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暄
一
同學們魚貫溜出教室并向校外涌去的時候,田曉敏故意借整理課桌慢了一步,這樣她最后一個出門。雖已近仲秋,中午的陽光依然毒辣,這更增添了她吃冰激凌的欲望。她下意識地把手平置頭前,像在遮擋不懷好意的陽光,更像掩耳盜鈴般地用手掌把自己遮蔽起來,以不被熟人認出。
出了學校,人已經(jīng)很稀疏。她還是在校門前的櫥窗前站了站,一邊裝作看什么的樣子,一邊打量視線范圍內到底還有沒有被自己忽略的熟人。櫥窗里是光榮榜,今年高考二本以上的學生名列其上,她能想象他們的興高采烈。書寫名單的紅紙,在太陽的暴曬下已經(jīng)有些許褪色。不知自己三年后,能否進入這樣的名單?但眼下,這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冰激凌。她最后一次研判了周圍的環(huán)境,扭身,疾步,貓一般鉆進那家她關注已久的便利店,麻利地掀開店門口的冰柜,從里面選了一盒包裝樣式早已諳熟于胸的冰激凌,確認了價錢,在老板娘和善的目光中,從一沓零錢里抽出幾張擱在柜臺上,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墊在盒子下面,一手托著,一手用附帶的木頭小勺狠狠挖了一塊送進口里,一星凌厲的冰涼從舌尖滲到心底,她愉快地打了一個寒噤,周身變得清爽起來。
埋頭下了便利店唯有的一個臺階,一聲“田曉敏”,駭?shù)盟种械谋ち璨铧c沒脫落在地。抬頭,是班上的同學祁慧。祁慧驚訝地看著她手中的冰激凌,口張了老大,露出那副不整齊的牙齒。田曉敏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訕訕地笑了一下,托緊冰激凌盒子甩著辮子跑開了。
為了吃這盒冰激凌,她幾乎盤算了整整一節(jié)課。
她對冰激凌近乎癡愛。上初中時,除了寒冬臘月,幾乎每天一支,即使每月特殊的那幾天也不例外。市場上所有口味的冰激凌,她毫無例外地都吃過。她感覺自己有美食家的天賦,能在所有冰激凌蘊含的“甜”與“冰”兩大主味中,細細分辨出其它的所有味道??上ё约鹤魑牟缓茫瑹o法用準確的詞語把這些味道描寫出來。從小學到現(xiàn)在,無數(shù)次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盡管她像別的同學一樣,寫自己要當科學家,藝術家,教師,醫(yī)生等等。但在內心,她最想開一家冷飲店,盡可能把店鋪裝得新潮,前衛(wèi),里面豎一溜冰柜。自己呢,穿一件吊帶背心,搬一把高凳子坐在門口,腳上挑兩只拖鞋,腳趾甲用油彩涂了,心滿意足地看著像她一樣喜歡冰激凌的各色男孩女孩美滋滋地從她的冰柜中取出自己鐘愛的那款,拆封,品咂。不過她從來沒勇氣這樣寫,她知道這在老師眼中肯定屬于“格調低下”。何況她作文一向一塌糊涂,很少得過及格,更不敢這樣寫了。
這幾天,班上流行吃一種叫“俏佳人”的冰激凌,校門口就有賣,就是她剛才買的那款,盒子不大,但里面內容豐富,除了巧克力,榛仁,還有幾種大家都認不出的東西。說是流行,其實只是在很小范圍內流行。它太貴了,那么小的盒子,居然要六元錢。六元錢一盒冰激凌,對學生來說,太奢侈了,大多數(shù)人猶猶豫豫拿起再放下,舍不得吃。她沒敢擔保自己就一定能夠辨別出其余的那幾種東西,但她相信,她在這個領域的見多識廣是別人絕對無法比擬的。問題是從來沒人向她請教,吃冰激凌的那個群體,想當然地把她劃入另一個陣營。她呢,只好有自知之明,心雖不甘,卻只能權且待在他們認為的這個陣營,沒勇氣湊過去瞧個究竟,更別說來一盒嘗嘗了。
