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斯人

這是她點的第四杯咖啡，依舊往杯中夾了三顆方糖，或許是因為不安分的糖粒沾在杯沿，她反復(fù)用餐巾擦拭杯口，然后將勺子、杯子和杯碟擺放到滿意的角度。她抬起頭，望著我尷尬地笑了笑。

我掃了她一眼，卻有意避開了她的眼睛，因為眼睛是最容易暴露心事的地方。她身穿大紅色針織衫，艷麗得有些晃眼。從她走進咖啡館到現(xiàn)在，她沒講幾句話，一直很安靜地喝著咖啡。

此刻，我有些尷尬，作為相親的主角，我盤算著講幾個笑話好活躍一下氛圍。來咖啡館之前，我特意背了幾段冷笑話，還搜集了時下熱門話題。然而，見到她之后，我瞬間將這些東西忘了個干凈。最后，我只好隨便說了一句“天氣不錯”。

她說，就是有一點冷。她每喝一口咖啡，都會把杯沿擦拭干凈。那種一絲不茍的樣子像是舉行某種神圣的宗教儀式。

冷？她難道在暗示我要有所行動，還是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場約會。要是相親一開始就開門見山，她直接說同意或者不同意，氣氛反而會輕松一些。顯然她不想一下子亮出底牌，那樣做太不矜持了。她繼續(xù)優(yōu)雅地攪拌著咖啡，先順時針三圈，再逆時針一圈，如此反復(fù)。她時不時動幾下嘴唇，可能是在默念著攪拌的圈數(shù)。

“快立春了，你看！”我故意將她的注意力吸引到窗外。

長江堤岸種著規(guī)整的樟樹，無論何時望去都是一片綠油油的景象，一年四季也沒有什么變化。樟樹的前排種著櫻花，正吐著白色的花芽，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xiàn)一片片欣欣向榮的模樣。

她說：“春天到了？居然毫無察覺?！彼倍⒅痰臋鸦ǎ橆a有了細微的變化。又繼續(xù)說道：“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校門口就有一株櫻花樹，每次都是驟然發(fā)現(xiàn)櫻花開了，一剎那內(nèi)心會生出些許感動……”她還想說什么，卻戛然而止。

趁著她側(cè)臉望向窗外的時候，我偷偷打量了她一番。她容貌姣好，與老氣的穿著打扮完全不搭，特別是那一雙水靈的大眼睛，目光溫柔而靈動。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絲毫沒變，還是一副高冷的模樣。

我倆曾在同一所中學(xué)讀書，那時，不僅是我，幾乎所有的男生都很愛慕她。我們不在一個班級，相互并不相識。我大膽地向她寫過情書，稱呼她為“親密的陌生人”。她大概都忘了，甚至不記得我是誰。

拋去過往的情愫不說。很快，我開始臆想她打扮時髦的樣子，只需換上連衣裙、黑絲襪，形象肯定會提升一大截。不可否認，我是“外貌協(xié)會”的，這點從中學(xué)時期到現(xiàn)在絲毫沒有改變，只有視覺興奮才能刺激性沖動，就像雄孔雀開著絢麗的傘屏一樣吸引著異性。我的話也不由得多了起來。

“對啊，我家陽臺開了許多不知名的小花，紅紅綠綠的，熱鬧得很?！蔽艺f道。

“你種花？”她手里緊緊握著咖啡杯，又一遍問到我。雖然我是信口說的，但還是固執(zhí)地點了點頭，說道：“我種的都是容易成活的花草，不用特意打理，澆一次水可以管個十天半個月。”

“你種的難道是野草？”

我抬起頭，剛好觸到她的目光。她只是愣愣地望著我，我卻看清了她的清秀眉目，如同觸電一般，心跳加快。我的目光立刻落回到了咖啡杯上，喏喏地說道；“不知道是什么草，反正是植物?！?/p>

“你當上了設(shè)計師？”她似乎察覺到直接問職業(yè)有些不妥，又說道：“哦，我聽別人說的，那人是我的好友，我們無話不談?！闭f完，她趕緊喝了一口咖啡。

說是設(shè)計師，我其實是做掛歷和賀卡的手繪，在淘寶上開了一家小店。多虧一群文藝女青年的追捧，我的手繪確實火了一把，賺到了足夠養(yǎng)家糊口的錢。于是，我從包里拿出一疊精美的手繪送到她的跟前，這也是我早就準備好的，剛才還不好意思拿出來。

她的手指終于離開了咖啡杯，拿起卡紙，饒有興趣地翻閱。

那些手繪都是我淘寶店里的熱賣品，可以說是我的得意之作。我耐心地看著她纖細的手指劃過一張張手繪，不自然地緊張起來，于是，偷偷觀察著她的表情。從進門到現(xiàn)在，她笑得不多，似乎有什么心事，如同一朵烏云漂浮在她的周圍。

