīng)到手。女婿也是本地人，跟女兒是大學同學，早在大學時代兩人就偷偷摸摸地談了戀愛。畢業(yè)工作之后，女兒帶著女婿見我。第一次見女婿，我覺得小伙子挺精神的，但沒覺得有多好，甚至還有些看不順眼。媳婦倒是贊不絕口，說女婿英俊瀟灑。后來接觸久了，也就看順眼了。年輕人嘛，橫點、愣點，甚至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其實也沒啥，誰沒年輕過呢？用媳婦的話說，這叫意氣風發(fā)。

女婿是搞電腦軟件的，第一次見面，他就跟我聊起了他的理想，說現(xiàn)在網(wǎng)上購物特別流行，路邊的實體店受到了很大沖擊。人們選擇網(wǎng)購，好處是便宜和方便，缺陷是質量難以保證。我們生活的區(qū)域都有實體店，很多東西完全可以在附近買到，只是人們懶得去逛。女婿說他想做個在手機上用的軟件，里面有中國所有的實體店鋪，將來外國的也都會有，讓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找到附近的店鋪，完成交易……女婿說起來頭頭是道，說到激動處滿面紅光。我也就當閑聊聽了，世界上有夢想的人多了去了，真正能實現(xiàn)的沒幾個，當年我也是有夢想的。

我沒上過大學，那時候大學不像現(xiàn)在這么好考，能考上的鳳毛麟角。雖然沒上大學，但是我喜歡看書，還喜歡琢磨事情，我覺得自己也算是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高中畢業(yè)，我去了自行車廠當工人。早在剛剛參加工作時，我就琢磨起了電動自行車的事情?，F(xiàn)在電動自行車滿大街都是了，記得那時我跟領導說起這個，說這是未來的趨勢所在。領導說，小伙子你還是先學會爬，再學跑吧。領導不支持，我也就放棄了這個夢想。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夢想，后來也放棄了。

這個夢想是跳芭蕾舞，我有這個夢想算是巧合。那天我下班回家路過劇院，看到門口很多人在排隊，就湊了過去看個熱鬧。劇院門口貼著海報，俄羅斯芭蕾舞團的演出。我對跳舞不感興趣，正想轉身離開，有人沖我喊了起來，小伙子，今晚的演出你想看嗎？我約的人有事沒來，票我免費送你。免費的票，不看白不看。我對那人說謝謝，進了劇院。演出剛一開場，就把我震撼了。舞臺上的男男女女跳出的舞姿是那么地優(yōu)雅靈動，我見過跳舞的，但是沒見過這樣跳舞的。觀看演出過程中，我看著臺上跳躍的演員們，自己的胳膊腿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動了起來。那一刻，我開始夢想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成為受人矚目的舞蹈明星。

那天我看的芭蕾舞劇名叫《天鵝湖》，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世界上最經(jīng)典的芭蕾舞劇，俄羅斯芭蕾舞團是世界著名的芭蕾舞團。第二天，我到處打聽，我們這座城市哪里有跳芭蕾舞的？原來我們這里也有芭蕾舞團，我去了那里，看到了很多和我年齡相仿的男男女女穿著《天鵝湖》那樣的衣服，在院子里跳來跳去。我硬著頭皮，走到指導老師面前，說，我想跳芭蕾舞。老師問我多大了，我說二十。老師說，晚了，你已經(jīng)過了練基本功的年齡，跳不出來了。我說，可我還是想學，以后我可以來這里看你們跳嗎？老師說，來看可以，只要不影響我們就行。

此后，只要有空我就會去芭蕾舞團，看他們跳舞排練。老師見我癡心不改，就讓我進了排練房，讓我站在角落里觀看。排練結束，老師們就會順手教我些基本動作，外開、伸展、繃直什么的。雖然我沒練過基本功，但是我學動作很快，老師們都說我具有跳芭蕾舞的天賦。就這樣，我像個旁聽生似的，在芭蕾舞團里陸陸續(xù)續(xù)地跟著他們跳了好幾年，學會了很多經(jīng)典片段，也了解了很多的芭蕾舞常識。芭蕾舞起源于意大利，成長在法國，興盛于俄羅斯，被譽為舞蹈藝術皇冠上的明珠。那些年，我們城市只要有芭蕾舞演出，基本上我都會去看。外國的《睡美人》《胡桃夾子》，中國的《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等，我都看過。

后來我處了對象，去芭蕾舞團的次數(shù)就少了，花前月下去了。跟媳婦處對象那會兒，我常常還會跳芭蕾舞給她看，她很喜歡。后來我們結婚，柴米油鹽的事情多了起來，媳婦就不喜歡我跳了，但我還是會跳。再后來女兒出生，事情更多了，我跳得就更少了。女兒一歲左右的時候，小孩子的衣服很多，柜子里裝不下，媳婦就把我跳舞穿的連體服，還有練功帶和軟鞋，全都當垃圾扔了。

我沒能繼續(xù)跳舞，跟我媽的反對也有很大關系。從一開始她就不支持我，說你跳這個干嗎？不當吃也不當喝，上班一天夠累了，空閑時間應該好好休息。我不聽，為此還跟她吵過。后來媽媽不再反對，說想跳就跳吧，但是不能影響工作。再后來，當媳婦反對我跳舞的時候，我媽就跟媳婦站在了一起，說，老婆孩子比跳舞要緊，好好過日子。扔我跳舞的裝備，就是我媽指使媳婦干的。

我媽這人吧，我覺得她很偉大，雖然她不支持我跳舞，但我還是很尊敬并且佩服她。我父親走得早，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他就走了，那時我媽才二十多歲。此后的歲月里，媽媽獨自把我養(yǎng)大，守了一輩子的寡。

我曾經(jīng)問她，你為啥不再找個伴呢？

媽媽說，為啥？為了你。

3

婚禮的日子定了下來，五月一日。

婚房也買好了，女婿的父母出錢買的。

嫁妝我也準備好了，這些年我省吃儉用存了十幾萬，就是給女兒準備的嫁妝錢，這也是我們家的全部積蓄。在女兒婚房的事情上，其實我也曾經(jīng)想過出一部分錢，可惜現(xiàn)在的房價實在是太貴了，我這點積蓄在房子面前不值一提。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自行車廠上班。剛開始參加工作的時候這份工作比較風光，那時騎自行車比現(xiàn)在開汽車還有面子。收入在當時是中等偏上，而且又是國營企業(yè)，大家都很羨慕的鐵飯碗。后來做自行車的私營企業(yè)多了，我的收入開始降低。再后來摩托車和汽車普及，地鐵也修得到處都是，自行車銷量更少，我的收入連中等都算不上了。媳婦在服裝廠工作，這些年來工資一直都沒我高。

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曾經(jīng)有個換工作的機會。有家私企自行車廠要我去他們那里工作，工資比國企高，但是私企的社會保障不好，工廠倒閉就不再管工人死活。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萬一他們倒閉了，我拿什么養(yǎng)家糊口？雖然國企收入不如私企，但是穩(wěn)定，旱澇保收，再不濟國家也會給口飯吃。老了退休，國家還負責養(yǎng)老。思來想去，我沒過去，我的同事去了。人算不如天算，在我四十多歲的時候，國企改革。那段時間可真是人心惶惶，嚇得我去廟里燒香。好在這些年在單位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因此保住飯碗。我那些牛逼哄哄的同事，基本上都下崗了。前些年，單位改制，跟私企已沒啥區(qū)別。那時我快到五十，想換份收入高的工作，沒人要了。我就這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混了過來，把母親送走，女兒嫁出，好歹算是完成了一家之主的責任和義務。

