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明
引? ? 子
這些西行路上的文字,在我的電腦里已經(jīng)放了六個年頭。一直不想驚動它們,不想讓自己有回憶的時間,因為時時刻刻都有新的事件在發(fā)生,在繼續(xù),我沒有時間來整理過往,只能任由它荒廢著安靜著。
今天,從濟南回淄博的路上,我回想起了很多情節(jié),騎行山東時奔向濟南的路線,和去西藏的路線是兩條不同的道路。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項羽,當看到始皇帝浩浩蕩蕩的隊伍經(jīng)過時,他說:彼可取而代也。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場景,那是不可想象的。那也許是司馬遷杜撰出來的也未可知,誰能聽到那句話呢?如何記錄下來?即使有,他說這句話的神態(tài)和語氣又是什么樣的,他用的什么樣的方言?在他身邊的又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呢?
想起項羽和我這些文字有什么關(guān)系呢?項羽時代沒有電腦,也沒有相機,所有的只能依靠其他人的文字來記錄,無法考究,而我騎行記錄下來的文字,有比較詳細的時間、地點和圖片的存在,甚至在網(wǎng)絡(luò)上也可以閱讀到,我不知道是我的可悲還是項羽的可悲,哪一種存在是更好的形式?經(jīng)過同樣的時間跨度,我們的存在也許都變得毫無意義。此刻,2018年3月7日22點,我坐在二樓的書桌前,也將毫無意義,這是一定的。之所以我還要坐在這里寫下去,也許就是在寫作的時候,能夠和古人和未來的人們對話吧,人類實在太過孤獨了,無藥可救。這一會,我又想起李白的一句詩——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以及陳子昂在幽州高臺上說的那四句話。
騎行東西南北,也是在和自己說話,沒有人理解我一路之上的心情,就像沒有人能夠想象項羽說那句話時的樣子。這些記錄的文字,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思想。從2011年出發(fā)第一天起,也是在用行動和文字在和兒子交流,不知道等他長大以后是不是會有耐心閱讀,這就像我留在半路上的路標,也許多少年后的另一個我讀到以后,會有觸動。我在騎行中,在某些墻壁或者石頭上,寫下:一飛,爸爸愛你。如果兒子長大以后,看到我留下來的文字,看看上面的日期,是不是會想點什么?
我的時間碎片化比較嚴重,那就斷斷續(xù)續(xù)整理完這些沉睡的文字,可能有各種狀態(tài),并不統(tǒng)一。身體的狀況,讓我警覺到不能夠熬夜了。擷取的這些文字里,并不完整,但是就像我們的每一天,都是各自獨立的一部分,我們在這里,文字在這里,在用某種形式和這個世界說話。
西行第二十七日
2012年8月6日,芒康、竹卡、登巴。共約85公里。
今天是艱苦的一天,要翻越海拔4380米的拉烏山和海拔3930米的覺巴山,兩山之間是海拔只有2600米的瀾滄江峽谷。很早就起床,天剛亮,賓館的門還沒有開,我把還在睡覺的伙計叫起來,他很不情愿,兇巴巴的。
出城,就開始爬坡,沒完沒了的盤山公路,全是泥土路、碎石路,顛得像坐過山車。風景優(yōu)美,兩邊的山上叢林茂密,野草如茵。烏云堆積,就在頭頂,這種和天空接近的感覺是我夢寐以求的。我屬于大自然,屬于這里的每一塊石頭。我不時停下來,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記錄心里的一些動蕩。遠處山谷里的房屋、帳篷,游弋在草地的牛馬,不時探頭的野兔或者草原鼠們,都像大山的精靈。道路太難走,路沿是三十厘米左右的路基,我把車子搬到上面,像雜技一樣在上面騎行,雖然危險,下面就是山坡,但是畢竟比路面好走多了。后來,不小心掉下路溝,也就不敢再冒險了。10公里到達拉烏山,在拉烏山頂,停留十幾分鐘,休息、拍照,摸摸云朵。下山,也很驚險,碎石路顛簸得不可思議,而且速度太快,很容易滑倒,邊上就是懸崖,很多時候你剎不住車,我知道為什么有些兄弟會掉下懸崖了。
有一些路段,甚至可以達到70多碼的速度,外套敞開著,隨風揚起,就像飛翔。危險是有,就像在刀尖上舞蹈。
下山直到竹卡,沿著瀾滄江大峽谷奔走。太陽炙熱,峽谷的驚險讓人恐怖,邊沿上沒有護欄,很多坍塌之處。懸崖之下,江濤震耳欲聾,我有恐高,不敢太靠近懸崖邊上,試著靠近,也心驚膽戰(zhàn)。
騎行35公里,正午趕到竹卡,和兩個伙伴一起吃了午飯,補充食品、水。昨晚洗的衣服都沒干透,拿出來,搭在車上晾曬。
午飯后要翻越覺巴山,到山口25公里,海拔爬升1300米。這一段路程,不可思議的苦難和美麗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們仰望山頂?shù)谋P山路,感覺太遙遠,但從腳下開始,一點點接近目的地。騎行的過程中,總會給自己設(shè)定一個比較近的目標,到達之后再開始一個新的。站在山頂,看自己的來路,豪氣頓生。騎行者們寫下的留言墻也是一道風景,什么感悟都有,我也給一飛留了一些句子。但愿他能來看看,看看他父親走過的道路。不管我怎樣描寫,道路上的一切是不可能記錄的,一切只能用心靈感受。到達山頂,已經(jīng)快7點了。
一路下坡,風云變幻,要下雨了。到達登巴村子,再往前走了一段,在一家藏民小店住下來,35元一位,十幾個人的房間,管兩頓飯。把車子行李放好,坐在大山邊上,看夜幕降臨。房東給我們做晚飯,炊煙裊裊,對面的屋頂、叢林停著大片的烏鴉。我把自己交給大山了。夜晚,月亮就在窗外,裹著被子,窗外河流嘩嘩的聲音讓一切寂靜。
這才是真實的生命。
2018年4月30日。六年過去了,人非物換,這一會兒坐在這里,想一想那個夜晚,像一個夢。別人讀到這些記錄,無法想象那路上的風景和我的心境,這太正常了,這也是人類的困境。想要別人理解你,這是不可以的。無論你怎么做,都做不到,也沒有意義。我們就這樣彼此隔離著,像一座座相望的山峰。很久沒有出遠門了,我知道我必須往回走一走,時間對我那么苛刻,總在一個糾結(jié)里,不能自拔。要說在這個年齡,還不至于頓悟到不食人間煙火,但是西行之后,再加上其他的行走和奔跑,畢竟像玄奘一樣,有了點跋涉,看人間事的心態(tài)也就變了。我們都在取經(jīng)路上,至于我們是否得到,也在于我們所選擇的經(jīng)書,在于我們的閱讀和思考,也是靈魂深處與生俱來的那部分。我總是很小心,我們是否能夠做到自己想要的,這確實有難度,否則就沒意思了。不迷信不盲從,如果我們的孩子們看問題依然不客觀,這就是教育的缺失,很可怕的事情。我的兒子也是這樣,沉迷于電腦和手機,缺少閱讀,更缺少思考,對于國家的責任感缺失,是這一代孩子們的通病。我們終歸要老去,帶著我們所經(jīng)歷的,把世界交給他們,不管是好還是壞,我們都無能為力。我說的這些話,也算是廢話,也和我的騎行有關(guān)。一路之上,我在和一個大過我的人物說話,那里有一本巨大的書,傳奇在每一道河流每一個山谷。我只能不再說話,時間讓我崩潰掉了。
西行第二十八日
2012年8月7日,登巴、容許兵站、東達拉山口、左貢。共約80公里。
昨夜有雨,裹著厚厚的棉被,睡得還算踏實。七八個人睡在一個房間,我睡在靠窗子的床上,窗子開著,窗外就是河流,黑幽幽的大山,我還在想,晚上睡著了,會不會有狼、狐貍,或者其他野獸來光顧我,會不會有狐貍變成的美女呢。睡了一晚,什么也沒發(fā)生,亂七八糟的夢也忘了。