突然，她的手像是一只亂竄的兔子撲向咖啡杯，用力過猛，灑出了一些咖啡。我立馬拿起紙巾準備為她擦拭，她神色緊張，搖手拒絕。

我有意瞥了一眼擱在一旁的手繪，最上面的那張是慶祝圣誕節(jié)的賀卡，畫的是一名白衣少女站在大廈樓頂?shù)倪吘?，伸開臂膀，似乎想要縱身一躍，而她的正前方掛著一輪碩大的圓月。直觀地看，那就是一幅“少女跳樓”的繪畫，只不過進行了一番美化。當時，創(chuàng)作這一幅手繪的時候，我僅僅是想迎合偽文藝青年們的心理，她們偏愛墮落和希望并存的意境，可以隨心所欲地賦予自己的個性和想法。手繪留的想象空間愈大，愈好賣，這一版手繪我賣了一萬五千張。

她擦掉桌子上灑出的咖啡，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又拿餐巾擦掉杯沿的唇印，然后一板一眼地將杯子、勺子、杯碟擺放整齊。做完這些，她的心情才漸漸平復(fù)了下來，輕聲地問道：這是你畫的嗎？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重新掃了一眼桌角的手繪。好歹我是美院畢業(yè)的。從專業(yè)角度來說，我在畫這幅畫的時候，為了渲染氣氛，突出效果，顏料以黑白為主，線條流暢，比例勻稱，并富有一定的意境，即便不是我最好的作品，也算拿得出手。這幅手繪到底有什么問題嗎？

通過餐具的反光，我看得出她眼中的焦慮。

她喏喏地問道：“你不會賣過這版手繪吧?！?/p>

我保持了沉默。

她低下頭，順時針三圈，逆時針一圈攪動著勺子。旋轉(zhuǎn)的咖啡越轉(zhuǎn)越快，勾起了她無盡的回憶。她瞪著眼睛脧著我。

她到底要對我說什么。不合適？這三個字是我今天最不想聽到的一句話。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自認為我有許多優(yōu)點……”我心想，說出口的優(yōu)點就不算優(yōu)點了，比如，很多女人趴在我的身上不愿離去，這種事不可能通過見一次面就能了解到的。

她說：“額?！?/p>

“你叫李鈍，鈍角的鈍？”無論如何我得維持氣氛。中學(xué)時代，我曾以為“親密的陌生人”有一個動聽的名字。之前，我聽說老同學(xué)佳思去派出所更名為曼麗之后，整個人自信了不少，有事沒事就打電話央求著男友喊她的名字，曼麗、曼麗，叫得她的心都酥軟了。相比之下，李鈍這個名字和她的紅色針織衫一樣不搭。

“對，李鈍，名字是爺爺在我出生之前就取好了。他瞧見我媽的肚子前尖后圓，認定胎里是個男孩，生出來的卻是個女孩。爺爺愣了半天，頭也沒回地走了。自然沒有心情再費腦力取個其他的名字，干脆將就一下?！?/p>

沒想到李鈍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我剛要開口，她立馬打斷了我的話，苦笑地說道：她也不知道她爸媽為什么不管她的名字，大概他們連自己都管不了，自然沒有心思管她。

李鈍一出生她媽就離家出走了。誰都不知道她媽去了什么地方，連個信都沒有。李鈍從小跟著爺爺和父親一起生活。她爺爺是修大貨車的，她爸是修小汽車的。天天面對著廢銅破鐵，她以為她將來也會成為一名修理工的。

哐哐，哐哐。李鈍問我知道那種鐵錘敲擊的節(jié)奏嗎？我就是聽那種聲音長大的。

我實在想不出來，文靜而清秀的李鈍掄大錘的場景。很明顯她攪拌咖啡的節(jié)奏漸漸凌亂，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好歹也算笑。我以為她會有小酒窩，然而沒有。

李鈍摸了摸她烏黑的秀發(fā)，平靜地向我講述。直到上初中，她還留著短發(fā)，穿著牛仔褲。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穿過裙子，更沒有一丁點女孩樣，她周圍一圈全是稱兄道弟的男生，以至于她沒有任何女性朋友。

那時，學(xué)校教學(xué)樓離廁所有一段五十米左右的小路，沒安裝路燈，一片漆黑。兩節(jié)晚自習課中間有十五分鐘休息時間，李鈍偶然發(fā)現(xiàn)，每到這個時候，女生都是結(jié)伴上廁所的，她們?nèi)齼蓛烧f說笑笑，聲音像脆鈴一樣響徹入耳，刺激著她。原來，上廁所是一件有講究的事。李鈍不怕黑，她想在那些女生當中肯定也有不怕黑的，然而，她們哪怕沒尿也要結(jié)伴上廁所，這意味著上廁所代表著一種聯(lián)誼、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而李鈍被排除在外，沒有女生找她一同去上廁所，男生又幫助不了她，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如同另類一樣，無所適從。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孤獨無助，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對結(jié)伴上廁所充滿了幻想。

為了改變這種處境，李鈍意識到必須行動。她的計劃中的第一步就是籠絡(luò)同桌佳思。李鈍每天買一包辣條或者方便面送給佳思，毫無顧忌地對著佳思說著悄悄話，一來二往，她們倆關(guān)系處得不錯。