話說回來，當年我那些去了私企還有下崗的同事，現(xiàn)在大部分都混得不錯，有的開店，有的自己辦廠，大都買了車、換了房，都比我強。不如我的也有，只有一個，他下崗后做生意惹下禍端，被警察抓走，現(xiàn)在還在監(jiān)獄里面關著。每當我對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感到失落的時候，就會想想監(jiān)獄里面關著的這個，內心也就多少有些平衡。我沒買車，也沒換房，住的是三十年前單位分的房子，又小又破。換房子的事情這輩子我是不去考慮了，以前兩千多塊一平方米我都覺得貴，現(xiàn)在最便宜的都要兩萬以上了。汽車這輩子我也是不會買了，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眼看著就要六十了，明顯地感覺到腦子的反應比以前慢了，開車不安全。我騎了大半輩子的自行車，又是做自行車的，就一直騎下去吧，騎到騎不動的那天為止。

我不需要汽車，但是我想送給女兒一輛。我不想讓她像我這樣，騎一輩子的自行車?，F(xiàn)在路上的汽車很多，開車的大都蠻不講理，好像道路是專門為他們而修似的。仗著自己是鐵包肉，遇到騎自行車的基本上是不讓，就跟較勁兒似的。騎自行車是肉包鐵，不敢跟開車的一般見識，經(jīng)常會被欺負。我都不知道被開車的欺負過多少次了，有時候你都躲了，他們還搖下車窗罵你幾句。罵罵咧咧算是輕的，三年前我經(jīng)歷了一次慘的。那天下雨，我下班騎車回家，穿著雨衣。雨衣影響視線，過路口的時候我跟一輛右轉的汽車碰在了一起，摔倒在地。碰得倒是不怎么厲害，但是摔那一下比較厲害，摔得我都站不起來了。開車的下車，走到我面前，憤怒地指著我的鼻子，說，起來！你給我起來！趕緊！我坐在地上，說，你要帶我去醫(yī)院查查，看看有沒有摔壞骨頭。開車的說，你他媽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說，你帶我去……我的話還沒說完，啪！一記耳光，他朝我臉上狠狠地煽了過來，煽得我眼冒金星、耳朵嗡鳴。他說，媽的！死老頭！碰瓷是吧？我車上裝有行車記錄儀！你趕緊給我起來，不然今天我弄死你這個老王八蛋！

他這一耳光把我打蒙了，說的話也把我嚇壞了，心想他真要是腦子發(fā)熱把我弄死了，老婆孩子還有我媽，她們怎么辦？我趕緊站了起來，躲到路邊。開車的不依不饒，指著他的車，說，你把我的車漆刮了，我這車是進口的，補漆要十幾萬！聽他這么一說，我都快哭出來了。給他補補漆，我這輩子的積蓄就全沒了。還好，開車的繼續(xù)說了下去，說，看你這樣子，估計你也賠不起，我也就不難為你了，我走保險。推上你的自行車，趕緊滾！記住，要勤勞致富，以后別再干這種缺德事！我扶起自行車，一瘸一拐地走了，暗自慶幸：這開車的雖然脾氣暴躁，但還算是比較仁義，沒讓我賠，不然女兒的嫁妝可就沒了?；氐郊依铮畠簡栁夷樕显趺戳?？我說在單位有個蚊子老在耳邊嗡嗡，我打蚊子打到了臉……

我把買車作為嫁妝的想法告訴了女兒，讓她挑選一輛十五萬元左右的汽車。女兒的反應出乎意料，她說，謝謝老爸，心意領了，嫁妝錢你繼續(xù)存著吧。我不需要汽車，現(xiàn)在公共交通這么好，開車反倒麻煩。我堅持己見，說，也許你現(xiàn)在不需要，將來有了孩子，再擠地鐵就不合適了。女兒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我說，如果你不要，我這個當爸的臉往哪擱？很多女方父母婚房都出一半呢。女兒說，這樣吧，你送我個駕照，剛好我打算考駕照，報名費你幫我交了。

說起婚房，有件事我不得不說。女婿從大公司辭職，準備自己開小公司，一門心思鼓搗他那個手機軟件。開公司需要錢，女婿沒啥積蓄，他父母的積蓄買房子用了。女婿準備把婚房賣了，對此我當然是不同意，可這房子我一分錢沒出，沒資格說。我讓女兒勸他別賣，說，萬一公司失敗，你們就沒地方住了。女兒倒是樂觀，說，租房子也是住。我說，人家隨時可以趕你們走。

女兒說，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相信老公。

女兒還說，我們領證了，法律上我是他的人了。

聽女兒這么一說，我心里咯噔一下。

4

五一快要到了，女兒讓我寫個講話稿。

這個事情我一直拖著，好像是不想面對似的。

我參加過幾次親戚朋友孩子的婚禮，娶媳婦的還好，那些嫁女兒的，每當父親在臺上說出“從今以后，你有了屬于自己的家”之類的話，他們的眼睛里就會流出淚水。我在臺下耳聞目睹，鼻子就會跟著酸酸的。想想也是，在一起住了二十多年，別說是女兒，就是家里養(yǎng)的狗被人抱走，也難免會不是滋味。

五一前的一個星期，女兒問我，老爸，講話稿寫好沒？我老公他爸已經(jīng)寫好，給我們看了，寫得真好，只擺事實不講道理，感人至深。我問女兒，你最希望我在你的婚禮上說些什么呢？女兒說，你這態(tài)度我就不大喜歡了，什么我最希望你說什么呢，難道你就不想對我說些什么嗎？我是你親生的吧？你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吧？在我成長過程中應該有很多故事對吧？從小到大，你基本上沒對我說過浪漫的話。要嫁人了，給你個向我表白的機會。好好準備，千萬別丟人。

說起丟人，這兩個字這輩子我沒少聽，光是媳婦對我說的就得有好幾百次。剛結婚的時候她沒說過，那時她真的是很欣賞我。自從女兒出生之后，她的抱怨就多了起來。后來我們廠的效益不好，她的抱怨就更多了。再后來，“丟人”這兩個字她就經(jīng)常脫口而出。房子小她覺得丟人，沒買車她覺得丟人，親戚朋友比我們富裕她覺得丟人。媳婦說，那誰誰的老公，以前看起來不咋的，現(xiàn)在可風光了，你剛好反了過來。那誰誰的老公，帶著老婆孩子到處旅游，游完中國游外國，你帶我出過這個城市嗎？那誰誰的老公，送媳婦LV包，一個包好幾萬塊。LV是奢侈品，你買我也不要，逢年過節(jié)你送我束花總可以吧……最開始她抱怨的時候，我會耐心向她解釋。我解釋一句，她跟著說十句，后來我也就不再辯解。讓她說吧，我這耳朵聽那耳朵扔。很多事情過過耳朵，也就過去了。

在家里丟人，在單位我也混得挺丟人的?，F(xiàn)在我們那幾位領導，都是當年跟我一起進的單位。論業(yè)務能力，我不比他們差，但是他們比我能說、比我會來事、比我膽子大。誰不想往上爬？誰不想高高在上？對此，年輕的時候我心有不甘，試著像他們那樣去混，可是我做不到他們那樣。后來我也就認了命，告訴自己，都坐轎子了誰來抬呢？漸漸地，在單位我也就邊緣化了，后來就成了純粹的技術人員。再后來，比我年輕的人成了我的領導，還批評我。每次挨批，我心里都不服氣，總想站起來回他幾句?？捎忠幌?，要是把領導得罪了，飯碗就難保了。想到這個，我也就一次次地忍了，下班回家的路上獨自把他們狠狠地罵上一會兒。