房東早晨做好了飯,兩個女孩和一個小伙子。飯菜不是很可口,但是必須強迫自己吃下去,因為今天要翻越川藏線的最高峰,海拔5100米的東達拉山。雨還在下,一個人上路,出門不久,就有一道彩虹橫在我的面前,就像給我建起的一道大門。一路之上,疲憊和幸福都那樣強烈,大山的雄壯不可言說,每一段路都值得珍藏,奔騰的河流瀉玉一樣,云朵漸漸散去,袒露出來的藍天越加明亮,什么語言都不能表達這種美麗和內(nèi)心的感動。
在容許兵站休整、午餐,吃的蛋炒飯,難以下咽。山風吹得冷極了,穿著保暖、防風服也凍得厲害。烏云再次在山頂堆積,暴雨又要來了。有人留下避雨,有人冒雨前進。繼續(xù)上路,雨水模糊了雙眼,手腳冰涼。一直上坡,而且泥土路較多,加上雨水、高海拔,體力的消耗越來越大。沿途的風景美麗到能刻進你的靈魂。遇見藏民的孩子,送她們一些糖果、筆和本子。一個人在這樣的道路上堅持是件幸福的事。將到山口的時候,喘息越來越急促,胸口憋悶,只能下來慢慢推著,要不就休息幾分鐘,然后繼續(xù)。
那一段道路給我深刻的記憶,不管是美麗還是痛苦,都值得。有些東西不能勉強的,就像道路上的一句留言,要不怎么會有百分之八十的騎行者選擇放棄,坐車而去啊。沒辦法,有時候,人的身體和意志都會有垮掉的時候。不堅持的兄弟并不是不勇敢,這和勇敢無關(guān)。到達東達拉山口,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但是放下車子,跑到山坡上的經(jīng)幡拍照的時候,感覺到氣息的短促。山頂上有幾個藏民在賣飲料,紅牛七塊,我要了一罐,一口喝光。
一路下坡,趕往左貢。接近40公里,土路顛簸,必須很小心,就像山地車比賽,也很過癮,就是擔心我的輪胎。
今天淄博也有雨,風也大,就像六年前的那場雨一直下過來。送了兒子上學,在等一個人咖啡館,看第五期的稿子。下午讀《簡明大歷史》,感覺想說點什么,等以后有機會吧。這樣的騎行日志,并不能夠給別人帶來更多的感悟,我承認,我的文字里欠缺故事性,也欠缺傳奇的色彩,也許很多東西是不能說的,就像這本《簡明大歷史》,有很多東西也都是“可能”“也許”,至于真相,則無法想象。也許會有那么一兩個人能夠理解你,像神靈一樣陪伴在你的左右,或者那是一種假象,孤獨才是我們最忠實的伴侶。越來越不喜歡熱鬧,雨天尤其如此,下午在二樓的陽臺,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讀幾頁書,有幾盆小花做伴,再舒服不過。這些文字有些時候之所以標記上日期,也并沒有什么意義,只是一個記錄,時間點的區(qū)分而已。淄博像我的一個小魚缸,我在有限的時空里面游走,并不做太多飛翔之夢,也還不至于太過痛苦。生命,靠這有限的文字來解救,也是困難的,但是至少有了某些可能性,也是好的。我的時間是多么可悲,寫了這點,就只能打住,強迫自己去睡覺,沒有辦法,已經(jīng)接近凌晨。2018年5月1日。
西行第二十九日
2012年8月8日,左貢到邦達,約105公里。
今天需要趕到邦達。出城就是大上坡,叢林茂密。一路之上景色優(yōu)美,大山不斷向我們展示著它的壯麗、蒼茫。不斷上坡下坡,偶爾會在路上遇見一些藏族兒童,在送給他們糖果的時候,我看見他們干凈的笑,發(fā)自內(nèi)心,太陽一樣的燦爛。這一路上的旅途就像一個奇跡,在極度的苦痛里收獲無邊的快樂。這是在任何地方用任何其他方式都得不到的。這不僅僅是在路上,更是在靈魂的通道,我們在經(jīng)歷,也在思考?;钪谶@短暫的時光里,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生活?我們最后必須要結(jié)出花朵,不管什么形狀。我想要簡單的人生,別對我要求太多,我只是凡人,也有欲望,也會犯錯,甚至罪過。
我喜歡這流浪的生活。
流浪讓我的生命感覺到饑渴,和土地接近,這些草地、天空、河流,大片的青稞,都帶給我無比的快樂。
正午,在一座藏族木樁的河邊,我停歇下來午餐。太熱,我把昨晚洗了未干的衣服搭在車子上。不遠的地方有位藏族女人在拔草,我走過去和她說話。她聽不懂我的語言,但是她看得出我沒有惡意,對我報以微笑,我只好把自己帶著的鉛筆、罐頭送給她。藏族的女人地位不高,一般都很辛苦。她們的美麗是屬于這大山的,就像大山的花朵,孤獨而又鮮艷。在另一個山谷之間,一個老人在一堆石頭面前敲打著什么,我走過去。他穿得很破爛,向我打手勢要水、要吃的,我和他交流也很困難。但是我知道有些東西是不需要語言的,他在這里刻著六字真言,藏族的文字,就像是漢族的阿彌陀佛一樣。這就像是他的工作,單調(diào)而孤獨,他為大山工作,守著靈魂里的真和善。這里的大山,因為這些真誠的信仰而有了靈性,也許在這里生活,這種信仰是與生俱來的。生命不需要太多欲望,欲望是有重量的,多了只會把靈魂墜到地獄。換了我,我能日復一日地在這山谷里雕刻這些文字嗎?有人會說:這樣有意義嗎,不把生命都浪費了嗎?他為誰祈禱?為了子孫,還是為了天地萬物,其實什么都不為,就是簡單的工作,他為大山的工作神圣而干凈。我給他拍照,他很配合,這老人是大山的守衛(wèi)者。
在我吃飯的時候,那女人背著收割的野草,叫上老人,爬上山崗,回家去了。我和他們招手告別。
繼續(xù)前進,半路上新認識兩個小兄弟,一個煙臺的,兩個人走的滇藏線。半路上遇上的朋友,其實還是自己走自己的,做一些交流。忽前忽后,有時會一起休息。趕到邦達,時間還早。邦達是不大的一個鎮(zhèn)子,就一條街,住下,要了一個單間。邦達海拔4100米,時間還早,太陽斜照,我們在鎮(zhèn)子上轉(zhuǎn)了一圈。很多騎行的兄弟陸陸續(xù)續(xù)趕過來。我和一個兄弟約著去鎮(zhèn)子后面的山上爬山。山坡上大片的草甸子,有小河流,河流里竟然有不少魚。我們在草甸上跳躍,爬到半山腰,兩個人就已經(jīng)呼吸困難了。說實話,騎車子奔波了100多公里,又來爬山,沒有反應才怪,我說其他人不愿意來呢。我們趕緊回來,只能慢慢走了。藍天上的云朵,干凈得水洗過一樣。
生命于我,我不知道是禮物還是一種罪。直到今天,我依然逃脫不了,這卑微的一個,放在人群里就被淹沒的個體,糾結(jié)什么呢?如果這樣的行走,依然不能領(lǐng)悟,那就散了吧,灰飛煙滅。我看到的你們也都看到了,不需要我再說什么,廢話太多了會討人厭的,今年也許會有所改變,一切皆有可能,生命本身或者靈魂。2018年5月3日星期四,我像一道影子,在這個小城里游蕩。一切可以過得如此安心,也如此絕望,雖然這么說,也許過段日子,即使我回頭看看,也會忘了今日所發(fā)生的一切。正像我常說的,所有給你痛苦和磨難的,你一定要感謝他們,也許他們確實是菩薩的化身,來度化你的。這樣活著,像一個失敗者,像一面孤獨的旗幟。一早送了一凡去幼兒園,下午接她,去銀座購物后,她說想吃面條了,于是溜達著到李先生,靠窗。夕陽西下,照進來,我們兩個能夠把在一起的所有時間都過成詩歌,說說笑笑,一切都那么和諧,一路上都在給她講那兩只小螞蟻,沒完沒了,天天如此,那兩只螞蟻也不知疲倦。她就知道欺負爸爸,糾纏著我,不斷講各種故事。本來我已經(jīng)對生命厭倦了,可是為了兒女,必須堅持著活下去,這是最大的動力。我們并沒有多大的價值,每個人都一樣,活著是分階段的,有人喜歡跳出來,不管是否會演,都在臺子上蹦跶,有些人喜歡躲開人群,和藝術(shù)和大自然在一起。以后的日子里,只能越來越沉默,像一座石頭雕像。