佳思的情商高，在班上擁有不錯的人緣，走到哪里都有說有笑，她當然知道李鈍的用意?？墒?，每次到了去廁所的時間點，佳思都會故意疏遠李鈍，找借口和其他的女生結(jié)伴上廁所。李鈍只有等待，百般討好佳思，耐心地等待她主動約自己上廁所。一個月過去了，佳思一直回避上廁所的事。李鈍實在忍不住，她找準時機，主動邀請佳思去上廁所，卻被佳思一口回絕。佳思頗顯無奈地對李鈍耳語道：她們都說你是半個男的，和你去廁所，像是在男生面前撒尿，會被嘲笑的。

“男生？”我靜靜地望著李鈍。從她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如同面對一泓波瀾不驚的湖水。李鈍勻速旋轉(zhuǎn)咖啡杯，她說，那時，她開始察覺到自己的打扮和行為確實怪異，甚至格格不入。特別是男生肆無忌憚地與她打鬧時，這種印象在她腦海里不斷加深。

李鈍的衣服都是爺爺去街上買的，爺爺每次嘀咕道，差不多就行。牛仔褲簡單又耐臟，試一下大小就可以直接穿走，以至于李鈍的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幾乎一模一樣。

在孤獨的日子里，李鈍越來越懷念她的母親。雖然她從未見過母親，但是從小到大聽說母親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那種漂亮讓人有一種不好的猜想，母親怎么會嫁給修車的？哪怕她離家出走，已經(jīng)消失了十幾年，這還是一個為人津津樂道的謎，時不時被人提及。有關(guān)母親的物件，父親燒得差不多了，還剩一張母親的照片，被父親藏在枕頭下。李鈍偷偷看過那張照片，母親就像是海報上的女人，特別是那一襲白色的長裙和隆起的胸部，讓李鈍久久不能平靜。

李鈍像她的父親一樣，對這張照片徹底著迷了。只要待在家里，她時不時就要拿出母親的照片端詳一番，看久了，她覺得自己的五官跟母親非常相似，自己也會變得像母親那般柔美。想到這兒，李燉不自覺地摸了摸不斷變大的乳房。

那時校園很流行純情小說，每月出三期，在郵政報刊攤上買是10塊錢一本。學(xué)校門口的小巷子有盜版的，無論厚薄都是一塊錢一冊。內(nèi)容大多是那些模樣俊俏被譽為偶像的人寫的虐情文章，再配上一些時尚唯美的圖片，很受女生的追捧。這些書刊在學(xué)校是明令禁止的。

李鈍見到佳思的課本里總是夾雜著一小疊紙張。原來，為了方便閱讀，女生們將整本書撕成幾部分編號傳閱，即便在課堂上閱讀，也不會輕易地被老師發(fā)現(xiàn)。

李鈍有些好奇，趁著佳思不在，她有意無意地翻出了小說，剛一打開，她立馬就被一篇情愛小說俘獲了。她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反正臉頰火辣辣的，心怦怦地躍動，如同發(fā)現(xiàn)了一塊未知大陸，她又好奇又興奮。

等到李鈍大段大段閱讀文章的時候，她能明顯感覺到，不是文字在吸引她，而是小說中那位英俊的男生，他有著溫暖的笑容，以及優(yōu)雅風趣的舉動，更讓李鈍驚喜的是，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容禮。

在小說中，容禮意外邂逅了女主角，從此他眼里只有她一人。溫柔而暖心的容禮為了愛情可以付出一切，最終失去了生命。讀到這兒，李鈍已是淚流滿面。她想，容禮為什么會做得這么徹底？

佳思回來了，她一臉疑惑地望著李鈍，忽然察覺到了什么，笑著湊到李鈍的跟前，耳語了一句。

李鈍方才醒悟了過來，小說是小說，是假的，自己居然還流下了淚水。李鈍先是一愣，深吸一口氣，趕緊把書合上遞給了佳思，頭低到了書桌下，不敢看佳思一眼。李鈍心想，她肯定知道了什么。

那段時間，李鈍不斷重復(fù)著寫一個字———“愛”，這個在三四歲就學(xué)會書寫的字，筆畫忽然變得如此陌生。

“一個太孤獨，兩個正好?！崩钼g在腦海還原小說中的情節(jié)，一會兒扮演容禮，一會兒扮演女主角，嘗試著感受分分離離的復(fù)雜情感，這就是愛嗎？如果是的話，經(jīng)過臆想還原的愛太真切了，真切得仿佛要了命。正因為小說情節(jié)的曲折離奇，李鈍沉浸在錯過、失去、離開一系列挫折產(chǎn)生的扭曲的快感之中，她逐漸享受著“愛”帶來的糾纏、心痛、悲傷。

我端起茶杯，茶已經(jīng)冷掉了。我不得已打斷了李鈍，詢問她介不介意我喝點酒，暖暖身子。李鈍靜靜地望著我，搖了搖頭。

我問她，當時有沒有喜歡的人。

她說，那時，她幻想著容禮是自己的情人，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生活之中，膩在自己的身邊，為此，她每天都亢奮不已。

李鈍開始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容禮的身上。她花了大量的時間，找出了所有能找到的純情小說，統(tǒng)統(tǒng)閱讀了一遍。同時，她故意將所有小說的男主角統(tǒng)統(tǒng)都當作容禮。這是一件殘酷的事，她得接受所有男主角的缺點以及劇情的遺憾，在“愛”的糾纏之中，她的心被傷了一次又一次。然而，每一次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感情的起伏轉(zhuǎn)折都能激起她的興奮與悸動，以至于令她樂此不疲。