不只是在單位，在路上我也干過不少丟人的事情。有一次是星期日，我?guī)е掀藕⒆舆€有老媽，坐公交車去逛公園。前面坐了位老大爺，看他的打扮，像是小地方來我們這城市探親訪友之類。老大爺身邊站著一個年輕人，胳膊上搭著衣服。車上人多，公交車走走停停，年輕人時不時就往老大爺身上靠去。無意間，我看到年輕人那只搭著衣服的手，手里面拿著刀片，借助衣服的掩護，正在劃破老大爺?shù)难澏?。我清楚地看見，老大爺被劃破的褲兜里，露出了一沓紅艷艷的百元大鈔。我咳嗽了一聲，老大爺不知不覺。年輕人倒是警惕，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瞪得我心里發(fā)慌。老婆孩子還有老媽都在身邊，萬一他身上帶著家伙，窮兇極惡地向我們撲了過來，那可咋辦？想到這些，我轉移了視線，裝著什么都沒看見的樣子，把頭轉到一邊，觀看窗外的風景。公交車進站，年輕人下車。我們快到公園的時候前面那老大爺才醒悟過來，摸著被劃破的褲兜在車廂里哇哇大哭。

還有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親眼看到前面有個中年男人在人行道上騎著自行車，速度較快，蹭到了一位走路的老太太?？吹嚼咸徊涞乖诘兀T車的中年男人不但沒有停下來把老太太扶起，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騎去?？吹竭@一幕，我很氣憤，這人怎么連最基本的道德都沒有了？我加快速度，向老太太騎去?？斓嚼咸暗臅r候，我忽然想到這幾年媒體上接連報道了好幾個好心沒好報的事情。如果我去把老太太扶起，萬一她說是我撞的，那可咋辦？人命關天，被訛詐了不是小錢，沒準兒把我的積蓄全賠進去都還不夠。想到這些，我轉動車把，下了人行道。從老太太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我看都沒敢看她一眼……

婚禮前兩天，講話稿我還是沒寫好，寫不下去。每次想到這個，我的腦子里就會一片空白，有時還會眼前一黑。我心中總有種幻覺，好像我不寫這個講話稿，女兒就不會出嫁，已經(jīng)籌備好的婚禮就不會舉辦，時間就會停滯不前……婚禮前一天的晚上，我覺得不能再躲避了，再次拿出紙和筆，想了好久，依舊是一個字都沒寫下。我給自己倒了杯酒，二兩白酒下肚，腦子更亂了。

熬到夜里十二點多，還是寫不出來。我決定不寫了，先睡覺再說，否則明天在婚禮上沒精打采的，那可真是丟人。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到了凌晨兩點，無法入睡。我起床，又給自己倒了杯酒，還是不能睡著。

我穿好衣服，去了附近的藥店，按響門鈴。

店員睡眼惺忪地問我，要什么？

我說，安眠藥。

5

婚禮如期進行，講話稿我沒寫好。

衣服倒是準備好了，女兒給我買了西裝。

這些年來，我從沒穿過西裝，也很少買衣服。

不買衣服主要是舍不得花錢，還有就是覺得沒必要穿那么好。自從有了女兒之后，我的生活范圍基本就是家里和單位，沒啥社交活動。上班穿工作服，回到家里隨便穿穿，夏天大褲衩子，冬天睡衣。我把女兒買的西裝穿在身上，大小非常合適。我去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穿西裝的樣子不錯，有些像電視上的那些社會名流。可我的眼神，卻是很不自信，或許是因為講話稿我沒寫好。

上午十點左右，我不想面對的事情，不可逆轉地出現(xiàn)了。迎親車隊來到了我家樓下，點燃鞭炮，噼噼啪啪地作響。這喜慶的鞭炮聲，在我聽來卻像是槍聲大作，震得我滿腦子的血流成河。女兒身穿婚紗，不停地向樓下張望，說，在下面磨嘰什么呀，怎么還不上來接我？我說，這個家二十多年你都住了，哪在乎這一會兒了？說話間，門鈴響了。媳婦開門，女婿和迎親的人們涌了進來，把家里擠得滿滿的。我眼睜睜地看著女婿把女兒從她的房間抱出，抱出我們家門。

下午三點左右，迎親人員再次驅車來到我家樓下，把我和媳婦帶到了舉行婚禮的酒店。結婚儀式在酒店的宴會廳舉行，雙方親朋好友坐了十幾桌，我和媳婦跟女婿的父母同坐一桌。媳婦跟女婿他媽閑聊，兩人都是一身紅衣。我和女婿他爸碰杯喝酒，女婿他爸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看上去很是神氣。我沒能像他這樣神采飛揚，不只是因為講話稿我沒寫好，也不只是因為昨晚我沒睡好。畢竟他是娶媳婦，我是嫁女兒，雖然對我們來說這都是辦喜事，但感覺還是有些不一樣。雖然我面前沒有鏡子，但是我依然能夠看到，我臉上的喜氣中帶著憂傷。我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酒。結婚儀式還沒開始，我就感覺自己有些暈了。

燈光閃爍，儀式開始。按照事先說好的程序，我起身去了宴會廳門口，女兒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我了。過一會兒婚禮進行曲響起，我將牽著女兒的手，把她交到女婿手里?；槎Y進行曲響起，女婿手捧鮮花，出現(xiàn)在了舞臺上。隨即，燈光也照到了我和女兒身上。在司儀的引導下，女婿走下舞臺。我牽著女兒的手，踩著紅地毯朝著舞臺走去?？煲c女婿會合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喝多了酒，我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走不穩(wěn)了，雙腿發(fā)軟。女兒感覺到了我的異樣，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說，老爸，精神點！女婿來到了我們前面，我是怎么把女兒的手交給他的，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我清晰地記得，當他從我手里把女兒拉走的那一刻，我感覺他好像是連我的胳膊一起拉走。不只是胳膊，好像是拉走了我的半個身體，包括心臟。

回到座位，我繼續(xù)喝酒。媳婦說我剛才表現(xiàn)不錯，我低聲問她，婚禮進行曲是不是放錯了？怎么聽起來這么悲傷呢？老媽去世的時候放的曲子跟這個挺像的。媳婦說，你腦子有毛病吧……我還沒有從失落情緒中緩過勁來，司儀就邀請女婿他爸上臺致詞了。緊接著，就輪到了我。我硬著頭皮，搖搖晃晃地走上舞臺，司儀把話筒遞給了我。我手持話筒，遲疑了好大一會兒，說，各位來賓，昨晚我一夜沒睡，為了準備今天的講話稿，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沒準備好……半年前，新郎新娘領取了結婚證。兩年前，女兒告訴我，她和新郎在談戀愛。其實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想象過今天的情景。今天真的來了，我還是覺得有些突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規(guī)律，就像春天到了鮮花就會開放……璐璐，從今天起，你有了屬于自己的家……你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每天回家，回來晚了你會打個電話……我希望你能和以前一樣，但是這不可能，這是奢望，這是癡心妄想……可我還是希望，有事沒事你打個電話，咱們隨便聊聊……希望你能常回來看看，床和被子我都給你留著，鑰匙還在門口的老地方……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實在是控制不住的淚水，一部分溢出眼眶，一部分堵住喉嚨。場面陷入尷尬，司儀趕忙為我解圍，拿著幾張紙巾走了過來，說，爸爸今天太激動了，來，擦擦這幸福的眼淚。我順坡下驢，接過紙巾擦去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司儀說，兒是娘的心頭肉，女兒是爸爸的小情人，我們都能理解您此時此刻的心情，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感謝新娘爸爸的精彩致詞！臺下掌聲響起，就這樣結束了？這也太丟人了！我還有很多的話想說，對女兒說，對女婿說，對所有的來賓說，可是我說不出來。這時，我腦子里忽然冒出一段曾經(jīng)在書上看過的話，頓時來了精神。我伸手向司儀要來話筒，說，“很久以前我看過一本書，書上說，言之不足，詩之，詩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蔽也粫懺娨膊粫瑁視爬傥?。我想跳一段《天鵝湖》，獻給女兒和女婿，祝他們愛情甜蜜。也獻給在場的各位來賓，謝謝你們的到來。