西行第三十日
2012年8月9日,邦達、亞拉山(怒江山)、65道班、八宿。共約100公里。
一早上路,早晨這一個多小時你都好像走不出邦達小鎮(zhèn),都會遠遠望見小鎮(zhèn)在晨光中的寂靜。
從邦達到埡口的盤山路,全長13.5公里,一路上幾乎想把這美麗的風景都裝到行囊里。很多時候,別急著趕路,在路邊的石頭上停下來,感受這山谷的風和泉水。我們千里迢迢,就是來找個地方安放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的,這里的山水能聽得懂你的語言,你可以把自己的思想鋪展在這河谷,哪怕僅僅是不長的一個時間、一個片段,照耀我們的光,干凈平和,我們和這里的草木一樣擁有了信仰,身體和靈魂都變得透明、空靈。我喜歡一個人坐在路邊,或者來到草甸的深處,把一切放空了,寫幾個句子,或者就是簡單的呼吸。生命就是很簡單,我們擺脫不了生,有時也擺脫不了死,在糾結(jié)中結(jié)束我們的歲月。
這十幾公里,用了兩個多小時。趕到埡口,沒做太多停留。埡口海拔4658米,下山40公里,海拔下降2000米,坡度之大,不能掉以輕心。下山途中我們會經(jīng)歷整個川藏線最壯觀的盤山公路:怒江七十二拐,幾十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危險而又美麗,下坡下到讓人頭暈目眩。站在山頂拍照的時候,這樣的山路讓我激動不已。說實話,很刺激,飛奔的感覺,但是有幾次大拐彎真的太危險,停不下來,不能把車剎拉死了,那樣更危險,幾次都差點沖下懸崖。我們快下到山腳,在一個拐彎處,和一頭驢子合影,看風景,一個兄弟在我們面前眼睜睜就飛了出去,幸好有護欄擋著,沒有大礙。
下坡到達怒江邊上,便到了過往司機談之色變的嘎通溝,兩岸是寸草不生的山崖,腳下是咆哮的怒江水。人到了這里,感覺到了兇險,山峰的威壓、荒涼,不時出現(xiàn)的塌方和山體滑坡,但是我覺得很壯觀,我喜歡這樣的荒涼。過天險怒江大橋,有衛(wèi)兵把守,不允許照相。繼續(xù)前進,沿著怒江的一條支流騎行,河流湍急,沙化嚴重,只有小村莊周圍能看到不多的綠色。這一路上的風景在整個旅途中是最奇特的,荒涼至極。中午沒有吃飯的飯店,陽光炙熱,就在一個探出頭來的大巖石下,吃了點隨身帶的糕點。
到達八宿縣城,時間還早,我和昨天遇到的兩個兄弟,一起坐在縣城的中學邊上休息。后來在青年旅客之家住下,四人間,每人35元,挺干凈。晚上一起出來吃飯,在一家山東水餃店吃的水餃,久違了。晚上,一位搭車的女孩子和我們住在一起,男女混住,大家都沒有感覺有什么別扭,旅途之上,朋友如云。
入夜,我一個人在八宿街頭游蕩。
我們都活得不亦樂乎,像盲目的動物和植物。人類的局限是固有的,無論發(fā)展到什么程度,即使認真讀書、思考和努力工作,我們能夠怎樣呢,永遠逃不出這個牢籠,我們在一個設(shè)定好的圈子里,像魚在池塘。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之所以我騎行或者奔跑,都是在試圖僭越,可是無論怎樣,都是死路一條。我們理解不了人類之外的世界,甚至就在身邊的,我們所認為有意義有價值的,其實也那么可憐,每個人都一樣。每次坐在這里,也就半小時左右的時間來看這個世界,大腦已經(jīng)在昏昏沉沉之間,我在說廢話嗎?每天這樣自言自語,讀到的人,會如何罵我呢?這想法一直折磨著我,我很不舒服了,大腦后面有些疼痛,或許那里面有些什么要跳出來。有一個現(xiàn)實很殘酷,哪怕活著并沒有多少意義,我們也不得不勉強活下去。我很奇怪,究竟到哪一天,是我和這個世界揮手告別的時間,我無法預測,離今天,2018年5月4日星期五,還有多久,也許只有后來的人才能知道?;钪?,如果不好玩兒,就沒意思了。
西行第三十一日
2012年8月10日,八宿、吉達鄉(xiāng)、安久拉山口、然烏鎮(zhèn)。共約91公里。
一早,還是來到那個山東水餃店吃飯。遇到幾個山東的老鄉(xiāng),也是騎行者,聊起來。他們在醫(yī)院照顧傷員,有一個騎友被一輛大貨車撞了,骨折,在醫(yī)院住院,一個人出事,也就把所有人的行程打亂了。出城不久,看到一座烈士陵園,對聯(lián)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斗日月?lián)Q新天。既然是烈士陵園,這里的黃土埋葬的肯定是一些為了修建這條川藏公路付出生命的勇士。我不能想象不到他們的年齡、模樣和他們犧牲時的情形,那時候的艱苦,和他們的信念。他們也是有血有肉,有理想的群體,可他們在這條路上倒下了。對于世事的變遷,我很感慨,誰會來看望他們呢?他們的事跡和他們的精神,也許到了今天,他們的后人也淡忘了,但是祖國不能忘了他們。我向他們致敬。
天氣的炎熱和望不到邊際的道路,考驗著我的耐心。半路上,遇見一些磕長頭去往拉薩的信徒,我不知道他們怎樣行進,中途怎樣休息、吃飯,而且他們是不是半途而廢,我想我們每個人都在進行自我的信仰之旅,這種信仰是一種廣大的概念。我們每個人都是在路上,只有在路上你才能感悟到人生的痛苦和收獲。人有了目標,一切都可以接受。每天我都在經(jīng)歷著一種過程,經(jīng)歷了大苦難,得到靈魂的欣喜。光禿禿的大山下,蒼茫無邊,在這里,人們的什么行為方式你會覺得都很正常,你會感覺到大山把你吞下了,你已融化在大山的身體里,成為一塊巖石、一棵樹木。
藏民們戴著草帽,穿著藏族衣服在青稞田里收割青稞,那場景就像一幅早就刻在你頭腦里的油畫,你和他們招手,他們友好地回應,向你喊:扎西德勒。你會感覺到快樂,這種快樂就像五月的麥田在風中搖曳。我和他們彼此成為對方的風景,像鳥飛過天空,沒有一絲痕跡,天空依然湛藍如玉,但是快樂已經(jīng)開始了。很多時候我喜歡一個人把車停下,跳過河溝,或者圍墻,在山坡、在青稞田里游蕩一番,拍照,記錄幾個句子,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安靜地坐著,和天地一起呼吸,一起在某一刻聆聽。為什么在這塊土地上有更純真的信仰呢?因為這里的山水有靈性,最不可思議的信仰其實就是大自然本身,這里的每一寸泥土里都有著干凈的種子萌發(fā),那就是你所需要的奇跡,簡單極了。信仰本身就是無信仰,達到無信的境界才是真信。不管在山村還是在鬧市,我們都可以做到,無為無嗔無信,你的一切行為飄飄如龍,自然到像光一樣,真正的修行者不會感覺到在修行,而是把修行化進自己的思想、身體和行為,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修行,自然而然。
西藏的天空,忽晴忽雨,雨來的時候,穿上厚衣服,依然寒冷難當,雨過天晴,馬上又讓你熱不可耐。翻越4618米的安久拉山口并不像前面一樣的盤山公路,而是沿著河谷波浪形上升,對體力是個大考驗。公路無止境地起伏向上,一點點耗盡我的體力。一個人在大山里,空曠極了,我?guī)缀跬浟宋沂钦l,我在哪里。
過了安久拉山口,就是一面大的海子,周圍牛羊成群,遠處是高聳的雪峰。下一段緩坡之后,道路兩邊的針葉林逐漸茂密,風景越來越美。趕到然烏鎮(zhèn),天色漸晚,雨水籠罩著然烏湖,天氣寒冷。
夜晚就睡在然烏湖上的小木屋里。