因為中考成績不好,市里所有重點高中都把她拒之門外。全家人躊躇之際,一個很少來往的親戚,名叫甘露的,找上家門找她爸媽借錢。這個甘露,算她一個表姨。要不是買房急需用錢遇到了難處,她爸媽還不知道這個遠房表妹在愛華中學任教導處副主任呢。愛華中學雖不是市重點,但在普通中學中口碑是最好的。甘露聽說了田曉敏的情況,把入學的事包在自己身上。畢竟算遠親了,本來只計劃借給甘露五萬的,見幫了自家這么大的忙,田曉敏的爸媽慷慨地拿出十萬給了甘露。甘露果然上心,妥妥帖帖地給田曉敏辦好了入學的事。開學沒幾天,甘露又主動登門,說自己給田曉敏鼓搗了一個“貧困生”的名額,這樣每個學期能補助六百元錢,沒差池的話,一補三年。田曉敏的爸媽都很高興,雖說一年千把元錢,自家并不在乎,可白得的錢,誰會拒之門外?
說這樁事情的時候,田曉敏正在客廳里玩手機,也聽到了,但沒當成回事兒。
過了幾天,班上的貧困生指標下來了,老師當著全班同學在教室里宣布。班上共有三個貧困生,除她外,一個女生叫祁慧,一個男生叫馮海剛。待得“田曉敏”三個字經(jīng)班主任之口昭然出現(xiàn)在全體同學面前時,田曉敏心里一驚,才意識到她爸媽做了一個極其愚蠢的決定,而自己當時居然聽之任之沒有阻攔,一個事情,就這樣弄假成真,也弄巧成拙了。馮海剛是誰還不大鬧得清,她緊張地瞟一眼坐在她不遠處的祁慧,再看一下自己的打扮穿著,臉一下子就紅了———她的裙子,過于鮮艷漂亮了。
后來老師好像還說了大家要在日常學習和生活中多關心這幾位同學之類的話,由于她的心思全被愧疚和不安塞滿,具體說了些什么,事后完全記不起來了。
讀初三時,在語文老師多讀書多好書的教導下,她勉強看過半本《紅字》。時隔半年,書里所有情節(jié)忘得一干二凈,只知道女主人公身上佩戴著一個象征著恥辱的紅色“A”字。在班主任老師宣布完名單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感覺自己成了那本名著里那個不幸的女人,不過“A”字換作三個漢字:“貧困生”。
宣布貧困生是上午的事,下午,田曉敏就把辮子上鑲嵌有水晶的粉色塑料蝴蝶結取了下來,塞進抽屜里。還不放心,又拉開抽屜,狠心地在上面壓了個初中畢業(yè)時同學送她的精致的筆記本。蝴蝶結形狀不規(guī)則,筆記本壓上去放不平,她感覺蝴蝶結和筆記本都硌得慌,她的心也硌得慌,但還是賭氣地合上了抽屜。
本要翻出一條舊裙子穿上的,可一想,上午下午迥然兩人,說不定同學們會怎么想呢。對,欲蓋彌彰,于是還穿著上午的裙子出去了。媽媽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也注意到她辮子上沒戴蝴蝶結,正張口要和她說什么,她搶先一步拉開門出去了。
從小至今,她和爸媽之間似乎隔著一條河,彼此界限分明。爸媽也不多管她,甚至她一直成績不好,他們也沒像別的父母那樣整日嘮叨個不停。按時給她零花錢,從來沒在這上面吝嗇過。即使這次的貧困生補助,當時媽媽對著甘露的面,就笑著說讓她自己保管。她呢,也只是那么隨隨便便地嗯了一聲。這樣的父母,簡直算開明了。然后,爸媽按照自己的主張安排她的事情,也不多和她商量,她執(zhí)行就是。中午回家,本想就“貧困生”和媽媽說一番什么的。但一看見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表情,她就沒什么欲望說話了。爸爸在外面做生意,整日里開著一輛奔馳早出晚歸,父女倆更少交流。