有了容禮，李鈍對“愛”的感受愈加強烈，她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首先，她蓄起了長發(fā)，摸索著扎辮子。李鈍從時尚雜志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復(fù)雜的盤頭發(fā)的樣式，她居然很輕松就學(xué)會了，照一下鏡子，果然效果不錯，她慶幸自己遺傳到了母親精致的五官，她由此喜歡上了照鏡子。

李鈍偷偷摸摸地在衣柜里翻出母親唯一遺留下來的裙子，正是照片上的那一件白裙，她小時候就知道家里有這件東西，父親嘴上說要把它燒掉，卻一直舍不得動手。

李鈍捧著裙子，內(nèi)心復(fù)雜的情感無以言表，或許是母親冥冥之中留給她的。李鈍把牛仔褲卷成一團，像掄鐵錘一樣用力，將其扔得老遠，直接將裙子套在了身上。

竟然如此合身，李鈍欣喜若狂，她牽著裙擺不停地轉(zhuǎn)著圈，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像極了她的母親，如同那張照片復(fù)活了一樣。

鄰居常說母親是個美人坯子，父親是走狗屎運才娶了母親。李鈍心想，或許容禮也會走狗屎運，某一天，迎著燦爛的陽光來娶她。想到這兒，李鈍特別亢奮，乳房不自覺的有一種腫脹感，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李鈍拋棄牛仔褲，改穿裙子，這在父親看來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愛打扮的母親，最終還是背叛了他，她本來是一個好女人，美貌使女人容易善變。但是，父親也沒有理由拒絕女兒穿裙子，她畢竟是個女孩，愛美是天性，更何況他一看到女兒，就會回憶起與她母親的美好時光。那女人是那樣的漂亮，又那樣的無情，讓他又愛又恨。最終，父親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女孩總會長成女人的，隨你?！比缓筠D(zhuǎn)身繼續(xù)掄他的大鐵錘，把充沛的精力發(fā)泄在那堆廢鐵上。

從那會兒起，李鈍熱衷于打扮自己。有關(guān)打扮，小說的文字描述雖然簡單，但是，那些時尚插圖給了她很好的參考。她每次打扮的時候，都會覺得容禮就坐在身邊，用溫暖的眼神注視著她，對她說著甜言蜜語，那該多么幸福。

李鈍發(fā)現(xiàn)，邀她一同上廁所的女生愈來愈多。她們聚在一起，低聲討論著純情小說的情節(jié)。李鈍閱讀過市面上所有的純情小說，她知道的故事也是最多的。女生們簇擁著她，央求她講一個新故事。李鈍特別能描繪那些凄美感人的細節(jié)。愛情，讓女生們欽羨不已。

不久，李鈍收到了一張手繪卡片，背面寫了一首情詩，是隔壁班男生送的。因為是第一封情書，李鈍對那位男生印象深刻。慢慢的，李鈍收到的情書越來越多，只不過她覺得沒有必要認識他們，那些幼稚的男生沒法與她的容禮相提并論。

我喝了一口楚鄉(xiāng)酒，喉嚨辣辣的，身子發(fā)熱。我心里清楚，她口中的那位幼稚的男生就是我，或許她還記得我。

李鈍依舊跟咖啡杯過不去。我建議她喝一杯熱水。她拒絕了，她也想喝一點酒。我給她點了一份啤酒。她拒絕了，嫌啤酒的酒精度太低，喝了脹肚子。我只好給她點了一份紅酒，這是她要求最多的一次。

她繼續(xù)說道，她好奇佳思為什么一次都沒有邀她一起上廁所。佳思對所有人都很熱情，除了她。

李鈍試圖改變這種不和諧的關(guān)系，畢竟同桌是朝夕相處的人。她知道佳思只看盜版的小說，于是，她咬咬牙花光零用錢，在報刊攤買了三本最新正版的純情小說。三十塊錢能買多少辣條，她也不在乎了。

李鈍興致勃勃地將書刊遞給佳思的時候，佳思卻說，她不喜歡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很低俗。

“低俗”兩個字深深刺痛了李鈍的心。她想不通有些簡單的事為什么總不能如她所愿。如同她能察覺到街坊在背后碎碎地議論著她的母親，她知道佳思是在故意罵她。容禮是低俗的嗎？愛情是低俗的嗎？李鈍也不能回答。

上課鈴響起，生物老師輕咳了幾聲才走進教室，她是一位年過半百的保守大媽，最近生物課上到了生殖器官這一節(jié)，她要努力保持她一貫的權(quán)威和嚴肅。

課本上印著碩大的男女生殖器。女生根本就不敢翻到那一頁，男生則不停地指著生殖器的圖片，皮鬧地開著玩笑。

按照以往經(jīng)驗，大媽會把生殖器的結(jié)構(gòu)放在快下課的時候講，好一帶而過，糊弄過去就得了。今年她松了一口氣，學(xué)校來了一位年輕的實習老師。她準備把生物課最難的那部分交給年輕人，畢竟她讀書那會兒，生殖器是不會印在課本上的。