對于小木屋,我有著特殊的喜愛,那天的然烏湖雨霧繚繞,美麗極了。我不知道能在哪里找一塊土地,蓋一座小木屋,其實那也只是一種愿望,有沒有都無所謂。我的生活需求其實很簡單,能有個地方讀書寫字就可以了。其實,我寫字的時間也很奢侈,回到家,我的身體就不屬于我了,一凡總是在劫持我,讓我趴在床上,做老虎,她是老虎的主人,在我背上爬上爬下,喂我各種東西吃,讓我馱著她去各種地方。剛剛接兒子回來,已經(jīng)晚上十點半,我都不能馬上坐下來,還要被一凡驅(qū)馳。寫作和生活,我首先選擇生活,扮演老虎,在幸福之中也感覺到孤獨,有很多內(nèi)心的瓦塊想要記錄下來,而只能遺忘。意義是需要參照物的,活著也是,沒人知道我內(nèi)心那些狂野的馬匹,到后來是不是餓死,還是寂寞終老。我們湮沒在生活里,湮沒在根本不會有的靈魂的自由里。2018年5月8日星期二,坐在這里,我是一個被拋棄的流浪者。我不告訴你們的秘密,其實并不是秘密,它像一把火,像一個黃昏。
西行第三十二日
2012年8月11日,然烏鎮(zhèn)、中壩、達松宗鎮(zhèn)、波密縣。共約137公里。
能在然烏湖上的小木屋睡上一晚,真是幸福。昨晚的雨霧籠罩著湖面和周圍的山峰。聽夜雨敲擊著屋檐,恍然如夢。清晨,雨霽云收,遠處的雪山在陽光下閃耀。
出發(fā)之后,沿著然烏湖向上,湖光山色,每一個段落都值得停留,寧靜的然烏湖陪伴著我。十幾公里后,然烏湖水傾瀉而下,咆哮如奔馬,道路也開始深入山谷,變得糟糕,土路加上泥石流、塌方,一側(cè)是洶涌的帕隆藏布江,另一側(cè)是赤裸的山崖。據(jù)說,過往的司機流傳著一種說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然烏到中壩。江水奔流的氣勢讓我的胸懷都激蕩起來,我要的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坐在江邊,我想不想什么都那樣安靜了,你就是知道,也別告訴我是誰,我不想知道答案,只想有一個讓我不能后悔的過程,永無終點。在這樣的江水面前,我們隱約能看到點什么,聽見呼喊,山谷無人,我卻在這洶涌的寂靜里感覺到有人走進我的靈魂。
中途,有幾條溪流把道路淹沒,只能涉水而過。我只帶了一雙鞋子,過去之后,就成了水靴,冰涼的溪水被我一路之上一點點暖干。過了中壩,想趕往達松宗鎮(zhèn)吃飯,于是繼續(xù)趕路,直到下午兩點多才趕到。小鎮(zhèn)沒有幾戶人家,而且沒有漢族飯店,我不想吃藏餐,說實話,真的不好吃。只好在一個小賣部,買了點食品,繼續(xù)上路,來到一個風景不錯的路邊,坐下來午餐。一路之上看到了太多的雪山,包括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雪峰上冰川懸垂,云霧繚繞,氣象萬千。這一路,從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到海拔2000米的帕隆藏布江,4000多米的植被分布,把整條道路布置得美麗到讓你目不暇接。
到達波密縣城,時間還早。住下后,繞著縣城轉(zhuǎn)了一圈。
我們終將被自己遺忘。
所有的悲欣交集都只是那一刻,之后,一馬平川,就看到了遼闊。一早一個人去王羲之故居,時間不長,就那么想一想他,一個人在那個墓道里走了一圈,和死亡打了個照面?;刈筒┖螅ハ乃那f見田耕兄,詩書畫雅集,恍然見到王羲之的院子。和這個世界交集的部分,我們有著各自不同的方式,有一些是相通的。這就是人群所聚的根本。
一開始,我們唯恐別人聽不見自己說話,聲音很大,甚至站到山頂,振臂高呼。后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和世界交流,不需要太大的聲音,甚至你不說話,它也能聽得到。
就像騎行本身,我沒有任何目的,它只是一個行走的方式,也不是想要征服什么,那只是我生命里做的一件事,僅此而已。就像此刻,隔了六年之后,整理這些文字一樣,有什么企圖嗎?沒有,就是把自己丟了的東西撿起來,撲打撲打時間的灰塵,看看是否發(fā)現(xiàn)點新的事物,這幾年長在心里的枝枝葉葉。2018年5月10日星期四,還有六分鐘就到明天了,有些倦怠,靈魂該回歸到這個舊皮囊安歇了,就像童年黃昏的飛鳥開始飛回大樹。
西行第三十三日
2012年8月12日,波密、仁鄉(xiāng)、通麥、排龍。共約106公里。
今天很艱難。
出城不久,就有一座宏偉的雪山橫亙在前面,我知道這一路注定讓我難以忘懷。沿著逐漸平緩的帕隆藏布江前行,江水開闊,望著它沖刷出的灘涂和旁邊山崖上豐茂高聳的樹木,興奮莫名。江灘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天空就像一塊藍色的玉,綢緞一樣的云朵在山腰游走,把整條道路點綴得充滿夢幻的色彩。我屬于大自然,從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把我的生命交給了它。只要來到郊外,河流、叢林,每一塊土地都那樣親切。
一路之上,你會看見金黃的青稞田,牛羊在田間靜靜地吃草,也會遇見沒人照看的馬匹自由自在地游蕩在森林邊上。騎行到高處,你會看到遠處的山谷,山谷里奔涌的江水。一個人在這森林里的道路上穿行,水聲時遠時近,原始森林很多茂盛的蒼天古樹,也有很多不知名的鳥驚起遠去。山上有著各樣的植被,開著鮮艷的花或者結(jié)著紅的綠的果子。
天氣炎熱,在雪山腳下,有兩位漂亮的藏族女孩,張著把太陽傘,賣花椒、兩個西瓜、幾根黃瓜。把車子靠在對面的石頭上,來到她們的攤子前面,我渴極了,有兩個不大的西瓜,這兩個女孩子就好像為了等我在這里。我要了一個大西瓜,其實也就六斤多,打開,里面竟然是白瓤,也顧不上許多了,大口吃起來,很甜。她們說,你看著雪山很近,其實還遠著呢。和她們交流后,我知道,每個人都有對幸福的理解,有沒有文化,并不妨礙幸福地生活。后來另外兩個兄弟也趕上來,把那一個小西瓜吃掉了。我拿一?;ń份p輕咬了一下,整個舌頭和嘴都麻木了很久。我給她們拍了幾張照片,所有路上遇見的藏民,男人、女人或者孩子都那樣友好、親切,好像久未謀面的親人。
繼續(xù)往前走,到318國道4081的路標牌前。拍了張照片,停留了一會。上面很多留言,也有掛著的經(jīng)幡。據(jù)說在這附近有位兄弟下坡掉下懸崖,失蹤了。在這樣的路上,掉下懸崖,就意味著消失,懸崖下面就是奔騰不息的江水。我能說什么呢,人生路上總會有危險,為什么這么多人騎行川藏線?就是因為它的艱難和危險,越危險的地方,越有人前赴后繼。4083路標前也有一位兄弟以同樣的方式掉進了大山的懷抱。有四個騎行者也在騎行,他們有一輛越野車跟著,帶著水、食品,甚至維修工具和其他補給。這后面的道路越來越難走,很多的泥石流,塌方把道路都沖毀了,我們在泥石路上奔走,趕到通麥是下午兩點半。
按照正常的時間分布,就在通麥住下了。怎么辦?繼續(xù),還是住下?再往前就是川藏線上大名鼎鼎的通麥天險了。我選擇了獨自繼續(xù)前進。
出通麥不久便是通麥大橋。原來的大橋在2000年的易貢藏布江特大洪水中被沖毀,同時被沖毀的還有通麥到排龍的14公里公路?,F(xiàn)在的大橋是一座簡易的鋼架橋,大橋兩頭都有全副武裝的士兵看守,每次只限一輛車通過。在橋頭,我想拍照,守橋的衛(wèi)兵示意我不能拍照,和他交流后知道還是老鄉(xiāng),老家臨沂的。我抽著個間隙趕緊過橋,橋上是木板,很多縫隙,而且明顯感覺到大橋的顫抖。到排龍的公路,是在山壁上臨時鑿出的一條簡易公路,一路上,泥石流、塌方,山體滑坡到處都是,巨石仿佛懸在空中,隨時可能掉落。在近百米深的路基下,江岸上散落著很多貨車的車架,曾經(jīng)在這里發(fā)生過一幕幕慘劇。一路上,塵土飛揚,道路經(jīng)常被堵塞。在上面開車,很多內(nèi)地司機心驚肉跳。后來,有兩位兄弟趕上來,一起奔走。下坡都很恐怖,一旦收不住就只能掉下懸崖。幾乎沒有路,全是碎石、沙土,大車過時,塵土讓你什么也看不見。通麥天險結(jié)束的時候,有一片很大的經(jīng)幡,用來悼念這些逝去的生命。再往上騎行三公里,到達排龍鎮(zhèn)。