第二天,她換上了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舊裙子。但每隔幾天,她都會穿一次新裙子,以給同學們造成她只有這一條新裙子而且自己很珍惜的錯覺———貧困生就不該有一條新裙子嗎?其實她的衣柜里,新裙子好幾條呢,什么時候才能讓它們在班里露面呢?每當拉開衣柜,她便糟心很大一陣子。
高中課程緊,班上的女同學們梳洗打扮都很潦草,只有她一個人不嫌麻煩梳一條長辮子。她甚至想,是否該把辮子松開,把頭發(fā)剪短??梢幌朕p子又不礙什么事,也說明不了什么就隨它去了,但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樣隨意變換花樣。
原本想通過這些形式的努力,自己就像一個貧困生了。可那款冰激凌的出現(xiàn),讓她心頭癢癢了幾天。她當然不敢堂而皇之地在學校門口買一盒來嘗,可用了幾天時間沿街找遍了所有的商店,就是沒有那款。愈找不見,心里便愈渴望。那天最后一節(jié)物理課,因為聽不懂,她就眼睛盯著黑板心里想開了其他,最后終于決定等同學們都離開后,偷偷買一盒嘗嘗。
就買一盒,解解饞好了。既然口味好,說不定其他商店很快就會進貨呢。
可誰想碰到了班上的同學,還是祁慧。
真郁悶。
入學后,學校組織了一場摸底考試,祁慧名列第三。班上前五名,是每位同學都會不自覺關注的對象。祁慧短頭發(fā),臉上有淡淡的雀斑,壓過雀斑的,是一副土氣的寬框眼鏡,鏡片很大,把她的半個臉都快遮沒了。田曉敏陸陸續(xù)續(xù)從其他同學口中了解到,這個祁慧真是挺不幸的。一次她家液化氣爆炸,父親當場喪生,母親也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
既然他們三個都被貼上了“貧困生”的標簽,同學們看待他們的目光,似乎就有點不同了。那種目光很復雜,躲躲閃閃又怪里怪氣,說不清是同情還是憐憫,總之刺刺的讓人不舒服。田曉敏自然對那些目光不以為然的,自覺保持著無法發(fā)作卻須臾未曾離開的弱弱的反抗。祁慧卻甘愿逆來順受了,她自覺和含有那種目光的同學保持了距離,然后,為尋求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安慰,開始主動向田曉敏靠近。下課上廁所的時候,她會快走幾步,趕上步速一向很快的田曉敏,主動搭訕,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粗@樣,田曉敏一方面真覺得她可憐,另一面又產生不愿和她走得太近的本能的排斥,怕一旦彼此靠近,那種標簽的印跡會更加明顯??捎譀]辦法,拒絕不能太過明顯,于是慢慢地,真的似乎與祁慧走近,成為朋友了。田曉敏覺得班上的人就是這么看待她們的,呶,一對難姐難妹。
因為秘密被祁慧發(fā)現(xiàn)了,她就覺得似乎虧欠了祁慧什么。又想是祁慧多事,便覺得是祁慧虧欠了她什么。也想解釋幾句,可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她突然對祁慧產生一種恨意,隨后的幾天里,她不再碰祁慧的目光。祁慧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不敢再主動攀她說話。