臺下嘩聲一片，我偷偷地看了看女兒，她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女兒不知道我這個年輕時代的夢想，自從她出生之后，我再沒跳過芭蕾。有時候我們一起看電視，看到這個我就換臺，不想受那個刺激。我把話筒還給司儀，在舞臺上張開雙臂，做了兩個熱身動作，一個是小跳，一個是迎風展翅。因為太久沒跳，要不就是因為酒喝多了，迎風展翅的時候我的身體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差點兒跌倒。我知道，沒做好的動作看上去十分滑稽。我注意到，臺下離我最近的那桌，好幾個人捂起了嘴巴，盡量不讓我看到他們的嘲笑。我在心里告訴自己，無所謂了！豁出去了！今天是女兒大喜的日子，高興！跳！我穩(wěn)了穩(wěn)腳步，再次伸展雙臂，把《天鵝湖》里面齊格夫王子向奧杰塔公主示愛的獨舞，肆無忌憚地跳起。

這段獨舞有五分多鐘，三分多鐘的時候，有個空中回轉。我高高跳起，落地失去平衡，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身體砸在中空的簡易舞臺上，發(fā)出了沉重的聲響。臺下那些憋了很久的笑聲，終于笑了出來。女兒和女婿跑了過來，司儀也跑了過來，邊跑邊說，剛才我們看到的，是愛的奔騰……他們想把我扶起，我擺了擺手，自己站起來，挺了挺腰桿，接著剛才斷掉的部分，繼續(xù)跳了下去。

最后一個動作結束，我覺得意猶未盡。自從結婚以后，尤其是有了女兒之后，我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么舒服過！于是我就即興來了個高難度的揮鞭轉，單腳撐地，身體旋轉。一個做完，我跟著轉第二個，感覺好像停不下來似的。趔趔趄趄地，我竟然轉了十幾個，年輕的時候都沒轉過這么多。

我做了個標準的謝幕動作，鞠躬。

臺下歡聲四起，掌聲雷動。

6

女兒出嫁之后的第一天，我醒得比以前早。

躺在床上翻來翻去實在難受，我起床來到客廳。

我坐在空空蕩蕩的客廳里，回憶昨晚的婚禮場景。

我在舞臺上跳的那段芭蕾，女兒是否滿意？摔那一跤是否丟人？昨晚女兒和女婿忙著敬酒，我們沒有太多交流。敬酒到我們這桌，女婿已經(jīng)喝多了，語無倫次地對我說著，爸，謝謝您給我們跳舞！我那軟件的名字定下來了，叫“附近的店”！婚房我們已經(jīng)賣了，下月起租房子住，謝謝您把璐璐交給我……

我正想著，電話響了，女兒打來的。我問她怎么起這么早，女兒說，昨晚我就估計到了，今天你會起得早，估計你會想我的。剛好醒了，就給你打個電話，而且昨晚你也說了，要我有事沒事打個電話。聽女兒這么一說，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說，算是沒有白養(yǎng)活你。女兒說，你這意思是以后就不養(yǎng)活我了嗎？我說，永遠養(yǎng)活，啥時候回來都有飯吃。昨晚我跳舞沒給你們丟人吧？女兒說，老爸，你怎么還會這個？太給力了！太長臉了！把我們的風頭都給搶了！我說，這輩子我沒少丟人，只要沒給你們丟人就好。按照咱們這兒的習俗，明天你要回來吃飯，最想吃什么？女兒說，還用問嗎，你的拿手好戲，蛋炒飯。

掛掉電話，我進了廚房準備早餐。一個灶火煮粥，另一個灶煮雞蛋。平常我都是煮三個雞蛋，習慣性地往鍋里面放了三個，忽然想起早飯以后就只有我和媳婦兩人吃了。我一邊淘米一邊琢磨要不要把雞蛋撈出來一個，發(fā)現(xiàn)米也放多了。早餐好了，我和媳婦兩人坐在餐桌前，感覺有些冷清。好在媳婦話多，看著餐桌上的雞蛋，說，就咱們倆了，你怎么還煮三個？專家說了，人體每天只能吸收一個雞蛋的營養(yǎng)，多吃就是浪費。我說，這年頭專家的話不信也罷。媳婦說，浪費就是犯罪，雞蛋也是有生命的，能孵出小雞的。我說，照你這么想，那干脆就別活了。媳婦嘟囔著我今天說話難聽，進廚房盛粥，說，怎么粥你也煮這么多？我說，吃不完剩下，晚上咱還喝粥。媳婦說，粥涼了再加熱味道就……我火了，說，你愛吃不吃！我都做好了你還說這些干啥？！媳婦也火了，把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撂，說，你能耐不大，脾氣倒是不??！想當初我也真是瞎了眼，怎么會跟著你過？跟著你過這輩子，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我們吵了起來，越吵越兇。我覺得再吵下去，我們非打起來不可。于是我就閉上了嘴，下樓騎車上班去了。

上班路上，我把剛才的情景反思一遍，為什么會跟媳婦吵這么兇？覺得這跟女兒出嫁有很大關系。以前媳婦常常也會抱怨些什么，一般我都不會跟她辯論。偶爾辯論，大都會被女兒接過話茬，結果大都是歡聲笑語。想到這些我忽然明白，在我們的家庭，女兒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女兒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我們兩口子共同操舵的船艙，讓我們的人生之船在生活的風浪中穩(wěn)穩(wěn)當當。這塊石頭已經(jīng)離開我們，去了新的地方，我們的小船是否會在海面上迷失方向，隨風漂蕩，乃至觸礁、傾覆？想到這里，我沒了想象下去的勇氣，告訴自己以后要多加注意。媳婦這輩子跟著我，倒霉我覺得談不上，但的確是沒過上美好生活。

快到單位的時候，經(jīng)過一個廣場。由于今天我出門較早，廣場上早起跳健身舞蹈的人們還沒有散去。伴隨著“動次達次、動動達次”的機械節(jié)拍，跳舞的人們就像木偶一樣，面無表情地伸伸胳膊踢踢腿，一點兒美感都沒有，甚至可以說是丑陋。尤其是伴奏音樂，跟《天鵝湖》里面的柴可夫斯基的作品相比，可以說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說得再難聽些，他們播放的這些東西根本就不能稱之為音樂，這是噪音……可是，我這想法經(jīng)不起反駁，完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跳得好看怎么不去跳呀？你有好聽的音樂拿去放呀？想到這些，我感覺到雙腿無比地沉重，幾乎是騎不動了。我停了下來，給領導打電話請了個假，掉頭騎車回家，給自己倒了杯酒。二兩白酒下肚，心里面舒服多了。

我再次進了廚房，煮了一鍋米飯，準備明天的炒飯。我愛做飯，這些年來家里的飯基本上都是由我來做。我覺得做飯是個享受，就像畫家畫畫、音樂家彈琴一樣。每次看著家人吃的樣子，我就很開心，也很有成就感。經(jīng)過這些年的歷練，我的廚藝不錯，尤其是炒飯。做炒飯要用隔夜的米飯，當天煮的飯水分較多，炒起來容易粘鍋，口感也不好。隔夜飯水分散發(fā)，炒出來顆粒分明，還能把配菜和調料的味道吸收進去。我媽還在的時候，她最愛吃紅燒肉炒飯。肉要先燉透了，炒飯的火候要小一些，這樣吃起來就會很糯。女兒最喜歡吃的是蘆筍香菇雞肉炒飯，香菇和雞肉先下鍋，起鍋時再放蘆筍，這樣吃起來就會很脆，帶有殺口感。媳婦最愛吃的是西紅柿雞蛋炒飯，除了鹽，啥都不放，炒出來的飯紅艷艷的。

第二天，我沒去上班，因為女兒今天回來。雖然她是晚上才回，炒飯的材料我也全都準備好了，完全可以去上班，可我就是不大想去，感覺好像是失去了動力。我又向領導請了假，在家里等待女兒回來。我想早點看到她，雖然我們只是一天沒見，以前她出差好幾天我都沒這么想念。傍晚時分，在女婿的護送下，女兒回來了。見到她的那一刻，我盯著她看了又看。我們近在咫尺，忽然間，我覺得她離我很遠，遠得好像是快要與我無關。女兒說，老爸，我怎么感覺你今天的眼神不大對頭，好像不認識我似的？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怎么會呢？