從李鈍的口中聽到生殖器的時候，我努力控制住笑意，那是學(xué)生時代不可觸及的詞語，似乎要是不小心提起，就會得一種馬上就死的病。但是，李鈍為什么會對我講這些事情？我很好奇。

我?guī)屠钼g倒了一杯紅酒，她盯著高腳杯，始終不愿意接過杯子。我只好將紅酒放在餐桌的中央。

李鈍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咖啡杯上，杯底還有一小口咖啡。過了一會兒，李鈍說道，正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紀接觸到了愛情，像是睡眼惺忪時遇見了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在上生殖器官那一節(jié)課的時候，李鈍的手緊緊壓著生物課本，她心里清楚那幅生殖器的結(jié)構(gòu)圖是在27頁。一個月以來，她看過前面的26頁，翻過后面的幾十頁，就是沒看過第27頁。如同有人在課本上樹立了一個巨大的牌子，上面寫著“禁止閱讀”。越是禁忌，李鈍的心越是癢癢的，越想瞧瞧那張圖。

實在受不了這種誘惑，李鈍鼓起勇氣，翻到第27頁，極其快速地掃了一眼。就那一眼，甚至還沒看清楚生殖器的模樣，她的臉唰地一下就紅到了耳根。

回過頭，李鈍忽然發(fā)現(xiàn)佳思正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她。李鈍頓時不知所措，她也顧不了許多，帶上純情小說就往廁所跑。那種感覺，像是做了一件對不起容禮的事。

第二天，李鈍故意動作夸張地把小說夾在生物課本中。她想讓佳思瞧見這個動作，好讓佳思認為她昨天是在看小說，而不是別的什么。然而，佳思始終裝作沒看見，這讓李鈍有些失落。

幾天后，李鈍一進教室就發(fā)現(xiàn)佳思和女生們說說笑笑。大家一見她來了，驟然啞口無言，一哄而散。對于李鈍來說，這是帶有強烈羞辱感的尷尬場面。李鈍猜想女生們議論的事情肯定與自己有關(guān)，不會是生物課本第27頁吧？難道女生們笑她偷看了生殖器？想到這兒，李鈍氣得頭發(fā)都直了，只不過當著佳思的面不好發(fā)作，她只能生悶氣，狠狠地將第27頁從生物課本上撕了下來，揉成一團，塞到抽屜的最角落。

新來的實習老師叫鄧大郎，他戴著一個黑框眼鏡，不修邊幅，聽說只有二十來歲，但看面相起碼三十歲往上走。在大學(xué)，鄧大郎第一次見到等比例人體模型的時候，他著實驚訝了?！把窖窖?，怎么不給它一塊布，遮一遮羞啊。”

他剛一說完，女同學(xué)們就都笑了，爭先說道：“把模型遮蓋住，是不是要我們看你的呀，我們不介意?！睅讉€大膽的女同學(xué)還上去拉扯他的牛仔褲。鄧大郎頓時臉頰緋紅，耳畔嗡嗡作響，他恨不得咬那模型一口。從那以后，鄧大郎在課堂上一逮到機會，就開始大講特講子宮和睪丸，不是開玩笑地講，而是一本正經(jīng)地講，他似乎想要證明他是一個很開放的人。然而，即便鄧大郎解剖學(xué)得了滿分，同學(xué)們依舊忘不了“遮一遮”的那個笑話，他為此大為惱火。

鄧大郎初到這所初中，就代了生物課，還是生殖結(jié)構(gòu)這一章，他覺得這是緣分。生殖系統(tǒng)對于他來說，太小菜一碟了，他只看了兩眼課本，就上臺講課。

鄧大郎熟練地在黑板上畫出男女生殖器的結(jié)構(gòu)圖。然后，從陰莖開始，大大咧咧地講了起來。只不過讓鄧大郎不解的是，下面的學(xué)生怎么這么鬧騰。這可是他在這所學(xué)校的第一堂課，之前有過實習失敗的經(jīng)歷，吸取教訓(xùn)，所以這次不管怎么樣他都得撐下去。鄧大郎一次次提高聲量，終于撐到了下課，他趕緊出去找水，好潤一下嗓子。

鄧大郎一走，教室立馬安靜了下來。這時，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壓力，每個人都忐忑不安。大部分學(xué)生選擇低下頭看書寫作業(yè)，其實他們半個字都看不進去，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教室里所有的壓力都來源于黑板上兩個巨大的男女生殖器。有人想去擦掉，卻在審時度勢，遲遲沒有起身。離黑板越近，生殖器看得越清楚，誰都知道那是個艱巨的任務(wù)。同學(xué)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轉(zhuǎn)到生物課代表佳思的身上，她是課代表，她有這個職責。佳思的頭低得更低了，幾乎要趴在桌子上了，她才不愿意攬這種事，她怕會被人“津津樂道”。

在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里，李鈍實在受不了，她瞟了一眼佳思，起身一個箭步飛到講臺上，拿起黑板擦兩三下將陰莖和卵巢擦拭得干干凈凈。李鈍抖抖了黑板擦上的粉筆灰，大功告成。仿佛容禮在角落里看著她一樣，李鈍嘴角揚起了莫名的笑容。

“鄧老師，那么有名，在學(xué)?？墒菬o人不知啊。”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笑著說道：“他不僅代生物課，有時還代化學(xué)課?！?/p>