田曉敏不知道的是,那天她買冰激凌,還有一位的同學看到了,那就是團支部書記秦雨荷。
祁慧也不知道。
二
放學路過四中,正巧碰見了初中同學陸葦。這些天田曉敏心頭一直被這樁煩惱事箍著,所以總是目無旁騖,一副心事重重低頭走路的模樣。
這哪是以前的田曉敏,陸葦看著奇怪,就喊了一聲:“辮兒姐,低頭撿錢呢?”田曉敏扭頭,那張熟悉的活潑潑的臉在眾多行人中閃現(xiàn)在她面前,心情頓時明朗了許多。
到前面的紅綠燈兩人才要岔路,便結伴而行。
上初中時,她是個喜歡瘋吃瘋玩的女孩,因為那條從一而終一絲不茍的漂亮辮子,她得了個外號:“辮兒姐”。最最熟悉她的人,干脆親切地稱她“辮兒”。她頂會打理辮子,無論梳左,梳右,繞前,垂后,怎么編怎么結,總見一番調皮,總有一番味道。學生時代,大家的梳妝打扮都是淺白又直愣愣的,田曉敏有了這一點點用心,整個形象就曲折婉轉了許多。田曉敏挺喜歡這個稱謂,叫她“辮兒姐”的,讓她很有港臺影視劇里老大的那種感覺;叫她“辮兒”的,讓她又有小公主受寵的感覺。
追本溯源,這個稱謂最初是陸葦叫開的。陸葦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讓田曉敏老產生一種想要觸摸一下的欲望———這種感覺怪怪的,可就拋舍不掉。只要陸葦開口,田曉敏總是忍不住盯著他看,沒有來由的就產生幾分親近。每逢班里組織什么活動,田曉敏和陸葦一直是男女主持或搭檔,可謂天造地合。和陸葦在一起,田曉敏總是很踏實,因為無論何情何景,不管她是對是錯,陸葦始終“挺”她。陸葦比她學習好,唯其如此,田曉敏對他們的友誼更加珍惜。因為通常的情形是,“好學生”看不起“壞學生”。陸葦畢業(yè)后上了省重點四中,畢業(yè)前夕,田曉敏一方面盼望陸葦能考個好高中,另一方面又為即將和陸葦?shù)姆蛛x暗自神傷。
“怎么樣?”陸葦問。
“就那樣?!碧飼悦舸?。
“對了,手機號換沒有?閑了我給你發(fā)短信。”
“學校不讓帶手機。”
“憑什么???都什么時代了還不讓帶手機,太不人性了?!标懭斈樕铣尸F(xiàn)出一副義憤的樣子:“我們只規(guī)定上課不能開手機?!?/p>
本來他還想說我們重點中學都沒這個規(guī)定,你們那里卡這么嚴干嗎,但怕話不妥當傷著田曉敏,就咽下去了。
其實,這又是一件讓田曉敏傷神的事。學校并沒有嚴格規(guī)定學生不能帶手機,事實上曉敏開學的最初幾天也帶過。暑假期間,曉敏的姑姑送她一部蘋果,她愛不釋手,整整玩了一個暑假。誰想自己成了“貧困生”,別說蘋果手機,就是普通手機也不能帶了。她真慶幸那幾天沒把手機掏出來讓同學瞧見呢。
田曉敏告訴陸葦自己還是原來的號碼,不過叮囑他:“我晚上和星期天才開機。”
突然一個念頭涌上曉敏心頭,她問陸葦:“你們班上有貧困生嗎?”
“有啊,咋了?”
“不咋。你怎么看他們?”
“也沒覺得什么。不過細想呢,大概也有一點那什么。我想想,也不能叫可憐,那樣顯得好像咱父母有點錢就多了不起似的,何況沒錢又不是人家的錯??删鸵驗槿思沂秦毨野l(fā)現(xiàn)大家不自覺地和他們保持了一定距離,連我都有這種心理。也許出于善意,怕不小心傷害了他們。你知道,一個人一旦欠缺什么,反倒能生出一種奇怪的自尊。就是那句話,自卑和自尊本就密不可分。大概就是這原因,結果搞得他們好像被孤立起來了似的?!?/p>
果然如此。田曉敏稍稍明朗了一點的心情又晦暗起來,遲滯了幾秒,又問:“咱上初中時怎么就沒有貧困生?”