排龍鎮(zhèn)不大,十幾戶人家。我們找了戶藏民家住下,一人35元,還能免費洗溫泉。溫泉在往上走一公里的江邊,三個水泥池子。躺在里面,第一次在這樣露天的池子里泡溫泉,大山腳下,江聲浩蕩,就像一場巨大的交響樂演出。不身臨其境,是不能感受到那奇妙的心情的。
每次都這樣,靜下來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晚上11點。10點15分,一飛放學回來,一凡還沒睡覺,一飛進去看她,她拉著一飛的手指頭,說:就是不讓你走。這種不舍,就像我們每個人對于生命的不舍一樣。我們越往前走,站得再高,就越戰(zhàn)戰(zhàn)兢兢,局促不安。做人和做事都一樣,我好像絮絮叨叨,不斷說著大體相同的重復的話題。沒辦法,我們每天也都在大同小異地活著,非要找出什么不同,那就等以后寫小說了。每天我們都和自己的內(nèi)心在戰(zhàn)斗,抗爭、屈服甚至決斗、和解,這都在暗地里發(fā)生。
我并不是在寫作,而僅僅是個記錄。就像我讀曾國藩的日記,讀到的很多僅僅是個記錄,誰來訪、和誰吃飯、給誰寫信等,有意義嗎?在某些程度上,沒有。我也不想做任何說教,假裝有學問,那不好玩。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是最好的安排,你的感受是受另外的支配,所謂的隨意,也是旨意。我把最好玩的都藏在文字背后,藏在光可以照耀的地方。
頓悟也許早就結(jié)束了。每個人都將不止一次,頓悟后再迷失,迷失后再頓悟地循環(huán),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問題等著我們。不斷變化是好事,孫猴子七十二般變化,我都覺得有點少。多給我點說話的時間不行嗎?讓我自言自語,不至于這樣疲倦,在爬這座虛無的大山時,直冒虛汗。這真也是另一種冒險,猝死的感覺我有過兩次了,瀕臨死亡的感受無法言說,整個身體都不是我的,閉著眼睛,不能睜開,身體里的機能都在顫抖著崩潰,有那么20分鐘左右的時間,你把自己的身體搶奪回來,可以睜開眼睛了。今天是周末,2018年5月11日星期五,明天終于可以不用早起了。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們會有更多的新發(fā)現(xiàn)。回頭再告訴你,像一個斜坡。
西行第三十四日
2012年8月13日,排龍、東久、魯朗。共約60公里。
早晨7點,山間的小鎮(zhèn)還很安靜。三人一起吃了早飯西紅柿面,然后就各自出發(fā),雖然大家有時會在一起,但是一上路,就分開了,因為每個人的體力和計劃是不一樣的。剛開始的十多公里,道路很爛,碎石路,有時會塵土飛揚。幾乎全是上坡,陽光強烈,透過叢林,照射下來,整個叢林飽飲了陽光,裝飾著我的行程。道路周圍的山林是國家級原始森林,高聳的叢林、灌木、野花,和從山上奔流而下的泉水,河水那樣清澈,不時出現(xiàn)的牛羊、吊橋、隱約在山林間的藏族房屋,都感覺那樣和諧美好。我的行走就像這些樹木一樣自然,好像我就屬于它們,屬于這里的一草一木、天空和河流。我們需要做點什么嗎?留住這一切,可是我們只有一個經(jīng)過,只有一個生命來感受,我們停不下來,最多也就只是坐在山腳下,仰望著云朵、叢林。心靈互通,無所謂遠近,無所謂長久,就像李白兄說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我們和山彼此映照,尤其在這樣的高原,你完全能感覺到和天空的距離近了,能透過這面巨大的鏡子,看到自己內(nèi)心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在這里,我能聽見飛鳥經(jīng)過的聲音,也能聽見自己的靈魂跑過的聲音,甚至能聽見大山告訴我一些隱私。來到這里,你根本不會有頂禮膜拜的思想,你和大自然融為一體,你就是神靈,思想或者心靈就像被無形的泉水清洗了一遍。
天氣很炎熱,一路爬坡,到達東久牧場的時候,正午十二點半了。牧場周圍,水草豐美,陽光灑在草地上,就像灑在我的心口,金子一樣溫暖。邊上有家小賣店,買點食品獨自坐在屋前的走廊上。我絕不是一個過客,我是個小宇宙,在這樣的大宇宙里,就像在自己的身體里游走一樣。
從東久牧場開始上行,坡度越來越大,風景卻越來越迷人,大片大片的河灘、草原。這些美麗并不是因為我的到來而發(fā)生,它一直就在這里,永遠都在。參差不齊的樹木散落在寬闊的河流周圍,陽光灑下滿河金鱗,有些古樹枯萎了,橫躺在草地上,像衰老的老人,曬著太陽,大片的野花散發(fā)著香氣。潔白的云朵變換著形狀,在山頂游弋,那才是真正的神靈,我們需要她來做我們靈魂的引導。
一路之艱辛,只能自己感受。一路的快樂和幸福,可以拿來和朋友們分享。
到達魯朗,本來計劃翻越色季拉山口,直奔八一??墒强辞闆r,只能在魯朗留宿了。過色季拉山要幾個小時,而且極其艱難。下午3點多,時間還早,距離魯朗還有兩公里,是扎西崗村,美麗的村子。東面是一座很高的雪山。
在一戶藏民家里住下,一個很大的院子,和十幾個騎友兄弟一起住著,院子里有水管,我把所有的臟衣服洗了,陽光真好。院墻外大片的青稞田,還沒有成熟。我和一個杭州的朋友傅聰,去下面小鎮(zhèn)吃的特色魯朗砂鍋。回來之后,晚上8點多了,天空還亮著,我一個人在野外散步,等著被黑暗吞沒。
真想回去看看,不知道此刻的魯朗是個什么樣子。我住過的那個院子呢,不知道那熱情好客的一家人現(xiàn)在怎樣了?那天喝的酥油茶,并不可口,我喝不習慣,但是并不影響我對那個時間段那些人和事的留戀。那個時間點的我呢?我其實并看不到,那時候的我和現(xiàn)在又有了什么不同。有時候,我很想看看自己,可是任何人都做不到,從鏡子里,或者錄像,都不是正確的角度,都不真實,錄像里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那樣陌生。我們無法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自己,每個人看到的你也都不一樣,沒有真正的客觀,都帶著感情色彩。我們對這個世界,也是一樣,不可避免,從小的生活閱歷決定了你對世界的看法。一個人,今天晚上和明天一早,想要說的話和所思考的也不一樣。我們都在水里,并不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今天買回來的一大包書,還沒空打開,下午打籃球、跑步,感覺到疲憊,什么都不想動。
我們都像螞蟻一樣,甚至更小,我們只能參與在同樣大小的種族里,對于比我們更小或更大的事物,除了依靠想象,我們無法和它們有更多交流。此刻的困倦,限制了我的思想,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里,身體的肌肉也都像是喝醉了酒,很舒服的無力,閉上眼睛,就像坐在此岸和彼岸的門檻上。活著,限制了我們很多的瘋狂和柔情。