女婿說他要去參加一個跟公司發(fā)展相關的重要飯局，不在這里吃飯，晚些過來接女兒回家。晚飯過后，女兒去了她的房間，有些東西她要帶到自己家去。我跟著女兒進了她的房間，看她收拾東西。女兒大包小包地裝著，她的書、她小時候玩過的玩具。每當女兒移動身體，我的身體也會跟著移動，尋找看她的最佳角度。女兒樂了，說，你老盯著我干嘛？是不是擔心我拿走你的東西？

說話間，我看到女兒把一個紅色米老鼠裝進袋子，心頭頓時一驚。我問女兒，這個米老鼠可以留下來嗎？女兒說，這是小孩子的東西，你要它干嘛？我?guī)ё邔砜梢越o我的孩子玩兒。我說，這個米老鼠是有故事的。

女兒愣了一下，說，得了吧你，什么故事？

我嘆了口氣，說，以后再告訴你。

7

女兒出嫁的第三天，我依舊是醒得很早。

我起床來到客廳，打開大燈，心中有所期待。

電話遲遲沒響，我到女兒的房間去了一趟。昨晚女兒并沒有拿走多少東西，可我卻是感覺這個房間里好像什么都沒有了。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女兒的床和被子，都還是老樣子。紅色米老鼠，女兒特意把它放在了枕頭上。這個米老鼠是我送給女兒的禮物，那年她六歲左右。昨晚我沒把這個米老鼠的故事告訴女兒，因為我難以啟齒。這是個缺德的往事，這個米老鼠不是我買的，是我偷的。

那天我?guī)е畠喝コ匈I油，買完油看到貨架上擺放了新款掛面，五谷雜糧做的，覺得老媽應該喜歡?？纯磧r錢，身上帶的錢剛好夠用。門口結賬，女兒看到收銀臺上擺放著幾個米老鼠的樣品，說她想要。我悄悄地告訴她，下次再買，今天爸爸沒帶這么多錢。她不肯，哇哇地哭了起來，怎么哄都沒用。于是我就帶著她去了玩具區(qū)，從貨架上拿下米老鼠，讓她在超市里玩上一會兒。女兒把米老鼠拿在手上，再也不肯放下，無論我怎么勸說。我?guī)е畠鹤叩匠薪锹?，說，爸爸幫你拿一會兒？女兒把米老鼠給我，我掀起上衣，把米老鼠塞進褲腰。

說起缺德往事，我干過的不只是這個。在單位我也干過缺德的事，前幾年我逼走了一位試用期的大學生?，F(xiàn)在的大學生很多，工作不大好找。小伙子是通過公開招聘進來的，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才得到這份工作。他進了我的部門，負責產(chǎn)品研發(fā)。小伙子學東西特別快，而且很有想法。他說現(xiàn)在的自行車已經(jīng)從以前的代步工具演變成為運動休閑產(chǎn)品，建議我們做高端的運動休閑自行車。他收集了行業(yè)信息，發(fā)現(xiàn)高端自行車的利潤是普通自行車的兩倍以上。平心而論，小伙子的想法確實不錯。如果做高端產(chǎn)品，就要更換設備。如果更換高端設備，我就玩不轉了，他必將會把我取而代之。于是我就在工作中故意刁難他，暗地里給他使絆子，還對領導說他品德不好。試用期結束，他如我所料地被公司辭退。

我還干過比這些更缺德的事情，我曾經(jīng)推搡過按摩女郎。那是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路邊開了家按摩店，里面坐著好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見到過往行人就招手示意。有一天，我走了進去，后來我又瞞著媳婦去過幾次。最后一次的那個按摩女，服務態(tài)度非常不好。我很不滿意，做了一半不想做了，付了她一半的錢，準備走人。她緊緊地拉住我，不讓我走，說只要脫了褲子就得給事先說好的價錢。我想擺脫她的拉扯，她把我拉得更緊了。我火了，就推了她一下，她竟然哇哇大叫起來：打人啦，打人啦……緊接著，幾個壯漢就沖了過來，手里拎著明晃晃的刀具，可把我嚇壞了。還好，壯漢們并沒有沖我動手，只是讓我把錢付了。我乖乖地付了錢，剛才那個按摩女，拎著掃把沖到我面前，劈頭蓋臉朝我夯來，掃把都夯斷了。我捂著腦袋跑出按摩店，好在壯漢們沒有追出來。跑到安全地帶，我覺得褲襠里面濕漉漉的。低頭一看，不知是什么時候，我尿了褲子……

想起這些缺德往事，我忽然覺得，用缺德來形容是在美化自己。這何止是缺德？這是卑鄙、可恥、下流……我的心情低落極了，竟然又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那些丟人的往事，覺得那些事情用丟人來形容也是在美化自己。那些何止是丟人？那是無能、懦弱、自私……想到這些，我覺得我的人生真是失敗。養(yǎng)家糊口之外，我?guī)缀跏菦]有做過任何值得稱道的事情。我不但沒有任何值得稱道之處，反倒助長過不少的歪風邪氣，屢次三番地助紂為虐……這樣的人生何止是失敗？這樣的人生對社會而言，簡直就是禍害……更失敗的是，我已經(jīng)處于人生暮年，我已經(jīng)無法把這一切推倒重來……想到這些，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在客廳里泣不成聲。大清早的，我就給自己倒了杯酒。二兩白酒下肚，心里面舒服多了。

我沒了吃早飯的心情，下樓騎車上班。路上，我想起了母親。兩年前，母親去世了，帶著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臨終的那幾天，我一直在醫(yī)院里陪著，她跟我說了很多很多。母親說她之所以再沒嫁人，主要是擔心繼父會對我不好。母親說，早在你父親剛剛去世不久，就有人給我介紹對象。那時我二十多歲，我說不要。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又有人給我介紹對象，我說不要。四十多歲的時候，咱家附近的菜場管理員，他對我有意思，我沒接他的茬。五十多歲的時候，小區(qū)門口修鞋的追求過我，我不喜歡他的樣子。我六十多歲的時候，咱們小區(qū)5號樓203室的高大爺，他老伴去世了，他找我聊過好幾次，他想跟我組建家庭。我猶豫了半年多，決定嫁給他，可他去世了……母親臨終之際，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喃喃自語：這么多人喜歡我，要是早些答應一個，該多好啊……

上班路上，再次經(jīng)過那個有人跳舞的廣場，“動次達次、動動達次”的節(jié)拍讓我更加心煩意亂。我想加快速度，離開這些難聽的音樂和難看的舞蹈動作，可我感覺自己又騎不動了。我停了下來，再次掉頭騎回了家。媳婦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我獨自一人。我又給自己倒了杯酒，酒杯舉到嘴邊，我把它放了下來。突然之間我意識到，酒不能再喝了。我已經(jīng)忘記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每當在現(xiàn)實中受到挫折，我就會喝上一杯，在酒精的麻醉中去忘記那些讓人傷心的事情。久而久之，喝酒也就成了我的習慣，每天都要喝上兩杯。關于喝酒，媳婦和女兒都沒少勸我，女兒還帶我去過戒酒醫(yī)院，結果卻是沒用。醫(yī)生說，戒酒最重要的是患者意識到了喝酒的危害，內心深處具有戒酒意愿，才有可能成功。