“初中是義務教育啊?!?/p>
田曉敏點點頭。
“你這么問,讓我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我家真的貧困,我也不會申請那補助名額,太讓人不爽了,得不償失?!标懭敁u搖頭。
這話擱以前,不管田曉敏真心假心意,諸如“站著說話不腰疼”或“飽漢不知餓漢饑”等等此類反駁的話肯定會脫口而出。這是他們一向的說話方式,彼此理解且不以為忤。可是現(xiàn)在,她沒資格這樣說了。
陸葦自然也熟悉他們之間的說話套路,正等著曉敏來這么一句,卻見曉敏不吭聲,便疑惑:“怎么好好問貧困生的事?”
轉而恍然大悟:“哦,明白了,你們班是不是有特別貧困的,你想給他們搞募捐?你就喜歡干這樣的事。”
田曉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說:“不說了,換話題?!彼?,熬吧,好歹熬到下學期,怎么說也得讓甘露幫她取掉??扇〉粢院螅约壕湍芑謴退爻5臉幼哟┬乱鲁粤闶衬檬謾C嗎?別人會怎么看,她田曉敏一夜暴富?鬼才相信!真是煩人。
突然,陸葦臉上重又迸現(xiàn)出她熟悉的那種歡快神色,每逢這種時刻,陸葦總有什么喜訊給她。果然,陸葦壓低聲音:“晚上你等我電話,我可能給你一個驚喜。”
“什么驚喜?”
“現(xiàn)在還不能說。還有,我說了,只是可能啊,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搞定。弄不成,明天這個中午這個點還等你,賠你一支冰激凌?!?/p>
本來沉重的心,因“冰激凌”三個字變得更加沉重了。
岔口處分了手。走了幾步,陸葦扭頭喊:“晚上記著開手機啊?!?/p>
田曉敏緊張地四處望望,看有沒有班上的同學。
下了晚自習回到家,田曉敏從抽屜把手機拿出來,心疼又遺憾地瞧了一陣子,開了機。作業(yè)都快做完了,也沒見陸葦把電話打過來,她便疑心手機在抽屜里擱置了這么多天,是否出什么毛病了。趕緊拿起座機,給自己的號碼打了一下,手機鈴聲裊裊娜娜地響起來,這才放了心。又想這陸葦,不知到底搞什么名堂。
作業(yè)很快便做完了,田曉敏拿著手機邊玩游戲邊等電話。一關沒過完,隨著屏幕畫面的突然變轉,手機鈴聲響起來,屏幕上也出現(xiàn)了“陸葦”的字樣。趕緊撥拉一下屏幕接起來,那邊是陸葦歡快的聲音:“搞定了,老莫?!?/p>
田曉敏愣怔了一下,還以為他打給別人呢,便惱道:“誰是老莫?”
“哈,莫文蔚!不是你這么叫的嗎?莫文蔚的演唱票,我搞到兩張?!?/p>
一股狂喜涌上心頭,笑容便站立在田曉敏臉上:“哪里演出?”
“文體宮啊,下周日,你沒聽說?”
“沒有啊,真的?”
“騙你不成?昨天我舅舅答應給我搞兩張,但說沒多大把握。嗨,搞成了。一張票八百八呢。”
“買的?”
“送的,他在文化局,是個小頭兒?!?/p>
田曉敏狂喜之際,故意問了陸葦個問題:“假如今天中午沒碰到你,你還會給我票嗎?”
陸葦說:“說不準?!?/p>
“哼,不去了,你愛和誰去誰去?!碧飼悦艨鄣袅穗娫挘睦镆琅f美滋滋的。
陸葦熟稔她的言語品性,沒再把電話打過來。
三
在對演唱會的期盼中,田曉敏的日子歡快了許多。惱人的事情要想拋在腦后,還是能夠拋在腦后的,即使不徹底,卻總是好些。
演出在八點,他們約定晚七點在文體宮門口見面。不到七點,田曉敏便打車趕到文體宮等陸葦。她特意穿了一條簇新的裙子,以對得起陸葦?shù)那檎x和自己的興奮。裙子在衣柜里待這么久,惋惜死了。
整個文體宮周邊人山人海,各色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絡繹不絕。制服齊整威嚴的警察,手執(zhí)警棍在人群中走來走去。海報貼得到處都是,哈,我最最心愛的老莫,最最魅惑的百變女郎,終于能見著你真容了!