我看不見道路,和六年前沒什么不同,都只是活著而已,并沒有頓悟的可能性。這樣不可思議的倦怠,像早春種子在發(fā)芽時的疼痛和困惑,已經(jīng)不行了,這種堅持,我擔心再發(fā)生猝死的危險。你們在哪里?。?018年5月13日星期日,剛過一分鐘,就成了周日。
西行第三十五日
2012年8月14日,魯朗、色季拉山口、林芝、八一。共約76公里。
今天要翻越4728米的色季拉山口。一早兄弟四個人來到小鎮(zhèn)上吃飯,油條、雞蛋。上路之后,有前有后,就分開了。我保持自己的速度和習慣,不被任何人影響。這段道路很艱難,沿途很多參天古樹,需要幾個人才能合抱,茂密的原始森林,大樹和低矮錯落的灌木糾結(jié)著。一直到山口,都是上坡,連續(xù)不斷,折磨得我沒一點脾氣,有時候只能下來推行一會兒。那種絕望的心情一點點壓榨著身體,快到終點的時候,每走一段都很困難,都要停下來,大口呼吸。高原反應每個人都會有,我也有,胸口感覺到憋悶、窒息,騎行一點,也就幾十米,甚至十幾米,就必須下來,休息三五分鐘,然后繼續(xù)。山坡上長滿了野花,一路下來,就像踏著一種無聲的音樂。
趕到半山腰,回頭,壯麗的南迦巴瓦峰遠遠地聳立著,它在藏語中的意思是直刺藍天的戰(zhàn)矛。山上的平臺上壘著很多石頭,一堆一堆的,這就是一個個的心愿啊。在一個拐角,天空中大片的烏云飛滾,視野開闊,那雄偉的山勢和煙云震撼人心。到達色季拉山口,很多開車上來的人在照相留念。風很大,寒冷。吃了兩塊壓縮餅干,就開始下山。在半山腰,能看見尼洋河的河網(wǎng)和山谷間的林芝縣城。停下車子,吃飯、休整,我知道我不可能把每一段道路都裝進行李,裝進我的內(nèi)心,能有片刻的時間在這里感受它們,感受這不可思議的途程就足夠了。
我把生命交給了道路,也交給沒有道路的流浪。不知道我會倒在哪里,我根本沒有道路,只能一個人孤獨著,在大自然里感受寂寞和欣喜。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密碼,生命短暫到讓我們甚至來不及打開鎖,打開曠野里的那扇門。我們的努力都將被終結(jié),被死亡卷起來拿走,我們不能爭辯,死亡一個字都不會聽我們的。他們告訴你的都是假的,相信我,真正的快樂和得失無關(guān),一個人上路吧。一個人坐在夕陽下的山谷,你的心是空的,也是滿的。
山路上成群成群的牦牛擋住去路,汽車怎樣鳴喇叭都不管用,牦牛們假裝聽不到。
過林芝不久,就到了尼洋河邊上。尼洋河在藏語里是仙女的眼淚。湛藍的河水讓你感覺到了童話世界,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沿著這條神奇的路線,到達八一時下午4點多。在青年旅館住下,三人間。飯后,獨自坐在二樓的一個休閑區(qū),暮色漸暗,屋角的大紅燈籠亮了。晚上8點40分,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在黑暗中感受到了光。
2018年5月17日星期四,雨后的空氣潮濕,這樣的夜晚適合靠在床頭讀書,昏昏欲睡。兒子剛剛下了晚自習,一進門,妹妹就叫他,陪她幾分鐘。說實話,他們沒睡之前,我是寫不下東西的,我想要能夠安靜一點的時間,可是,妻子隨時都會在樓下叫我——一凡要撒尿,我就噔噔跑下去。
在整理這些文字時,不斷感覺遺憾,有些寫作是我做不到的,我只是一個交代者而已,就像個記事本。一般人不喜歡這樣的東西,沒有吸引讀者的地方。這樣寫倒也不是自戀,我沒有自戀的資本。我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就好了,這些記錄我后來也覺得沒有多少意義,沒人這樣做過。我是最討人厭的家伙,寫這樣的流水賬,別人關(guān)心的并不是你的途程,更多對你遇見的人和事感興趣,是不是有艷遇,或者是不是有著超越常人的感悟。扭頭看到窗玻璃上光著脊背的自己,我能和他說點什么呢?就想要寫點遺書似的,每個作家的作品都是生前留下的遺言,和這個世界的對話。人類多么孤獨啊,竟然找不到能說話的那個人。我疲憊得像前幾天說過的木頭,被雨水泡過了,更加沉重和憂郁。我多想能有點大段的時間,來胡言亂語,找個臆想里的敵人決斗。就是想能在不迷糊的情況下,寫上幾個句子,很多時候,我們對這個世界失望,其實是對自己的不滿。
西行第三十六日
2012年8月15日,八一到工布江達。共約130公里。
昨晚,三個人睡一個房間。一早,一個兄弟先行出發(fā),另一個兄弟決定留下休整一天。過了一會,我也起來打好行李,上路。在路邊找了個飯店,吃早飯。經(jīng)過八一老城,然后,沿著湛藍的尼洋河水緩坡而上。
一個人這樣的旅途,每一刻都是美好的記憶。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個村莊,甚至每一匹馬、牦牛、行走的山峰,都讓我感受了活著的意義??斐隼铣堑臅r候,遇到兩個初中學生,我把帶的筆記本和簽字筆送給了她們,她們很高興。我有一種愿望,總想給別人制造一些快樂,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別人一些幫助。所以我必須努力,做一些自己夢想的事情。
一路上,密如蛛網(wǎng)的河道,清澈無邊的河水,河畔大片綠油油的草甸,游弋的水鳥以及陽光下的藏式村莊和在田野里勞作的人們,構(gòu)織成一幅優(yōu)美的田園圖畫。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河水,藍天一樣的顏色,像溫潤青綠色的流動的玉。在這樣的路上飛奔,心情不可描述。平路比較多,即使有上坡,也不是原來那種讓人看不到盡頭的折磨了。我跑得快極了,好像在釋放著什么。就這樣沒有目的沒有終點的奔跑是我喜歡的,在奔跑之中你能聽見有人在和你說話,山峰給我讓出來這條道路,仙女的眼淚陪著我。有些行走是為了到達,有些是為了離開,到達還有個目的地,離開就像沒有根的云朵,流浪、悲傷甚至絕望,我離開得很平靜,表面如此,沒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波瀾,孤獨的波瀾。
中午,在一棵大樹下,吃了一個罐頭、幾塊餅干,也就算午餐了。大樹邊上是座橋,橋下的流水洶涌澎湃,河里都是大石頭,河水摔到巖石上,濺起如雪的浪花。這些河水從山上下來,匯聚到尼洋河里。
每天的生活都這樣,我就像個鐘表,自己也不知道電池什么時候耗盡,始終如一,別人看到的都只是表面的按部就班,你內(nèi)心的春夏秋冬,別人是看不到的。我的文字也按部就班,面無表情,有時候和這個世界做個鬼臉的勇氣都沒有。我在內(nèi)心里狂躁,也就是人們說的悶騷吧。一個人很難做到極致,很難擺脫世俗的羈絆,這么多年,我跑來跑去,還是被自己抓了回來。下一步打算怎么辦呢?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fā)生什么,我也相信一切的結(jié)果或者改變,有一個人都給我安排好了,我只要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努力就可以了。
我早就在內(nèi)心深處剃度了,修行在和夢交接的地方,我的每一口呼吸也都是,每一個念頭,以及我喝的每一口飲料,這一小罐兒子給我的可樂。剛才女兒在樓梯口叫我:爸爸,我要喝奶。晚上11點多了,她的精神讓我感慨。我抱著她,打開冰箱門,給她拿了牛奶,倒進小碗里。和她交流,你會覺得她才像一個得道者,像一個引領(lǐng)者。