李鈍一口喝干了咖啡，杯子連同碟子一起放到了一邊。她又重新拿起那張圣誕節(jié)手繪，說道：“對，鄧老師！他身材矮小，我們都稱呼他為鄧大郎，最后連他真名叫什么都忘記了。他真是一個怪人！”

鄧大郎的生物課紀律渙散，他常?？刂撇蛔≌n堂，被學(xué)生捉弄，因此教導(dǎo)主任批評了他好幾次。再這樣下去，鄧大郎就拿不到實習的10個學(xué)分，他必須樹立威嚴，給學(xué)生一點顏色。那天，鄧大郎剛好碰到李鈍偷偷摸摸地看小說，找到了發(fā)脾氣的機會，他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學(xué)生被他的大嗓門嚇到了。為了鞏固效果，鄧大郎把李鈍藏著掖著的純情小說統(tǒng)統(tǒng)搜走了，同時，他在李鈍的抽屜里找到了一張揉成一團的紙張，打開一看，正是生物課本第27頁的生殖器結(jié)構(gòu)圖。

鄧大郎本想說些什么，話隨著吐沫星子又吞回了肚里，他將紙團扔回桌上。李鈍趕緊抓住紙團，緊緊地捏在手心。李鈍本想為了容禮與鄧大郎吵一架，正因為這團紙，她的心里一下子沒有了底氣。班上幾十雙眼睛都在盯著她，她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她感覺有一百個太陽炙烤著她，快要把她烤干了。李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鄧大郎并沒有當著大家的面，讓她更加難堪。

一瓶啤酒我兩三口就喝完了，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禁煙的牌子，我便拿出了香煙，見李鈍沒有什么厭惡的反應(yīng)，我就抽上了一根，說道：“后來，鄧大郎好像犯了點事，警察到處找他，那件事在學(xué)校鬧得沸沸揚揚?！?/p>

李鈍側(cè)過臉，望著窗外的櫻花說道：“那時也是櫻花初開的季節(jié)。”

李鈍的小說被鄧大郎沒收之后，她常常望著窗外的櫻花，思念容禮。這種分離的感覺是她一直想親身體驗的，距離產(chǎn)生美，思念一個人的感覺太美妙了。李鈍回想著容禮的一言一行，想著他的好，想著他的不好，身子就變得酥軟軟的，乳房也脹脹的。等李鈍把這股勁過了，才鼓足勇氣去找鄧大郎要回小說。她心想：在外頭待得太久，容禮會生氣的。如同小說里的情節(jié)一樣，這回她得主動去接容禮回家。

那天，鄧大郎不在辦公室，說是回宿舍了，李鈍猶豫了一番，還是決定去宿舍找他。

我一喝啤酒就會打嗝，一串嗝打斷了李鈍，我尷尬地說：“單身男人的宿舍，豈不是臟兮兮的?！?/p>

李鈍笑了笑，說道“：打開鐵皮門，鄧大郎的宿舍并沒有想象中的臟亂，床鋪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桌上也是一塵不染?！?/p>

見李鈍進門，鄧大郎有些失落，他本以為來的是別人，隨口就問：“你是來要書的嗎？”

李鈍點了點頭。

鄧大郎又說：“那些講愛情的書對你來說的確不好，但是，如果你堅持要的話就拿回去吧。”

李鈍聽鄧大郎說話的口氣，就像是知道自己一定會來。

李鈍心想：容禮不好嗎？他溫柔體貼，又愛自己，又懂自己，心里住著這樣一個人，有什么不好的。

李鈍一把抱過書本，準備離開。

“你喜歡文字吧！”鄧大郎一屁股坐上床沿，床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很是刺耳。

“不，我喜歡理科，我家是修車的?！?/p>

鄧大郎緊跟著說道：“看看你的樣子，跟我年輕時真像，沉迷小說的那些故事情節(jié)。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它，我猜，你肯定發(fā)現(xiàn)了它。它神秘莫測又無處不在，對你來說，它很吸引人吧。”

它？毋庸置疑鄧大郎指的是愛情，李鈍的臉頰一下子滾燙了起來。她的腦海里閃過許多個容禮的容貌，這些是她為好幾篇小說臆想的男主角。李鈍從小就生活在男人堆里，男性對于她來說，不是親情就是友情。愛情使她對男性有了不一樣的認識，容禮讓她感受到激情、幸福和美好，這一切像是一團火焰包裹著她，燃燒著她。那次，她偷看課本上的生殖器，并沒有產(chǎn)生好奇之后的反感和厭惡，而是有一股激流從她身體的某個部分激發(fā)，并傳遞到全身，她那顆悸動的心仿佛要跳了出來。

一旁的鄧大郎直勾勾地盯著李鈍，他看穿了李鈍故意隱藏在心底的事兒。

李鈍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鄧大郎的異常。當鄧大郎想繼續(xù)說什么的時候，李鈍大叫了一聲，不。然后，她情緒激動地沖了出去。

李鈍絕對不想與眼前這位大叔分享自己最美好珍貴的感情，她也不想被別人看穿心思。她怕被傷害，怕被不理解，哪怕一個不起眼的表情，她都會感覺到如同尖刀一樣鋒利。

李鈍一出鄧大郎宿舍的門，剛好撞見佳思。佳思并沒有喊住李鈍，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離開。