說好在門口見面,可所謂的門口,范圍大得令人心慌。曉敏想,自己到底該站在哪里才能讓陸葦一眼看見呢?正門往西不遠處,有一家冷飲店,牌匾上閃爍的霓虹燈像在招徠她。于是掏出手機給陸葦打電話,告知他冷飲店店名,把見面的地方,從面固定到點上。
陸葦說路上堵車了,勸她別著急,肯定誤不了的,實在堵得不行,他就跑步過來。
曉敏一邊往外瞅著,一邊擠進冷飲店買了兩只冰激凌,也沒拆封,她要等陸葦過來一起吃。
出了冷飲店的門,有小販向她兜售閃光棒,看演唱會,這是不可或缺的東西,曉敏便花二十元錢買了兩支,這樣手里塞滿了。
把閃光棒夾在胳肢窩下,一手擎著冰激凌,一手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jīng)七點十幾分了。她便準備按重撥鍵,想知道陸葦走到哪了。
手機解了鎖,食指還沒觸住界面,習慣性地抬頭瞟了一下,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她面前,面孔上的那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田曉敏的心咯噔了一下,微啟的口一下子僵住,驚訝、痛悔、懊惱、緊張、尷尬、心虛種種感覺齊集心頭,身體便隨口一起僵住,唯有的一絲意識,讓她趕緊把手機藏在身后,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對面站著的是團支書秦雨荷,她口里含著一直冰棍,讓一邊的腮幫鼓成了一個包,也沒吱聲,微斜眼角,挑釁似地看著她。光光的腦門,反射著不斷變轉顏色的霓虹燈的光。
和祁慧那天的表情比起來,秦雨荷似乎很冷靜,完全出乎田曉敏的意料,再想自己倒如此緊張,也顯得太小家子氣了———你是誰,我干嗎怕你?為此萌發(fā)的新的痛悔,壓住了剛才由猝不及防的驚懼帶來的痛悔。
其實,秦雨荷早就注意到了田曉敏,已經(jīng)盯她看了好大一陣子,對方的舉手投足,甚至買閃光棒的過程,她一覽無余。加上前幾天她偶然看見田曉敏買冰激凌而產生的疑惑,完全驗證了她的判斷:這個田曉敏家根本不貧困。
騙子!秦雨荷義憤填膺,冷眼瞧著田曉敏如何解釋。
秦雨荷想她應該解釋的,因為自己是團支部書記。
田曉敏反倒安定下來,反正這樣子了,又不能像土行孫一般遁去。她禮貌地沖秦雨荷笑笑,把拿著冰激凌的那只手伸到秦雨荷面前,示意她取一支。
田曉敏的友善,反倒被秦雨荷誤認為是咄咄逼人。不知羞恥!她在心中狠狠地罵道,把口中含著的冰棍拿下來,扭頭而去。
秦雨荷高挑而瘦弱,單眼皮,薄嘴唇,細眉毛,頭發(fā)稀疏而黃。“薄丫頭片子”,不知怎的,田曉敏覺得這個稱謂用在這位團支書頭上是如此合適,于是禁不住笑了。
陸葦終于滿頭大汗趕了過來,看見田曉敏就揮舞著手中的票朝她笑。
定一定情緒,田曉敏對自己說,管它呢,過了今晚再說。
不遠處,秦雨荷冷眼瞧著田曉敏和陸葦過了檢票口,宛如情侶。不要臉!