每晚用這樣的一點時間,寫短短的三五百字,我感覺羞愧,但是也沒辦法,我不敢熬夜了??粗娔X底角的時間只剩了幾分鐘,我也只能決定暫停。另外一個世界也驅(qū)逐了我,讓我沒有了遭遇,好像一段黑色的空白,我對夢里的家園沒有印象了。馬上到了另一天了,我在等著它跳出來,2018年5月19日星期六,這樣的日期對于讀者來說毫無意義,對我也是,過去的和未來的都沒有意義。這不僅僅是人類的悲哀,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有時候看到羊或者狗在臨死之前,那眼神,那是多么凄涼,多么無奈,更不要說人了。這一輩子,我們每個人都在和自己過不去。我有時想,自己老到最后,孤獨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人照顧,沒有人說話多好啊。
西行第三十七日
2012年8月16日,工布江達、松多、日多,共約149公里。
今天要趕到150公里外的日多,早晨起得很早,天才蒙蒙亮,很多人還沒起床。飯后上路,上坡下坡,20公里之后在奔騰的激流中有一塊巨石寫著“中流砥柱”四個大字。兩邊是不絕的峰巒,山谷寬闊,河流縱橫,能把自己安放在這樣的時空里,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明天就到達拉薩了,很期待也很不甘,我不想到達終點,只想永遠在路上,經(jīng)歷這些山谷和河流、藍天和云朵,還有安詳?shù)呐Q颍切┢v、絕望,和饑渴都一樣美好,我的生命都愿意接受。中午時分,找了一處陰涼處,路邊幾棵低矮的灌木叢,有幾塊光滑的石頭,好像專為我準備的,四周開滿了野花。河道縱橫,河床寬闊極了,草灘之上遠遠近近會有一些牦牛和馬匹在吃草。天空異常舒展,養(yǎng)護著綢緞一樣美麗的云朵。坐在這樣的時空間,你會感知到某些神秘的東西在你身體里生長,就像古老的墻壁爬滿碧綠的藤蔓,枝葉在黃昏的微風里抖動,還像清澈的河水漫過光滑的石頭,那些撫摩著你的生命過去的聲音,讓你的精神處在恍惚之中,虛幻而且陶醉。有時我們的身體和靈魂需要脫離世俗的物欲,懸浮起來,即使不能達到云的高度,也可以在樹杈懸掛。
工布江達到松多,接近100公里,一路上沒遇見幾個人。午飯后,休息十幾分鐘,繼續(xù)上路,趕到松多,下午兩點。一般情況下,因為還要翻越5020米的米拉山口,就應該住下來了。我計劃是要趕到日多的,就在松多的小賣店要了瓶飲料,繼續(xù)上路。道路越來越艱難,坡度漸大,大山的遼闊和雄偉能把你的心胸放大。男人需要走出來,不僅僅擁抱山川,還需要看看自己,至于怎樣看,就看每個人的境界了。在4471的路碑前,我真的累了,疲憊極了,把車子搬到上面靠在石碑上,在上面寫下:一飛,爸爸愛你。2012年8月16日下午5點,累了。不僅僅是身體的累,騎上一段,喘息就變得急促,胸口憋悶,尤其是上坡,只能下來推著,不敢勉強。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高原反應。
距離山頂還有大約三公里的時候,一直上坡。這三公里我走了很久,窒息到讓你恐懼,推著車子,走幾步就需要休息一下,停下來,靠著車子,低著頭大口喘息。也許是個體力的問題,也是,剛剛從工布江達出發(fā)騎了100公里,接著來爬米拉山口,身體真的累了。一路上沒有人,甚至汽車也很少。烏云堆積著,就像伸手可以摸到。遠處山巒疊嶂,全在我腳下。米拉山口能夠看到了,經(jīng)幡掛滿山頂,壯觀而神圣。我們活著應該相信點什么,可以讓我們安詳?shù)亻]上眼睛。到達米拉山口,已經(jīng)快晚上8點了,天還亮著。這里的石頭上刻滿了經(jīng)文和符號,幾頭牦牛塑像上也掛滿了經(jīng)幡。天空在黃昏的光線里,顯得低垂而遼闊,云朵把它布置得像個古戰(zhàn)場。這個景象是我最愿意享受的,站在5000米的山頂,一切仿佛在你腳下,你能聽見云朵急匆匆跑過喊你的聲音,這一刻就像打開了一扇窗戶,給我們在生命中糾結(jié)的靈魂一個喘息的通道。在這樣的黃昏,一個人坐在山頂?shù)膸r石,大山和你是寂靜的,只有天空的流云,濃淡黑白,變幻著光影,還有你心底的時光的碎片,也在這一刻上演,在你內(nèi)心的屏幕上閃過。生命并不是生死那樣簡單,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個小宇宙,我們要的是一個過程,一個在痛苦和磨難中不斷成熟不斷枯萎的過程。四十不惑,但是很多時候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我們還是有很多迷惑,不能解脫那套在脖子上的繩子。只要你感覺到喘息困難了,就走出來吧,一個人來到山川河谷,把自己偽裝成一塊巖石。
休息,在米拉山口喘息。一個從貴州開車到達這里的老兄問我:你從山東到這里換了幾條輪胎?我告訴他一條也沒換。他感覺不可思議,說:不可能啊,我們從貴州來這里還換了好幾條輪胎呢,更何況你騎自行車。其實,他不知道一路之上一直有人眷顧著我。
十幾分鐘后,開始下山。天漸漸黑了,一個人在大山里狂奔,那感覺不可思議。云朵覆蓋著天空,偶爾會露出點光線。就這樣飛奔了幾十公里,趕到日多小鎮(zhèn),天完全黑了。進小鎮(zhèn)前,路邊上有戰(zhàn)士在檢查身份證。晚上什么也看不見,和在前面等我的騎友傅聰一起找了家賓館。日多的溫泉特別有名,吃過晚飯,10點多了,我們兩個去泡溫泉。
明天就可以到拉薩了,先把自己洗干凈吧。
等我坐下來,又過了晚上11點。剛才下樓,一凡還沒有睡,我靠在她旁邊,困乏得幾乎睡去。就給自己20分鐘的說話時間吧,說多了也都是廢話。我想有機會再去米拉山口,和天空靠近一點,和孤獨靠近一點。我做不到一道光,我普通得像一個地鼠工作者,那么憂郁那么無助,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類都這樣。我也沒有什么特別,能夠握緊自己的手,不恐懼也不迷茫。迷茫是一件好事情,它說明你看到了。我們各有各的迷茫,各不相干,這一輩子,找一個能夠說話的人并不多,很多時候我們只能自己逗自己開心??诳诼暵曊f孤獨的人,也許并不懂孤獨的意義,有些孤獨是說不出來的。不管怎么樣,別人聽不聽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在夜里,胡亂表達,沒完沒了?!獎偛抛谝巫由希退?,這也好,可以少寫幾個字。我覺得眼睛已經(jīng)不得不關(guān)上了。把心也關(guān)上。2018年5月19日星期六。
西行第三十八日
2012年8月17日,日多、墨竹工卡、達孜、拉薩。共約124公里。
今天就能趕到拉薩,內(nèi)心有所期待。攻略上說,日多到拉薩一路下坡,124公里,時間可以很充裕。一早起來,大約7點多,我的手機昨晚沒充上電,而且我想獨自一個人上路,就讓兄弟傅聰先行出發(fā),我則繼續(xù)酣睡。
8點多,起床打開窗簾,窗外就是河流、山坡,有一匹狼在不遠處仰天嚎叫,山坡上有云霧繚繞。洗刷完了,把一切整理完了退房出門找吃的。終于看到日多小鎮(zhèn)的樣子,一條長街,兩邊幾乎都是藏民的商店。想找一家早餐店,沒有,藏式早餐我進去又出來了,房間陰暗,最主要是我吃不進去,藏餐我不習慣,感覺沒有味道。有幾條野狗在大街上互相撕咬,場面駭人,我只好推著車子,躲著它們,直到離這些野狗遠了,我才趕緊騎上車子上路。