李鈍回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將那張揉成一團的第27頁撕得粉碎。

天漸漸黑了，江邊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李鈍靜默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問她還要不要點一杯咖啡，她搖了搖頭。

“所以，你被傷害了？”我的好奇心促使我引導(dǎo)李鈍往后繼續(xù)講述。

李鈍嘆息地說道：“一周之后，鄧大郎突然被兩名警察帶走了?！?/p>

這件事很快成了當?shù)氐念^條新聞。在學(xué)校，學(xué)生們都感到不可思議。鄧大郎從外貌看上去，是一個很本分的人，甚至有些笨拙。

班上有位同學(xué)的父親是派出所的干警，他帶來了一手消息。起先大家均認為鄧大郎犯的是搶劫或者是盜竊罪，這些罪行與他的氣質(zhì)最相符。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罪行居然是猥褻女學(xué)生，還是鄧大郎前一所實習學(xué)校的家長報的警。

聽到“猥褻”兩個字，李鈍有些出乎意料。她想起鄧大郎干凈整潔的房間，真看不出來他會犯罪。忽然，李鈍反復(fù)回想起一個細節(jié)：鄧大郎坐在床上，床鋪上下擺動發(fā)出咯吱的聲音。這種聲音帶有某種暗示，似乎在勾引著她上床。李鈍的心被咯噔一下刺痛，她差點就掉入“狼口”了。而這個細節(jié)像是夢魘一般纏著李鈍，在混亂之中，她看到了一張丑陋的面孔和第27頁上傲然挺立的生殖器，她神情變得恍惚，不停地揉著眼睛，完全不敢想象另外一種場景。

為了逃脫這種不好的感覺，李鈍盡全力回想著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容禮的投足舉動，心里這才好受一點。

那天，李鈍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被一名男生喊住，她對那位男生的容貌印象深刻，卻始終想不起他的名字。男生吞吞吐吐說了半天，大意是他想要回送給李鈍的情書手繪。

李鈍有些驚訝，她收到過這名男生的手繪嗎？完全沒有印象，即便收到了，她也不知隨手放到了哪兒。男生失望地離開了。李鈍這才發(fā)現(xiàn)，同學(xué)們看她的眼神變得不一樣，沒有女生愿意同她一起去上廁所，以前關(guān)系好的男生也變得疏遠了。李鈍一下子緊張起來了，難道他們知道了什么。

李鈍問了許多同學(xué)才知道，大家都知道她在宿舍單獨見過鄧大郎，還發(fā)出了尖叫聲。大家懷疑她也是事件的受害者。

李鈍一下心碎了，她極力辯解那天鄧大郎并沒有對她做過什么。

很快，老師和警察紛紛找到她談話，她將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說了出來。然而，她感覺到?jīng)]有人相信她說的話。整整一下午，警察重復(fù)地詢問她一個問題。李鈍一次次不耐煩地回答沒有。她知道這個過程是徒勞的，她越說沒有，似乎越肯定了她做過什么虧心事一樣。李鈍漸漸失望了，她開始沉默。

警察苦口婆心地講著大道理，眼看李鈍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好搖著頭叫她離開。

李鈍回到教室，奇怪的是同學(xué)更加肯定她被猥褻過。警察都來調(diào)查過，肯定沒錯，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他們還聯(lián)想到了之前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比如李鈍生物書的第27頁消失了，那可是生殖器官，還有李鈍是第一個去擦拭黑板上的陰莖和卵巢的結(jié)構(gòu)圖，她一點都不畏懼，是不是見多了。這些事情都讓同學(xué)們浮想翩翩。

有些同學(xué)憐憫李鈍的處境，有些則猜測李鈍的動機，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當著李鈍的面都保持著沉默，那種沉默有些詭異。

李鈍除了默不作聲，她也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一雙雙眼睛齊刷刷瞄著她，她的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丑事。在這種環(huán)境里，她都快喘不上氣來，要給憋屈死了。李鈍在心中問自己，她是否失去了作為女生最寶貴的貞潔？得到的答案是沒有。既然沒有，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李鈍拒絕承認她是猥瑣事件的受害者，現(xiàn)在，她也不能否認了。

李鈍回想，知道她去見過鄧大郎的只有佳思，而這一切的起源都是佳思。李鈍有意望了一眼佳思，佳思恰好抬起頭，她們倆相互對看了很長的時間。或許認為移開眼睛即是認輸，誰也沒有移開眼睛。直到上課的鈴聲響起，最后一秒，佳思的眼睛顫抖了，盡管微乎其微，但是李鈍清楚地看在眼里，她緊握著拳頭松開了。

我放下玻璃杯，啤酒已經(jīng)喝完了，我對李鈍說道：“或許佳思并沒有錯，你單獨見鄧大郎是事實，27頁被撕掉也是事實。她有可能是一番好意，怕你受到侵害。”

李鈍點頭說道：“也許吧，但是我無法不恨佳思。”