雖說已經(jīng)這樣子了,但不安的感覺總往田曉敏心頭涌,就像往水中摁一只皮球,怎么壓都壓不下去,這讓她和臺上的互動總是慢了一拍。這種明顯的心不在焉,連真正沉浸在歡愉中的陸葦都感覺到了。
秦雨荷的心也放不到肝上,起初是挫敗引發(fā)的憤懣,后來是一直考慮如何揭露這個騙子。她是團支部書記啊,怎能對班上這種腌臜之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待整個演唱會結束,她才意識到自己由于一直生悶氣,晚會所有的精彩全被自己錯過,于是更加憤懣。這次演唱會,恰是因為是她競選班干部成功父母給她的獎勵,雖是站票,還花了三百元錢呢。
哼,等著瞧。
秦雨荷本就是個好事好勝之人,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向班上所有同黨通告了她的發(fā)現(xiàn),而且,她添油加醋地給事情披上了“桃色”的外衣,唯有如此才能心滿意足。
口口相傳,不過半個上午,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班上的同學幾乎全知道田曉敏冒領貧困補助以及看演唱會的事情了。
有幾個學生看得起那種檔次的演唱會呢,在嫉妒心觀照下,田曉敏的行為似乎顯得更加卑劣。
雖沒有人敢直接質問田曉敏,但田曉敏從同學們那指指戳戳的動作和閃閃爍爍的目光覺察到了自己處境的雪上加霜。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田曉敏賭氣地這樣安慰自己。
四
這節(jié)是音樂課。音樂老師給大家介紹流行歌曲的流派、發(fā)展和意義。反正不是主課,許多學生便把臺上的老師擱置一邊,埋頭復習其他功課,田曉敏倒饒有興致地聽著。后來講到搖滾樂,講了國外講國內。講國內時,專門提到崔健的《一無所有》。最后,為了活躍一下氣氛,老師打開教室里的多媒體,播放了這首歌,崔健嘶啞而蒼涼的歌喉飄蕩在教室里。
田曉敏想,每天都上音樂課多好。
下了課,班上喜歡搞笑出風頭的孫家偉跳到講臺上,把一只握緊的拳頭放在嘴唇前當麥克風,模仿著崔健的聲音對著全班唱起了《一無所有》: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
告訴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
你這就跟我走......”
要說還模仿得挺像的,大家都笑逐顏開,連那些一心撲在功課里的學生也抬起了頭。田曉敏本來計劃出去透一下氣,也被孫家偉的滑稽吸引住了。
接下來的歌詞,卻讓田曉敏腦袋一懵:
“告訴你我用蘋果手機,
告訴你我有男朋友,
我口里吃著六塊錢的“俏佳人”,
你還笑我一無所有......”
班上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田曉敏,那些暗地里的指指戳戳和閃閃爍爍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指向目標,誰也不會錯過機會。
田曉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當啷一聲踢掉凳子,甩著辮子向外面跑去。
秦雨荷用贊賞的目光看著孫家偉,朝他會心一笑??粗飼悦襞艹鋈ィ瑢O家偉吐了吐舌頭。
祁慧猶豫了一下,合上課本追了出去。看見祁慧把自己截住,田曉敏狠狠地抹掉淚水,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叛徒!”
覺得還不夠,又加了兩個字:“卑鄙!”
在這短短的時間里,祁慧也納悶,怎么田曉敏吃冰激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莫非她經(jīng)常去買被別人看到了?明知不是自己說的,她還是感到心虛,只好怯怯地說:“曉敏,我真沒和任何人說?!蹦樕先赴叩念伾虼烁盍?。
田曉敏又說:“叛徒!”