早飯沒吃,我想到路上再說。出了日多,我又完全屬于大山了。很多時間,只有看不到盡頭的道路和兩邊的山巒,云朵們集合著給我演示各種幻象,就像我在通過一個奇妙的通道,趕赴一個約會。很多山體上刻著藏民們的信仰符號,很多像梯子一樣的白色圖案。這樣行進了兩個多小時,不知道為什么,身體疲勞極了,幾乎虛脫,可是遇不見村莊,也只能堅持。10點多,在一個村寨的小賣店里,要了一包方便面,坐在門口的木桌子前,泡上,要了兩根火腿腸,兩只小狗在我腳邊蹭來蹭去,只好和它們分享一些。有三個步行的藏族婦女,都捂著頭巾,背著行李,手里拿著長長的木棍,或許也是趕往拉薩的。每個人都有自己前進的方式,不管哪一種方式,適合自己就好,活著,我們所尋求的內(nèi)容是不一樣的。騎行拉薩的很多,我覺得只要上路的都是勇士,而且都會得到所應得的。
攻略上說的一路下坡,這哪里是一路下坡啊。上坡都比下坡多,同樣很艱難。一路上的風景倒是充滿了另一種味道,田園的味道。道路邊上長著很多大樹,柳樹楊樹。邊上的田里收割了的青稞,都被豎立成傘的形狀,散落在田野里。田野上空低低地垂著很多大塊的云朵,高聳的遠山布置著一道背影。我就在這樣的路邊上吃了我的午餐,一大罐飲料,幾塊壓縮餅干。
過了墨竹工卡,趕到達孜大橋的時候,距離拉薩還有23公里,這時才下午兩點。橋頭,有兩個女孩和一個小伙子在拍照,我給他們拍了一張合影。聊了幾句,他們是從拉薩來這邊玩的,他們邀請我一起去過林卡,走北線,說北線要翻過一座神山,風景比這條路要好很多。我猶豫了一下,穿越達孜大橋,和他們一起走。他們?nèi)齻€是表兄妹,在半路上其中一個表妹和表哥鬧起了意見,對于去哪里玩有了分歧。我不想耽誤太多時間,于是決定獨自上路,這條道路是我所不知道的。確實,一路之上的風景美麗極了。十幾公里后,遠遠地我看見那座神山了,此刻,在我左后方布滿了烏云,千軍萬馬奔騰壯觀。我看到巨大的云朵中間,雨水光亮,傾瀉而下,我眼睜睜看著暴風雨席卷而來。密集的雨水籠罩著一切,擋住了我的視線,雨水從山上滾落下來。整個山上沒有人,我緩慢前進,雨水冰冷,順著褲子灌滿了鞋子,我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剛才遇見的表兄妹三人是我的三個徒弟,我是唐僧。這三個家伙把我騙過來又把我丟下了。我記得三藏的最后一難也是掉進了水里,這是我在到達拉薩之前的最后一個磨難。神山,我覺得這場暴雨就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一個人得到啟示,我想一定會看到神跡??斓缴巾?shù)臅r候,我真的看到了神跡,嚇了一跳。我看到對面一只貓一樣的石頭在盯著我看,我停下來,不能說什么,感覺著,和這神靈對視。
神靈不會讓任何人打擾我,讓我一個人到達山頂,經(jīng)幡飛揚,一個人的音樂,一個人的壯觀,那不可思議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在疾風暴雨中,我經(jīng)過那道山口,所有的經(jīng)幡都在為我飄揚,山、云朵、草木這些都是有生命的,它們只對那些能聽它們說話的人說話。
一路下山,雨依然恐怖。兩三公里之后,雨小了一些。我一抬頭,嚇了一跳,兩個女孩和一個小伙子在路邊等我呢,在喊我,一起走吧,而且小伙子就叫猴子。我想這三個家伙到底是不是我徒弟呢。我和猴子在前面騎,等了一會兩個女孩沒趕上來,原來是車子爆胎了。我不好意思獨自走人,就讓兩個女孩騎一輛車子,我一手騎一輛,一手推著一輛。找到一個地方,用我?guī)У难a胎工具把車子修好。然后和他們告別,一路飛奔,快6點了,到達布達拉宮。騎車圍著布達拉宮轉(zhuǎn)了一圈,拍照。
在距離布達拉宮幾百米的地方我找了家賓館住下。然后洗刷,換了衣服,出來散步,在布達拉宮東門一家水餃店要了一斤水餃、一大盆豆腐湯。
夜晚的布達拉宮,射燈打在宮殿的墻壁上,雄偉異常。很多人在宮墻外轉(zhuǎn)經(jīng),人雖多,但是都很安靜,很多人已經(jīng)在排隊等明天的門票了。
這就是我的布達拉宮。
2018年6月2日星期六
結(jié)束拉薩之行,整整六年了,在今夜做個結(jié)尾嗎?我不知道。
人一出生,就在準備一個結(jié)尾。也許我將很快死去,也許還會貪戀一些日子,千萬不要探討所謂的意義,所有的雄心都會像雨滴一樣,掉進虛無里。我坐在這里,在世俗的生活里,總是需要一個短暫的孤獨,來讓自己絕望。
2012年結(jié)束拉薩之行后,電視臺想要做一個節(jié)目,我說,等我把漠河和海南都騎行完了再做吧??墒牵葨|西南北都走完了,我也沒有做,我開車跑了一百多個城市,在每一個城市里夜跑十公里。2015年,用一年的時間,寫了305首詩歌《我的詩經(jīng)》。這一個長途奔襲,比騎行更加痛苦,而且更加孤獨。我們沒有結(jié)束,總有不斷的新的目的地出現(xiàn)。
抵達拉薩,呆了三天四夜,有很多東西可以記錄,在這里反而不想說話,或者有機會在另一個時間里會想起來。
今夜不是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每天都不是,任何一個節(jié)日都是你們的,和我無關(guān)。之所以說這里并不是一個結(jié)尾,是因為拉薩之后,我又去了漠河和海南。那兩次騎行的痛苦,并不比拉薩之行輕松,每一個行程都有獨一無二的意義。
剛才,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在露臺澆花,很多花需要澆透。我站在暮色中,12樓,我在澆內(nèi)心的菊花或者灌木,我發(fā)現(xiàn)人類是那么的無聊,也那么的不可救藥。我看到了很多,也看透了很多,反而不想說什么,好的壞的,都只是存在而已。一個朝代,只有一個帝王,也只有那么幾個重要的人物,其余都是庸碌之輩,可有可無,但是對于本人來說,也是一個個豐富的人生。
騎行路上思考的很多,后來都遺忘了,我們只能遺忘,不能停留在原地。我們不能和世界對著干,只能順應,慢慢老去。如此說來,活著是一件多么激情也多么絕望的事件啊。
不管是騎行還是奔跑,都沒有什么特別的,都是在玩一個游戲,只不過是這個游戲有點大而已。這是我和世界對接契合的方式,也是一個身體的閱讀。
我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者,我是一個生存者,和每個人一樣。我們躲在各自的空間里,和田鼠有什么不同嗎?只不過比田鼠的房子大一些罷了。它們也會仰望星空,也會忙忙碌碌,也會戀愛生子,也會有戰(zhàn)爭和災難,我們沒有辦法進入它們的生活,我也理解不了一墻之隔鄰居家的生活。很多我們之外的生活,只是想象。
剛才把一包書的塑料外皮都撕掉,偶爾翻閱,就像扭頭看看星光,很久沒有在老家的曠野里??纯葱强樟耍宦坊钕聛?,我們總是在不斷失去什么,不由自主。我們面對的每一次選擇,也都是在失去另外的可能性。
我想把東南西北騎行的文字,作為禮物送給兒子,不知道他以后會不會仔細閱讀。他讀高一,已經(jīng)一米九六,和他站在一起,也需要仰視?,F(xiàn)在,正是叛逆的年齡,有些話他未必聽得進去。雖是父子,但注定各有各的生命軌跡,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體驗和感受。
我們活著,也將會死去,不要企圖知曉真相,我們這些不甘心的逃亡者。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