我不能再這么稀里糊涂地沉醉下去，人生中三分之二的時間，已經(jīng)被我以一家之主的名義，冠冕堂皇地虛度。母親已經(jīng)走了，女兒已經(jīng)嫁人，剩下的這三分之一，僅剩下的這一二十年，我想去過我想過的生活，否則我就會像母親那樣，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我站了起來，把杯子里的白酒倒進馬桶。覺得不夠，我把瓶子里的也倒了進去。還是不夠，我把家里所有的酒都倒進了馬桶，包括做菜用的料酒。我拎著一大堆酒瓶子下樓，把它們扔進了垃圾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此前那個渾渾噩噩的自己，就像被我扔掉的酒瓶那樣離我遠去。

還是不夠，我給領導打了個電話，說我要辭職。領導說，你開玩笑吧？我說我是認真的。領導說，你沒這么傻吧？干了大半輩子，再有一年多你就能光榮退休了，就可以按月領取養(yǎng)老金了，現(xiàn)在辭職你可是虧大了，這么多年你算是白干了。我堅持己見，領導說，你沒喝多吧？我說，我戒酒了。

領導說，老康，我真誠地勸你，再等一年。

我說，謝謝關心，一天我都不想再等。

8

次日早晨，我醒來，陽光明媚。

這是今生我所見過的，最明亮的早晨。

早飯過后，我去了理發(fā)店，從頭開始新的生活。

我問理發(fā)師，現(xiàn)在最流行什么發(fā)型？理發(fā)師說，每個人的臉型和氣質不同，最流行的不一定是最適合您的。我說，您看我這臉型和氣質適合什么發(fā)型？理發(fā)師說，您的臉型是鴨蛋形，您很有文藝氣質，建議您理個油頭。我說，什么是油頭？理發(fā)師說，兩邊短，中間長，往后梳，就像民國時期的公子哥。

剪好頭發(fā)，我去了舞蹈用品商店，買了連體服和軟鞋之類的芭蕾裝備。然后我去了音像店，把年輕時代曾經(jīng)跳過和看過的芭蕾舞劇，全都買了回來?；氐郊依?，我迫不及待地脫下衣服，換上連體服和軟鞋，把影碟片放進DVD播放器。柴可夫斯基激動人心的音樂響起，我展開雙臂，跟隨著熟悉的旋律盡情跳起。

媳婦下班回來，看到一身芭蕾裝扮的我，站在門口愣了好大一會兒，說，我這不是在做夢吧？我說，你掐一下胳膊，看看能否感覺到疼？媳婦果真掐了幾下她的胳膊，說，挺疼的，你怎么突然變成很久以前的樣子了？我沒有回答媳婦的問題，邁出舞步，在她面前興高采烈地跳了一段。媳婦沒有像我這么高興，尤其是當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辭職，這三個月啥也不干，就在家里跳芭蕾之后，媳婦沖我發(fā)起了飆，說，你是不是腦子真的有問題啊？你中邪了吧？辭職了？養(yǎng)老金你還能領嗎？……都五十多了你跳起了芭蕾舞，你早干嘛去了？年輕時你整天縮頭縮腦跟烏龜似的，老了你來勁了？現(xiàn)在什么都在漲價，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

媳婦的抱怨停了下來，我在她身邊坐下，心平氣和地把我的想法向她娓娓道來。我告訴媳婦，人生看似漫長，其實很短。眨眼間，咱們已經(jīng)到了人生暮年，所剩時日已經(jīng)不多。僅剩不多的時間里，我想去做我最想做的事情，否則我將死不瞑目?，F(xiàn)在咱們家還有十幾萬的積蓄，請你允許我在家里盡情地跳上三個月的芭蕾舞。三個月后，我到咱家附近的夜市里賣炒飯去……我的話還沒說完，媳婦又發(fā)起了飆，說，去夜市賣炒飯？虧你想得出來！你嫌自己這輩子混得還不夠丟人是嗎？你怎么不去大街上撿垃圾呀？……我不想在媳婦的火上澆油，沉默以對。媳婦氣急敗壞，給女兒打了電話，說，你爸把工作辭了，在家里跳舞，三個月后去夜市賣炒飯，你爸瘋了……女兒的回答讓我欣慰，她說，讓爸爸瘋吧。

我拼命地頂著來自媳婦的抱怨和壓力，在家里酣暢淋漓地跳了一個多月。無論她說什么、做什么，我都堅定不移地守護著內心深處的火焰，竭盡全力地不讓它再次熄滅。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把年輕時跳過的經(jīng)典片段全都溫習了一遍，還學了幾個新的片段。一個多月下來，我明顯地感覺到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比以前好多了，已經(jīng)有些微微駝了的腰板，似乎也挺了起來。對于芭蕾舞，我也有了新的認識。以前我覺得芭蕾舞是門藝術，現(xiàn)在我覺得芭蕾舞具有強身健體功能。索性，我根據(jù)中國人的體型特征和個人喜好，精選了六個芭蕾舞經(jīng)典片段，每段時長五分鐘左右，把它們編成了健身舞蹈，每天早、中、晚各跳上半個小時。

或許是見我的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好，媳婦對我施加的壓力越來越少。偶爾，她還會跟隨著我的舞步，在家里比畫幾下。我勸媳婦跟著我一起跳芭蕾，說跳這個延年益壽。媳婦說，太累了，想當老師你到咱們小區(qū)中間的空地上跳去吧，那里每天早晨都有人跳健身操，跳得真是沒你好看，你去教教他們。我覺得媳婦言之有理，決定按她說的去做。在家跳芭蕾我穿的是緊身連體服，生殖器官什么的一目了然。小區(qū)是公共場所，穿這個跳舞有些不雅。我再次去了舞蹈用品商店，買了兩套寬松的太極服，套在了連體服外面。原本我以為穿著太極服跳芭蕾舞會失去一些動作上的美感。未承想，當我穿著太極服對著鏡子跳起芭蕾舞時，發(fā)現(xiàn)卻是別有一番風味，激情和優(yōu)雅之間，散發(fā)著淡定與從容。這讓我更加自信了，于是我就拎著特意購買的小音箱，精神抖擻地去了小區(qū)中間的空地。柴可夫斯基激動人心的交響樂曲，在我們這個年久失修的破敗小區(qū)里雄壯激昂地響起。

第一天在小區(qū)里跳芭蕾，圍觀者很多，但是沒有人跟著我跳。一位老鄰居問我，老康你這是在干嗎，跟跳大神似的？我說這是芭蕾。鄰居說，芭蕾是啥？我說芭蕾是舞蹈。鄰居說，你怎么有閑工夫跳這個？提前退休了？我說沒退休，我改行了……那天我獨自在小區(qū)跳了半個小時，多少還是有些失落?；氐郊依?，我仔細地琢磨了好大一會兒，覺得之所以沒有人愿意跟著我一起跳芭蕾健身舞，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因為這是個新鮮事物，鄰居們需要個接受的過程；二是因為我編排的芭蕾健身舞學習起來有些難度。于是我就在家用了幾天的時間，把那些有難度的芭蕾動作進行了改變和簡化，盡可能地做到了簡單易學、老少皆宜。

果然如我所想，當我再一次在小區(qū)里把改良之后的芭蕾健身舞跳起時，就有人跟著我一起跳了。那天只有一個人跟著我跳，次日，三個人跟著跳。一個星期之后，十幾個人跟著我跳。一個多月之后，小區(qū)里跟著我跳舞的人越來越多。有比我年齡大的，有跟我年齡相仿的，也有比我年輕的，還有像女兒大小的年輕人?；蛟S是人們對新鮮事物感到好奇，或許是因為我編排的芭蕾健身舞確實是個好東西，跟著我跳舞的人更多了，小區(qū)中間的那片空地明顯地不夠用了。我們擴大了場地范圍，但卻影響了鄰里出行。每當汽車出入，我們的隊伍就得停下來給車輛讓道，彼此都不方便。一位鄰居說，要不咱們到廣場上跳去吧？鄰居說的廣場，就是此前我上班經(jīng)常路過的那個。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決定帶著鄰居們去廣場上跳上一個月，心滿意足地跟芭蕾舞說聲再見，然后開始我的炒飯生意。