“我真沒有?!?/p>
見她還抵賴,田曉敏的憤懣終于突破理智,她揚起胳膊就朝祁慧臉上打去,祁慧的眼鏡應聲落地。
田曉敏被自己的行為驚呆了。
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班主任老師嚴厲批評了田曉敏和孫家偉,責令田曉敏賠償祁慧一副眼鏡。這種因方方面面關系而確定的“貧困生”,老師們已見怪不怪,誰也不會小題大做。事情只能這樣不了了之,因此,田曉敏的貧困生指標并沒有借此而被取掉。
見老師處理得這樣草率,秦雨荷心里不服氣了。雖然不敢和老師理論,但正義感繼續(xù)激蕩著她的心胸,她糾結了好幾天,終于心生一計,偷偷給市教委寫了封舉報信。
事情這下鬧大了。上面很快派人來調查,田曉敏的貧困生指標被取消,已經(jīng)到手的補助被勒令退還,責任人甘露被通報批評。市教委還專門下了文件,要求各校吸取愛華中學的教訓,今后要嚴格審查貧困生申報人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把有限的錢用在真正貧困的學生身上,決不允許再出現(xiàn)冒報冒領事件。文件僅僅提到愛華中學的名字,沒有對事件詳加通報。
陸葦從學校的公告欄看到張貼的這份文件,心里便有了好奇。于是,他專門在校門口等著田曉敏,以問個究竟。看見田曉敏過來,他張口就問:“嗨,你們學校那‘騙子是誰?”
田曉敏這段時間心情糟透了。在家,因為這件事和父母吵了一架,自己的委屈倒不出來,反被父母歸罪為不懂事,害得甘露一片好心卻吃了批評。在學校,自己被徹底孤立了,似乎一名長期隱藏的竊賊終于被捉贓在手,大家沒法不彈冠相慶。
在心底,田曉敏認為陸葦是“懂”自己的。特別是在這段時間里,她最最委屈之時,由少女情愫生發(fā)出的種種美好,讓她總是想到陸葦,即使這個世界的人都對她不懷好意,陸葦肯定會依舊向她綻放那讓人慰藉的笑容。如果今天陸葦好好說,也許她正巧可以找他訴訴苦衷,憑她埋藏在心底的對陸葦死心塌地的信任,只需他幾句甚至無關痛癢的勸解,說不定她很快就能讓自己的心靈從霧霾中掙脫出來。誰想陸葦?shù)脑捜绱酥卑?,如此刺耳,如此不堪,倒也像存心似的,她的心便開始滴血。她本是耿介不會彎曲之人,當即沖著陸葦大聲喊道:“我!我!我!是我又怎么樣?”
陸葦壓根沒往她身上想,以為她在開玩笑,迎頭又是一句:“哈,你還不會無聊到這個地步吧?”
“無聊就無聊,不想理我以后甭別理我!”說完邁開大步往前走,把陸葦撂在后面。
見田曉敏真生氣,想起前段時間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曾經(jīng)問過他貧困生的問題,他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拍一下自己的腦袋,懊惱自己說話太隨意了,想肯定事出有因,于是便追上去。
心里這樣想,嘴里卻吐出一句:“真是你?咋干這事?”
“咋干這事”———陸葦問的著力點是“咋”,他知道事出有因,只想知道原因。田曉敏聽的著力地卻是“干”,其中似乎滿含道德譴責———怎么這個世界都以她為敵,就連陸葦都不放過她呢?
她心一橫:“我就干了,你能咋樣?”
本都是不會說話的年紀,見田曉敏的話一句比一句沖,陸葦負氣淡淡還了一句:“誰管你,你愛咋樣就咋樣!”然后,眼神里不自然地流露出一絲埋怨的目光。
是埋怨,只是此情此景的埋怨,未必有什么深意,且只有那么一絲,卻被田曉敏捕捉到了。她的內心已經(jīng)灰暗,周遭的景物便變得扭曲,于是,她把那目光誤讀為鄙夷,她的心一下子涼透了。
有點悻悻然,卻再無法開口,陸葦只好先走了。田曉敏呆呆地站在馬路邊,一動不動,茫然地看著匆匆的車輛和行人。深秋的傍晚,一陣涼風吹過,她的淚水又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