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本名焦輝,河南太康縣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小小說學(xué)會會員。兩千余篇作品在《芒種》 《延安文學(xué)》 《小說界》《奔流》《小說月刊》 《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數(shù)百家報刊發(fā)表。出版小說集《遇見另一個自己》。
呂亦站在孩子們中間,笑著笑著,深眼窩里透出點點星光般潮濕的亮。他這是第十個年頭給村里的孩子們送燈籠了。第一批收到燈籠的孩子如今成了大小伙,散落在各處生活,在無窮無盡或者說須臾一瞥的歲月里喜怒哀樂著。有的記憶中一定會有一點屬于呂亦燈籠的亮,有的早已忘懷到爪哇島國深沉的海底了。這些,呂亦不管、不想,兀自在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和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給這個名叫呂寨的小村送各式各樣的燈籠。
要說元宵節(jié)送燈籠,那是習(xí)俗,中秋節(jié)送燈籠就有點奇怪。呂亦還是不管、不想,每年按時從近百里的小城買了燈籠送進村里。從會走路的孩童到六年級的小學(xué)生都能收到呂亦的燈籠,上了初中,再伸手要燈籠,呂亦就笑著問:“大孩子了,還玩娃娃們的東西?”那個半大小子,臉一紅,刺溜,腳底像抹了半斤油,眨眼不見蹤影。
孩子們點亮各自的燈籠,歡歡樂樂地圍著呂亦鬧一陣,也就散了。呂亦照例謝絕村里的挽留,走去六里外的鎮(zhèn)上喝碗胡辣湯,吃個焦燒餅,坐車回城。
我在《太康月刊》編輯部工作,聽人說起呂亦送燈籠的事情,對他有了興趣,決定見見他。這年元宵節(jié),我托人聯(lián)系到呂亦,與他一起拎著幾串燈籠去呂寨。村里的青壯年很少了,七不出八不歸,過了初九四處飛。到十五,很多人已經(jīng)回到打工的地方了。村里留守的老人和孩子,還有些女人,讓小村有點面黃肌瘦,有點羸弱。呂亦給孩子們帶來了歡樂,這是離別父母傷悲難過中難得的喜慶。呂亦站在孩子們中間,笑著笑著,深眼窩里透出點點星光般潮濕的亮。我有點感動。
一起喝胡辣湯吃焦黃的燒餅時,我問呂亦送燈籠的原因。他往胡辣湯里加些醋,用白色短柄勺子舀著喝了幾口湯,咬了兩大口燒餅,腮幫子鼓著嚼。我耐心等他。他咽下去,又喝了兩口湯,說:“也沒啥。我小時候生活在呂寨,直到上中學(xué)才回到城里父親身邊。我在呂寨跟著母親住。母親打小眼睛看不見。每年元宵節(jié),村里的小伙伴都挑著燈籠玩耍。只有我沒有燈籠。母親看不見,聽見村里孩子在外面嬉鬧,問我怎么不去外邊玩。我說不想去。家里那么窮,母親那么苦,就算母親知道燈籠的事情,又哪里有閑散錢買呢?再說,母親從來就沒挑過燈籠……”
我和呂亦并肩走向車站。我又問:“呂老師,那你為什么中秋節(jié)給孩子們送燈籠呢?”呂亦笑了笑,說:“我都是撿伙伴們元宵節(jié)玩壞的燈籠修好,中秋節(jié)晚上在院子里偷偷地挑?!闭f完,他又笑,而且別過頭去。我聽見了淚水破開空氣的聲音。
我還想問呂亦一些問題,比如他母親和父親為什么分開,他后來去城里跟父親生活,那他母親呢諸多問題像旋風一般圍住我。最終我沒有問。有很多問題注定要淹沒在時光的脈絡(luò)里,深埋在心底最幽暗的地方,然后隨著浩浩蕩蕩的日子一片一片散淡零落,灰飛煙滅。
最終,我寫呂亦的文字沒有在《太康月刊》上刊登。原因很簡單,沒有明確的主題,零散,不夠完整。就算我是編輯部主任,也不敢把這樣表達含糊的東西登在雜志上。半年后,我去了北京一家圖書出版公司上班,再也沒聽到關(guān)于呂亦和燈籠的事情。很多個夜里,我望著北京房山區(qū)茫茫的夜色,無緣無故地看見呂亦站在孩子們中間,笑著笑著,深眼窩里透出點點星光般潮濕的亮。無數(shù)燈籠的光芒,亮晃晃的,一蕩一蕩,像我年久失修的童年,以及像父親幫我撿掉在河里的燈籠而溺亡的黃昏。
不經(jīng)意間,在日子的縫隙里,有歌謠暗暗從唇邊綻放:燈籠燈籠亮晃晃,照出誰的小模樣……