我在小區(qū)跳芭蕾，不光是招來了人，還招來了賊。其間，我的自行車被人偷了。次日，鄰居的自行車也被偷了。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到底丟過多少輛自行車了。遇到這種事情，以前我都是自認倒霉。但是這次，我決定找到這個偷車賊，不再像以前那樣逆來順受。小區(qū)門口有監(jiān)控，進進出出都能看到。我找到門衛(wèi)，說我的自行車丟了，想看看監(jiān)控。門衛(wèi)說，你要先報案才能看，讓警察出個立案證明，自行車不值啥錢，警察懶得管，丟自行車的不是你一個，多了去了。我說，自行車是不值啥錢，但是離了它很不方便。你身為門衛(wèi)，應該支持我才對。如果大家丟了自行車都一聲不吭，這不是等于鼓勵偷車賊繼續(xù)偷下去嗎？門衛(wèi)說，我沒有不讓你報案的意思，只是怕你麻煩。我說，我不怕麻煩。

我撥打了“110”，巡警趕到，說這種事情你要去派出所報案。我去了派出所，民警做了筆錄，要拿著回單去居委會。我去了居委會，居委會說負責管理監(jiān)控的人員不在，你明天再來……來來回回跑了三天，監(jiān)控資料總算是拷貝到了居委會。我坐在那里看了一整天，屁股坐疼了，眼睛也看酸了。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看到了偷我車的賊。這賊我認識，大門口那家飯店的小伙子，經(jīng)常來小區(qū)送外賣。我想把它交給警察，又想想他還年輕，要是被警察抓走留下案底，他這一生可能會因此毀了。于是我就私下找了他，他的認錯態(tài)度還算誠懇，把我和鄰居丟的自行車放回了原處，請求我給他個悔過自新的機會，保證以后再不這樣。

說起這個，還有件事情我覺得自己做得也很體面。那是在我買太極服回來的路上，十字路口我過綠燈，一輛汽車右拐，車速很快，還按著刺耳的喇叭。我火了，故意停了下來。司機剎車，搖下玻璃，說，找死啊你？！我站到了他的車頭前，說，同志，請您說話和氣些，車讓人，您知道嗎？路人見狀，紛紛圍了過來，和我站在了一起，指責這個司機缺乏素質，讓他少按喇叭車讓人。司機沒了脾氣，趕忙給大伙散煙，說，我錯了，向您道歉，下次一定注意。

好幾位路人，沖我豎起了大拇指，一位說：

大哥，您做得對！您好樣的！

9

我去了廣場，帶著音箱和左鄰右里。

原來那班跳舞的，對我們的到來有些抵觸。

雖然我們跟他們保持了足夠遠的距離，但在最開始的那兩天里，他們還是建議我們換個地方跳去。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們的舞蹈跟他們的太不一樣。我相信，關于美的標準全人類是共通的，世界上每個角落的人們都喜歡美好事物。

我們不顧他們的反對，堅持跳了下去。不到一個星期，那班跳舞的人中開始有人加入我們的隊伍。僅僅是半個月后，那班隊伍就散了，不再播放那些難聽的音樂，也不再跳那些難看的舞蹈，全都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我們兩班人馬合二為一，在寬闊的廣場上整齊劃一地跳著姿態(tài)優(yōu)美的芭蕾健身舞，場面頗為壯觀。

每天都有人圍觀我們，我們的舞臺是開放的，誰都可以加入，常常會有路人加入我們，極力模仿著我們的動作，跟在隊伍后面跳上一會兒。跳舞的我們精神飽滿，模仿我們舞步的有些羞怯，圍觀者的臉上則大都帶著贊許的表情……我?guī)ьI著龐大的隊伍在廣場上盡情地跳了一個多月，內心得到了有生以來的最大滿足。人生不只是跳舞，還有油鹽醬醋。我向伙伴們說了我的心路歷程，準備去夜市擺攤?；锇閭兌忌岵坏梦易?，說他們愿意每人每月付我些錢，我說這可不行。

經(jīng)過一個多星期的籌備，我的炒飯小攤在夜市里開業(yè)了。開業(yè)當晚，曾經(jīng)一起跳舞的伙伴們全都來了，我的炒飯很快就賣完了。第二天，他們依舊是全都來了，這實在是盛情難卻。我怎會不明白他們的意思呢？他們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我回到廣場?；锇閭冋f，自從你走了之后，隊伍群龍無首，跳起來不再像以前那么盡興，真心希望你能在不影響生意的前提下，每天還能帶著我們跳舞……于是我就把準備炒飯材料的時間放在了晚上收攤之后，都弄好后基本上天也亮了，我去廣場跳上個把小時，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覺，晚上再去夜市經(jīng)營。

廣場上，跟著我跳舞的人比先前更多了。夜市里，我的炒飯生意也是越來越好。對于我所選擇的生活，媳婦終于不再抱怨，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我想讓媳婦更加開心，隔三岔五就給她買束花。媳婦開始心疼，說，現(xiàn)在的花都挺貴的，少買點吧，一朵花的錢買大米，夠咱倆吃一個星期……我和媳婦習慣了兩個人的日子，兩個人的日子也是其樂融融，仿佛回到了我們剛結婚的那段光景，每天都很高興。最值得高興的是，我正在做的這些，是我今生最想做的事情。若干年后，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的臉上一定會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我很滿意我這平凡的人生，未承想，其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把我這平凡的人生推向高峰。

跟著我跳舞的伙伴里面，有一位的女兒在電視臺工作。她給女兒說了我的故事，女兒很感興趣，帶著幾個人和攝像機來了我們跳舞的廣場，然后跟著我去了夜市，拍我賣炒飯，還去我家拍了很多，問了我和媳婦很多問題。其后不久，我的故事在我們這座城市收視率最高頻道的黃金時段播出，上下兩集，連續(xù)兩天播放。節(jié)目播出之后，我們的小區(qū)沸騰了，鄰居們紛紛向我祝賀。那幾天，我成了小區(qū)里最為風光的人物。我走出小區(qū)，走在路上，常常會有陌生人來到我面前，熱情地沖我打招呼。夜市里更不用說了，買我炒飯的人排出了長長的隊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如幻如夢，讓我發(fā)蒙，讓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位舞蹈明星。

如果生命到此結束，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我想我會自豪地閉上眼睛，我擁有了完美人生。未承想，其后又發(fā)生的事情，超出了我這已是別無他求的完美人生。我的故事在電視臺播出半個月后，采訪我的記者打來電話，說我的故事反響很大，這是臺里近幾年反響最大的片子，已經(jīng)有好幾千位觀眾打來電話。很多人都說看哭了，被您的故事深深激勵。還有很多人問您的電話，想拜您為師，跟著您一起跳舞。臺里的領導對此非?？隙ǎf您的故事充滿了正能量，建議我們跟進和延伸。領導說，您編排的芭蕾健身舞確實很美，中西合璧，并且簡單易學。我們想為您拍個教學片，在早間時段播放，這樣喜歡您跳舞的觀眾就可以跟著學了。我們已經(jīng)找好拍攝場地，所有費用都由我們來出，我們也會付您些費用。領導說，我們身處的時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美好時代需要美好舞步。