那天下午，李鈍的父親火急火燎地趕到學(xué)校，將李鈍帶回了家。正當李鈍以為她可以解脫的時候，又一片陰云壓在了她的頭頂。父親沒有和李鈍多說一句話，他把全部的怒氣，包括對母親離家出走的怨恨，統(tǒng)統(tǒng)撒在那條白裙上，潑上汽油，一把火燒了。

李鈍沒有阻止父親，比起發(fā)泄，父親的沉默更加可怕。她猜不到父親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他沒有往好處想。李鈍發(fā)現(xiàn)她也解釋不清楚所有的事，好多話她想說，卻說不出口，全都憋在了心里。她洗了整整一上午的澡，她不知道自己哪兒臟，反正任熱水在身上流淌。她也不確定能沖走什么，反正她盡力了。

從那之后，李鈍就病了，既不發(fā)燒，也不咳嗽，僅僅四肢無力，只想躺在床上。連續(xù)一個星期，她一下瘦了不少。父親繼續(xù)修他的車，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他將鐵錘敲得哐哐響，聽得李鈍頭疼欲裂，她從未這樣過。李鈍又不敢叫父親停下。

家里只有爺爺按時上樓給她送飯。爺爺見李鈍這副模樣，難免有些痛心，搖頭晃腦地罵著那個王八羔子。等爺爺平靜下來，自言自語地說道，要是生男娃就好了。李鈍裝作沒聽見。

難道就沒有人相信她嗎？李鈍緊抱著枕頭，自問道，在這樣的時候，為什么容禮連一個簡單的擁抱都不能給她？容禮不愛她了嗎？難道就是因為這些謠言，容禮會認為她不貞潔嗎？再也不會理她，更不會娶她了嗎？要是這樣，這又算哪門子的愛情呢！

李鈍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流，這是她連日來第一次哭，她之前受了再大的委屈，她都不會哭的，因為她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這次，她實在忍不住了，她想她的母親，如果母親在她的身邊一定會理解她的，她又恨她的母親，為什么那么狠心拋棄她。

李鈍擦干眼淚，她重新站了起來，把全部的純情小說統(tǒng)統(tǒng)帶到學(xué)校樓頂，一頁一頁撕成了碎片，往樓下拋灑。容禮永遠離開了她，因為那些她沒有做過的事，她的愛情完蛋了。

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李鈍一步步走向樓頂?shù)倪吘?，樓下行人無幾。那一種扭曲的快感又在腦海中浮現(xiàn)，她想要是從這兒跳下去，或許立馬就能解脫，死亡也是一個不錯的解決辦法，她快受不了了……

“就像圣誕手繪畫的一樣。”我咬著空玻璃杯說道：“少女跳樓的手繪打開了你的心扉。結(jié)果是你沒跳下去，你是怎樣解脫的？”

李鈍說，當時，一輛面包車剛好駛過，她一瞬間想到了黑漆漆的修理間，耳邊響起了哐哐的打鐵聲，那聲音曾讓它頭疼欲裂，此刻卻顯得格外親切。她又想到了物理，好多感興趣的題目，她還沒有動筆。她的確更喜歡理科。還有修車，當上一名修理工或許不是一件壞事。

李鈍內(nèi)心覺得不能這樣落荒而逃，倒不是說要戰(zhàn)勝誰，而是不能在人生本身面前潰逃，不能被自己所蔑視所不屑的東西壓癟擠碎。于是，她就這樣忍耐了下來，跟誰也不開口。自己沒錯，錯的是大家。

李鈍剪短頭發(fā)，重新穿上牛仔褲。在學(xué)校，她忽視掉那些不好的氛圍和話語。每天按時睡覺，大口吃飯，好好上課，當然做到這一步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以至于經(jīng)常孤獨一人，寂寞得找不到人傾訴。李鈍默默忍受著這一切，一直持續(xù)到期末考試結(jié)束。

生物考試的成績出來了。李鈍得了第一名，第二名是佳思，兩人相隔10分，這10分正好是關(guān)于男性生殖器結(jié)構(gòu)的那5個選擇題。班上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把那5個選擇題空著。當李鈍上講臺領(lǐng)取成績單的時候，保守大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放學(xué)后，李鈍確認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拿出成績單，任眼淚流淌。有了這番刻骨銘心的體驗，人總是要改變的，她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另一面，而且差點因此喪失生命，而這一切，她竟毫無抵抗之力。往后，除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恪守規(guī)矩以外，她不知道還有什么能療愈她的心理創(chuàng)傷，她再也沒有勇氣再去憧憬愛情了，生活就是這樣，按部就班照著正常人的軌跡進行著。

我注意到了桌子上的紅酒，我想她是不會再喝的，我拿起來，一口喝下肚，爽快。我借著酒勁說道：“抱歉，我那時聽從了謠言，找你要回了手繪，但是，我一直是相信你的，所以才想請你將故事講完?！?/p>

“我知道你在引導(dǎo)我講這個故事，心中的話遲早要說的，剛好你可以代表我的青春?！?/p>

“所以，無論紅色針織衫還是無框眼鏡，都是你的偽裝?！?/p>

李鈍沉默好久才說道：“不，這場相親才是?！?/p>

“你還要咖啡嗎？”

李鈍將圣誕節(jié)手繪倒過來扔在桌面上，說道：“咖啡不續(xù)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