我覺得這是個好事情，這位電視臺領導也很有思想，當場就答應下來。雖然跳舞對于老百姓來說只是個健身活動，更多的則是娛樂，但我們還是更愿意在大街小巷聽到悅耳動聽的音樂、看到賞心悅目的舞步……教學片拍好了，播出之前，電視臺先在晚上的黃金時段播出了我的故事的續(xù)集，同時對教學片進行了預告。其后的每天早晨，電視上都會播放一個五分鐘的段落，連貫動作加分解動作。一個星期之后，我編排的這六個段落播完了，電視臺把節(jié)目放到網(wǎng)上，免費供人觀看……半個月后，在我們這座城市的早晨或者晚上，我聽到了熟悉的音樂，看到了熟悉的舞步……女兒給我打來電話，說，老爸，我們租住的小區(qū)門口，每天早晨都有人跳你教的芭蕾健身舞。老爸，你太牛了！我真心地為你感到驕傲和自豪。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我的炒飯生意已經(jīng)干了三個多月，收入很好，比在廠里上班一年的工資還要多。經(jīng)濟上寬裕了，我去駕校報了個名，考了駕照。駕照到手的當天我就去了車店，把那輛三十年前就已經(jīng)喜歡上的國產(chǎn)吉普車買了下來。開車回家那天，我看到小區(qū)墻上貼了個光榮榜，上面寫著為西部某地區(qū)捐建學校的捐款名單。我去了居委會，捐了兩百塊。對此媳婦不大高興，說，捐什么錢呀，前兩年電視上不是說了嗎，當官的貪污老百姓的捐款拿去給小三買車。我說，咱不能因為被噎過就不再吃飯了吧？這么多年了，咱們從沒捐過錢，連血都沒獻過。誰都難免會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力所能及的，能幫的咱就幫幫。

人間有掙不完的錢，就像世上有著沒完沒了的日落和日出。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對此我沒有太多欲望，夠用就行。比掙錢更重要的是，如何把掙到的錢花費在有意義的地方。眼看著新年就要來了，過完年就暖和了。我決定在年后把炒飯生意暫停半年，帶著媳婦自駕游，周游中國。

女婿發(fā)明的“附近的店”，被一家很大的公司看中。人家想買斷，給他出了幾百萬的價格，他不賣。大公司就投資了他的公司，投了好幾百萬。女婿說，這是第一輪投資，后面還會有，將來公司上市，能值幾個億。

看來夢想還是要有的，能不放棄就別放棄。說不定哪天就陰差陽錯地實現(xiàn)了呢。

10

自駕游出發(fā)前，我給女兒打了個電話。

世事難料，有些事情我需要向她交待一下。

我告訴女兒，家里有多少存款和銀行卡密碼，房產(chǎn)證和銀行卡都在老地方，里面有張紙，該寫的我都寫了，這些都是你的，這是我們送給你的嫁妝……女兒打斷了我的話，說，老爸你這是怎么啦？跟立遺囑似的？我說，我準備開車帶著你媽周游中國，萬一我們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后事就按照我剛才說的。

女兒說，真的？太酷了！老爸，你知道我現(xiàn)在什么地方接你的電話嗎？我說不知道，女兒說，我現(xiàn)在醫(yī)院。我心里咯噔一下，說，你怎么了？快告訴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女兒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康，連個感冒發(fā)燒之類的小毛病都很少。正因為如此，我才常常會擔心女兒的健康。聽人說，經(jīng)常感冒發(fā)燒的一般不會得大病，反倒是不經(jīng)常生病的，很容易生大病。女兒在電話里賣起了關子，說，你猜我怎么了？我說，你快告訴我吧！女兒說，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哦。我說，你快說吧，周游中國我們不去了，炒飯攤我會接著擺下去，家里的房子也可以賣了，砸鍋賣鐵都可以，什么都沒有你重要。女兒說，檢查結果剛拿到手，我懷孕了！

我高高懸起的心落了下來，長長地呼了口氣。盡管如此，我還是迅速地在腦子里取消了周游中國的計劃，決定繼續(xù)在夜市里把小攤擺下去。女兒說，老爸，你要升級當外公了，你準備好了嗎？我說，這幸福來得太突然。女兒說，有啥表示沒？我說，周游中國我們不去了。女兒說，為什么？我說，留在這里照顧你。女兒說，周游中國你不但要去，而且還要帶上我們。油錢你出，過路費我們出，吃住費用咱們全程AA？我說，你們正是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別跟著我們瞎玩。女兒說，周游中國是我的夢想之一，我跟老公商量下，不管他去不去，反正我去。

我說，你還是省點兒吧，雖然你們那公司將來能值幾個億，可現(xiàn)在你們還都是工薪階層，就連住的房子都還是租的，你們不能畫餅充饑。很快你們就要有孩子了，到時候需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了。這筆旅游的錢我們也不花了，再找親戚朋友借些，加上咱們家的積蓄湊在一起，給你們付個首付，買套小些的房子你們先住著，給孩子一個安穩(wěn)的家，等以后你們有錢了……女兒打斷了我的話說，怎么一說起孩子，你總是有操不完的心？把我拉扯大你覺得還不夠嗎？外孫是外孫，你是你。孩子是孩子，我是我。拜托了，以后請你別再越級操心好不好？

女兒說，孩子和父母，不過是個偶然的緣分、短暫的緣分、淺淺的緣分。生兒育女是人類的本能，父母含辛茹苦地把孩子養(yǎng)大，孩子給父母帶來無與倫比的歡樂。十八歲之后，孩子會離開家，走自己的路，然后會有自己的家，父母回歸兩人世界。沒有哪個父母愿意跟兒女終生廝守，也沒有哪個兒女能夠與父母白頭到老。父母和孩子終將分離，彼此天各一方，永遠不再相遇。

女兒說，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人生只有一次，你不會是個例外。老爸，你知道嗎，我是多么開心，在我出嫁之后，你走向了因我岔開的路途。我是多么驕傲，在我出嫁之后，你擁有了曾經(jīng)夢想的生活。老爸，雖然你并不老，但你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我是多么地渴望，你的人生瀟灑落幕。

女兒說，周游中國你必須要去，帶上媽媽和我們。

我沒有和女兒辯論，輕聲告訴她：

我和你媽商量后再說。

尾 聲

我給吉普車加裝了特制的行李架。

出發(fā)前一天，我去洗車，然后加滿了油。

煥然一新的吉普車，就像是我煥然一新的生活。

接下來的幾個月，吉普車將會帶著我們穿行在壯麗遼闊的中國。我們將會經(jīng)過長江、經(jīng)過黃河，經(jīng)過田野、經(jīng)過耕作，經(jīng)過煙雨、經(jīng)過迷霧，經(jīng)過丹桂飄香、經(jīng)過鶯歌燕舞，經(jīng)過芭蕉、經(jīng)過棕櫚，經(jīng)過泉水、經(jīng)過海浪，經(jīng)過羌笛、經(jīng)過楊柳，經(jīng)過崇山峻嶺、經(jīng)過戈壁沙漠，經(jīng)過草原、經(jīng)過牛羊，經(jīng)過流星、經(jīng)過彩虹，經(jīng)過閃電、經(jīng)過雷鳴，經(jīng)過狂風暴雨、經(jīng)過花開花落，經(jīng)過晨曦、經(jīng)過晚霞，經(jīng)過荒涼、經(jīng)過炙熱，經(jīng)過雪花、經(jīng)過篝火，經(jīng)過斷壁殘垣、經(jīng)過生機勃勃，經(jīng)過喜悅、經(jīng)過極樂，經(jīng)過哀愁、經(jīng)過寂寞、經(jīng)過憤怒、經(jīng)過平和，經(jīng)過恍然大悟、經(jīng)過不知所措，經(jīng)過哭泣、經(jīng)過嘆息，經(jīng)過舒暢、經(jīng)過坎坷，經(jīng)過堅固、經(jīng)過脆弱，經(jīng)過支離破碎、經(jīng)過相依相偎，經(jīng)過四季輪回、經(jīng)過年年歲歲……

全家人都上了車，我打著引擎，踩下油門，吉普車在我們的城市穿梭。上高速之前，我拐了個彎。女兒說，老爸，走錯了，上高速左拐。我說，我知道該怎么走。女兒說，你這是去哪里？我說，車上有個位置空著。

我去了母親的墓地，下車，給她磕了個頭。

我對她說，媽，現(xiàn)在想想，您真傻。

跟我們走吧，上車，您坐好了。

中國這么大，咱們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